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晚年疾与陶谱订误

2014-04-17 02:47李锦旺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陶渊明

李锦旺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阜阳 236037)

陶渊明晚年疾与陶谱订误

李锦旺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阜阳 236037)

历代陶谱渐次涉及陶渊明的晚年痁疾问题,但并未深究它的病理特质与始发时间,对相关病史资料的处理多陷入随意解读的误区。基于陶渊明病史资料的完整考释,不仅可以揭示其痁疾的基本病理特征,还能破解其痁疾的始发时间,进而梳理出其“抱疾”十一年的简要历程,廓清历代陶谱关于其享年的诸种歧误,并为其享年六十三岁的旧说提供了新的证据。

陶渊明 痁疾 病理特征 始末 享年

陶渊明晚年身染痁疾的唯一直接资料见载于颜延之《陶征士诔》:“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颜氏系陶渊明生前挚友,因此他的记载无疑具有权威性与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但却失之于笼统模糊。陶渊明本人诗文虽然也有少量的自述病史资料,但均以“负痾”、“疾患”、“抱疾”等空泛之词概称之(引文详下),它们与痁疾之间有无关系,或是什么样的关系,依然晦而不明。因此之故,历代陶谱对于陶渊明本就有限的痁疾资料或干脆略而不论,或论而不详,甚至罔顾事实,断章取义,随意解读,以至歧误迭出。要澄清有关争议,就必须对陶渊明痁疾之病理特征与始末历程等实质性问题作一番全面的考释与研讨。

一、陶渊明痁疾之病理特征

陶渊明既然“年在中身”而染痁疾,那么凡其五十岁以来的的病史资料均可酌纳于本文稽考之列。这些资料一部分散见于他本人的诗文:

负痾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时三人共在城北讲礼校书》)

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赠羊长史》)

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五言《答庞参军》诗序)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与子俨等疏》)

这四例均是陶渊明病患历程最可靠的记录。其中“负痾”、“药石”的重复出现,“抱疾多年”的自白和“自恐大分将有限”的悲叹,无不表明其晚年疾患之凶危与病程之绵长。

史载陶渊明还有“脚疾”之患。《宋书》本传云:“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命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轝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

审视上引资料,陶渊明本人自述病况与颜《诔》洽合之处较明显,而史传所载之“脚疾”,是否与痁疾有关则不够明朗。为彻底搞清楚陶公晚年病况,有必要参酌相关医理、医史资料,对上引全部资料之间的关系进行全面的梳理,对上述资料所揭示的病理特征作系统的考释。兹将拙见总结如下,以俟高明指正。

1.根本症状:“温瘴气难排”

颜《诔》云:“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说文》:“痁,有热疟。”[1]可知痁疾属于疟病的一种。陶渊染痁后,自叹“终日无一欣”。唐人元稹《痁卧闻幕中诸公征乐会饮,因有戏呈三十韵》则将其病痛体验作了更为细致的写照:“胀腹看成鼓,羸形渐比柴。道情忧易适,温瘴气难排。”[2]相对而言,温诗对痁疾带来的郁热不舒之感描述得直截了当,可补陶诗未尽之意。

2.间日发作:“药石有时闲”

陶诗云:“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闲”本字为“閒”。《说文》:“閒,隙也。”段注:“病与瘳之间曰病閒。……閒者,稍暇也。”[3]用药有间歇,意味着病之发作亦有间歇,而这正是痁疾的基本特征之一。《康熙字典》曰:“多日之疟曰痁。”[4]《黄帝内经·疟论》篇剖析其机理曰:“其气之舍深,内薄于阴,阳气独发,阴邪内著,阴与阳争不得出,是以间日而作也。”[5]

3.并发症状:“脚疾”

前引传记资料说,陶渊明因“脚疾”而致行动不便,一旦远行,不得不借助于人力之“篮舆”。以元稹病史例之,其“脚疾”当亦由痁疾所诱发。元氏《痁卧闻幕中诸公征乐会饮,因有戏呈三十韵》诗云:“道情忧易适,温瘴气难排。治尰扶轻杖,开门立静街。”《诗经》毛传:“肿足为尰。”[6]医史学家耿鉴庭曾撰《元稹的咏病诗》一文分析云:“此因久疟,故现脾脏肿大,贫血,视听力障碍,足肿,等等症候。”[7]

4.危重缠绵:“负痾”、“大分将有限”与“抱疾多年”

陶渊明先后于《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与《赠羊长史》二诗提及“负痾”之痛。按《汉书·五行志》:“痾,病貌,言浸深也。”师古注:“浸,渐也。”[8]二诗分别创作于义熙十二年与十三年(详后),相去近周年,而俱言“负痾”苦况,其病渐深,确然无疑。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亦言:“我病方吟越,君行已过湖。(自注:元和十年六月至通州,染瘴危重。)……坐痛筋骸憯,旁嗟物候殊。”[9]尤可与陶诗相证。

痁疾一旦恶化,患者还有生命之虞。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云:“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亦云:“予时疟病将死,一见外不复记忆。”[10]至于赵明诚六月得痁,八月即殁,堪称一个极端的例子(见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所幸陶渊明暂逃一劫,病情转入缠绵胶着的平稳状态。所谓“抱疾多年,不复为文”,就是当时病势的真实反映。元稹亦有相似的病历。元氏染疟于元和八年(813),本年其诗云:“滞留人固薄,瘴久药难制。”[11]到了元和十三年(818),他还自称“老瘴夫”[12]。当时元稹正处三四十岁之间,又为朝廷命官,无论体力、生活条件还是医疗条件都远优于陶渊明。以元氏相较,陶渊明“抱疾多年”,不亦宜乎?

陶渊明虽然在染痁之初也曾以“药石相救”,但最终却“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他以老迈之年与病魔相抗争,并以淡定的心态“从老得终”(《自祭文》),显示出超越常人的顽强意志,真正践行了自己“聊乘化以归尽”的生命观。

陶渊明一生修身自勉,晚年竟身患绝症,可谓德高命蹇,颜《诔》对此深致憾恨:“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愆斯义?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傃幽告终,怀和长毕。呜呼哀哉!”倘非人生的大不幸,颜《诔》断不会质疑天道之不公,为陶公鸣不平。

二、陶渊明痁疾之始末

陶渊明“年在中身,疢维痁疾”,但“中身”究竟指哪一年?历代陶谱并未给出准确的答案。王质《栗里谱》仅于谱主卒年摘引颜《诔》并评曰:“其临终高态,见诔甚详。”[13]对于此前病况,一概不及。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与之略类。逯钦立《陶渊明诗文系年》于“义熙十一年乙卯(415)”条云:“陶渊明五十一岁。是年,痁疾一度加剧。”[14]既云“一度加剧”,其始发时间显然在本年之前。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年谱》“义熙十一年乙卯(415)”条则云:“痁疾发作,困于床。”[15]则又似谓痁疾始发于本年。

如上文所考,痁疾发作之后,不仅损害患者健康,其行动自由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因此陶渊明痁疾始发之日,即是其躬耕生涯的行将终结之日。所幸的是,陶渊明在《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和《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二诗中对其由长年躬耕转向久困痁疾的时间分野提供了颇有价值的线索。先看《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迥。皭皭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这是一首地道的躬耕诗。诗人表示“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足见其躬耕之志是坚定不移的;又回忆“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暗示其躬耕岁月是相当漫长的。逯钦立注:“作此,指从事农耕。”“其事,这种事,指农耕。未云乖,没有抛弃。乖,违弃,抛弃。言一直在劳动。”[16]又逯氏《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三四星火颓,谓火星西流已十二次,谓十二年也。按义熙元年归耕,至此已十二年。”[17]。据诗题,该诗作于“丙辰岁八月”,即义熙十二年(416)八月,上溯十二年,为义熙元年(405),恰是陶渊明赋辞归来的那一年。这十二年间,陶渊明不仅躬耕未辍,而且还曾从事过开荒、葺宇、徙居、汲水、负薪等繁重的劳作。由此可知,这一阶段他是不可能染上痁疾之类的顽症的。

不无巧合的是,《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的创作时间几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前后相接,且又叙及“负痾颓檐下”与“药石有时闲”等病况,说明他此时已经染痁。陶渊明赠诗周续之等人之本事,具载于萧统所撰之《陶渊明传》:“后刺史檀韶苦请续之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讲礼,加以雠校。所住公廨,近于马队。是故渊明示其诗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18]逯钦立据考云:

逯按周续之字道祖,与渊明、刘遗民并称“浔阳三隐”。檀韶任江州刺史,始于晋义熙十二年。是年八月,刘裕兴师北征,其子迎续之至建邺,馆于安乐寺讲礼,月余又回庐山。檀韶请其在城北讲礼当即在此年冬。时渊明五十二岁。[19]

逯氏所考史实分别见载于《宋书》卷九十三《周续之传》、卷二《武帝中》和卷四十五《檀韶传》,相关事件的时间与先后次序均甚清楚,因此把周续之在城北讲礼的时间定于义熙十二年冬是有坚实证据的。那么陶渊明作诗、赠诗,也当发生于同一时期。仅仅约两个月前,陶渊明还赋诗抒发不畏劳苦、坚持躬耕的志向,入冬后却有不虞之疾猝然而至,这对他的打击显然是十分巨大的,故诗中坦言:“负痾颓檐下,终日无一欣。”

综上可知,陶渊明应在义熙十二年(416)夏秋之际偶中暑邪,入冬始发而为痁,此后积年未愈,直至最后“药剂弗尝……怀和长毕”。《景岳全书》指出:“凡疟……病浅者,日作。病深者,间日作。若三日、四日者,以受邪日久,而邪气居于阴分,其病尤深。”又云:“故治此疾者,春夏为易,秋冬为难。”[20]对照这一论断,陶渊明不啻为医史提供了一份典型的医案。

顾易《柳村谱陶》虽对陶渊明痁疾始发作时间有所误判,但却明确指出义熙十二年乃是他因疾患转剧而不得不终止躬耕的转捩之年,堪称卓见。顾谱“义熙十二年丙辰”条云:“有《示周祖谢三郎诗》……有《八月于下潠田舍获诗》。按公自昔躬耕抱疾,至此垂老而犹作苦,然《晋传》云‘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当是年愈高、疾愈剧,亦不复能作苦也。此后获诗亦不再见。”[21]顾谱以《八月于下潠田舍获诗》为陶渊明耕获诗的绝响,是合乎事实的。在其抱疾度日的漫长岁月里,陶渊明虽然也偶尔“朝为灌园”(四言《答庞参军》诗),甚至仍以“老农”(《有会而作》诗序)自居,但真正意义的耕获劳作,已经退出了他的生活实践,相关的诗歌创作也就自然而然地趋于消歇。

陶渊明染痁的始发时间确定之后,就可以全面梳理相关资料,从而大体完整地勾勒出其前后病程,从而还原其晚年这段为人忽略或被曲解的生平事实。兹略为总结如下。

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秋,年过五旬的陶渊明仍在劳作,有《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诗自陈己志。入冬,陶渊明痁疾始发,有《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自叙病况云:“负痾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

义熙十三年(417),刘裕平关中,羊长史奉使入关,陶渊明作诗赠之云:“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略述因病不能同行之憾。约本年,陶渊明痁疾一度转剧,自感生命垂危,作《与子俨等疏》曰:“吾年过五十,……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

晋恭帝元熙元年(419)前后,陶渊明有脚疾,江州刺史王弘欲与相见,渊明始拒之,后乘“篮舆”和他会面。此后不营生业,家务悉委之儿仆。(《晋书》本传)

宋营阳王景平元年(423),作《答庞参军》四言、五言诗各一首,其五言《答庞参军·序》云:“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

宋文帝永嘉三年(426),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陶渊明,见其偃卧瘠馁有日,馈以粱肉,渊明“麾而去之”。(萧统《陶渊明传》)

永嘉四年(427),病卒。颜延之作《陶征士诔》,略述其痁疾历程曰:“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

自义熙十二年(416)得痁以迄永嘉四年(427)病终,陶渊明共“抱疾”达十一年之久。

三、陶渊明晚年痁疾在陶谱学中的特殊价值:为其享年六十三岁提供了新证据

陶渊明死于痁疾,且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历代陶谱均无异辞。故而从陶渊明的痁疾与病程入手考订其享年,不失为一独到的视角。

梁启超在其《陶渊明年谱》中创为陶渊明享年五十六岁的新论,并详举八证以申其说,其中二、八两条均与痁疾有关。其二谓陶渊明《与子俨等疏》系病危时的“遗嘱”,而《疏》文明言“吾年过五十”。其八认为颜延之《陶征士诔》所言“年在中身,疢维痁疾”之“中身”,系用《尚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之成语,亦取“五十”之意[22]。游国恩坚持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的旧说,故而撰《陶潜年纪辨疑》对梁谱逐条予以反驳。游文认为,《与子俨等疏》不一定是遗嘱,即便有遗嘱意味,也不能确定为“易箦”时所作,不能以《疏》文“吾年过五十”一句断其享年;至于颜《诔》“年在中身,疢维痁疾”,仅叙他中年得痁疾,并未说他中年便死。下文“视死如归,临凶若吉”才说到他的死[23]。袁行霈则在肯定游说的基础上,力证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并撰《陶渊明享年辨疑》一文,对陶渊明的病程作了更加深入的探讨。袁文以陶《疏》自叙的病况与心态为参照,对颜《诔》中的痁疾资料作了更加仔细的解读,并指出,颜《诔》所谓“年在中身,疢维痁疾”系追述中年染疾的情形,下二句“视死如归,临凶若吉”才说到临死心态,从中年染疾到其病逝,陶渊明还经历了“抱疾多年,不复为文”这一环节,“可见病程之长”[24]。然而由于三位先生撇开了陶公痁疾始发具体时间这一关键环节而争议其病程之长短,并藉以推断其享年,无论哪一家都不可能得出足以令人信服的结论。

如上所考,陶渊明义熙十二年(416)冬始染痁疾后,即作诗述及“负痾”与用药状况。而颜《诔》则提示了陶公染痁的大致年岁:“年在中身,疢维痁疾”。“中身”系五十之典,但非确数。因此陶公到底染痁于五十岁之前还是此后,尚须综合考量他五十岁前后的经历方能作出准确的判断。按《杂诗十二首》其六:“昔闻长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又其八:“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王瑶曰:“按十二首中前八首辞意一贯,内容多叹息家贫年衰,及力图自勉之意,当为晚年所作。……渊明五十岁时当晋安帝义熙十年甲寅(414),前八首当为这一年所作。”[25]可知陶渊明五十岁时仍躬耕未替。又《游斜川》诗云:“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而本诗序曰:“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可知陶渊明五十岁时仍然兴致勃勃与邻侣同游斜川。五十叹老与勉力躬耕、及时游乐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展示出陶公完整的心态。众所周知,耕稼之劳、山水之游都是以拥有一个相对健康的体魄为前提的,这就反证陶渊明染痁并作《示》诗必在五十岁以后。既然陶渊明初染痁疾时已年过五十,加上十一年病史,那么其享年至少应在六十一岁以上。因此,凡持陶渊明享年五十九岁(如邓安生《陶渊明年谱》等)、五十六岁(如梁启超《陶渊明年谱》)以及五十二岁(如古直《陶靖节年谱》)诸说的,都与事实有出入。

张縯《吴谱辨证》首次提出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的论断,袁行霈力证之,但此说同样有难以弥合的罅漏。鉴于陶渊明在《疏》文中言及“年过五十”与病危之状,按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逆推,该《疏》之作年必然大大前移,从而必将导致陶渊明的病程被人为地加倍延长。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即系该《疏》于义熙三年(407)[26],以成其“年过五十”之数。但袁著将《疏》文所叙病况忽略不计,则于情理难通。《疏》云:“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既云“渐就衰损”,知此病之来,颇有时日;既云“自恐大分将有限”,则病势危重,即使暂免一死,也不可能在短期内痊愈。可知作《疏》前后相当长的时期内,陶渊明是不可能从事繁重劳动的。但是考察陶渊明在义熙三年(407)前后的数年间所作诸诗,可知他曾开荒拓地(《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开荒南野际”,又其三:“我土日已广”)、经营新居(《归去来兮辞》:“审容膝之易安”→《归园田居五首》其一:“草屋八九间”)、耕读相乐(《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不避耕劳(《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遇难不惊(《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其不惮烦劳、耕读相乐以及面对大灾而气定神闲的志趣与心态足以令一个健康人叹为观止。试想一个危重缠绵的痁疾患者又如何能胜任如此繁多的劳苦?

若结合《归去来兮辞》与《酬刘柴桑》,同样可证系陶《疏》于义熙三年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归去来兮辞》并《序》一再言“幼稚盈室”,“携幼入室”。《酬刘柴桑》结语亦云:“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两例“携”字,均有提挈之意。大概诸子过于幼弱矮小,故须提挈,自然之理也。《归去来兮辞序》明言作于乙巳岁十一月,乙巳岁即义熙元年(405)。《酬刘柴桑》,注家多系于义熙五年(409),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亦同[27]。而陶《疏》则云:“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能“役柴水之劳”,意味其体格、体力均已近于成人,其年岁虽“稚小”,但绝对已过父母提携之年。倘若《与子俨等疏》作于《酬刘柴桑》之前的义熙三年(407),就会出现诸子在早已能承担入山伐柴、赴井汲水等家务之后反需父母提携登山的荒唐现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到陶渊明抱疾幽居,诸子不得不共担家务之时,他们不仅无需“提携”,同时也无由令父“提携”了。总之,袁先生将陶《疏》系于义熙三年(407)漏洞太多,不足取信,他所坚持的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的论断仅此一点也难以自圆其说。

澄清了陶渊明享年的各种偏误,笔者有理由相信,《宋书》本传所记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的旧说是信而有征的。以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计,到他义熙十二年得痁疾时已经五十二岁,这与颜《诔》所记之“年在中身,疢维痁疾”也是相吻合的。

[1][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50.

[2][9][10][11][12]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442.

[4]标点整理本.康熙字典[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726.

[5]郭霭春.黄帝内经素问校注上册[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79.460.

[6]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655.

[7]卞孝萱.元稹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0.213.

[8]班固.汉书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53.

[13][21][22][23]王质.陶渊明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6.7.

[14][16][17][19]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47.

[15]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141.

[18]严可均.全梁文(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24.

[20]赵立勋.主校.景岳全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290.

[24]袁行霈.陶渊明享年辨疑[J].文学遗产,1996(1):31.

[25]王瑶.王瑶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417.

[26]袁行霈.陶渊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30.

[27]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137.

(责任编辑吴国富)

2014-09-15

李锦旺(1971-),男,文学博士,阜阳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汉唐诗歌。

I 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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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4-0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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