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勇士》的空间意象

2014-04-08 04:51周庭华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女勇士亭亭花木兰

周庭华

(五邑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女勇士》是华裔美国文学的突破之作,是华裔美国文学进入美国主流文化视野的里程碑。之前的华裔文学在美国处于被忽视和遗忘的边缘地位,《女勇士》打破了华裔文学的沉寂,成功地赢得了美国主流文学评论家和大众读者的认可,为谭恩美等华裔作家进入美国主流读者市场开辟了道路,可以说《女勇士》成功地拓展了华裔美国文学的生存空间。国内外众多学者对《女勇士》作品的主题、文类、后现代性、女性主义等诸多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讨,但迄今还没有论者对该作品的空间意象做系统的阐释。本文认为在《女勇士》中,空间不仅是作品中人物和事件的背景,而且与小说人物的命运发展紧密相连,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是作品表现小说主题的重要艺术手段。《女勇士》描述的空间意象较多,大致可分成对照分明的两组:井和房间等封闭的空间,象征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和禁锢,被束缚的女性在沉默中丧失理智或者死亡;龙所象征的开放空间,既包含传统中国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更体现了跨越国界和种族的星球观。《女勇士》讲述了一个华裔美国少女如何突破种族和性别的樊篱,走出沉默,走向展现自我的广阔天地的成长过程。

《女勇士》是一篇女性主义的佳作,生动记叙了一组华裔女性在男权主义社会下遭受羞辱和伤害的故事。在传统中国社会里,女性地位很低。“大部分情况下,她们只在物种延续和家庭劳动才有必要。即使在这两个方面,她们也要为男性服务并服从男性的原则。”[1]21女性的不公被汤亭亭巧妙地浓缩在一个个鲜明的空间意象中。第一章“无名姑姑”的故事突出地表现了“井”的意象。无名姑姑在丈夫离开多年后怀孕,在她生产前夜遭到村民的报复,她在猪圈里生下孩子,然后投井自杀。这个悲惨的故事究竟怎么发生?姑姑是以怎样的心情结束了自己和刚出生的孩子的生命呢?在听过了母亲简要的讲述之后,叙述者“我”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构想姑姑走向死亡的场景。远在大洋彼岸的故土显得渺茫,但汤亭亭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生命在遭受打击后所清醒认识的残酷现实。“额头和膝盖顶着地,她身体一阵阵地痉挛。她翻过身躺在地上。星星和天空的黑井越飞越远,以至无穷,她的身体和面容似乎消失了。她成了天空中的一颗星,黑暗中的一个光点,无家无伴,只有永恒的寒冷和沉寂。”[2]16①文中小说《女勇士》的引文全部来自Kingston,Maxine Hong. 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1977)一书。此后引自此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不另注。姑姑产子前的痛苦和绝望被转换成一个空间的比喻。漆黑的夜晚,冰冷的土地,天空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而姑姑就在这口井里不断下坠,坠向寒冷和孤寂的深处。“井”是这段描述的中心意象,深刻表现了姑姑的绝望和无助,昭示了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反映了社会的严酷和肃杀。读者不禁要问姑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被抛弃在蛮荒的天地呢?然而肚子里的小生命就要诞生,姑姑忍不住对自己家族产生一丝美好的期望,她脑海中浮现了一家老少团聚的和美画面。“当这些画面浮现,星星越离越远,黑暗的天空开了个口子。”[2]16强烈的生命意志让姑姑做了最后的挣扎。她步履蹒跚地走向猪圈,希望猪圈的围栏能给自己和孩子带来平安。可是没有家族许可和庇护的孩子只能走向死亡,姑姑就这样抱着自己才出生的孩子跳进水井。对她的惩罚并没有因此结束。“真正的惩罚不是村民们疾如风暴的破坏,而是家人的刻意遗忘。她的背叛激怒了家人,他们要让她永远受罪,甚至在死后。”[2]18“井”的意象在这里得到进一步深化,它不仅埋葬了姑姑的生命,还掩埋了一切有关她的记忆。与“井”的幽闭和压抑对应的是中国传统社会对妇女的三从四德的戒条,正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筑起了埋葬女性生命和记忆的井。母亲重提无名姑姑的故事,只为告诫进入青春期的“我”要谨守女性的戒条。姑姑葬身的“井”是对女性的警告,同时也是威胁,因为姑姑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女性身上。“井”浓缩了女性主义对男权社会的控诉。“我姑姑的鬼魂缠着我……她哭泣的鬼魂,湿漉漉的垂发,肿胀的皮肤,在水边静静等着拉下一个替身。”[2]19

第四章“在西宫”讲述了月兰姨妈来美国寻夫失败后精神崩溃的故事。汤亭亭通过空间意象表现月兰姨妈的精神蜕变过程。姨妈初到美国时热情好动,在家里追着晚辈问个不停,还步行穿过中国城去母亲开的洗衣店帮忙。在与丈夫会面之后,姨妈精神受到打击。她开始怀疑有人跟踪她,担心被遣返出镜,于是独自租了间房躲了起来。姨妈被母亲接回家后,她不再出门。随着精神日益虚弱,“她把窗帘都放下来,把门都锁紧。她贴着墙朝外窥望。”“后来月兰把房间的灯都关了,就像在躲空袭。房间变得晦暗,不透气,不见光。”[2]183月兰姨妈将自己关闭在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而封闭的房间象征了她不再向他人开启的内心和一天天失去理智的大脑。姨妈的最后归宿是精神病院,一个与社会隔绝的空间。

小说最后一章记录了华裔少女“我”为走出静默所做的挣扎。在幼儿园“我”默不作声,也不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那三年我的沉默最为厚重,我用黑色覆盖了我在学校的绘画。我在房子、花和太阳上涂上一层又一层的黑色,要是在黑板上画我就在上面再涂一层粉笔。这是我舞台的幕布,只是幕布尚未拉起。”[2]165这种沉默状态到小学也不见好转,而且似乎所有华裔少女都不爱说话。“我”班上有一个女生,除了朗读课文,从不开口。同样沉默的“我”将怒气发泄到这个更为沉默的女生身上。一次这个女孩跟我单独在体育馆的一个僻静的卫生间,“我走近她,用手指捏住她肉嘟嘟的胖脸颊……‘说话’我说道,‘你到底说不说话?’。逼近她:“我要让你开口说话。”[2]176在这个僻静的空间里,“我”歇斯底里地逼迫这个女孩说话,可还是失败了。汤亭亭在一次接受访谈时指出,沉默女孩是作为自己的“另一个自我(double)”来写的[3]17。“沉默女孩的顺服、脆弱完全吻合驯服的东方女性的刻板形象。……叙述者反感沉默女孩的精致也揭示了她的自我厌恶和她意识的觉醒,她要与这个刻板形象做斗争。”[3]127

《女勇士》也表现了冲破男性社会桎梏独立自强的女性形象:花木兰和勇兰。与待字闺中或伺候公婆的传统女性不同,花木兰和勇兰从家庭的小天地里走了出来。汤亭亭将她们对传统女性形象的反叛表现为对传统空间的突破。在神话传说里,花木兰在白鹤的指引下七岁入深山学艺,在自然天地里锤炼本领。汤亭亭对花木兰初次见到的山中茅屋做了富有诗意的描写:“茅屋里面看起来跟户外一样大。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依时令呈黄色、绿色和棕色,按色泽不同摆出整齐的图案。”“屋中间生长了一块岩石,这就是桌子。凳子是倒下的树干。屋子的一面墙是长着蕨类植物和喜阴花卉的山崖。”[2]25与上一节讨论的封闭阴暗的房间迥异,花木兰所见的茅屋是自然的一部分,没有局限,自成天趣。屋里与屋外仿佛没有界限,处处生机盎然。在这样的茅屋中,人不受局限,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在两位神仙一样的师傅的指点下,花木兰向自然万物学习。“当我跪一天而腿不发麻气息平稳,松鼠就会在我的裙边埋藏收集来的食物,然后翘着尾巴起舞庆贺。”“六年后,鹿让我跟它们并肩奔跑。我可以原地跃起二十尺,像茅屋顶上的猴子一样。”[2]28花木兰学艺过程表现了中国传统道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汤亭亭将其浓缩为一个空间意象——“龙”。

“你必须从你看到摸到的龙的部分而推演出它的整体,”师傅会说。与老虎不同,龙大得我不能一眼看到它的全貌。但我可以探索高山,那是它的头顶;……当我攀爬山坡,我知道自己是一只骑在太空遨游的龙的额头上的小虫,它遨游的速度与我的速度完全不同,以致我觉得龙很坚实的并没有动。在采石场可以看到龙的膈膜、血管和肌肉,矿石是龙的牙齿和骨骼。我触摸老妇人戴的玉宝石,那是龙的脊髓。我耕地,那是龙的肉,我收割庄稼爬树,那是龙须。从雷声里我听到龙的声音,从风云中听到看到雷的呼吸。它的舌头是闪电。[2]34

在汤亭亭的笔下,龙无所不包,成了天地万物的化身。而人与天地万物同在,不受拘禁,自由自在。“龙”所代表的宇宙天地是花木兰的施展抱负、为民请命的宏大舞台。而同时,“龙”也是花木兰精神世界的写照,“我学着让自己的思想辽阔,就像浩瀚的宇宙,这样才能容得下矛盾。骨髓能变珍珠,牡蛎也能产珍珠。龙生活在天空、海洋、沼泽和山峰;山峰也是龙的头颅。龙的声音沉闷似雷鸣,也清脆如铜盘。龙喷火也喷水;有时龙只一条,有时却很多。”[2]35龙所具有的复杂的特质,正应和了花木兰身上的男性特质。她学艺下山后,跃马领兵、驰骋疆场,仗剑行侠,带着一班饱受欺凌的农民直抵皇城,将昏聩的皇帝赶出龙庭。花木兰的神话代表了女性主义的理想:与天地万物同一、推翻压制斩断束缚。花木兰的传说是激励华裔少女的精神动力。

母亲勇兰是现实中的女勇士。她在丈夫赴美之后,离开家乡到广州的产科医院学医。“勇兰走出封闭的乡村似乎意味着从法律加诸在媳妇身上的奴役中解脱,从而能发现新的自我。”[4]122生活空间的改变为勇兰获得精神自由提供了条件,但破除传统禁锢更多依靠的是勇兰自己的勇气。她的机智、英勇和独立集中表现在她驱鬼的一段。在20世纪30、40年代,中国人对鬼的迷信尚未破除。鬼被看成给人带来厄运甚至死亡的神秘存在。即使传播科学知识的医学院也有一间闹鬼的宿舍多年无人敢住。宿舍楼的女同学提到鬼就心悸不安,但勇兰说“大多数鬼不过是噩梦。”[2]76勇兰不仅去闹鬼的房间一探究竟,后来更主动提出在那间房住一晚。汤亭亭在描写母亲勇兰做出决定时的内心斗争特别用了龙的形象。“我妈妈或许害怕,但她是条母龙。她会让自己坚强。在危险时刻,她伸出自己的龙爪,抖出红色的龙鳞,展开绿色的环形龙纹。危险是展示自我的好时候。就像住在庙檐里的龙,我妈妈鄙视那些孤独胆怯的普通人。”[2]79夜里当鬼现身,勇兰与它展开了机智的搏斗。汤亭亭用两页篇幅记录了勇兰对鬼的声讨,表现了勇兰对恶鬼的蔑视。“‘在坚强女人面前你无能为力。你不比一只坐窝的猫更危险。我的狗坐在我脚上感觉都比你重。你以为我很难受吗?我吃了阿司匹林后耳鸣比现在都响。这就是你所有的伎俩吗,鬼?就这么坐着鸣叫?这什么都不是。’”[2]83有论者指出,“与坐床鬼的搏斗一度展现了勇兰与传统束缚的斗争。坐床鬼象征了中国文化中没有言明也无法言明的男权统治。”[4]123与传统的斗争也改变了勇兰的精神气质,她全身焕发出女性的自信。当勇兰学成返回家乡,村民们观察发现她“离开时很平常,回来就像是古时候的巫师学成下山了,真是神了。”[2]90就像花木兰学成下山,勇兰成了真正的女勇士,挣脱了男权社会的桎梏,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龙”的空间意象在叙述者“我”的身上得到进一步深化。作为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少女,母亲讲述的女性故事为“我”提供了精神滋养。但这些互相矛盾的故事让人困惑,其中既有花木兰、勇兰这样的女勇士,也有无名姑姑和月兰姨妈这些男权社会的受害者。正如母亲的告诫,“长大后我们可以成为妻子和女奴,也可以成为英雄和女剑客。”[2]23“我”决定做花木兰和母亲勇兰那样的女英雄,因为“我”发现了自己与母亲的相似点,“我真的是龙,就像她是龙一样,我们都出生在龙年。”[2]127于是,“我”走出狭隘的中国城,从伯克利大学毕业后,独自到遥远的地方闯荡。当母亲问“我”为何不回加利福尼亚的中国城时,“我”告诉她,“我们现在属于这个星球,妈妈。你有没有意识到,如果我们不再局限于一块土地,我们就属于这个星球?我们无论置身何处,这块地方就是我们的,跟其他任何别的地方一样。”[2]125“我”的星球观是花木兰和勇兰的龙的空间观的延续,由此困惑“我”的种族身份问题迎刃而解。就像龙所象征的天地一体,天人合一的空间意象,“我”的星球观打破了种族和国家的界限。中国和美国同属于一个星球,只要在这个星球上,“我”就可以自由选择做中国人或是美国人。汤亭亭这种冲破种族和国界的空间观念在小说的结尾被诗化地表现为蔡琰那跨越了语言和种族界限的歌声。蔡琰在匈奴生活十几年,她说的话连她养育的两个儿子都听不懂。一个月夜当匈奴人在篝火边吹起笛子,那高亢的音调吸引蔡琰唱起了思乡的歌曲,这就是著名的《胡笳十八拍》,它凄厉婉转的音色打动了匈奴人,后来传回中原更打动了汉人。蔡琰的歌声超越了匈奴和中原人的隔阂,汤亭亭也以《女勇士》为华裔美国文学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参考文献:

[1] BAKER HUGH. Chinese Family and Kinship[M]. 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

[2] KINGSTON MAXINE HONG. 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7.

[3] ISLAS ARTURO. Maxine Hong Kingston[M]//YALOM M. Women Writers of the West Coast: Speaking of Their Lives and Careers. Santa Barbara: Capra Press, 1983:11-19.

[4] FENG PIN-CHIA. The Female Bildungsroman by Toni Morrison and Maxine Hong Kingston: A Postmodern Reading[M].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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