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辉 王 华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 陕西 杨凌 712100)
“生活世界是胡塞尔晚年给予现象学的第一主题”[1],它赋予了现象学的众多新的可能性。如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指出的那样:“生活世界在当代欧洲思想界引起了令人震惊的反响”[2]。在胡塞尔生前撰写的最后一部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以下简称《危机》)中,胡塞尔把“生活世界”提高到核心概念的地位。可以这样说,“生活世界”集中体现了胡塞尔30年代思想转型的努力方向,但是同时这个概念也存在诸多模糊不清之处并引发了许多激烈争论。本文以《危机》为文本依据厘清和阐述胡塞尔“生活世界”概念的性质和含义。
据施皮格伯格的考察:“生活世界”这个词出现在胡塞尔的著作中的时间是比较早的。在1917年和1919年的部分手稿中,以及在1924年和1925年的出版物中就已经出现了[3]。而这个词成为核心概念并作为现象学探讨的主要话题则是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具体而言体现在《危机》这本书中。“这本著作本质上是与生活世界概念的引进密切相关的”[4](P1)。但是,胡塞尔在《危机》中并没有对“生活世界”下过一个明确的定义,甚至在术语使用上都是不一致的。在《危机》一书中,胡塞尔至少使用了“周围世界”、“生活周围世界”、“日常生活世界”、“原始生活世界”等四种用法。实际上,胡塞尔是从不同层面来谈论生活世界问题的,这也体现了胡塞尔思想的一贯特点。“胡塞尔是一位具有思想双重性的人。他的现象学说居于多种似乎相互对抗的倾向之间,相应的他的著作中既有相当深刻创新的思路,又不乏含糊、不一致和无关痛痒的表述”[5]。因此,我们对生活世界概念的澄清也应联系胡塞尔的不同论述而展开。如同分析哲学强调语境原则一样,我们也应该联系不同的“语境”来讨论它。在《危机》一书的第二部分,尤其是第14节和第三部分的全篇(28—55节),胡塞尔集中笔墨探讨了生活世界问题。这也成为我们展开讨论的主要文本依据。
胡塞尔是在对现代科学精神的批判中引出生活世界这个概念的。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是科学世界的基础,科学世界不过是为生活世界定制的一件‘理念的外衣’。但是在实证主义的科学观的支配下,人们却把科学世界当成生活世界本身,造成了对生活世界的遗忘,而生活世界的有效性是一切科学讨论的基础”[6]。因此,生活世界的最基本含义是指“作为自然科学之被忘却的意义基础的生活世界”[7](P64)。胡塞尔赋予生活世界的最突出特征是“前给予性”。这里的“在……之前”的基本含义就是指在科学之前。生活世界是先于科学世界而存在的,生活世界是作为科学世界的基础而被胡塞尔引入的。“自然科学是从前科学的生活及其周围世界中产生出来的”[7](P65),而“作为人类精神成就的科学,它在历史上而且对于每一个学习者而言都是从以直观的周围生活世界出发为前提的”[7](P147)。
胡塞尔所规定的“前给予性”具有多重含义。首先,生活世界在历史上先于科学世界。在人类未进行理论化的科学活动之前,生活世界就已存在并发挥它的作用了,正如它在科学的时代仍然继续其存在方式一样。在此意义上,生活世界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经验世界,它是日常的、通过知觉获得的世界。
其次,生活世界在普遍性上先于科学世界。任何民族和文化都有它自己的生活和日常事情的实际经验,但是并非所有民族和文化都有近代科学所描述的那个科学世界。比如未开化的民族就不具备这个世界的概念。生活世界在此被赋予了一定的历史和文化因素。但是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那么以下推论是合理的:生活世界是一个主观的和相对的世界。任何民族和文化都有自己的实际经验,但是任何民族和文化的实际经验都是不一样的。胡塞尔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危机》中写了这样一段话:“当我们落入一个陌生的交往圈子中,如刚果的黑人或者中国的农民的交往圈子时,我们会发现,他们的真理,即在他们看来是肯定的,一般已被证明的和可证明的事实,对于我们来说却绝不是这样的东西”[7](P168)。
最后,生活世界在创造次序上的优先性。胡塞尔认为,科学世界是通过抽象化、概念化的理性活动对生活世界进行归纳而构造出来的。对于这种构造,德国现象学家黑尔德提供了一份详细的说明。在他看来:胡塞尔以近代自然认识的数学化为例来说明“现代研究所具有的与视域无关的方法是如何从前近代的束缚在视域上的科学中产生出来的”,即科学世界是如何从生活世界中产生出来的。世界实际上是通过视域,即以“透视的方式”显现给意识,但在自然态度中,意识是以“去透视”的方式经验着世界。胡塞尔在《危机》中把这种“去透视”的活动称之为“归纳性”。因此,在这种自然态度下才把生活世界作为一个不言而喻的客观事实接受下来。在黑尔德看来:“胡塞尔的命题在于,近代自然科学的数学化最终植根于一种对此前科学的归纳性的过度弘扬之中”[8]。因此,科学世界就是在自然观点中对于生活世界的注视。科学世界是一个主题化了的世界,是人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而对生活世界某个区域的主题化,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满足我们人类的功利目的而服务的。由此可见,科学世界是个彻头彻尾的“课题化”世界。
尽管客观科学以生活世界为前提,但是这个生活世界却没有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生活世界的“前给予性”决定了它的非课题特征,生活世界“总是一个预先被给予的世界,总是一个有效的世界,并且总是预先存在着的有效世界,它不是由于某个意图、某个课题,或者按照某个普遍的目的而有效”[7](P558)。所谓非课题化,就是说生活世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世界,我们直接面对这个世界,将其存在看作是不言自明的前提,而不把它当作问题和课题来讨论。胡塞尔把这叫做自然主义的态度。“在自然的观点中,人的兴趣是指向对象的。对象只能通过被给予的方式而显现出来,然而这些被给予方式本身却始终没有被重视过;他们大多没有成为课题,或者即使成为课题,也只是以散漫的方式出现”[4](P5)。就此,我们可以把生活世界规定为:“在自然态度中的世界”,其“最基本的含义是指我们个人或各个社会团体生活于其中的现实而又具体的环境”[9]。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生活世界是在先的,科学世界是在后的;生活世界是始发的,科学世界是获得的;生活世界是现实的,而科学世界只是一个抽象的理论性的东西,是生活世界的一个“次层级”的结构,这个次层级的结构,是不可知觉的,而生活世界则是可以被实际知觉到的。“生活世界这种主观的东西与‘客观的’、‘真的’世界之间的对比所显示出来的差别就在于,后者是一种理论—逻辑的构成物,是原则上不能知觉的东西的,就其固有的自身存在而言原则上不能经验的东西的构成物,而生活世界中的主观的东西,整个说来,正是以其现实的可被经验到为特征的”[7](P154)。
我们在此发现胡塞尔的表述似乎存在矛盾之处。一方面,胡塞尔认为生活世界是“主观—相对”的世界,另一方面胡塞尔又说生活世界是普遍性的世界。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这种矛盾呢?况且主观的生活世界又怎么能成为客观的科学世界的基础呢?对于胡塞尔来说,他是在不同的层次上谈论这两种性质的,生活世界在胡塞尔的理论思考中具有双重含义。
在胡塞尔看来,作为非课题的自然态度中的生活世界,是始终处在不断相对运动中为我的存在之物的整体,“在进行科学研究之前,这个世界就在日常的感性经验中相对于主体被给予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显现。这种显现看作是真实的存在着的东西”[7](P34)。因此,对于具体的现实的人来说,每个人的“生活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世界随着个体主观视域的变化而变化。胡塞尔把这比喻为“职业”[7](P165)。我们在现实的生活中从事着不同的职业,而且我们还可能同时从事多种职业。每一份职业都有它自己的兴趣,而这些职业兴趣的普遍主题就可称为“生活世界”。即使对于专业的科学家来说,他们也拥有不同的、相对的生活世界,胡塞尔强调:科学“它作为人类精神的成就,它在历史上而且对于每一个学习者来说都是以从直观的周围生活世界出发为前提的,而且这种精神成就在其运用和继续进行中,也持续地以这个周围世界在其每次对科学家呈现中的特殊性为前提”[7](P147)。比如,“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这个周围世界就是他在其中看到的他的测量工具,听到的节拍声,观测到的量值等等的世界,此外这个周围世界是他知道他自己连同他的全部活动和他的全部理论思维都包含于其中的生活世界”。因此,物理学家有他的生活世界,生物学家也有他的生活世界,等等[7](P147)。它指的是个人特殊的生活方式和知识背景等。胡塞尔也称之为“地平线”。“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地平线,我们为我们的特定目的而生活。它可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起支配作用的生活职业目的,或者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教养不知怎么卷入其中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一种自身封闭的世界——地平线就被构成了。这样我们这些作为具有其职业的人,对所有其他别的东西就很可能变得漠不关心了;我们只注意到作为我们世界的这个地平线,以及它自身的现实性和可能性”[7](P554),因而生活世界的真理是相对于每个个人的真理。
但是,胡塞尔又指出,尽管有各种的相对性和差异,但是作为人,他们仍然有共同的东西,所以,生活世界不仅是个人的和个别文化体的世界,而且它还属于整个人类和文化共同体的世界,即普全视域。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特殊世界和的兴趣视域。但是“这个起支配作用的目的是共同体的目的,就是说,个人的生活任务是共同体任务中的局部任务,而个别人的工作活动对每一个共同活动的参与者同时起作用,并且是有意识的同时起作用”[7](P555)。所以,从人的观点来看,所有这些都是人的活动和人的习惯的特殊形态,所有这些都处在生活世界的总的范围之内,一切成就都汇入这个范围,所有的人以及作出成就的活动和能力总是属于这个范围。因此,胡塞尔说,即使是科学家,他首先是像其他人一样也是属于人,他知道自己生活在普全视域之中,生活在人类共同关心的事情的世界中。胡塞尔指出,“生活世界尽管有其全部的相对性,但是仍然有其普遍的结构,并且这种普遍结构本身并不是相对的”[7](P168)。这种普遍结构就是生活世界的先验性。在此,我们要特别注意胡塞尔关于自然态度和哲学态度的区分。按照胡塞尔的观点,自然态度中的世界是主观和相对的,但是一旦我们进入到哲学层面,它立刻就成为被排斥的东西。为了摆脱生活世界的非课题状态,我们就需要作出现象学的反思。胡塞尔对这种反思作过说明“一个对象可以被给予给我,以至于我同时具有一种对其他可能的被给予方式的依赖性和指明性的意识,在这些其他的被给予方式中,这个对象对我会以直观的、接事实的方式当下存在。或者对象就是在这种接近事实的方式中显现给我,这种接近事实的状况被胡塞尔称为本原性”[4](P5)。正是在这种反思中,生活世界的本原性被暴露出来。那就是生活世界的先验结构,而这成为胡塞尔理论思考的重点。
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不仅是现实的经验世界,而且是先验的自明性的领域。“生活世界是原则上可以直观到的东西之全域”,“是原初的自明性的领域”。[7](P154)。生活世界的自明性意味着:在这个领域中,一切事物都处在人的直观之中,都可以通过现象学的直观进行检验。生活世界是一个纯粹的原始世界,它还没有经过理性的整理和抽象,它不需要经过逻辑、认识、反思而具有直接的明白性。它是一个自身无所遮蔽和隐藏的领域,仅靠直观就能发现的领域。生活世界是人的生命存在的原初的主体世界,是第一性的;而科学世界则是人在自己的思想中产生的客体世界,是第二性的。因此,生活世界是科学世界的基础和发源地,它的自明性保证了自身的“不言而喻”性。“生活世界是原初的自明性的领域……一切可以想象到的证明都回溯到这些自明性的样式,因为事物本身作为主观上可经验的东西和可证明的东西,就存在于这些直观本身之中,而不是思想的构成物;而另一方面,这种构成物,只要它要求真理,就只有通过回溯到这种自明性,才能具有真正的真理”[7](P154),“客观理论在其逻辑意义上是植根于并奠基于生活世界之中的,植根于并奠基于从属于生活世界原初的自明性之中的”[7](P157)。
因此,胡塞尔在《危机》中对自己提出的问题,即“具体的生活世界,对于科学上的真的世界来说,同时是奠定这个世界的基础,并且在生活世界特有的普遍的具体性中,包含着科学上真的世界,——应该如何理解这一点呢?我们应该如何系统的公正对待生活世界这种使人感到如此背理的存在方式呢?”[7](P159)当我们理解了生活世界的双重含义并且分清胡塞尔的理论意图之后,这个问题也就不难回答了。在胡塞尔的理论思考中,生活世界具有双重含义:作为经验世界,它与科学世界相对立;而作为先验世界,它又把科学世界包含其中。而正是因为生活世界的先验性使它可以成为一切讨论的有效性之基础。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生活世界的“背理的存在方式”,我们才能深入到胡塞尔的精神思考中去并且和他一起思考。
[1]梅洛·庞蒂.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M].商务印书馆,2001:2.
[2]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150.
[3]施皮格伯格.王炳文译.现象学运动[M].商务印书馆,1995(10):240.
[4]黑尔德编.倪梁康,张廷国译.生活世界现象学·导言[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5).
[5]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M].商务印书馆,2001(4)22.
[6]关于胡塞尔讨论生活世界的思想背景,详见拙著《返回生活世界——晚年胡塞尔对欧洲危机的思考和克服[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2008(6期)本文引用时作了概述。
[7]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M].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1.
[8]详见黑尔德为《生活世界现象学》撰写的《导言》第37—38页。本文引用时作了概述.
[9]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M].三联书店,1994(1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