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齐,张三元
(武汉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美国学者凯尔纳指出,鲍德里亚“雄心勃勃地想描绘出新客体系统的轮廓和主要结构,并阐明它如何制约和构建了人们的需求、想象和行为”。[1](P125)在凯尔纳眼中,鲍德里亚已然形成了新的观察视角,由此而描述所谓的消费社会。这就是这里提到的“新客体系统”,即鲍德里亚所言的“物体系”。鲍德里亚认为,商品已经不再是对人具有使用性的功能之物,而完全转变为符号之物,或者说就是一系列具有差异性的符号系统组建的“物体系”。鲍德里亚对于现代性的批判性思考,正是以消费社会符号化抽象统治这个实情为依据,以更加独特的眼光击穿现代生活的幻象,从而表现出区别于同时代其他思想家的独特思想发展道路。
当代生活中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人们生活在物质丰裕的消费社会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给人们提供了无尽的选择,也让人难以选择。这种状况无疑成为鲍德里亚提出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的素材。在鲍德里亚看来,充斥于消费社会中的商品已经从以使用价值为主导的功能物转变为以符号价值为主导的“符号物”。这就是说,鲍德里亚从当今所谓的消费社会的诸种症候中概括了商品体之“社会存在”性质的重大改变:商品体的根本属性已经不再是作为一个物所具有的那种功能性价值,而在其的确拥有的指代性价值;人们消费商品的主要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甚至也不仅仅出于享受的需要,而是为了实现被“符号逻辑”或“象征逻辑”诱导起来的意象或欲望。易言之,符号价值成为消费时代的物的基本含义。
具体来说,物的符号价值的发展趋势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变化中:
第一,物的技术性特征将止步不前,而物的“非结构性配件”将占据主要地位。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中,物的核心结构发生了变化,即物的技术性进步模式已经退居二线,物已经不再以技术创新与发展作为更新的主要标志。鲍德里亚通过举例而指出,比如一款手机,其颜色、形状、附加功能等等这些“非结构性配件”开始取代其硬件而居于核心的地位,成为影响手机之发展与更新的主导驱动力。
第二,“符号化”物体系的差异性的凸显,使消费成为能够体现人的地位与价值的标志。以鲍德里亚之见,差异性的物也就是在“符号化”差异中形成的具有个性化的物。“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一个差异来使自己和它者区别开来,颜色、配件、细节。这一个差异一直都被当作足够表现物品的特征。”[2](P162)所以,“符号化”物体系的差异完全使在同等技术条件下生产出来的商品具有体现人的地位、尊严和价值的作用,而物品这种能够体现人的地位与尊严的功能则完全由“符号化”的系统操控和说明。
第三,个性化的物具有意识形态的功能,而这个功能是通过“符号化”物体系差异性的“能指”而完成。鲍德里亚指出,物品的个性化特征是人附加给物品的,它本质上是人的意识的个性化附加在物品身上的特性。这样一来,符号的差异性“能指”使人在心理上有着明显不同的体验。因此,物品的个性化在符号的差异性之中形成为意识形态。“‘个性化’的意念不只是一个广告诉求:这是一个透过物品和信念的‘个性化’,想要更佳地整合个人的社会的一项基本意识形态概念。 ”[2](P163)所以,具有差异性、个性化的“符号化”物品,既是产品制造者的意识对象化的产物,又是诱导或组建消费者需求意向的触媒。
以上分析表明,鲍德里亚所说的消费原则就是,消费“是一个虚拟的全体(Totalite Virtuelle),其中所有的物品和信息,由这时开始,构成了一个多少逻辑一致的论述。如果消费这个字眼要有意义,那么它便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 (Activite de Manipulation Systematiquedes Signes)”。[2](P223)这里无非想要说明,消费已经转变为了对物品的“符号化”差异所掌控的购买活动,即(1)消费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2)消费成为了一种关系,即虚拟的全体。因此,消费社会就是“符号化”的世界,物的符号成为消费的目的,进而成为新型的意识形态掌控。其结果是,“这样便可把消费定义为一种完全唯心的、系统性的作为,它大大地溢出[人]与物品的关系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延展到历史、传播和文化的所有层面”,而“被消费的只是理念”。[2](P226)
鲍德里亚之所以如此看重物的“符号化”体系在消费社会中的地位,主旨仍在于揭示现代生活幻象形成的原因,即“符号化”的消费需求变成了现代人们生活的一种虚假意识。鲍德里亚指出,“使用价值,即有用性自身,也可以被拜物教化为一种社会关系,就如同商品的抽象等同一样,使用价值也是一种抽象”。[3](P125)在这里,我们得到的启示是,鲍德里亚从物的使用价值的需求方面揭示了现代生活的幻象及其原理。也就是说,鲍德里亚把现代生活的幻象归结为“符号化”消费需求中所形成的虚假意识。所以,鲍德里亚认为,“正是体系(指物的符号化体系——引者注)的抽象才导致了拜物教化的过程”,而马克思未能发现的秘密在于,“使用价值拜物教和交换价值拜物教共同组成了商品拜物教”。[3](P125)如此这般看待消费社会的鲍德里亚,就通过阐说物之使用价值的“符号化”嬗变,达到了对于使用价值之需求的形而上学式表达。
鲍德里亚进一步指出,这种使用价值的形而上学表达,是有用性的表达。它所凸显的,就是人在虚假需求中形成的幻象,即人在“符号化”需求中确立自我实现的目标与“符号化”物品体系的抽象同一性这两者之间的契合——这两者共同推动了现代生活幻象的形成。换句话说,现代生活幻象的形成不在于使用价值本身的需求,而在于这一需求是由物的“符号化”抽象体系所折射出来即被再生产出来的新的意识形态所掌控。“波德里亚描述的是一个更为先进的抽象化的状况,在这种状况中,客体也被一起吸收到了形象中,并在一个封闭的符号交换的循环中被非物质化了。”[6](P65)因此,在消费中,人们不再将物看作为一个实体,而是把物当作需求和欲望的一个象征形式,进而幻化为一个可以被替换的纯粹形式化的符号。由于符号不过是永恒的、普遍的、抽象的形式,而又有物的有用性的使用价值作为感性的证明,所以消费的合法性就是毋庸置疑的——消费不是人们愿意与否的权利或乐趣,而是人作为公民的“义务约束机制”。一言以蔽之,“消费系统并非建立在对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种符号 (物品/符号)和区分的编码之上”。[4](P69)
总之,鲍德里亚指明,在当今的消费社会,人们消费的目的已经不再是物的功能性的使用价值,而是物品的符号体现出来的价值。在物的“符号化”体系的抽象统治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通过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异性“能指”关系所体现出来。由于符号的变幻莫测、不定形、象征性及其指代的广泛性,促使人们的消费不再可能还有具体的专注,而是屈从于符号的诱惑或引导。如此来看,人在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就其沉陷在“符号化”抽象的消费活动中而言,其现实生活就成为“符号化”指涉物自我复制的结果,并呈现出一种生活幻象的游戏,即“指涉物并不比能指具有更大的价值,它只是试图成为现实中的具有实体性的指涉物,而最终它却只是成为了在抽象中的存在”。[3](P152)当然,人在面对物的“符号化”抽象统治时,他的生活意义与真理也就被隐藏在琳琅满目的商品柜台背后。
鲍德里亚试图用象征交换原则来克服 “符号化”抽象统治下的生活幻象。
我们在进行消费时,虽然是在消费物品的符号,如宝马汽车、苹果手机等等,但是这个具有特定指称的符号物对人来说有可能具有特殊的象征性意义或者特殊价值。这个内含在符号物中的特定意义和特殊价值就有可能是对“符号化”抽象统治的否定。鲍德里亚指出,“真实性、指涉物,以及价值的实体都不能摆脱符号的阴影,只有大写的象征性(SYMBOLIQUE)。”这个“大写的象征性”所代表的就是人的本真存在的生活意义与真理,它无疑能够“作为意义的本质”从根本上颠覆符号。当然,“它只能通过隐喻,或者破坏(Effraction)来命名事物”。[3](P158)在这里,“大写的象征性”可以理解为内在于人心的意义以及真理,只有让人自身的意义和真理在“符号化”消费中凸现出来,我们才可以颠覆符号的抽象统治。
进一步来看,鲍德里亚之所以寄希望于象征性交换原则,来颠覆“符号化”的抽象统治,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一原则所具有的某些特质。
首先,象征性交换原则是非生产性的,即它体现的是人的非经济行为。鲍德里亚认为,象征性交换并非是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和交换,而是一种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真实关系上的社会性活动。这种交换行为,最能代表其意义的是原始社会中存在的“秘传仪式”。因此,“这是可以在社会交换中逆转的、可以在交换中‘溶解’的死亡。与此同时,生死的对立消失了:生死也可以通过象征可逆性的形式相互交换”。[6](P183)可以看出,鲍德里亚用“秘传仪式”说明象征交换,其一是体现出象征交换的非生产性,其二是使人们在生与死轮回的体会中超越现实的经济行为,即超越“符号化”体系的掌控。
其次,象征交换原则的互惠性特征,即象征交换的非功利性。鲍德里亚认为,互惠性是指在人们的交换行为和社会关系中,交换双方必须同时受益,而不是一方受益,另一方受损。这个特征,是通过人与人之间自愿的礼物互换(送礼和还礼)而体现出来。“它 (指象征交换)以挑战和互惠为基础——这是社会组织的自主原则。”[6](P189)这也就是说,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互惠的礼物赠予与还礼,人与人之间产生了平等且互惠的关系。
最后,象征交换原则具有普遍性特征,也就是说,象征交换在任何历史时期都存在,并起作用。按照鲍德里亚的分析,象征交换不仅在原始社会中存在,即使在消费社会象征交换也能够发挥作用。鲍德里亚进而指出,消费社会内部依然能够呈现出原始社会那种象征交换行为,“贯穿整个政治经济学系统的象征交换法则丝毫没有改变,”因为“这一切并不能区分我们和原始人,我们和他们一模一样”。[6](P188,187)这就是说,象征交换本身的功能及其所具有的意义在消费社会仍然存在,只不过人们被“符号化”的幻象所迷惑而意识不到罢了。
鲍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的特点,就是“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号的基础上,否定真相”。[4](P13)按照鲍德里亚的分析,消费社会让原本属于生产领域的社会构成要素全部跌入消费领域,消费不再是对物品功能的使用和拥有,不再是个体或团体名望声誉的简单表征,而是沟通和交换的系统,是被持续发送、接收和重造的符号编码。这也就是说,消费行为不是出于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而是缘起于某种符号和区分的编码之需要(或诱惑);消费的个性化取向必得遵循符号编码调控下的 “区分/个性化逻辑”。很明显,一个全面且缜密的符号编码系统乃是消费社会日常运转的枢轴,是引导人们交往的“语言”。在广告、商标以及媒体对物品符号的不断重组与复制的情况下,在一个由物的“符号化”所构成的世界中,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符号拜物教”的桎梏中。鲍德里亚尝试着用原始社会的象征交换原则来颠覆“符号化”的抽象统治,的确富有洞见。不过,鲍德里亚最后还是放弃了象征交换原则,并转到了“宿命策略”上来。这是耐人寻味的。
正如凯尔纳所言,“主体,这个现代哲学的宠儿,就在波德里亚形而上学的设想和客体的胜利中被打败了,对一向为现代哲学框架的主体客体辩证关系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终结”。[6](P23)凯尔纳这一评价是中肯的。这个终结意味着鲍德里亚还局限在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原则之中,结果不仅没有破除“符号化”的抽象统治,反而最终还是在符号化的无体系中倒退到了近代哲学范围之内。
按照鲍德里亚的看法,消费社会中人的消费并不是对实在性商品使用功能的消费,而是对商品符号的消费,准确地来讲,是物的“符号化”体系(符码体系)掌控着人的消费意识。进而言之,鲍德里亚用象征交换原则来颠覆物的“符号化”体系对人的掌控,而交换原则本身已经完全沉陷在使用价值的形而上学之中。因为鲍德里亚看重的是使用价值的需求,而使用价值的需求在消费社会已经落入到了“符号化”操控体系当中。因此,使用价值的需求不可避免地极端化为需求的形而上学,而这种需求的形而上学就其未脱离“符号化”体系的抽象同一性掌控而言,它无非就是人的主体意识完全被吸入到“符号化”体系中的结果。所以,鲍德里亚从纯粹的使用价值的需求的否定方面——象征交换原则——来消解现代生活的幻象,必然导致使用价值之需求重新落入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体系当中,“他对于需求的否定却完全是否定肉体的一种唯心主义的行为”。[6](P78)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病因的诊治,与近代形而上学家有诸多相似之处,至少可以认为,鲍德里亚与黑格尔一样,还在复述着形而上学的语言。
在这里,我们把鲍德里亚和黑格尔做一比较,或许更能看出鲍德里亚的失误所在。因为,“符号编码就是取消参照物的抽象,符码操纵本质上就是抽象统治,鲍德里亚由消费社会所描画的‘符号决定论’其实就是抽象决定论。这样的话,黑格尔就进入了我们的视野”。[9]我们知道,黑格尔以绝对理念为核心建构了一个说明现实世界的体系。他从逻辑的、概念的和思辨的绝对精神中展现了现实世界的发展脉络,而人的异化与异化的扬弃就在于只有按照绝对精神自身的发展逻辑才有可能。与此相对照,鲍德里亚也建构了一个“符号化”的物的体系,这个体系是由一系列的差异性符号所组成。但鲍德里亚最终还是要说服我们顺从这个“符号化”的体系,并等待着这个体系的最终“内爆”而获得解救。如果我们认为黑格尔和鲍德里亚在建构 “体系”方面是成功的话,那么他们的共同缺陷就是完全陷入到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即意识内在性当中。意识内在性作为形而上学的原则,在黑格尔那里是自我意识的形而上学,而在鲍德里亚这里是需求的形而上学,两者实质上如出一辙。
总而言之,从理论思考的基本原则取向来看,与其说鲍德里亚未曾脱离形而上学之意识内在性的原则从而诉说着形而上学的语言,不如说他未能真正揭露“符号化”抽象统治的成因,没有从资本原则合乎自身逻辑展开的高度来深入问题。这样一来,无论鲍德里亚对现代生活之“符号化”抽象统治所作的批判多么深入人心,但就他不能从需求的使用价值形而上学中超拔出来而言,其象征交换原则也就显得力不从心。这就正如凯尔纳所评价的,“他相反地建议我们应该变得更像物,像客体,摆脱我们自身的那种主体性幻觉和傲慢。同样的,他认为那种试图改造和控制世界的做法是徒劳无益的,因而建议我们放弃这种主体策略,转而采取客体的‘宿命策略’”。[1](P145)鲍德里亚为解决消费社会问题所陷入的困境在此昭然若揭。鲍德里亚用“宿命策略”浇灭了消费社会中人们对“符号化”抽象统治批判的激情,转而建议人们要顺应客体,不要再强求改变这个世界。由此可见,鲍德里亚就从一个激进的现代性批判者走向了悲观主义的境地。
鲍德里亚对“符号化”抽象统治的批判彰显出马克思相关理论探索的存在论意义上的重要性,因为马克思先期开展了与鲍德里亚相似的批判。面对黑格尔为最高成就的近代哲学,特别是这一哲学具有参与资本文明建构的巨大历史性贡献,即便是自己的直接思想来源,马克思独具慧眼地揭示了这一哲学用思辨概念置换现实的真相,毫不妥协地要求终止黑格尔式的“概念帝国主义”。这样一来,把鲍德里亚的批判与马克思的哲学创制进行对照就一定是富有意义的思想比较,也有进行这种比较和对读的现实必要性。鲍德里亚直截了当地对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质疑,认为把生产当作社会基础的观点也是兜售一种幻象,是对现实生活世界的意识形态证明。既是这样,我们这里就把视线对准鲍德里亚所谓的生产逻辑批判,并因为生产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而有存在论高度的考量,借以显示鲍德里亚批判的全部意图及其启示。
在鲍德里亚看来,马克思沉浸在“生产浪漫主义”的理论情绪之中。“如果说有一件事马克思没有想到的话,那就是耗费、浪费、牺牲、挥霍、游戏和象征主义。马克思思考的是生产(这不是一件坏事),他是根据价值来思考的。”[5](P24)既然马克思的思想触角没有达到消费社会这一当代人类生活园地,或者说,当今消费社会的诸种生存现象在马克思的视野之外,那么马克思理论思考所形成的成果——历史唯物主义,只能是落伍了的“历史的欧几里德几何学”。为了切入当代生活实情,就需要另辟蹊径,构设新的理论路线,鲍德里亚就把消费问题当作自己理论研究的领域。
从实际研究成果来看,鲍德里亚描述了消费社会的典型症候,暴露了资本在消费领域运行的本性,彰显了资本文明当代发展的内在机制。如果资本的历史性运动不可遏制地从生产领域过渡到消费领域,并实际造成了当今两个领域的共生共荣,那么经过鲍德里亚,当代人对资本依其本性的运动有可能达到全景式的把握。在这种意义上,鲍德里亚的研究工作影响了当代思想走向。另一方面,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马克思理论思考的世俗背景是“生产本位主义”时代,其时,“生产主义话语”支配着一切,马克思的理论注意力更多地指向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问题。的确,在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中,尽管马克思多次提到消费及其作用,但消费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并没有达到像当代这样的水平,与消费性质变化而产生的问题不可能是马克思关注的重心。就此说来,鲍德里亚的研究可以弥补马克思当年没有强调的问题,能够扩展和深化人类对于资本本性的认识。正是这样,“‘鲍德里亚’一词,对于被人们认为是能同过去的正统理论决裂,又能在传媒领域、计算机网络、信息高速公路以及当今时代一些偏远学科中指明新的理论道路的那些先驱理论而言,继续扮演着进入新理论领地的通行证的角色”。[6](P2)
当然,从资本文明至今仍如日中天的发展态势来看,立足于人类历史性生存需要面对和总结具有世界历史性意义的基本经验的高度,我们理当要以可持续发展的宏大视野来审视资本依其本性的运动,如此方有可能呈现资本文明的真相,进而解答当下生存问题。若依此来观照鲍德里亚关于消费社会的实证研究,我们无疑既要在鲍德里亚研究成果中停留又必须走出鲍德里亚。鲍德里亚富有卓识地揭示了工业社会与消费社会确实具有的区别——即便鲍德里亚有时过分夸大了两者之间的断裂,但是,两者之间并非根本性质上的迥然相异乃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它们不过是资本文明发展的先后阶段,不过对应着资本运动从“短缺经济”阶段向“过剩经济”阶段的跃迁。显然,没有前一阶段奠定的基础,后一阶段的出现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究其实质,后起的消费社会仍在资本所有权规范的架构内运行,仍然执行着资本依其本性发布的生存指令,从而始终摆脱不了利润的引诱和最终的驱动。消费社会具有普适性的符号编码法则正是资本力量丰富性的体现,由消费而来的社会操纵正是资本力量极权主义专制的象征。
如果这些判断有其合理性,那么倘若把鲍德里亚的贡献仅仅限定在开辟了一个研究领域——如消费社会理论,就只能获得某些皮相之见,并且一定是紧紧跟随鲍德里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可能错过鲍德里亚的问题,特别是错过鲍德里亚对我们提出的问题,最终真正丧失与鲍德里亚对话的可能性。如果考虑到鲍德里亚研究课题切入问题的视角——在消费社会生活基点上揭示资本的本性及其现实运动,那么进入我们视野的鲍德里亚必定在作为理论之根本的存在论领域有其承诺,或者说他应当是有着存在论关切的思想家。这样的话,我们就有了两种对待问题的诠释思路:以问题“是否存在”为视点的知识论路向和以问题“何以存在”为视点的存在论路向。若由此来对照鲍德里亚对于马克思的主导态度,我们不难看出,鲍德里亚再明显不过地采用了前一种思路。所以,鲍德里亚批评马克思只是思考生产问题,没有探讨诸如浪费、奢侈、游戏、象征财富这些属于消费社会的生存现象;没有探讨早期社会的“象征交换”问题,根本无法理解原始社会,导致对人类早期社会的无知;虽然对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激进的批判,但仍然处于政治经济学的形式之中,并成为政治经济学的“辩证顶峰”,造成了“自我侮辱”。诸如此类的批评或诘难,不一而足。
总体上看,鲍德里亚认定马克思的理论存在着很多盲点,而且问题多多。即使在毕生倾心研究的生产领域,马克思也不过是未经分析地运用“生产话语”和“表现话语”这样的镜像来解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解构资本运动秩序,实际上自觉不自觉地传播着 “意识形态幻象”,结果却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不仅没有击中资本主义要害,反而疏离了资本主义现实生活中的“根本性分离”以及从中生发出来的“根本颠覆性”,与“政治经济学”一道成为为资本服务的共谋者。鲍德里亚断言:“历史唯物主义不可能超越政治经济学的模式来理解过去,就像它不可能实现对原始社会的解码一样,同样它也不可能面对未来。它越来越不可能描绘出真正超越政治经济学的革命前景。它‘辩证地’挣扎在资本的死胡同里,就像它挣扎在对象征的误解中一样。”[5](P72)①
的确,以问题“是否存在”的知识论阐释框架来阅读马克思,包括鲍德里亚在内的后来者都可以容易地发现马克思思想触角没有到达的问题域。这一人类思想史演进中层出不穷的现象大概并不专属于马克思。我们的视线倘若仅止于此,当然就会以后见之明式的自负与轻浮而把思想事业变成自恋式的智力游戏。不要说鲍德里亚指责马克思没有探讨与消费社会有关的各种问题,就是他所研究的消费社会的那些问题或现象,也会随着人类生活变迁而生灭变幻,相关的结论岂能不被后来研究者所诟病或淘汰?但是,鲍德里亚研究工作作为人类思想历事的一种标识或一个路标,这是抹杀不了的。之所以能有如此之地位,完全在于鲍德里亚由消费社会现象揭示了资本依其本性展开自身的可能性变化,在于由此阐明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类生存经验,在于烘托了资本文明时代有助于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合法生存筹划方式。毫无疑问,这是存在论意义上的问题意识。换言之,鲍德里亚用现身说法彰显了存在论沉思的优先性。然而,鲍德里亚却缺失对于马克思存在论沉思应有的敏感。这是偶然的失误吗?
马克思曾把资本时代的本质特征概括为“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而“物的依赖关系”作为社会生活的基础,也就是“抽象统治”或“观念统治”在“新时代”的大行其道。[11](P107,114)不可规避的是,鲍德里亚呼应了马克思的论断,而且提供着很有力度的可信的佐证。但颇为奇诡的是,鲍德里亚在批评马克思时却对此缺少起码的反省。与其说这是有意回避,不如说是存在论原则上的“弱视”。我们相信,当鲍德里亚楬橥符号编码法则在消费社会的肆虐,他道说了当代人的生活实情;当鲍德里亚热衷于阐扬符号编码法则,他毫不犹豫地充当了资本原则的陈情者。由此可见,把鲍德里亚称为当代最激励人心但也最富争议的思想家之一是切中肯綮的判断。既然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对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批评给予具有原则高度的分辨或清理,尤其不能像鲍德里亚那样随意让渡马克思存在论沉思那个本质重要的向度。这里试以鲍德里亚对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评价为例来略加提示。
在对马克思的所有批评中,鲍德里亚把对政治经济学的批评置于首位。鲍德里亚说:“马克思主义分析中的所有基础性概念都必须加以质疑,首先就要质疑马克思主义对政治经济学的根本批判及其超越政治经济学的要求。”[5](P1)鲍德里亚的所指非常清楚,因为马克思使用的很多概念,如“劳动”、“匮乏”、“必然性”、“生产”、“生产力”等等,恰恰是“政治经济学的螺丝钉”;于是,马克思不可能从根本上颠覆政治经济学,相反却再生出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基础,导致在世界范围内复活政治经济学模式;因此,我们必须走向根本不同的层面,即“象征交换及其理论”,如此才能最终消解政治经济学。
乍看起来,鲍德里亚的指责极具震撼力,若是依循其理论视域,尤其非常有理。当然,这都是以马克思不在场为前提的。我们不过是要说明,一旦立足于存在论的原则高度,与鲍德里亚所论完全不同的情况立即呈现出来。诚然,马克思大量使用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术语,就像大量使用了近代哲学术语一样。这难道就一定会失去自己的原则或立场吗?借用鲍德里亚的说法,“语词”运用是在“所指”和“能指”两个向度的编码关系中展开的。就此试问:马克思使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术语是否有自己的寓意或内涵?若否,马克思对于当今世界的影响明显超过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就是对人类文明发展的极大反讽;若是,则我们理当尊重马克思,有义务把马克思的寓意阐发出来。这样说来,我们可以获得两条重要的信息:其一,马克思高度重视前人的理论思考,充分吸收积极的思想资源,而不是离开人类文明发展大道主观臆造;其二,马克思不做现实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从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出发,“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为世界阐发新原理”。二者综合起来,毋庸置疑表明马克思从“何以存在”入手切入和解决问题的存在论路向。
马克思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不是在 “是否存在”意义上予以否定或肯定,而是从“何以存在”意义上考究其存在的合法性。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之前,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相继问世,为资本依其本性的运动提供了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推动,也引发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产生。古典政治经济学固然有其不可缺失的学脉渊承,但与理论前辈相比,则直截了当地把自身界定为“市民社会”的科学,形成了超乎前人且富有实效的理论成就,毋庸置疑地成为资本原则的卫道士。这样说来,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现实存在乃是不容否认的事实,马克思对此了然于胸,拟定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主旨的分析思路或评价方案就是明证。正如阿尔都塞所觉察的,在马克思的方案中,批判政治经济学并不意味着纠正其中的不妥之处,也不是要填补某些空缺,以便继续这门科学,而是提出了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新的总问题和新的对象”——不仅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本身提出问题,而且还把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本身”即现实根据作为问题提出来。如此这般的彻底性,实际上就是要宣布古典政治经济学“没有任何存在的权利”。而且,阿尔都塞还颇有领会地明言,在马克思看来,“如果说这样的政治经济学不应该存在,这是指的权利而不是指的事实。”[8](P182)可以相信,“存在的权利”毕竟与存在之“根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存在“权利”的追问必定需要考究存在之“根据”。马克思匠心独运地把问题与其“根据”相勾连,实际上就是把问题还原到“何以可能”的原发背景中,由问题之来历而洞明问题之真相。显然,这肯定不是像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滞留于狭隘的学科领域来思考问题,而是深入于问题之根本的沉思。由之而来的致思取向就是从现实生活过程出发崭露问题,让问题之解答服务于人类现实生活之筹划。具体地说,马克思由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而实际切入这一科学赖以产生的现实根据,毫不留情地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固守自身根据而裹足不前的局限性,以及掩盖现实生活实情的巨大虚妄。既然如此,马克思追究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存在合法性,本质重要地指向了现实社会的世俗基础,旨在洞穿这一基础在资本原则驱动下 “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的实质。正是基于真切领悟资本原则及其时代精神,马克思始终把彻底的批判精神与关注现实的理论思考相结合,依照“只向世界指明它究竟为什么而斗争”[10](P418)来定位自己的运思,为人类改造生活世界提供健全的精神向导。就此而言,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无视马克思这一关注现实生活世界的人文情怀呢?我们果真能够对于这一最容易感知也最有吸引力的方面视而不见吗?进而言之,我们能够毫无顾虑地与那些高傲地撇开马克思思想的这一巨大部分的言行并肩为伍吗?在这方面,尽管鲍德里亚也概莫能外,但他确实处于失语的状态,与马克思的存在论沉思失之交臂。
因此,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批评需要予以全面地评估,尤其需要上升到哲学的原则高度来审视。阅读鲍德里亚,我们可以获得富有建设性的思想支持或思考灵感。然而,我们更需要超越鲍德里亚,从其所允诺的具有“象征交换”意义的事实和问题中,摆脱其哲学存在论上的掣肘,致力于阐扬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沉思,构建可望触及当代问题之核心的思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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