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小说理论探析

2014-04-08 14:31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说史昆德拉思索

张 涛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0 引言

米兰·昆德拉是20世纪西方文坛极富盛名的法籍捷裔作家,他的作品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在世界范围内多次掀起阅读与研究的热潮。其长篇小说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在别处》、《不朽》、《笑忘录》以及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等都在世界文坛享有盛誉。米兰·昆德拉深受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作品中渗透了他关于对存在各个方面的探寻式的深刻思索。在作品的形式上,他的小说则因变奏式的复调艺术而呈现出音乐的律动之美。二者交相呼应,堪称思想深度与艺术形式相契合的典范。

在小说创作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理论方面也自有建树。在《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帷幕》等几部随笔集中,米兰·昆德拉阐述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实践者的小说理论观,其中包括小说思索存在的价值观、小说史观以及他在实际创作中所积累总结的作品形式观。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理论并没有构成系统化的理论体系,只是以一些随笔、采访录、讲话等形式散见于他的几部随笔集中,但是这些理论观点建立在他大量的小说创作实践基础之上,在不同于传统的西方小说理论的同时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小说理论,成为20世纪西方诸多理论观点中极具特色的一元。

1 小说价值观——小说是对存在可能性的探寻

昆德拉深受胡塞尔的现象学以及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将存在作为小说思索的重大主题。胡塞尔认为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造成了存在的危机,海德格尔称之为“对存在的遗忘”。人最初被笛卡尔誉为万物的主宰,可是却逐渐沦为科技、历史、政治这些力量的附庸,人类处在世界这个简化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存在失去了价值与意义。作为小说家,昆德拉认为“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1]小说的价值就在于探寻存在的种种可能,去照亮存在的世界,小说家的使命就是去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以此去揭示存在的意义。

小说的价值并不在于揭示现实,而是审视存在。这里的存在,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中的存在”,人存在于世界之中,随着世界的变化,存在也发生着变化,在人类可能性的领域,它有多种实现的可能,“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2]他们会抓住世界中具有启发意义的某种可能性,进而去深入探究。昆德拉在此例举了卡夫卡,是卡夫卡开辟了小说史的新方向:后普鲁斯特方向,他探索了一种全新的思索自我的方式,即在一个与历史平行的位置上,以诗人自主性的思索,通过“非介入”的方式发现人的可能性。他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在一个外在世界具有决定性力量、人自身的力量无足轻重的境况下,人的可能性是什么。他通过诗人独有的思索,向我们说出了任何社会学或者政治学都无法阐释的东西。因此,昆德拉认为他的作品是小说自主性的典范之作,卡夫卡式更是代表了人与其所处世界的一种基本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人存在的一种永恒状态。

昆德拉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实践了对存在可能性的思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在别处》等都展现了人在陷入尘世陷阱、历史洪流之后的种种存在境况。人自出生便被关进生活的陷阱无从逃遁,在历史面前更显示出自身的软弱无力,那么人究竟该如何存在,存在到底有哪些可能性,这都是昆德拉通过小说实践所要探寻的。《生活在别处》中,诗人雅罗米尔由于母亲给予的高度温情而始终无法进入真实的世界,诗歌给了他精神的庇护,成为他存在的第二种可能。但在那个“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青春与诗歌遭遇了革命,被政治所利用,年轻的诗人最终在追寻存在的路途中,坠入历史的陷阱。昆德拉认为,雅罗米尔的恶潜藏在每个人身上,他的邪恶只是受到那个时代特殊环境的触发得以释放,人存在于历史之中,不同的时代境遇便有不同存在的可能性,而诗人的职责就是以诗性的沉思探寻存在的可能与意义,永恒地照亮人类生活的世界。

2 小说史观——小说史是对历史的“反动”

在《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几部随笔集中,米兰·昆德拉曾多次探讨小说与历史的问题,这些表述大体可以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纵向的深入剖析,即昆德拉小说中的历史观,是关于如何把握小说与历史之关系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横向的宏观把握,即其小说史观点,这里的研究重点主要集中于欧洲小说,二者统一于昆德拉关于小说本质的认识,即小说的价值在于发现历史境遇之中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小说是对存在的探寻,是“对‘大写历史’的憎恶”。

小说是“对‘大写历史’的憎恶”,它不是对历史全方位的真实再现,而是对历史之中的存在之思索。从某种意义上,小说史是对历史的反动。历史作为一种外在力量强加于人,它强行介入摧毁人们的生活,在历史的洪流中人类无从躲避也无法控制。而小说却来自于人的自由,它思索的正是人类在无从逃遁的历史之中该如何存在的问题。昆德拉将人类的这一生存状态形象地比喻为在迷雾中前行,他以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为例,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将探索人与历史的关系作为主题,他为人物构建了一个超验的空间,“他们既不知道历史的意义和它的未来进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客观意义”,[3]生存其中就如同在迷雾中。而昆德拉认为这正是人类永恒生存状态的一部分,小说的思索也正建立在此之上。

由此,昆德拉提出了把握小说与历史之关系的几个原则:一是,简化历史背景。小说并不是历史的真实再现,而是在历史背景之下的深刻思索。所以昆德拉反对用大量的笔墨去重现历史,小说的使命是思考存在而非认知历史。二是,在历史背景的选择上,选取可以展现人物生存处境的背景便足够,而对历史本身的诸多重大事件不必一一赘述。三是,重点揭示被历史记录所遗忘的人的历史。昆德拉以《告别圆舞曲》为例,这部作品历史氛围的展现不是通过具标志性意义的历史事件,仅仅俄国人在入侵捷克之后的几次灭狗行动这一历史片段,就足以揭示出作品的时代背景。四是,历史不仅作为背景,也应被当作存在处境理解。如《笑忘录》中的“布拉格之春”这一事件,不是以历史背景的姿态出现,而是那个时代人们最根本的存在处境,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不是以其为背景,而是为它所控又无力挣脱。正是通过这样一些方式,昆德拉凸显了小说应在对历史的“反动”中重拾“存在”这一深刻主题。

从这一主题出发,昆德拉展开了他的小说史研究,并凭借自己对艺术史的理解对欧洲小说史作出了“两个半时”和“第三时”的划分。他将欧洲小说史与音乐史相对比,认为它们都经历了“两个半时”,“两个半时”之间的停顿,小说史晚于音乐史,约在十八与十九世纪之交,之后巴尔扎克等人开启了法国小说的时代。到了二十世纪,小说史发展到了它的“第三时”,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布洛赫、穆齐尔等人,对十九世纪下半时小说的现实主义传统持批判态度。第三时小说开始重新思索小说的定义,他们反对巴尔扎克式的将小说局限于一个仿真的世界,认为小说应有其更为开放广阔的思考空间,去探寻存在的多种可能。昆德拉将拉伯雷与塞万提斯视为欧洲小说史的开端,因为欧洲小说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对存在进行探究。在后来四个世纪的历史中,一个又一个作家,一部接一部作品,以小说特有的方式,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正是这种“发现的延续”构成了欧洲的小说史,无数经典作品也在这个历史进程中被不断再定义和再创造。昆德拉认为欧洲小说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与整个欧洲的包容性和丰富性是密不可分的。欧洲各国虽然有各自的历史传承,但是整个欧洲又有趋向统一的“欧洲意识”,跨国家跨民族的丰富性给予了欧洲小说强有力的生命力和多姿多彩的艺术特色,这样的多样性又在整个“欧洲意识”的统摄之下具备了完整的历史延续性,作品的价值正是在这样超国家的背景下才得以被理解与认同。

3 作品形式观——小说形式应有其独特的艺术美感

昆德拉认为,小说家“是一个发现者,他在摸索中试图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迷恋自己的声音,而是关注他所追求的一种形式。”[4]正是基于上述小说理念,昆德拉对作品的形式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有其独到的见解,具体可归纳为三个方面。

3.1 小说形式技巧的简洁之美

小说是对存在的探寻,而现代社会中存在的复杂性,要求小说形式的简洁化,直接把握事物的关键,否则小说就会坠入形式技巧的陷阱。因此昆德拉致力于在组织故事情节的基础上,发展小说的各个主题,每一个主题都是对存在的一种探寻,它们以关键词的形态呈现,统领着小说故事并通过故事而展开,所以昆德拉的小说都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之上的。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轻重”、“媚俗”、“晕眩”、“背叛”等关键词,它们是作品中人物的存在密码,对托马斯来说是“轻”与“重”,而理解特蕾莎的关键则是“晕眩”,它们都代表了人存在的一种可能性。昆德拉的作品正是通过主题的集合建构探寻式思索。

3.2 小说复调艺术的音乐之美

昆德拉将音乐的复调艺术引入小说中。音乐中的复调指的是两个或多个声部同时展开,既完美地结合一体又保留各自的独立,这一形式引入小说,则指小说中的几条叙述线索同时发展,互不相遇,通过一个或几个主题融合在一起。建构这种小说对位法的必要条件首先是各条叙述线索的平等性,其次是整体的不可分性,这样作品才能在共同主题的统摄之下保持各条线的自由发展。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六部分,复调艺术运用地非常明显,诸如托马斯入葬、弗兰茨遇难、亚洲的政治事件等几条线,都被“什么是媚俗”这个主题联接在一起,形成一系列探寻式的思索。昆德拉将复调看作是小说的诗性,在复调的基础上,他还对小说各部分的长度、速度、语言的重复等提出了独特的要求,使作品在复调结构的基础上呈现出一种音乐的律动之美。[5]

3.3 小说随笔艺术的探索之美

探寻式的思索是小说建构的基础,所以昆德拉认为小说思想的表达应是非体系化、无拘无束的,小说并不传授某种理念,而是试图给予读者启发式的思索。[6]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探寻式的思索常以随笔的形式介入小说的叙述中,而故事中人物生活的片段则作为例证插入随笔之中,这也是他小说形式的又一鲜明特色。在昆德拉看来,随笔艺术的介入是十分必要的,因为任何以说教性、确证性的语言阐释某一真理的方式都会贬低小说的价值,思考一旦进入小说就改变了其本质,在小说中它变成探寻式、假设性的思考,而随笔艺术的运用无疑能够更为恰当地展现小说特有的思索。正是基于此,昆德拉重视创作者的即兴发挥,反对过多的规范限定思想的自由。

4 结语

昆德拉的小说理论因其跳跃的文思、深刻的洞察力、戏谑式的语言而独具昆德拉式的艺术特色,它建立在其大量的创作实践基础之上,反过来又对他的小说实践形成关照与指导。虽然昆德拉的小说理论表述相对零散,缺乏一定的系统性,没有形成独立完整的体系,也存在一定的片面性,但其观点之深刻、见解之新颖仍然对现代小说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昆德拉扩大了小说的定义,拓展了小说的对象与形式,倡导怀疑、批判、对话的探索精神,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对小说进行了诸多有益的尝试,这无疑为现代小说的发展开辟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使小说在未来的发展中更具生命力与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9,166.

[2.] 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48,251.

[3] 米兰·昆德拉.帷幕[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6-35.

[4]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87:66,78.

[5] 张德林,李斌,敬文东,等.小说家是“存在的探险家”——点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观[J].文学理论研究,1997(1):30-34.

[6] 李凤亮.诗思史:冲突与融合——米兰·昆德拉小说诗学引论[M].北京:商务印务馆,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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