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项”偏边与身份焦虑
——《红与黑》中于连形象的一个符号学解读

2014-04-08 18:06王小英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于连侯爵红与黑

王小英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中项”偏边与身份焦虑
——《红与黑》中于连形象的一个符号学解读

王小英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于连的身份处境使其具有强烈的身份焦虑,他奋斗的所有动力都来自于朴素的出人头地的人生理想。为了成功地实现阶层晋升从而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戴上了人格面具,一度变成了忠心为权力阶层效劳的一分子。不管是在市长家里,还是在神学院和侯爵府,他都一方面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另一方面竭力训练自己的上层人品质,试图成为进入社会主流正项的中间人。但是,作为竭尽全力向主流靠拢的中项,尽管于连尽职尽责,才华出众,但他并没有被接纳,反而被以卑鄙的手段毁灭。于是,于连走向彻底的异项和反主流,坚决反抗。他的悲剧是一个社会悲剧,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他以个人的崩溃预见了社会的崩溃。

《红与黑》;于连;中项;身份;符号学

小说所传达的真实是“谎言中的真实”[1],我们读小说实际上遵从的阅读模式是假戏假看中的真事真看[2]273,而大多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家更是将写小说看做是研究社会、揭露社会真相、探讨社会问题、甚至解决社会问题的工作来进行的。因此,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一向被人认为是“一部具有浓厚政治色彩和时代色彩的长篇小说”[3],而“于连是王政复辟时代受压抑的小资产阶级青年的典型形象”*参见朱维之《外国文学史·欧美卷》(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74页)。这也是对于连形象的一种普遍认识,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中也有类似的表述:“于连是法国复辟时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个人奋斗的典型”(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13页)。。但笔者认为《红与黑》中于连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此,于连这一形象有着超越时代的典型意义。于连是一个典型,是积极通过个人奋斗争取成功的社会中间人的代表。于连奋斗的失败不是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一群人的失败,预示着社会的即将崩溃。如李健吾所言,与巴尔扎克的伟大相比,司汤达的优势在于深刻。[4]司汤达的深刻体现在他的小说穿透了时代政治的局限,通过于连的“奋斗史”揭示了一种超越时空的普遍社会现象。

一、焦虑与希冀:作为“中项”的于连

《红与黑》中于连并没有一开始就出场,而是通过玻璃市市长想请于连当家庭教师的事情把于连引出来的,于连的父亲老索雷尔(一位狡猾的经营木材生意的农民)并不喜欢于连,所以对此事十分吃惊。因为按照他的看法,于连根本不值一提:身体纤弱,又爱读书,难以象父兄那样靠经营木材生意来维持生计,是家庭的负担。小说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地点明了于连的处境:在家庭中备受歧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于连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身份焦虑,他不愿意自己被人如此对待,不满自己所处的地位。基于这种身份焦虑,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出人头地。让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成为于连最大的人生理想,也构成了于连所有行动最原始的动力。在这一理想中,于连的终极目标是获得较高的身份地位,也即让别人对自己认可,赢得别人的尊重。所以于连一直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小说中反复写到于连的这一特点,如:

“他记起了他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在一个富贵双全的女继承人眼里的地位。”(司汤达《红与黑》第64页)*本文相关引文均来自许渊冲译:《红与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下文只标明页码,不另注。

“在这个女人眼里,他心里想,我的出身并不高贵。”(70)

“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一定要挽回这个丢了的面子。”(75)

“于连心情很坏,觉得十分丢脸。”(79)

“我太敏感了,这太丢人,怎能沉得住气呢?”(246)

“玛蒂德是真心诚意的呢!那我在她眼里,不成了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吗?我没有高贵的身世,所以我一定要有高贵的品质,过硬的本领,不是口里说得好听,而是要用响亮的行动来证明的。”(306)

过分看重面子和别人的看法,正是主人公非常想获取别人认同和尊重,获得比较高的身份地位的一种表现。于连的身份焦虑和出人头地的愿望,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它是大多数人潜意识中都会存在的一种念头,它源于对上层身份及这种身份带来的种种利益的希冀与期盼。如阿兰·德波顿所指出的:“获得上层身份令人欣喜。由于会得到别人的邀请、奉承、捧场的笑脸、与众不同的待遇和注目——上层身份能带来资源、自由、空间、舒适、时间,并且重要的是,能够带来一种受人关注、富有价值的感觉。上层身份在许多人眼中是在世间所能取得的最美妙的利益(虽然很少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5]渴求上层身份并非是少数人的需求,实际上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追求,而于连正是这大多数中的一员。并且,于连也与大多数人一样,只想获取个人的成功,并不想改变这个社会,使之成为自由平等之社会,也即他并没有宏大的社会理想,他的奋斗是个人式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将于连界定为野心家或许并不恰当,因这是常人身上普遍存在的一种愿望,尤其是地位不高的人所具有的一种自然愿望。实际上,小说通过让于连在神学院散步时,偶尔听到的几个修围墙石匠的谈话,进而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石匠们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对拿破仑时代的推崇和对出人头地的渴求,而于连也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位而已。

于连是一个中间人,从文化符号学的角度而言,他是一个“中项”,既不同于代表主流的正项,也不同于代表边缘与反主流的异项(即标出项,markedness),而是“非此非彼,亦此亦彼”[2]285。但由正项、中项和异项组成的整个社会是一个中项偏边的社会,中项偏向对决定何者为正项有着决定意义,中项偏向的一边即为正项。异项之所以成为异项就在于被中项与正项联合起来排拒,从而被标出。而正项之所以被视为“正常”、“合法”,也正在于它能为中项代言,从而联合中项共同成为非标出项。如果说拿破仑、罗伯斯庇尔、丹东等革命者是王朝复辟后法国社会的异项,他们通过被标出而被边缘化的话,那么于连实际上也只不过是社会中项而已。他的追求也是社会中项的一种普遍诉求。并且,于连还是一个积极向社会正项靠拢的中项,他一直试图通过投靠社会主流正项而跻身上流。这一点,在于连与其朋友富凯的差别上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富凯是个自由党选民,他告诫于连政府的黑暗,而主张自己当家作主,通过做生意赚钱。与富凯相比,于连不过是个试图融入主流社会的中间人而已,并非试图颠覆现存社会的异见分子,他本身也不愿成为社会的边缘分子。

因特别希冀自己能出人头地,所以于连对那些成功地实现出人头地的人总是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和羡慕。纵观于连的一生,他最佩服的偶像是拿破仑,而拿破仑之所以值得佩服,正在于其成功地提高了自己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多少年来,于连念念不忘的是:波拿巴是个既不出名,又没有钱的中尉,居然用剑打出了一个天下”(21-22),拿破仑对于于连最大的作用就是励志。拿破仑的年轻有为,出人头地,为于连树立了榜样。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除拿破仑外,于连还对另外两个人表现出仰慕之情,一个是阿格德的年轻主教,他在国王朝拜圣骨时主持了盛大的仪式;另一个是因决斗而与于连相识的德·博韦析骑士。这两人与拿破仑一样有两个明显的特征:年轻有为,为众人瞩目。也就是说,于连对拿破仑的偶像崇拜与拿破仑的政治立场、政治主张没有多大联系,而主要是因为拿破仑是一位出人头地的楷模。

与之相应,平等自由等观念之所以能够在于连身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也正因为他总是受制于人,没有自由,不被人平等对待。身份高贵的人从来不会觉得平等有多么重要,因为他们是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感受不到身份低下所带来的卑微感和屈辱感。只有身份低下的人才会意识到能被别人平等对待是多么可贵。于连正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人,所以平等自由观念尤其是平等观念在他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力量,于连想出人头地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被人看得起,被人平等对待。要出人头地是于连最原始的念头,而追求平等则是于连基于身份焦虑而渴望达到的理想状态。假如可以出人头地,暂时的不平等并非不可忍受。这一点在小说文本中有明确的表达:“怕和佣人一日同吃三餐,并不是于连生而有之的念头。其实,为了出人头地,他有什么艰苦的事不肯做呢”(20)?暂时的不平等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够获得更高的身份地位,被人尊重。所以,只要不对前途产生大的影响,于连总是尽可能地争取自己的平等权利。从这个意义上讲,于连推崇平等自由等观念只是出于个体的身份焦虑,并非像有些研究者指出的他向往的就是资产阶级价值原则。[6]

因身份卑微而痛苦、而想出人头地,这种身份焦虑和诉求使于连表现出既自尊又自卑、既勇敢又胆怯、既真诚又虚伪的“分裂性性格”。一方面,渴求上层身份与身处下层的实际身份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由此而担忧别人因身份卑微而看不起自己,担忧自己失去尊严和尊重等,这种担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于连,使他变得极其敏感;另一方面,通过将自己居于精神上的高位而对那些社会地位较高的人表现出鄙视,从而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又使于连表现得很高傲,甚至自负。

二、伪装与进取:于连的人格面具及其卓越表现

出于对上层身份的迷恋,于连在心理上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理想的上层人身份以及作为一个上等人的行为处事方式,这成为于连调整自己行为的标准,也即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超我”,“自我”表现假如不能符合“超我”设定,他就会感到非常痛苦。于是,他时时要与自己的自然性情作斗争,克服自己的胆怯、懦弱,竭力使自己勇敢、胆大。这点在追求市长夫人上表现得极其明显,于连追求的最初动机无涉爱情,而是自我出于向“超我”的靠拢,出自虚荣心而已。于连在征服德·瑞那夫人时,每次有点成绩之后就要跑到山林里大喊大叫发泄一通。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他便是将当下的我当作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所指的对象即是过去小有成就的我,而前途远大的我则是他通过符号和对象之间的关系得出的解释项。这种对自我的符号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于连自己的身份诉求,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身份焦虑。

但需要指出的是,于连的奋斗目标是为了出人头地,获得较高的身份地位,至于在什么样的社会获取怎样的一种上等身份,于他无关紧要。所以,当拿破仑被他那个社会抛弃之后,他就十分识时务地修改了自己出人头地的路径。他希冀通过做神甫来出人头地,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为未来筹划,伪装自己,使自己带上“人格面具”。本来不信教的他,却为了适应主流社会的主张而扮作虔诚的教徒,以展现对自己未来有利的形象。于连深知他的前途要仰仗谢郎神甫,为了得到谢郎神甫的赏识,他将拉丁文的《圣经》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背下了德·梅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此外,于连在贝藏松神学院时,还时时处处警戒自己,勤勉努力,很快学会了当一个神甫所需要的知识。这表明于连一直试图通过“迎合”这个社会对神职人员的尊崇来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

“人格面具”体现的是个人对外部社会的适应和顺从,“它保证了我们能够与人,甚至与那些我们并不喜欢的人和睦相处,它能够实现个人目的,达到个人成就,它是社会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基础。”[7]。对于连而言,戴上宗教的人格面具,并不是他在社会上生存的必要条件,而是他要当上神甫的必要条件,也即他要在社会上成功的必要条件,是他积极主动地向主流社会靠拢的一个砝码。人格面具使于连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不管是在亲密的爱人面前,还是身边为数极少的朋友面前,于连都极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性情和追求,生活于他即是“人生如戏”。他在戏中展演自己,并借以想让别人承认这个“角色”,掩藏深度自我,以达到自己出人头地的人生理想。

于连为侯爵服务时期的工作,更鲜明地展现出于连向主流社会靠拢的中间性。侯爵是个极端保王派,试图取消宪章。侯爵与同僚们从事阴谋政治活动,试图勾结外国势力来解决国内争端。这些本是与于连所推崇的平等自由观念极不相容的事情。于连却因为侯爵的器重和赏识而忠心耿耿,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充当侯爵的信使。他丝毫没有自己坚定的原则立场,是个地道的社会中项。他为侯爵从事秘密的危险活动,没有一丝的惧怕和后悔,心中想的反而是“为了侯爵,再大的危险我也应该冒”(347)。于连非常轻易地就抛弃了自己信奉的平等自由信念,而甘愿成为权贵阶层实现自己统治的忠实支持者。如果说之前于连的宗教虔诚还有角色扮演的成分的话,那么这时的于连已经渐渐地将面具人格转化成其真实人格了。他毫不犹豫地就做了那些严重违背平等自由观念的事情。

戴上人格面具的于连表现出色,他记忆力超群,能将拉丁文圣经倒背如流,在当家庭教师时便表现得才华不俗,他使孩子们有了很大的进步,也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在贝藏松神学院,他同样表现优异,门门功课都学得很好,在装饰大教堂事件中表现出的超人勇气,就连贝藏松主教也对他赞不绝口。在侯爵府,他顺利地通过了侯爵的考验,并成为侯爵最得力的助手,同时还成为巴黎神学院虽然不太用功但却是最出色的学生。

于连的忠诚和出色才华赢得了侯爵的好感,侯爵甚至为他申请到了骑士勋章,而这是连对勋章梦寐以求的侯爵儿子都没有得到的,于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值得注意的是,有了十字勋章之后,于连敏感自尊的性情有了很大的缓解,“这个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不再受到约束;他可以随便谈话。他不再在争得脸红耳赤的时候,听到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就觉得受到了侮辱,或是听到含糊其辞、不太客气的语言时,就认为是在影射自己”(256)。 于连的身份焦虑和对平等自由的推崇随着他地位的提升逐渐在减轻减弱,他似乎正逐渐融入社会的主流和正项。

根据于连的中间性和其表现,我们可以想象,设若于连成功地出人头地的话,那么他的那种极度的敏感和自卑也会自然消失,他对平等自由等启蒙思想的推崇也会因自己地位的上升而减弱直至消失。而他对他人的仇视,尤其是对身份地位较高的人的不友好,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激化的对立情绪,假如对立不存在,这种情绪自然也会烟消云散。

作为中项的于连,竭力想挤入社会主流正项。倘若于连是一凡夫俗子,那么他的失败也情有可原。但于连恰恰是他那个社会极为出色的中项,这就使他的失败引人深思。

三、阶层固化:于连失败的原因及反思

具有卓越才华、竭力向社会主流靠拢的于连最终还是失败了。从表面上看,于连的失败是由于其早期感情上的不慎和他人的阴谋造成的,而深层原因却是由于社会僵化,既得利益集团竭力使阶层固化,阶层壁垒出现。保王党、自由党,甚至连发了财的雅各宾派暴发户都竭力维持现有的秩序,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囊括了教会、政府等主要的权力系统,竭力排斥平民阶层的介入。既得利益者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手段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尽管他们内部对利益如何分配存在诸多争执和纠纷,但一旦有他们之外的人试图参与分羹,他们便群起而攻之。于是,于连失败的具体过程便表现为:从在教会阴谋指使下雷纳夫人的告密,到一直嫌弃于连出身的侯爵的顺势抛弃,乃至以暴发户瓦尔诺为主的陪审员们的集体判处死刑。也就是说,于连的死是社会权势集团合力运作的结果。

其实,早在于连当家庭教师时,权力集团对社会中间分子的阶层涌动就十分敏感。市长德·雷纳先生看不起身份低微的人,带有很牢固的门阀观念,用他的话来说:“凡是住在你家里拿薪水的人,只要不是贵族,都是你的奴才”(38)。每当于连顶撞他的时候,他都以为是因为于连背后有后台,另有出路,打算另谋高就,所以才敢这么不怕自己。 但需要指出的是,德·雷纳尽管是贵族,他的阶层观念并非从小就有的,而是1814年发迹之后才突显出来。1814年发达后他便日渐疏远了昔日的两位好友,开始自以为是,以“贵族”自居。可见,德·雷纳成为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后,便逐渐开始有意识地维护自己现有的身份和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德·雷纳先生的这种思维方式并不是个别的。小说还通过雷纳夫人的念头透露了当时既得利益者对现有阶层秩序不能继续维持的担忧:“因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人翻来覆去地说,下层社会的年轻人一受教育,罗伯斯庇尔就有可能重新出现”(87)。 既得利益者因为惊惧变革,所以更加疯狂地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阶层流动,严防下层人的崛起。

阶层固化十分集中地在国王视察玻璃市时发生的仪仗队事件中表现了出来。玻璃市仪仗队的人员组成,可以说体现了这个小城的利益分配格局,而这个小城的利益分配格局正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影。于连被市长夫人巧妙地塞进仪仗队一事所引起的愤恨,正是整个社会阶层固化的生动体现。大家怨声载道,因为于连不过是个木匠的儿子,尤其是自由党人更为愤怒,因为市长居然为了他的家庭教师而将“这位、那位有钱的少老板一脚踢开”(94)。在玻璃市的利益分配格局中是没有下层人的位置的。这个事件是一个生动的隐喻,它表明刚刚跻身权力阶层的自由党、资产阶级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转型,他们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比贵族更不容许平民阶层来侵占自己的利益,哪怕是象征性的利益。于是,于连被安排进仪仗队一事成为“国王路过”事件中最大的“丑闻”。对这个丑闻最为不满的有“印花布商人”,“虽然他们不分早晚,都声嘶力竭地在咖啡店里大谈其平等”(103)。 正是那些口口声声天天谈平等的人群,对这件事情的意见反而更大。他们谈的平等只是要把自己抬高到与特权阶层同等的地位,而绝不是让下层人和自己平等,实际上他们对下层人胆敢追求和自己平等是极为恼火的。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于连最后是被瓦尔诺这个暴发户狠狠地置于死地的原因。国王到玻璃市后,贵族和自由党人欢天喜地,“德·拉莫尔先生发给乡下人一万瓶葡萄酒。到了晚上,玻璃市的自由党人找到了理由来张灯结彩,甚至胜过了保王党人百倍”(101)。旧特权和新特权阶层同时为政权最高统治者歌功颂德,维护共同的利益和现有秩序。

而使瓦尔诺的自尊心最受打击的正在于于连居然超越了他,俘获了他曾追求六年的玻璃市最出众的美人,而于连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出身的家庭教师。换言之,假如于连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他也不会这么嫉恨,问题正在于于连这么一个卑贱的人居然在爱情上挤到了自己这样一个富人的前面,所以怒气难消。按照瓦尔诺们的逻辑,下层人就要命中注定在其祖辈的身份影子中延续其地位角色,定位终生,而不能和上层人比拼,阶层壁垒不能被突破。贵族和暴发户组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他们彼此提防,同时也生怕其他阶层的人爬上来。

在侯爵家里,于连与德·拉莫尔小姐的婚姻关系被侯爵确认后,他似乎凭借裙带关系实现了他的理想,实践了他出人头地的人生主张。他开始发自内心地向这个阶级妥协,力图融入这个阶层。然而他被处决了,因为既得利益者已经建筑了牢固的阶层壁垒,他们不允许阶层的流动,故而于连被人陷害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于连们在那样的时代已经被固化在了社会底层。有意思的是,于连这样一个才华超群的下层精英,本应通过正常的社会晋升程序而跻身上流,但尽管于连有才气、勤奋、兢兢业业,他却从来没有可能因自己的才干而缩短与上流社会的距离,并成为其中的一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离出人头地的人生理想最近的时刻,都是通过女人,通过裙带关系而制造的。

在这之前,尽管于连身上存在着面具人格与内在自我的不相符,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心理困扰,但由于这种面具人格所对应的自我身份地位是在不断提高的,所以他根据面具这一符号,以及符号所指的对象所得出的解释项是符合自己设定的理想自我,也即“超我”的:自由、自己与他人平等,他人再也不能看不起自己,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不幸的是,他人的告密使得原先顺畅的符号意指过程刹那间中断,于是于连理所当然地发了疯。起初,他将前途毁灭归罪于德瑞那夫人,不顾一切地去报复。但当其被关进监狱时,他明白了,他这种解释方式本身就是不成立的。因为“我”的能干和才华,符合那些有身份的人的社会期望,所以 “我”允许并可以被他们挑选进入他们所占的特权阶层,从而能够被他们以平等的眼光去注视,符号过程并非是按照这种理想的方向发展。而实际是:无论过去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你是一个下层人,那么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种没有特权并且要被有身份的人所鄙视和奴役的地位,这个社会是既得利益者竭力要维持现有秩序的阶层固化的社会,并非按照个人才华分配相应地位的社会。而于连妄图通过一己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地位,无疑是对既得利益集团的侵犯。这种侵犯自然会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来加以阻挠。

瑞那夫人告密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空洞能指”,这个符号所要指向的、所要衍义出来的是一个不存在的所指,也即:于连是一个道德败坏、品质低劣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在社会冠冕堂皇的运转系统中,是不能合法地进入上流社会的。这样,于连便被体面地排斥于圈子之外,而这个圈子也因拒绝了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在表面上维持了自己的高贵性。而于连却在这种虚伪的游戏中看到了整个社会运转的逻辑。这种运转逻辑,注定了只要“我”想改变自己的地位,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贡献都是要被否定的,要被“塑造成”一个异类、异项的。但问题在于于连这个异类所代表的竟然是社会的绝大部分的平民。从符号学的角度而言,正项和主流文化之所以为正常的、合法的,就在于它涵盖了中项,赢得了中项的支持,中项和正项之间的阶层流动渠道畅通,下层精英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获得主流社会认可的较高的社会地位,社会也因此来维护自己的稳定和正常运转,同时也不至于使中项流向异项。但是在一个既得利益者宰制一切的社会里,阶层壁垒森严,阶层流动渠道受阻,平民百姓缺乏改变自己命运的机制,他们要出人头地只能走向非主流,成为社会的异项。于连就是这么一个试图向主流正项靠拢而不得,最终被逼向异项的社会中项。

“有意把异项标出,是每个主流必有的结构性排他要求。一个文化的大多数人认可的符号形态,就是非标出,就是正常”[2]2288。于连是作为异项被标出的,而于连却是地地道道的社会中项。被逼为异项的于连,被冠以“不道德”的名义标出、处死。从文化的角度而言,他可以是个亚文化者,也可以是个反主流文化者。亚文化与反文化的区别在于,亚文化在能指上挑战主流文化,但是并没有独立的价值规范,而反文化则在所指上挑战主流文化,有独立的元语言。于连竭力以高昂的姿态去面对死亡,不能忍受被敌对势力鄙视,也不能接受沦为他人的笑柄,他的果敢之处便在于他是异项中的“反文化者”。他用自己的力量,竭力使“反文化”直接对抗主流文化,就这一点而言,于连不愧为一个平民反抗英雄。

从符号伦理学的角度来讲,稳定的社会将善认同为正项,将恶标出,让中项以恶为耻而不为。“要维持一个文化中的意义秩序,消灭‘恶’,在定义上就不可能,要的只是把‘恶’明确标出为异项,以标出来控制其发生频率,也就是阻遏中项认同‘恶’:社会大多数因为恐惧被标出而趋向于‘善’”[2]291。 而在《红与黑》中恰恰相反,于连被他人以卑鄙的手段贴上“恶”的标签,从而被主流社会排斥为异项,并绳之以法。在这一过程中,原本“非恶”的中项被视为“恶”这一异项,而这之后,瑞那夫人的频繁探监又恰恰证明了于连的非异项性,与之同时,原初操纵瑞那夫人的神甫却以正人君子之名继续招摇过市,也证明了社会的中项被拒斥于“恶”的一边,善恶颠倒,而这样一种社会,其文化是趋向于“恶”的没落文化。它所主张的是大多数人的日趋堕落。身为社会中间人的于连被逼到异项一方而被毁灭,而就善恶区分而言,这一异项以其中项的处于善恶之间的道德品质而遭毁灭,在伦理道德的基准线上“恶”被颂扬,从而有力地揭示了社会的极度黑暗。

四、结 语

追求较高的身份地位是每个人内心的渴望,于连正是拥有这样的强烈欲望的个体。于连为自己设计的人生奋斗路线:通过当神父跻身上层;通过被侯爵赏识跻身上层;通过裙带关系进入上层。前二者可以说是正当的,社会所允许的,但是前两条路明则允许,实则断断行不通,是被阻塞了的。其实这就意味着社会缺乏改变个人(中间人、中项)命运的机制。社会的潜规则是“每个个体只能继承其父辈的身份地位”。第三条道路是于连奋斗路线中最有希望的,也是唯一一条离成功最近的路线,但是也被以卑鄙的手段毁灭了。这就意味着,在小说虚构的世界中,社会利益分配已大致完毕,阶层上升的渠道被堵死。于连的崩溃体现的是为数众多的中项的崩溃,于连的失败也可以看做是中项试图融入主流文化的失败。

于连是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的一无所有者,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取胜,可惜的是在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种想法,注定会被阶层固化的社会现实所粉碎,所以,于连们的被毁灭在所难免。但在小说中,不断出现的叙述者称呼于连为“我们的英雄”,于连被推崇为英雄,正是因为他是个神志清醒的被毁灭者,他明白自己何以被毁灭,也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对手打算从他的身上捞取怎样的好处。他坚决地拒绝苟且偷生,也是在以自己傲然的姿态蔑视这个社会,尽力保持自己卑微的尊严,是对自己以前带上面具与主流妥协的一种反省与唾弃。于连是一位中间人、社会中项,却又是一位英雄,“乱世出英雄”,英雄也只能出于乱世,因为一个正常的社会是可以通过调节自身的机制,来解决社会自身大的缺陷的,只有在乱世才需要超群卓越的个人来承担社会机制本身所无法解决的问题,承担起超越普通个体的责任与义务。而于连也正是表面平和的“乱世”中出现的这样一位英雄。

但是于连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英雄,而是一个“平民英雄”。平民意味着他是社会的中间人,社会的中项、大多数,平民中的英雄意味着一种无奈的承担,平民被“逼为”英雄,也即意味着社会的即将动荡与毫无希望可言。司汤达的伟大之处正在于通过于连的个人遭遇摹写出了社会动荡之前的一种普遍社会情态。

[1] 巴尔加斯·略萨.谎言中的真实[M].赵德明,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70.

[2]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 朱维之.外国文学史·欧美卷[M].修订本.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272.

[4]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6.

[5] 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5.

[6] 柳鸣九.法兰西文学大师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05.

[7] 霍尔C S,诺德贝V J.荣格心理学入门[M].冯川,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48.

(责任编辑:余志平)

The Middle Term’ s Deviation and Anxiety of Identity:Reinterpretation of Julien inTheRedandtheBlack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emiotics

Wang Xiaoying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NorthwestNormalUniversity,Lanzhou,Gansu730070,China)

Julien’s tragedy is a social one and it has very important connotation beyond times. Julien’s self-identity makes him anxious about his social status. All of his motivations of striving come from his dream of making a fortune. In order to promote his social position, he wears the Persona, and becomes a loyal man who is willing to serve the governors. Not only in the mayor’ s family, but also in the seminary and the Hotel De La Mole, Julien hides his real thoughts and tries to develop his refined manners at the same time. Julien is a middle man who tries hard to join in the mainstream society and become a positive term of society. But as a middle term who tries hard to become an upper class man, Julien is refused and destroyed by mean ways in spite of his loyalty and talent. Hence Julien becomes a negative term and firmly rebels against the society. Julien’s failure is a collective one for the middle terms who want to be part of the upper class and Julien’s personal destruction foresees the whole society’s breakdown.

TheRedandtheBlack; Julien; middle term; identity; semiotics

2014-03-08

王小英(1982- ),女,河南辉县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文学博士。

I565.074

A

2095-4824(2014)04-00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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