漉酒有巾无黍酿,负他黄菊满东篱
——司空图对陶渊明的接受

2014-04-17 02:47刘小兵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司空士人陶渊明

刘小兵

(黄淮学院文化传媒学院 河南驻马店 463000)

漉酒有巾无黍酿,负他黄菊满东篱
——司空图对陶渊明的接受

刘小兵

(黄淮学院文化传媒学院 河南驻马店 463000)

晚唐诗人司空图的诗文创作是考察其接受陶渊明影响的生动材料,结合司空图的人生轨迹、思想倾向,更可以验证他对陶渊明的接受。考察司空图与陶渊明的历史性关联,既可透视陶渊明在晚唐士人中的接受情形,亦可见中国士人思想、文学传统之传承与流变。

司空图 诗文创作 陶渊明 接受

面对“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后世文人士大夫对他的接受是多方面的,或思想行迹的追随与效法,或诗文创作的继承和接力。晚唐诗人司空图对于陶渊明的接受同样值得关注。阅读《司空表圣诗文集》,联系其人生履历,我们发现在司空图与陶渊明之间,有着诸多先后呼应与相似之处,如易代之际艰难的生存境遇、痛苦的内心挣扎、名节意识、幽栖之趣等;同时他们之间又有着许多不同之处,如人物思想情怀的侧重点不同以及最终的命运有别。考察二人之间存在的历史性关联,从中可窥陶渊明被晚唐士人接受之一斑,亦可见中国古代士人思想、文学传统之传承流变。

司空图(837-908年),字表圣,河中虞乡人,新旧唐书均有传。司空图出身仕宦之家、书香门第,于咸通十年(869年)举进士,先后在幕府以及朝中为官。期间值黄巢起事,天下大乱,所谓“风波一摇荡,天地几反覆”(司空图《秋思》),辗转仕途与退避之间数十年。《旧唐书》载司空图曾四次归隐,最终隐居中条山王官谷。僖宗朝因其义不归黄巢,诏书称其有“巢由之风”,列为“行在三绝”之一,以示表彰。唐昭宗三次召之,皆不赴,晚年自号知非子,又号耐辱居士。“唐祚亡之明年,闻辉王遇弑于济阴,不怿而疾,数日卒”[1]。《新唐书》亦云:“朱全忠已篡,召为礼部尚书,不起。哀帝弑,图闻,不食而卒,年七十二。”[2]司空图自其33岁举进士至72岁离世,其中有一半时间奔波于仕途劳碌,另一半则处于隐逸闲居的状态,可谓家国情怀与幽栖之趣兼具,忧愁苦闷与逍遥自得并存。综合考察陶渊明与司空图的生存境遇以及人生轨迹,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皆出身仕宦人家,早年胸怀济世豪情,中年遭逢家国丧乱,徘徊挣扎于出仕与隐逸之间,最终都选择了归隐。同时,他们又同被当时以及后世视为隐逸高人和忠节之士。若再进一步比较,他们在排遣郁闷的方式上亦有一脉相承之处:取训老庄、诗酒人生、幽栖之趣、亲近自然,甚至对于花草动物的喜爱也具有一致性,如司空图同样表现出对菊花的喜爱。

总之,中国古代士人如何进行出处行藏的抉择,如何面对忠义节操的考验,在晋末宋初的陶渊明以及晚唐五代之际的司空图身上,同样都得到了集中的展示。而陶渊明对于后代士人包括司空图的意义,则主要在于他真正躬行了“独善其身”、“抱朴守真”的理论,提供了一套乱世之际的生存哲学,尤其是如何处理济世与全身的矛盾,如何保全士人珍爱的令名与节操,以及如何摆脱世俗的樊笼、回归自然逍遥的人生境界等,可谓内容丰富、形式生动。至于后代士人是否达到了陶渊明的境界,则又因时代及个体的原因而呈现种种差异,但是,他们从陶渊明这位“隐逸诗人之宗”那里获得过启示、汲取过营养,则是共同的。

一、从司空图咏陶诗文看其对陶渊明的接受

司空图写有不少咏陶诗文,从中可见陶渊明在其心目中之地位和影响。下面首先以两首代表性诗作,剖析司空图在诗中对前贤陶渊明的追忆与认同。其一为《书怀》:

病来犹强引雏行,力上东原欲试耕。几处马嘶春麦长,一川人喜雪峰晴。

闲知有味心难肯,道贵谋安迹易平。陶令若能兼不饮,无弦琴亦是沽名。[3]

这首诗写于881年春,是作者归隐山西中条山王官谷的次年。开头两句叙事兼写景,“春麦长”、“雪峰晴”描绘的是盎然的春意,透露出隐居生活的惬意;次一句中“心难肯”表达的却是对乱世闲居的不安,然又以“道贵谋安”自我宽慰;“末两句,以陶潜自况,表示一定要保持名节。”[3]上述乃是诗歌大意。其实,这首诗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它道出了始终存在于司空图内心的矛盾与困惑,因为原本为官的士大夫选择退隐,在逃脱名利纠缠的同时,也意味着放弃对国家和君主的责任,甚至会落下借隐逸以沽名钓誉的罪名。因此,司空图才会既庆幸自己在乱世找到了隐居这条全身之策,又心存不安;也才会既仰慕和认同陶渊明的归隐田园,又对陶渊明以饮酒、无弦琴所代表的魏晋风度有所拒斥。也可以说,司空图对陶渊明的接受和认同是有选择和有限度的,这也许是二人最终命运有所不同的原因吧。

其二为《五十》:

闲身事少只题诗,五十今来觉陡衰。清秩偶叨非养望,丹方频试更堪疑。

髭须强染三分折,弦管遥听一半悲。漉酒有巾无黍酿,负他黄菊满东篱。[3]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年代,学者考之已详:“光启二年(886),图50岁。正月,因李克用进逼京城,天令孜劫僖宗至宝鸡,图从之不及,留京城。秋,有《五十》诗。”[3]经过大半生的宦海浮沉,诗人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开始深入反思社会与人生,但他得到的只是对国家社会以及个体命运的一连串失望,关键词“陡衰”、“堪疑”、“ 一半悲”都透露了这一点。诗之末句“漉酒有巾无黍酿,负他黄菊满东篱”,表明司空图是在拿自己仰慕并效法的陶渊明为一面镜子,做一次自我鉴定。诗中所用典故与陶渊明有关,《宋书·隐逸传》云:“(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4]司空图认为自己虽然闲居,却徒自衰老、救国无策、养生无方,更无法从忧愁悲慨中获得超越和解脱,感叹自己还是没有达到前贤陶渊明的人生境界。此处的自我反省与解剖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生动写照。此外,司空图在诗文中用陶渊明的事迹和诗文作为典故的案例有十几处之多,限于篇幅,略举数例如下。

乱后烧残数架书,峰前犹自恋吾庐。(司空图《归王官次年作》)

陶家五柳簇衡门,还有高情爱此君。(司空图《杨柳枝二首》之一)

五柳先生自识微,无言共笑手空挥。(司空图《歌者十二首》之一)

夕阳似照陶家菊,黄蝶无穷压故枝。(司空图《歌者十二首》之一)

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赋其如有定情。 (司空图《白菊三首》之一)

由上述例证可知:随着历史长河的流动,陶渊明已成为唐人的历史记忆和文学记忆,而表述文学记忆的常用的策略之一便是“用典”或“使事”,这是中国古代诗文的常用手法,目的是令文字更为精炼含蓄,亦显示作者之学识博雅。对此刘勰于《文心雕龙·事类》已有论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5]陶渊明的事迹以及诗文成为后人写诗作文丰富的语料库,与陶渊明相关的系列典故,已成为饱含丰富意蕴的文化符号,它们不仅可以达到追忆历史、缅怀古人的目的,更能传达作者、唤醒读者在某些方面难以言传的深层体验。如“五柳先生自识微,无言共笑手空挥”,字面上五柳先生是古人,而内涵上则是诗人自喻,读者读之却又感古人、今人、古事、今情重叠合一。恰如陈寅恪论用典之作用与效果时,有过一段很形象的描绘:“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6]尽管司空图与陶渊明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情怀与命运也有所差异。但是,从司空图诗文中的陶渊明形象,我们看到了二人身影的重叠、心灵的呼应,这与司空图有意识地接受了陶渊明这位前贤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二、司空图接受陶渊明之文化意义

司空图接受陶渊明的意义,可从士风和文风两个角度去追问与探寻,从中可见中国古代士人思想、文学传统之传承与流变。较能体现司空图晚年心态的散文是《休休亭记》,不妨先以之为话题,对士人心态之演变作一番历史考察,全文如下:

司空氏祯贻溪之休休亭,本名濯缨亭,为陕军所焚。天复癸亥岁,复葺于坏垣之中,乃更名曰休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盖量其才一宜休,揣其分二宜休,耄且聩三宜休。又少而惰,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济时之用,又宜休也。尚虑多难不能自信,既而昼寝,遇二僧谓予曰:“吾尝为汝师。汝昔矫于道,锐而不固,为利欲之所拘,幸悟而悔,将复从我于是溪耳!且汝虽退,亦尝为匪人之所嫉,宜耐辱自警,庶保其终始,与靖节、醉吟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因为《耐辱居士歌》,题于东北楹曰:“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俩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着。休休休,莫莫莫,一局棋,一炉药,天意时情可料度。白日偏催快活人,黄金难买堪骑鹤。若曰:‘尔何能?’答云:‘耐辱莫。’”[3]

文中司空图叙说自己“宜休”的六条理由,多激愤和无奈之语;“尚虑多难不能自信”表明犹豫不决、心有不甘;二高僧梦中寄语,实则可视为作者的自我心理暗示:自己应该皈依早年即信奉的佛教,不再“为利欲所拘”,最终若能“与靖节、醉吟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意为后人若能视我司空图与陶渊明、白居易为同一类人,则此生足矣。史书一般认为《休休亭记》是拟白居易《醉吟传》而作。然而,若从文学传统上进一步追根溯源的话,《醉吟传》又可上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刘伶的《酒德颂》;从士人心态上则可追溯到更早的伯夷、叔齐、许由及庄子等。仕还是隐,是士这一阶层自产生之后就要面对的一个两难问题。出仕,是中国古代士人在集权专制体制下参与社会政治、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但又是一条坎坷和风险之路;隐逸,是士人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保全自我(生命或名节)的方式,意味着不合作、不参与,但同时也意味着放弃,意味着清贫与寂寞。面对这一困惑,不同时代的士人做出不同的姿态。从不食周粟的夷齐到逍遥竹林的七贤,从隐于田园的陶渊明到隐于朝市的王维、白居易,再到后来的司空图、苏东坡、辛弃疾等,他们不断地从前贤那里吸取经验和教训,又经过不断地否定之否定,通过对前贤仕隐模式的扬弃,找寻到切合自己的道路。经过一代又一代士人的探索,他们才学会越来越从容、越来越圆通地处理仕与隐的难题。陶渊明无疑是中国隐逸文化中最富诗意和令人回味的一笔,而司空图也在参考前人包括陶渊明的基础上,提交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答卷,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思考与启示。

尽管司空图也曾认同并效法陶渊明、白居易。但司空图还是独特的“这一个”,晚年的他没有成为亦官亦隐、参禅悟道的白居易,如其诗所云:“不似香山白居易,晚将心事著禅魔。”(《修史亭三首》)也没有做到像陶渊明那样自然与洒脱。因此,司空图的隐逸的与陶渊明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共性在于隐逸都是他们在乱世的全身之道,保持名节的策略,都有“独善”的性质。差异则在于,司空图基本上视隐逸为权宜之计,唐朝的兴亡牵动他敏感的神经,用他的诗解释退隐的原因乃是“自致此身绳检外,肯教世路日兢兢”(《退栖》)、“从来留振滞,只带临危济”(《即事二首》),司空图始终无法解决忠君报国与隐逸自适之间的矛盾,始终“丹心向本朝”、“不忍残年负圣明”、怀有一颗“老臣心”,“耐辱”也有一定底线。最终他无法承受唐王朝覆灭带来的打击,随哀帝之死做了唐王朝的殉葬品。至于究竟是《旧唐书》所云“不怿而疾,数日卒”,还是《新唐书》所说“不食而卒”,今人已无法考证。但是根据司空图的思想性格和当时的老病之躯,个体生命之光随唐王朝一起熄灭,也当在情理之中。而陶渊明虽然不可能解决所有的矛盾、排除矛盾带来的痛苦,但他最终没有陷入绝望,而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归宿,安顿了自己的身心。陶渊明视归隐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官场在他眼里是对人自然本真的戕害,是对人的异化。“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归隐后的陶渊明不再牵挂改朝换代之事,不再纠结于君主的命运,无论写景咏物,还是赠答述怀,皆用相对超然的心态去体悟蕴涵其间的大道。因此,如果就二人的关注点作一比较,可否认为:司空图的关注点是外在的,主要是王朝的兴亡;陶渊明的关注点则是内在的,主要是人自身的救赎与解放。正因为有此差别——陶渊明思考的问题带有更普遍和永恒的意义,他身后才会有更多的追随者与接受者。

那么,陶渊明对于司空图的意义何在呢?从诗文写作年代来看,司空图对陶渊明的接受基本始于避乱隐居之时,也只有这种时候,陶渊明才彰显其特有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前代的陶渊明、白居易等为榜样和示范,司空图如何在报国与退隐的痛苦矛盾中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找到可以平衡自己心态的精神支柱,正是通过效法陶、白,他才获得些许超越意识,才不至于过早地精神崩溃。

此外,司空图对陶渊明的接受除了可以引发上述关于士人心态的思考,还有文风上的意义,主要是他对自然、冲淡的文学审美观的强调和推进。在诗歌形式上司空图没有刻意效法陶诗,综观《司空表圣诗集》,未见拟陶和陶之作,诗集中五言古诗仅7篇,其余多为绝句和律诗等。但是在诗美境界和诗风追求上却与陶诗一脉相承、趋于一致,那就是所谓的冲淡、自然的诗风。正如学者所论:“司空图虽然没有把冲淡诗祖推到陶渊明,但却拈出受陶渊明影响甚巨的王、韦诗作典范,这使他的诗歌理论为宋人进一步发现陶诗冲淡有余味之美在诗史上的特殊地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7]因此,如果从司空图文学创作的总体文风,从他喜爱品诗论文以及对陶渊明、李白、王维、韦应物诗风的推崇,再结合《二十四诗品》中对自然、冲淡、高古、典雅等格的钟爱,尤其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孰不有古,南山峨峨”与司空图的陶渊明情结相契合等,这些是否也可以作为论证司空图其实就是《二十四诗品》作者的证据呢?当然,这是另一个曾受热议的论题,此处不再延伸。

[1]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084.

[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574.

[3]祖保全,陶天礼.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3.

[4]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288.

[5]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38.

[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9.

[7]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M].济南:齐鲁书社,2002.208.

(责任编辑吴国富)

2014-09-13

刘小兵(1968-)男,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批评史。

I 206.2

A

1673-4580(2014)04-0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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