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家训诗歌的新特点

2014-04-07 01:18闫续瑞
关键词:子孙陆游家训

闫续瑞,刘 姣

(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上农”意识。农是靠土地而生的,土地是不能移动的,作为士的地主亦然。因此,依托于土地的中国传统家族制度应运而生。[1]家训是中国传统家族制度中的一种重要文化现象。古人通过言居家之道,形成符合专制社会要求的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达到垂训子孙的目的。家训诗歌是传统家训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悠久历史,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所体现。如《郑风·扬之水》中写道:“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2]诗歌劝导兄弟勿听谗言、不可轻信。汉唐以来,家训诗歌不断发展,内容丰富、体式完备、名家辈出,呈现出全面成熟的态势。

宋代,不仅迎来了文化上的高度繁荣,也形成了家训诗歌创作的又一高峰。宋代诗人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寻求突破,赋予了传统家训诗歌新的内涵,进一步拓展了家训文学的维度。其中,南宋诗人陆游的作品尤为引人注目。他创作了二百多首家训诗歌,为中国家训史上以诗训子的数量之最。基于陆游在家训诗歌上取得的成就,很多学者都对其给予极大关注。如徐少锦在《中国家训史》一书中,对陆游诗训的思想内容、艺术特色进行深入研究[3];钟一鸣在《论陆游示儿教子诗的生成因素》中,从历史和个人两个角度阐述了其家训诗歌的成因。[4]陆游因袭了传统家训诗歌的精华,并有所革新,作品呈现出新特点,将中国古代的诗训推到一个无人比拟的高度。

一、主体意识的全面抒发

中国传统家训,是中国传统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传统社会中意识形态在家庭领域和家庭关系里的体现,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和体现。[5]文化具有传承性和不可分割性,一代有一代之文化的同时,相承相生,共同注入文化长河,源远流长。家训诗歌也表现出文化的这种特质。自先秦发轫以来,家训诗歌逐步发展、完善。汉代的东方朔在《戒子诗》中,教儿子奉行儒家中庸之道。魏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创作的《命子》、《责子》诗,劝子勤奋读书、传承家学;左思的《娇女诗》别具一格,充满生活情趣。隋唐时期,诗歌进入全面繁荣,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李商隐等众多诗人都有家训诗歌问世。家训诗歌创作空前,内容丰富、体制齐备、情感凸显,已然趋向成熟。北宋时期,家训作品更加丰富,苏轼也以诗歌的形式对子进行训教。

综观前代家训诗歌,诗人们多以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学说为蓝本进行创作。陆游对这一优良传统加以继承,其诗训内容包罗万象、具有极强的实用性,主要包括读书修身、睦亲齐家和为官治国三大方面。他将治学、治家、为官之法叙述详尽,便于子孙学习操作。如诗人通过待人接物的细节,告诉子孙修身的具体方法。“我幼事父师,熟闻忠厚言,治身接物间,要使如春温。”(《书戒》)[6]在教导子孙为官治国方面,陆游煞费苦心,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长子子虡赴任前夕,陆游教导他要勤于政事、赏罚分明,兢兢业业、废寝忘食:“顾於赏罚间,其肯为汝偏。夙夜佐而长,努力忘食眠。”(《送子虡赴金坛丞》)与此同时,陆游还十分重视抒发主体意识,表达范围也由家庭内部扩展到爱国情怀和人生体验,对主体个性、生命意识的抒发尤为细致。

众所周知,陆游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爱国诗人,自云:“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他一生夙愿即是恢复故土,报国恤民。然而时不我与,统治者只求偏安。陆游却从未放弃爱国热情,不论何时何地都心系国家,并在家训诗歌中以之教导子孙,表达出矢志不渝的爱国热忱。这类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陆游的绝笔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在人生尽头,诗人仍企盼国家统一的那一天,此情此举感动后世。

陆游的一生可谓命途多舛。他生于书香门第,诗礼之泽殊深,少有大志,才华横溢。然其仕途却异常坎坷,应试即为秦桧所黜。孝宗时被召见,赐进士出身,曾任镇江、隆兴通判等,后因种种原因几起几罢。陆游早已看透了“人情冷似浆”的现实,不慕名利、心境平和。在多首家训诗歌中,陆游将这种人生体验向子孙娓娓道来,或安贫乐道、或感叹时光,表达出诗人在饱经忧患后,随遇而安的主体意识。

陆游教导子孙要保持一颗豁达、淡泊之心。《复窃祠禄示儿子》云:

得饱不啻足,闭门还读书。翁犹羹不糁,儿固食无鱼。

衮绣曷加我,箪瓢常晏如。人生随所遇,勿替此心初。

物质生活的贫困并未改变诗人的心境,一箪食、一瓢饮都让他感到满足。陆游欣然闭门读书,保持最初的心态,形成随缘任运的人生哲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识取乃翁行履处,一生任运笑人谋。”(《寄二子》)诗人安贫而乐道,看破穷达、参透生死,“穷达真两忘,生死付一贯。”(《甲寅元日予七十矣酒间作短歌示子侄辈》)

时光易逝,不舍昼夜,陆游在家训诗歌中经常感慨流年,希望以此提醒子孙珍惜光阴、将所作为。

仔细研读陆游的家训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作品中的一些内容似乎充满矛盾,即陆游一方面希望子孙躬耕自守、远离仕途,另一方面又勉励他们求取功名、报效国家。

对于这个问题,一些学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人认为这种矛盾性的原因在于,陆游经历了由从戎到归田以及其间数次出仕与罢黜的反复,对黑暗的官场失望,所以希望子孙不要为官。然而,他又不曾泯灭报国之心,所以又教导子孙通过入仕为民造福。诗人的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真实地表现在家训诗歌中,所以我们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个问题。[7]这种说法虽然论证充分,却值得商榷。笔者以为,陆游家训诗歌中的子孙做官与否的“对立”,其实是内在统一的。陆游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熏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观念使诗人像以往很多仁人志士那样,因时局、环境的变化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其家训诗歌中的这一“矛盾”内容,实际上表达了诗人在承担社会责任和追求个性自由上的相互兼容,是诗人主体意识的体现,不应分割开来。

二、情感特征的细腻表达

由于家训这一独特的题材以及诗歌的抒情性,传统家训诗歌自出现就呈现出情感特征。诗人们在创作中,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子孙的情感。尤其是唐代,受开放、宽容的时代氛围的影响,唐代士大夫在训诫子弟时常常以情动人,展现其丰富的情感世界与真实心态的作品愈来愈多。然而,从整体上看,宋代以前的家训诗歌仍以说教为主,情感表达较少,且诗人多无意为之。陆游十分注重情感认同,大部分家训作品都以描写家庭生活为主,着意抒发了对子孙的由衷喜爱,处处洋溢着感人肺腑的真情实感。

作为一名封建士大夫,陆游自是希望子孙学有所成,致君尧舜的同时光耀门楣。然而,作为一个普通的父亲,陆游深知远离亲人、在外漂泊之苦。当儿子要远行时,他表达出浓浓不舍、丛丛愁绪。《东斋杂书》云:

区竽常愿雨,秧菜常愿晴,吾儿行渡江,晨起愁风生。

人生各徇私,夫岂造物情。孰能均此意,万里皆春耕?

儿子将要远行,陆游一早便来到江边相送,凉风习习,愁绪顿生。诗人心有所感,不禁慨叹人生多不如意处,岂非造物者之无情?自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惟有聊以自慰。对于黯然销魂之离别,陆游在《送子遹》中写道:“睡少不关茶作祟,愁多却赖酒时浇。柯桥西畔斜阳岸,谁为离人惜柳条?”儿子身在异乡,慈父之心不离左右。“大儿新作鹤林游,仲子经年戍吉州。日日望书常至暮,时时入梦却添愁。”(《寄二子》)“但有一愁消未得,大儿白发戍边头。”(《秋晚》)

知离别之愁苦方解相聚、相守之喜悦,儿子做官归来,陆游不胜欢喜。《秋日杂咏》云:

桐叶吹残柳亦稀,溪头倚杖立斜晖。谁知老子无穷喜,待得吾儿小艇归?

暮色斜阳中,垂垂老矣的陆游倚杖自立;眼前桐叶残落、柳条稀疏,都没能影响陆游的心情,只因儿子将要归来,连日的思念顷刻得偿,心中无穷欢喜。“父子扶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示儿子》)父子相守的时光,点点滴滴都令人愉悦。“却笑吾儿多事在,夜分未灭读书灯。”(《秋晚书懹》)“吾儿从旁论治乱,每使老子喜欲狂。”(《示儿》)看到儿子坚持苦读,陆游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嗟予畴昔如汝年,万卷纵横恣窥览。即今见汝尚懽欣,此癖真同嗜昌歜。”(《夜坐观小儿作拟毛诗欣然有赋》)午夜梦回,儿子的读书声萦绕耳旁,陆游写诗曰:“习气年来扫未平,梦回犹喜读书声。冬裘不赎浑闲事,且为吾儿续短檠。”(《买油》)真切、直露、细腻的爱子之情使陆游的家训诗歌动人心魄,别具魅力。诗人的慈父形象如在目前,父子间真实的情感引发读者共鸣。

陆游在表达对子孙的细腻情感时,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以平等开明的口吻与子孙为友,作品真挚动人、充满生活情趣。

前代诗人笔下的老态,不外乎两种,或是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8],或是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短歌行》)[8]。暮年的陆游,以诗记叙老态的目的却是调逗稚子,表达对子孙的喜爱。诗人运用比喻的手法,形象地将活动的牙齿和模糊的眼睛,比成被强留下的客人和新募集的士兵,虽不免有些慨叹,却乐在其中,只为博稚子一笑。语言平易自然,读来生动有趣、出人意表。陆游改变了传统家训诗歌等级分明的训谕方式,以充沛的情感表达、多样的表现手法呈现出新特点。

三、诗学思想的系统阐述

在家训诗歌中对治学方法进行系统阐述,表达诗学思想是陆游的一大创举。陆游少小学诗,年轻时深受江西诗派影响,吸取黄庭坚的“夺胎换骨”法、诗歌创作以精博的学问为基础等重要观点,为诗人取得杰出成就奠定基础。他在《示儿》中写道:“文能换骨余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后来,陆游师从曾几,吸收宋南渡以来的“活法”、“悟入”思想,对诗歌创作进行深入思考。而从戎南郑的生活经历进一步开阔了他的眼界,也为陆游的诗歌创作打通一条新路。在逝世的前一年,陆游将自己一生写诗的经验总结传授给儿子。其《示子遹》云: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

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陆游说,自己初做诗时,只在辞藻、技巧、形式上下功夫,到了中年才领悟到这种做法不对,诗应该注重内容、意境,真正的功夫在诗外。那么,如何获得诗外的真功夫呢?陆游在《冬夜读书示子聿》中给出明确答案: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告诉儿子,古人做学问是从年轻时就下苦功并且不断努力,直至老年才有所成。与此同时,还要不拘泥于书本,注重亲身实践。“字字讲声形,仍要身践履。”(《示儿》)“人人本性初何欠,字字微言要力行。”(《睡觉闻儿子读书》)只有善于从实际生活中悟入,方能眼处生心,兴会标举,写景叙事毫不费力,达到自然天成的境界。

陆游家训诗歌之所以具有这些特点,并取得杰出成就,与宋代的时代背景、文化氛围及诗人的个人经历密不可分。宋代文学思想的重心由为文转向做人,士人更加注重心性涵养。陆游的家训诗歌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抒发了爱国情怀和人生体验。而宋代的文学思想呈现出注重缘情本质和审美特征、理论上强调政教功利的儒家学说并行的特征。因此,陆游的家训诗歌以儒家思想为主要内容,同时充分表达出强烈的情感特征。陆游独特的生活经历和学习经历,也为其家训诗歌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陆游的家训诗歌以其丰富的内涵、真挚的情感、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中国家训史和文学史上产生深远影响。由于时代的限制,陆游的家训诗歌中也存在一些落后的封建等级观念,但不能因此抹杀其成就。他的创作方法和实践为后世家训诗歌的创作提供范本,具有较高地位。

四、陆游家训诗歌新特点的成因

陆游的家训诗歌之所以具有这些新特点,并取得杰出成就,与家训诗歌自身的发展、宋代的时代背景以及诗人的个人经历密不可分。

(一)家训诗歌自身的发展

中国传统家训,是中国传统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传统社会中意识形态在家庭领域和家庭关系里的体现,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和体现。文化具有传承性和不可分割性,一代又一代的文化相承相生,共同注入文化长河,源远流长。家训诗歌也表现出文化的这种特质。自先秦发轫以来,家训诗歌逐步发展、完善。汉代的东方朔在《戒子诗》中,教儿子奉行儒家中庸之道。魏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创作的《命子》、《责子》诗,劝子勤奋读书、传承家学;左思的《娇女诗》别具一格,充满生活情趣。隋唐时期,诗歌进入全面繁荣,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李商隐等众多诗人都有家训诗歌问世。家训诗歌创作空前,内容丰富、体制齐备、情感凸显、臻于成熟。宋代是家训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诗人们在家训诗歌的体制、语言、技巧等方面都有法可依,易于创作。对传统家训诗歌加以继承、将之发扬光大,并在此基础上大胆革新是宋代的诗人们面临的主要问题。

(二)宋代的时代背景

宋代虽积贫积弱,但由于统治者“崇文抑武”的国策,文化上呈现出高度繁荣的特点。儒、释、道三教发展并有机融合的时代思潮,使宋代士大夫形成独特的文化性格。宋代文人十分注重抒发主体意识,在承担社会责任的同时兼顾个性自由。这一点上与过去的文人差别很大。宋代以前,文人的人生态度大多非仕即隐,两者不可兼容。宋人则不然,他们接受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影响,积极入仕的同时,保持宁静、平和的心态,形成随缘任运的人生哲学,关注主体个性和生命意识。宋代文学思想的重心由为文转向做人,士人更加重视心性涵养,往往从内心去寻求个体生命的意义。因此,陆游在家训诗歌中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抒发了炽烈的爱国情怀和随缘任运的人生体验。在子孙的入仕和出世问题上,陆游表达了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相兼容的观点,共同统一于主体意识。

(三)诗人的个人经历

陆游拥有强烈的家族认同感,对陆氏家族和子孙有着深厚的感情。[9]山阴陆氏是有名望的大家族,人才辈出。陆游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将传承家风、发扬先德作为自己的责任。他希望子孙后代能将家学传递下去,称善乡野。与宋代诗歌整体上呈现出的缺乏个体抒情意味,情感内蕴较为温和、内敛不同,陆游的家训诗歌中表现出浓烈、真实、细腻的情感特征。这不仅表达了他对家族的高度认同感,更表现出诗人对子孙的深情厚谊。陆游的一生仕途上十分坎坷,情感生活也并不顺利。他与唐婉的爱情悲剧影响了诗人的一生。诗人将这份遗憾深藏心底,以极大的宽容、慈祥对待子孙,不再以封建家长自居,与子孙为友。陆游将热烈、外扬的情感表达到极致,这在宋代诗歌史上抑或家训诗歌史上都是罕见的。

陆游的家训诗歌以其丰富的内涵、真挚的情感、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中国家训史和文学史上产生深远影响。由于时代的限制,陆游的家训诗歌中也存在一些落后的封建等级观念,但不能因此抹杀其成就。他的创作方法和实践为后世家训诗歌的创作提供范本,具有较高地位。

[1]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2] 刘毓庆.诗经[M].李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1:3.

[3] 徐少锦,陈延斌.中国家训史[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

[4] 钟一鸣.论陆游示儿教子诗的生成因素[J].前沿论坛,2010(3).

[5] 张艳国.简论中国传统家训的文化学意义[J].中州学刊,1994(5).

[6] 陆游.剑南诗稿校注[M].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

[7] 刘欣.宋代家训研究[D].云南大学,2010:5.

[8]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 韩建夫.何以为“仁”?——谭嗣同《仁学》之哲学新维度及意义[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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