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
——《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中的悲伤

2014-04-07 18:13:38李垣璋郑妍妍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了不起的盖茨比渡边守望者

李垣璋,郑妍妍

(1.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2.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校企合作处, 湖北 十堰 442000))

《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和《挪威的森林》三部小说在表面上并无多少相同的地方,甚至我们从深一层次理解,它们也都各具形态和特征。《了不起的盖茨比》用“我”的视角以“同情的态度描写了主人公盖茨比的悲剧,表现了‘美国梦’的幻灭”[1]13;《麦田里的守望者》以“我”讲述给“你”的“我在去年圣诞节前所过的那段荒唐生活”[2]1,“反映了中产阶级子弟的苦闷和彷徨,暴露了资本主义文明的虚伪和丑恶”[1]14;《挪威的森林》则通过18年后“我”的回忆,讲述了“我”在东京上大学期间和直子、绿子两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表述了一个时代年轻人的孤独和无奈。

但它们是三部同样畅销而又同样优秀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后一版再版,小说的作者菲茨杰拉德红极一时,著名诗人兼文学评论家T·S·艾略特在此书出版后立即称之为“美国小说自从亨利·詹姆斯以来迈出的第一步”[3]8,马尔科姆·考利把《了不起的盖茨比》列为“美国最优秀的十二部小说之一”[3]8。《麦田里的守望者》“一出版就受到了国内外青少年的欢迎”,“一时间大、中学校校园里到处都模仿主人公霍尔顿”[4]1,“到现在,总销量已超过千万册”,有一种“平装的班登本已印至第五十三版”[4]2,小说作者塞林格则被称为“当代风格独特的文学天才”[5]46。《挪威的森林》出版后,截止2012年在日本已销出1500余万册[6],其译本在中国发行后“不到半年便重印四次”。作者村上春树不仅在本国获得各种文学奖项,甚至从2006年开始便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7],他的作品和读者共同创造的“村上春树现象”被认为是一个奇迹[8]1。

当然,仅有这些还构不成将这三部作品放在一起来的原因,它们之间还存在着更为本质的关联。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到处充斥着主人公霍尔顿的不满和抱怨,这个世界看起来是那么一团糟,没有一样东西让人舒服,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形和心境下,霍尔顿却大加赞赏《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告诉他说我喜欢林·拉德纳和《伟大的盖茨比》这类书,我的确喜欢。我最最喜欢的是《伟大的盖茨比》。老盖茨比。可爱的家伙。我喜欢他极了。”[2]130在《挪威的森林》中主人公曾说:“对十八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了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有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9]35一本书被另一本书的主人公推崇备至,至少证明了主人公的某种思想特征受着前一本书的影响,甚至远不止这些。在《挪威的森林》后记中,村上春树提到:“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来说是私人性质的小说——在与此相同的意义上,这部作品也属于私人性质的小说。”[10]由此,不仅是主人公,甚至作者及作品本身也或多或少地收到了前者的影响。然而这种影响的表现在这三部小说中却不容易被看出来。法国学者朗松在针对外国影响问题的探讨中曾说:“究其实质,真正的影响较之于题材而言,更是一种精神存在……”[11]因此,必须改变视角,从更为内在的精神角度着手。而在精神上,能将三部小说关联起来的事物就是弥漫于它们之中的,并且带着根本性意味的无可奈何的悲伤。

《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于1925年,是“迷惘的一代”的重要作品。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由于元气未伤,迅速步入一个短暂而空前繁荣的时代,菲茨杰拉德称之为“爵士时代”,并说:“这是美国历史上最会纵乐,最炫丽的时代,关于这个时代将大有可写。”而他本人则被称之为爵士时代的“编年史家”和“桂冠诗人”[3]3。然而,这样的一个时代同时又是彷徨、失落和迷惘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美国青年“不再相信上帝,不再相信传统,他们只相信感觉”[12]。菲茨杰拉德作为青年一代的代言人以及爵士时代的热情参与者,他不仅纵情宴乐,完全溶化于那个时代中,“更重要的是,在沉湎其中的同时,他又能冷眼旁观,体味‘灯火阑珊,酒醒人散’的怅惘”[3]3。因此,菲茨杰拉德总将他自己的梦幻,一次又一次的梦幻以及梦幻破灭后带来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写进他的小说中,“用凄婉的笔调抒写了战后‘迷惘的一代’对于‘美国梦’感到幻灭的悲哀”[3]3,正如董衡巽先生所说,“又是做梦,又是醒悟,又是霓虹灯似的幻想,又是无可奈何的哀伤,构成了他独特的浪漫风格。”[12]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主人公盖茨比苦苦追求着自己还是不名分文的下级军官时的恋人黛西,并在成为了百万富翁后,在黛西家的对面买下了一幢豪华别墅,用夜夜笙歌来吸引黛西的注意。后来通过“我”终于又一次接触到了黛西,并迅速发展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黛西害怕离开富裕的丈夫汤姆,加上汤姆用卑劣的手段挑拨,使她产生对盖茨比的疑惑,神情紧张,并在和汤姆吵架后,同盖茨比驾车回家的途中撞死了汤姆的情妇莱特尔。最后盖茨比被嫁祸,死于莱特尔的丈夫威尔逊之手,而黛西和汤姆此时则动身到欧洲旅行去了。整个故事的基调是悲伤的,这种悲伤并不仅仅着眼于盖茨比的被人嫁祸而死,更重要的是盖茨比追求的幻灭。对黛西的追求,盖茨比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实体的人来追求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自己“长年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简直是咬紧了牙关期待着”的梦来追求的[13],他希望它完美无缺,然而:

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的脸上,仿佛他有点怀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质。几近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于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这个梦幻,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赶不上一个人阴凄凄的心里所能集聚的情思[13]90。

也就是说,当盖茨比的手指真正接触到这个幻梦的同时,他的幻灭感就已经开始出现了,而越是这样的时刻,他就越近乎绝对地要求这个梦能够完满,因此他要求黛西告诉汤姆她从来没有爱过汤姆,而黛西却不能够做到,这更加深了他的幻灭感。梦的破灭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最根本的主题,由于这种幻灭感的存在,小说中弥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感。

《麦田里的守望者》相对于《了不起的盖茨比》来说,这种悲伤感要隐藏得更深一些,因为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充斥的不是这种满怀留恋之情的感伤,而是主人公霍尔顿没完没了的不满和抱怨,小说令人感到幻灭的悲哀正是隐藏在这样的不满和抱怨之后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尔顿家境富裕,在一所收费昂贵的大学预备学校读书,前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并不快乐,因为他没有得到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即他所强调的和珍视的价值:真诚、同情、善良和对人的爱。尤其是“当他开始进入成人世界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他的爱的理想仅仅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而已。”[5]46小说通过对霍尔顿辍学后48小时的流浪生活中所见、所闻、所感、所做的深刻而细致的描绘,表达了霍尔顿理想的幻灭感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灵创伤。虽然小说整体的基调给人的感觉是厌恶、沮丧乃至绝望,但是由霍尔顿时时感到的“那么寂寞、那么苦闷、那么孤独、那么沮丧”,我们仍可以把握到在这种愤懑背后无可奈何的悲伤。《麦田里的守望者》发表于1951年,当时的美国在战争中发了横财,物质财富大幅度增长的同时,精神文化却产生了危机,“一些人粉饰太平,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一些人看不惯庸俗、虚伪的世道,想要反抗,却缺乏光辉的理想,找不到一条光明的出路”[4]2,这样的社会氛围反映在小说中,便是霍尔顿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以及由此产生的沮丧和痛苦。但这种沮丧与痛苦并不是根本性的,根本性的是霍尔顿明知道他的所谓的愿望不会实现,周围这些“假模假式”的君子小人们也都不会改变,所以他才无限留恋小的时候,无限怀念死去的艾里,忍不住就会想到自己的妹妹菲苾,也才会满心希望自己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但就连这最大的希望也显得那么荒谬和虚妄。因此,悲伤,无可奈何的悲伤,才是小说真正的精神实质所在,不满和抱怨只不过是悲伤无处发泄表现出来的极端形态而已。“在其心灵深处,霍尔顿仍然是一个不能容忍任何瑕疵的理想主义者”[5]54。这一点同盖茨比何其相像。

《挪威的森林》中,由于主人公渡边性格的压抑,使得这种悲伤更不易为人所察觉,但是透过主人公表面“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无所谓”,却在心里无限珍重着与直子的情感来说,最起码,这种“无所谓”、“不在乎”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幌子而已。同《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的激烈与不满相比,渡边采取了一种低调的、顺其自然的、有逃避倾向的路子。若不是绿子的出现,也许渡边会同直子一样自闭的。日本评论家川本三郎称村上春树的小说为“幼儿文学”,认为村上的小说表现了当代青年的青春形象难于成立,认为这种“幼儿文学”带有时代的意义,即“在它背后有一种符合年轻人延期偿付情绪的意义”[14]。因此,可以肯定地说,村上的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对于成长有种出于内心本能的恐惧,尤其表现在直子身上,这同《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不愿长大的愿望相映成趣。成长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成长意味着对世界本相的进一步认清,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理想的幻梦的破灭。有人认为《挪威的森林》重在表现人们在繁华大都市里的失落感,其实是很浅相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大都市,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大都市,对世界的迷茫和失落,本质上是对生存的困惑。《挪威的森林》就是这样一曲哀歌,以无可奈何的悲伤为基调。

当然,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在三部小说中的表现形态与表现程度是不一样的,并且以三种完全不同的语言风格和叙述方式呈现出来。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其中既有时代历史的,也有文化传统的,还有作者个人精神气质的,等等。以下,本文试图对此做一浅略分析。

如前所述,《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品。所谓“迷惘”是对生存价值、生存理想、生存道路的迷惘,是找不到出路的困惑。“迷惘的一代”是战后二十年代美国文化中呈现出的对自身持怀疑态度的一个阶段,但这种怀疑是带着对过去美好的无尽的留恋的怀疑,因此文学中呈现着清晰的能让人直接体察到的感伤情绪。《麦田里的守望者》虽不能直接称之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却完全可以称之为“垮掉的一代”的前奏。这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上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作品中透露出来的前后相承的精神文化心态,正如《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译者施咸荣所说:“塞林格和他笔下的人物如本书主人公霍尔顿·考菲尔德,实际上也是垮掉分子的代表,但垮得还不到吸毒、群居的地步,如霍尔顿尚想探索和追求理想(包括爱情理想)……”[14]而“垮掉的一代”则是二战后美国文化中呈现出来的对自身持强烈的否定态度的一个阶段,只不过这不是一种积极的否定,而是一种消极的自戕,是找不到出路而又强烈不满的沉重压抑下所产生的变异。因此,“迷惘的一代”中所表现出来的依依惜别的伤感不见了,代之以激烈的但又是变异的反抗。反映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这种变异程度还远远没有激化到“垮掉的一代”的程度,却已是通篇没完没了的抱怨、诅咒、谩骂,整个世界充满了令人厌恶的一切。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还有着如同明日黄花一般的爱情,《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已没有了,只剩下了肉体的追逐和性的技巧;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可爱的人存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则只剩下阿克莱、斯特拉德莱塔这样令人厌恶的人,萨丽这样愚蠢的人,斯宾塞这样假模假式的人存在了;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我”和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代表着仅有的一点同情和关心的话,《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就只剩下桑妮和毛里斯这样利用性来打劫一个十六岁孩子的人了。

还有,两部小说中对金钱持了不同的态度。《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无论“我”还是盖茨比本人,不管怎样悲伤失望,都不曾真正否认过金钱,相反还有一种羡慕和向往的倾向。小说在描写汤姆的豪宅和盖茨比的豪宅,以及盖茨比家里的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的狂欢时,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欣赏的态度。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典型的细节:黛西刚出场,就以她那妩媚动人的声音使“我”——尼克陶醉不已:

这是那种叫人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永远不会重新演奏的一组音符。她的脸庞忧郁而美丽,脸上有明媚的神采,有两只明媚的眼睛,有一张明媚而热情的嘴,但是她声音里有一种激动人心的特质,那是为她倾倒过的男人都觉得难以忘怀的:一种抑扬动听的魅力,一种喃喃的“听着”,一种暗示,说明她此刻以前刚刚干完一些赏心乐事,而且下一个小时还有赏心乐事[13]16。

这种声音同样使盖茨比也不能自已:

我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在悄悄使自己适应眼前的现实。他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她低低地在他身边说了点什么,他听了就感情冲动地转身向她。我看最使他入迷的还是她那激动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曲永恒的歌[13]90。

直到在汤姆家,盖茨比和黛西的关系即将被汤姆识破时,盖茨比一句话道出了那种声音的本质: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忽然说。

正是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领悟过。它是充满了金钱——这正是她声音里抑扬起伏的无穷无尽的魅力的源泉,金钱叮当的声音,铙钹齐鸣的歌声……[13]12

其中的象征意味显然。因此,小说的基本态度并未对金钱作任何直接性的批判,这一方面固然由于小说作者的“双重看法”[12],另一方面也由于时代文化的特定形态和其对菲茨杰拉德本人的影响。二十年代美国经济短暂而空前的繁荣、爵士时代纵情享乐的风气,激发了人们对金钱的向往。“机会均等”,人人都有成功的希望的美国梦仍然激发着许多人的幻想,菲茨杰拉德身在其中,对金钱并无厌恶感。但到了五十年代,政治经济形势剧变,加深了人们对梦想的幻灭感,厌恶反抗或者消极的反抗渐渐成为文化的主潮,对金钱对人的奴役的批判势所难免。反映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是霍尔顿对美国教育本质的深刻揭露:“(他们)要你干的就是读书,求学问,出人头地,以便将来买辆混账的凯迪拉克。”[2]121读书的目的如此明确,足见金钱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其直接导致的是情感的枯竭和道德的沦丧。“他妈的金钱,到头来它总会让你难过的要命。”[2]106

当然,对金钱的批判仅仅是一个侧面,但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两部小说本质特征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是进一步加深了。由于这种心态的不同,社会环境的不同,文化氛围的不同,两部小说在语言和叙述上也表现了截然不同的差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的语言“凝练”、优美、“富有浓郁的抒情气息”,“善于抒发每一个特定细节内在的感情和诗意”[3]7,渗透着作者那种作为“诗人和梦想家”的气质。叙述上采用了“双重看法”的方法和有效的“距离控制”[15],整体上给人一种优雅、舒缓的感觉。《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小说语言上已失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那种典雅、从容、抒情的形态,转而变为絮絮叨叨的抱怨和牢骚,其间充斥着大量的俚语、口语和脏话。叙述上则采用第一人称,以青少年特有的口吻平铺直叙,言辞、语气和心态都激烈了许多,充分地表现出主人公的不满和抗争。

相对于《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麦田里的守望者》来说,《挪威的森林》都有其独特的地方。前两部无论差异多大,都是美国文化本身在不同时代的产物,而《挪威的森林》无论受《了不起的盖茨比》多大影响,最终都是一部日本小说,是日本民族文化心理在特定时代的特定形态的折射。如前所述,《挪威的森林》虽然在本质上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但这种悲伤表现出来的形态以及表达的语言风格和叙述方式都显现了与前两部小说很大的不同。

首先在表现出来的形态上,《挪威的森林》中这种悲伤表现的更为深层,渗透者一种哲学上的思考。《挪威的森林》原是美国六十年代甲壳虫乐队的一首歌,小说以此为名,一方面因为它是小说中女主人公之一直子最喜欢的歌,另一方面也因为其深刻的象征意义。直子曾说:“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里迷了路”,“一个人孤单单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没有一个人来救我。”[9]131小说正是以这种近乎哲学上的生的困惑以及由此而生的深刻的悲哀来作为小说的基调的。相对于《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麦田里的守望者》,《挪威的森林》没有前者对梦想依依惜别的眷恋,小说中无论是直子还是渡边都没有确切的梦想,它们只是对生和死、性与爱有着深深的困惑;《挪威的森林》也不同于后者对成长的拒绝,虽然作品中渗透者一种对前行道路的恐惧,可无论直子还是渡边对于退缩都持一种否定的态度,它们的抗争是一种积极的抗争,只是找不到出路。也正在这种意义上,《挪威的森林》不同于《麦田里的守望者》对社会一味的抱怨和批判,因此显得深刻得多。但有意味的是,小说主人公渡边却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9]29。”小说的深刻性通过一个“避免陷入深刻”的主人公体现出来,确实是一种极具悖论意味的方式。但同时我们要明白,这是有时代根源的。小说以1969年为生活舞台开始,此时正是日本学生运动的尾声,“这场万马奔腾、气势磅礴的学生运动及他们理想主义式的民主制度的构想奈何不了国家的强权。风雨过后”,“学生们不得不解散组织,步入课堂,规规矩矩地读书”,然而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却也随之洪水般逝去了。“随后日本社会继战后再度步入摒弃精神,排斥思想、崇尚物质的畸形发展时期。”“无理想、无追求、空虚感、孤独感”是这一时代的一大通病[16]。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渡边虽一直游离于这场运动之外,但“只要经历了那个时代,不管参与学生运动的深浅,青年们在心理上所遭受的戕害是不分轩轾的。”[16]由此,渡边思想上和人生观上的这种不确定性就不难理解。“避免陷入深刻”是因为深刻未必等于真实,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怀疑精神。小说就是以这种对深刻的怀疑表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人生处境。

更为重要的是《挪威的森林》中作者试图寻求一种解决的方式。无论生活怎样,“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9]346,生和死,性和爱,这样一些思考也许都不及生活本身的幸福更为重要。《挪威的森林》截然不同于前两部小说的更在于“绿子”这样一个人物的出现。绿子出生于一个普通人的家庭,却上了一所贵族式的学校,贫富悬殊的差距使她感受到深深痛苦和压力;家庭中父母对她并不关心,爱的缺乏使她对爱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向往;在学校她努力装作和其他人一样,忍着压力念完了那所贵族学校,在家里自己学着做饭做菜,学着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生活;父母相继去世后,她学着掌管书店,学着处理各种各样的杂务。尤其是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绿子有着少有的乐观,对生活本身充满着期待和向往。同直子对生活和性的恐惧和自闭相反,绿子大胆地去接触和探究,敢于打破腐常的俗见。他缠着渡边给她讲有关男生手淫的情状,要求渡边想着她手淫一次,建议并和渡边一同去色情电影院看黄色电影,并且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切违反常情的行为举止是日本六七十年代性解放思想特定形态的反映,更是绿子对于生活本身强烈的好奇和热爱。在绿子身上充满着一种世俗气息,但却永远是青春勃发的活力。无疑,绿子代表着新生活的方向。这是作者对于无可奈何的悲伤无可奈何的解决方式,是对生活、人生的终极思考的放弃,转而着眼于对生活本身和幸福最基本的把握,或多或少沾染着后现代主义的气息。但是,作者本身对于这种解决方式是持怀疑态度的。在小说的结尾,一切似乎都得以解决了,主人公渡边放下所有思想的重负去找绿子: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个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久久默然不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这时间,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起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9]346。

在语言风格上,村上的作品“简洁、明快、清爽、流畅,而又独具匠心,韵味绵长,一洗日本传统小说的拖沓、迂回和滞重”[8]9,但在情境或氛围的营造上,村上却“十分古典和浪漫”,既“象征性地推出人生镜头,传达现代人的焦虑、苦闷、迷惘、困窘、无奈和悲凉,点化他们的情感方式和生命态度”,又不断地对“濒于瓦解的家园意识进行伤怀和修复”[8]7,小说整体上保持着一种高雅、冷静、节制而抒情的格调,有种近乎唯美的色彩。总之,村上的语言受西化影响较深,在骨子里却透着日本文化固有的特色,“饱含着日本式的悲哀”,“包孕着含蓄、细腻、唯美的色彩”[17],尤其是这种色彩同感伤的情调以及隐隐的人生哲理相揉合在一起,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比如小说中写到“敢死队”在死亡之前给“我”的一只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的萤火虫,我拿着它登上了楼顶天台,将它放掉时的情景: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然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荧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迹。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9]54。

[参考文献]

[1]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2]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3]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前言[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4]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译者前言[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5] 田佳.生存的困惑与抉择[J].四川大学学报,1994(2).

[6] 百度百科:挪威的森林[EB/OL].http://baike.baidu.com/subview/38057/4964330.htm?fr=aladdin

[7] 村上春树的诺贝尔“陪跑”之路[EB/OL].http://japan.people.com.cn/n/2013/1011/c368223-23162273.html

[8] 林少华.村上春树何以为村上春树[M]//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9]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10]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后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11] 大塚幸男.比较文学原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31.

[12] 董衡巽.美国现代小说风格[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85.

[13]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4] 李均洋.日本战后文学的走向[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3)92-97.

[15] 高淑兰.谈“距离控制”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运用[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1995(1):71-72.

[16] 孙树林.论“村上春树现象”[J].外国文学 1998(5):22-28.

[17] 曹顺庆.中外文学跨文化比较[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650.

猜你喜欢
了不起的盖茨比渡边守望者
大桥上的守望者
守望者
NBA特刊(2018年17期)2018-11-24 02:46:10
汉白路的守望者
中国公路(2017年10期)2017-07-21 14:02:37
《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意式苹果酱圣代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形象再解读
科教导刊(2016年26期)2016-11-15 20:23:29
《了不起的盖茨比》:从文学到电影的嬗变
电影评介(2016年12期)2016-08-23 22:00:35
从《挪威的森林》看友情
北海道往事
知音海外版(2011年9期)2011-05-14 09:45:45
守望者:动态漫画等
微电脑世界(2009年4期)2009-04-26 09: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