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兰,殷定芳
(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作为北美大陆最早的居民,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结合成一体,与自然界的万物交流感情,并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生态道德观。他们信奉世间万物构成相互关联的有机整体,人类只是大自然生物链中的一环。在堪称土著人生态整体主义宣言的《西雅图宣言》中就有这样生动、激情的描述:“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芬芳的花朵是我们的姊妹,驯鹿、骏马和雄鹰是我们的兄弟。河里泛起的水花,草原上的露珠,小马的汗水和族人的汗水,全都属于一个整体,全都属于一个种族,我们的种族。”[1]西尔科也用诗性的语言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大地是你的母亲,她拥抱着你;天空是你的父亲,他保护着你;彩虹是你的姐妹,她爱恋着你;风儿是你的弟兄,他们为你歌唱”。[2]艾伦则明确了印第安人的价值观:“我们是大地,大地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这是印第安人生活的核心理念。”[3]印第安人对自然中的所有生命都怀有深深的敬畏,并坚信这个“大家庭”的整体利益高于一切,人类应与大地共存,保护好赖以生存的家园,与万物保持平衡、稳定、和谐、互惠的关系,更不应超越生存的需要冒渎大地,滥用资源。
从小受到古朴的印第安生态智慧的熏陶,厄德里克把关注自然,书写人与自然互为一体的关系,以及向世界展示印第安人与白人主流社会不同的生态价值观作为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印第安人“天人合一”的生活景观在厄德里克的小说中随处可见。《爱药》中的露露这样描绘自己的家园:“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进地里,踩在绿色的小麦上。我们嚼着甜甜的草尖,仰望天空,陶醉了。一切似乎都融为一体。有时,天空布满了光点,光线聚集、坠落、闪烁、消失,就像呼吸一样有节奏。整个天空好似一个神经系统,我们的思想和记忆则在其中穿梭。天空好似我们的一个巨大的存储器。或者说是个舞池,世上所有游荡着的灵魂都在那儿翩翩起舞。”[4]
在丛林中长大的露露拥有大自然般坦荡的性情,“我热爱世界,热爱世界上用雨露滋养的所有生灵。有时,我望着外面的院子,那儿郁郁葱葱,看见黑羽椋鸟的翅膀油亮油亮的,听见风像远处的瀑布一样奔泻翻滚。然后我会张大嘴,竖起耳朵,敞开心扉,让一切都进入我的体内。”[5]对自然的热爱渗透在露露的生活中,看到野牛的照片时她教育年轻一代,“这些四条腿的,它们以前帮助过我们这些两条腿的”,提醒年轻人记住“以前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6]《爱药》中的玛格丽特曾经赤手空拳扑向一头熊,因此得名拉什斯·贝尔(Rushes Beer,意为向熊猛冲过去)。玛格丽特一直坚守着部落传统,她“随身带着一杆猎枪,拎着树皮箱子。……她举起羽毛和编织在一起的甘草为屋子做祈祷。”[7]皮拉杰住在湖边的灌木丛中,住处没有灯,她与动物和神灵共处,她“穿着兽皮做的拖鞋和鹿皮鞋,留着长辫子。当宽恕、金钱和幸福降临时,她从不接受。”[8]在白人眼里,印第安人是愚昧落后、未开化的野蛮人,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他们比那些盲目追求经济利益,不择手段地征服自然,破坏大自然和谐的所谓的文明白人要有远见得多,他们是北美大陆上最坚定的生态保护者。在小说中厄德里克多次描写传统印第安人捍卫土地和自然的英勇精神。《爱药》中的露露堪称是部落的土地女神。她抗击白人政府,斥责土地测量员,拒绝白人政府的搬迁要求,迫使他们归还土地,带领印第安人砸烂了白人在居留地上开办的工厂。《痕迹》是一部关于土地以及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印第安人的故事。[9]小说的叙述者之一纳娜普什是传统齐佩瓦人的代表,他一直坚守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和自然观,认为“土地是唯一代代相传的东西。金钱像易燃物一样燃烧,像水一样流过。相比政府的承诺,还是风更为稳定。”[10]与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思想的白人文化相异,土地在印第安人文化中并非生存的手段、事件的背景、财富的源泉,而是印第安人真正的自我。[11]土地既是部落世代生存下去的家园,也是印第安人的精神源泉和身份象征。土地上的植物和动物为人类提供了食物,都是神圣、有灵性的,是人类的姐妹。土地埋葬着印第安人的祖先,先人归于自然,也赋予后来者生命。这种生生不息的传承造就了印第安人敬畏土地的情怀,失去土地就意味着失去精神家园与力量之源。纳娜普什说:“当树倒在地上时,我也变弱了。”[12]在“四部曲”中,厄德里克通过再现印第安人“天人合一”生活景观以及对土地家园的依恋,揭示了印第安人独特的土地情怀和生存哲理,从而凸显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截然不同的自然观。
美国印第安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源于印第安人众生一体的自然宗教。在土著人的观念中,宇宙中的万物合一,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动物和人一样同为赋有神性的存在者,有着和人一样的精神本质,甚至最小的蚂蚁也分享有“伟大奥妙”的神秘力量。这种众生一体的观点使得印第安人“以敬仰之情对待环境中的方方面面,犹如对待亲人一般,将之看作神和智慧的化身。”[13]如果人类心存邪念,残害其他生灵,就会破坏自然的整体平衡,遭到“神秘力量”的惩罚。
图腾崇拜作为最原始的自然宗教是印第安人敬畏动物灵性的体现。印第安人认为自己的氏族与大自然中的某种生物有着血缘关系,认为每个氏族起源于某种动物,他们把该动物看作是自己的图腾和氏族神来崇拜,印第安部落大多以动物作为氏族的名称和徽号,如熊、海狸、苍鹭、鹰、狼、鹿等。在《痕迹》中,皮拉杰家族以熊为图腾,当弗勒失去家园时,她带着从祖坟里挖出的象征着祖先的熊图腾悲伤离去。熊在印第安文化传统中有着重要的神圣地位,在印第安神话中熊是齐佩瓦人的祖先,是“丛林灵魂”和能量的来源。小说中,当弗勒正遭遇难产时,一只喝醉了的母熊忽然闯入屋子,“当弗勒看到熊时,她既恐惧,又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她从毯子上站了起来,生下了孩子。”[14]在这里,熊是部落的保护神,赋予弗勒力量生下了孩子,使得印第安文化得以薪火相传。纳娜普什说,那头熊“很可能是头神熊。”众生一体、尊崇动物的印第安文化从心理和精神层面上强化了人类与动物的关联,动物同样具有值得人类效仿的道德品质和智慧修养,人们不仅能与动物进行形态上的转换,甚至还可以向动物沟通、求助。
厄德里克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动物象征意象来凸显人与动物的亲缘关系,消解人与动物的异化结构。《爱药》中的露露被描述为像猫一般的女人;从小在丛林中长大的琼,“她吃松树树汁,吃草,像鹿一样咬下新芽。”[15]《痕迹》中的宝琳被描述为“一只会说话的鸟;”[16]弗勒的形象与多个动物联系在一起,部落中传说弗勒拥有随意变化为各种动物形象的能力,她赤脚走在雪地上的脚印居然会发生变化,“爪印从那里冒出来,宽阔的脚掌压入土里。夜晚人们还听到了她在咳嗽,熊的咳嗽。”[17]肯尼斯·林肯(Kenneth Lincoln)说:“对印第安人来说,部落意味着一个大家庭、氏族、社区、与自然交流的仪式、以及视所有生物为智性的和有力量的有灵观。”[18]在小说中,通过某种无形的关联性,这些动物兄弟和齐佩瓦人共同构成了自然家园中的群体部落,厄德里克以此凸显印第安人视万物为兄弟,众生一体的生态理念。
此外,厄德里克对印第安人狩猎习俗的描写也体现了印第安人敬畏生命的文化精神。《爱药》中喀什帕家族中第一代的女主人玛格丽特同意政府把大儿子尼科特送进白人的学校读书,却悄悄把小儿子伊莱藏在地窖里。伊莱成为居留地上唯一还会下套捕鹿的土著人,“是这片土地上最了不起的渔夫。”[19]尽管尼科特失去了学习印第安传统生活方式的机会,但放暑假期间和伊莱一起去捕野鹅的经历也让他领会到印第安文化中人类对待动物的感受和态度:尼科特老年时这些时隐时现的记忆和感受道出了齐佩瓦人世代遵守的道德操守。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印第安人认为一切食物都是植物和动物的神灵送给他们的礼物,人类要心怀感激接纳神灵的恩赐。狩猎前,部落群体要举行仪式请求动物的宽恕,表达对动物的感恩。在狩猎过程中,“猎人们必须总是仔细地、以恰当的方式对待杀死以获取肉或皮毛的动物……残酷地对待动物是一种冒犯,会导致同样的报复。”[20]《痕迹》中纳娜普什的叙述同样表达了土著人狩猎时的虔诚,“我在最后一场对水牛的围猎中当过向导;我亲眼见到最后一头棕熊被猎杀;为了获得皮毛,我逮过一只只有两岁大的海狸。”[21]也正是由于土著人的自律意识和对待动物的审慎虔诚的态度才使北美大陆在白人到来前的几千年一直保持着生态圈的平衡。
在“四部曲”中,厄德里克在凸显印第安人敬畏生命的传统文化的同时,也揭露了祛魅自然的现代文化功利主义的特质。《痕迹》中法戈镇白人屠宰场的杀戮场面与印第安人狩猎时的虔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在屠宰场工作的男人们大概要切碎大约一千具动物的尸体,也许有一半是阉割过的牛,还有一半是猪、羊,还有鹿、麋鹿和熊。这里还没有提到鸡,多得无法计算。”[22]在屠宰场,动物杀戮没有了仪式和神圣性,动物失去的不仅是生命还有尊严。屠宰场惨忍的杀戮场景使我们看到现代人完全丧失了亲近自然的土著居民所拥有的对赖以为生的动物的感恩及敬畏之情。这种以追逐商业利益为主的现代文化大大贬损了动物内在的独特天性,消解了人们应有的对动物的尊敬和敬畏的精神维度。动物变成了现代文化的人工制品,彻底服从于贪婪逐利的生产需要和日益膨胀的消费欲望。[23]动物在人类的暴政下遭受奴役、摧残和杀戮,甚至面临种群灭绝的危机。厄德里克在小说中多次细致地描写白人对动物的残暴和血腥杀戮实质是为动物伸张正义,表达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谴责。
人类的生态系统是由自然、社会和文化三个既相互包含又相互渗透映射的同心圈。生态文学的主题正在不断向社会文化领域延伸,生态思想家们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及受人与自然关系影响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视为主要研究对象,倡导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发展,并视人类社会内部的和谐与稳定为确保整个生态系统持续稳定发展的重要条件。这就要求将生态发展观和生态和谐观等普适性原则应用于协调人与自然、种族与种族、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厄德里克在关注居留地环境危机的同时,也深切关注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印第安人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并将重建印第安传统文化和找寻印第安人文化身份作为作品的重要主题。
《痕迹》以《土地分配法案》和天花疫情的爆发为背景,讲述的是齐佩瓦印第安人在白人到来之后的生活。小说中包括纳娜普什和弗勒在内的许多生活在大湖区附近的齐佩瓦人在失去亲人的同时,被迫把自己的土地家园卖给白人殖民者。土地自然的沦陷也摧毁和边缘化着环境中的人,使齐佩瓦人根植于自然的文化传统逐渐消亡。《爱药》中的琼恩、高迪、老亨利、小亨利以及《痕迹》中的宝琳都是这一生态灾难的牺牲品。他们被迫离开世代生存的部落土地去白人社会求生,在试图融入白人主流社会失败之后,他们陷入精神迷茫,或结束自己的生命或沦为白人社会中的“隐形人”。厄德里克在小说中着重为这些迷失的印第安后代探索一条出路,并反复强调家庭和部落内的关爱以及和谐文化传统是引导印第安人走出迷茫、回归自我的出路。《爱药》中利普夏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爱之药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药物,而是部落内代代传承的爱与宽容,印第安人只有保持与天、地、神、人的良好关系才得以存活并活得圆满。小说结尾,利普夏对世代生活的土地及土地上的亲人焕发出强烈的热爱之情,象征他身份的神奇触摸能力也恢复了,他协助父亲逃离了白人的追捕,原谅了母亲琼,并涉水把母亲的灵魂带回家,帮助母亲完成了归家。厄德里克通过利普夏的故事展现了印第安人不仅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也同样珍视家庭以及部落社会的和谐,揭示地域感知、文化传统与印第安人的身份建构紧密相连,只有与大地共存,并紧紧依恋部落和谐文化传统,印第安人才能寻得身份,获得个体和文化的幸存。
对地域感知,家庭、部落社会和谐重要性的强调在《痕迹》和《甜菜皇后》中也得以反复体现。《痕迹》的一条主线是部落长者纳娜普什给孙女露露讲故事,纳娜普什通过重述部落的过去以及家族的历史使得露露原谅了母亲对自己的遗弃,回归了家庭和传统,使得部落文化后继有人。《甜菜皇后》中,“家”的意象俯首可拾,小说中“一只白色的小蜘蛛正在织网,”[24]细细密密的蛛网织成的一座“复杂房子”象征着家庭纽带的重建。厄德里克的丈夫兼合作人米歇尔·道雷斯(Michael Dorris)曾说过,家庭的纽带是齐佩瓦族价值观的核心。[25]印第安人众生平等、万物相连的观念将个人的存在置于自然、家庭、部落等共同编织的生命之网中,厄德里克在“四部曲”中对人与自然,人与家庭、部落社会联系的重要性的强调,充分揭示了印第安人和谐为本的生态文化特质。
蕴藏于小说中的印第安传统文化以及其中展现出的自然关怀和人文关怀无疑使得厄德里克的小说成为生态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厄德里克将族裔文化聚焦于生态伦理层面,旨在按照美国印第安传统文化所昭示的思想内涵重构人类与自然之间、不同种族之间、不同性别之间的和谐共存。在人类生态环境总体恶化、全世界人民越发重视生态文明与和谐社会建设的当今时代,厄德里克在小说中借返魅自然凸显印第安生态智慧,可促使我们反思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以及如何从意识形态和社会形态方面改造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为建构现代生态文化提供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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