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坚,周国强
(江西中医药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04)
中医音乐治疗是立足于祖国传统医学和传统音乐文化的音乐治疗,作为有别于西方音乐治疗的具有民族特色的音乐治疗体系,它和阴阳五行说、中国传统五声性音乐融为一体。本研究就阴阳五行说的生命观及其对中医音乐治疗实践的指导意义、中国传统五声性音乐和阴阳五行说的渊源关系、五声性音乐与中医音乐治疗关系的相关问题做一理论阐述。
自古以来,中国哲学思想非常活跃。阴阳五行学说同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名家等学派一道,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悠久文明发展的结晶,凝聚着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体现出民族整体性的思维方式。其中,阴阳五行学说更是中国哲学的萌芽,既是先秦诸子思想的前提和起点,又是当时人们一种普遍的宇宙观与自然观。关于其历史与发展、内容与意义,本研究不再赘述,仅就它与中医音乐治疗联系紧密的生命观以及生命观体现出的中国传统思维模式、传统思维模式对现代科学和中医音乐治疗的意义做一初步阐述。
阴阳五行学说的生命观实质上就是中医学的生命观。这个观念体系由“气-阴阳-五行”构成,从生命的起源与本质、生命的运动与变化出发,将人体疾病的防治置于“天人一体”思想之中,构成了极具民族特色的生命观,虽经数千年却历久弥新,至今仍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阴阳五行学说认为,“气”是宇宙之本源,亦是构成生命最基本的物质原料。阴阳是生命运动、变化、消亡的根本原因,生命体的病变与康复均在阴阳范畴之内。生命同世上任何事物一样,依据其特性可归属于构成物质世界的“木、火、土、金、水”即“五行”之中。以五行配生命体的五脏、五官以至情志,它们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在阴阳二气的盛衰消长作用下,共同构成一个动态稳定的生命系统。
阴阳五行学说对生命的看法是中国古代辩证思维有机论自然观的重要代表。它以五行配属四季和五方,于是,构成宇宙万物原点的时空通过五行配属有机地贯通在一起。按照同行事物具有同类属性,相应相求;不同行事物在一定模式下横向相生相克原理散发开来,时空中的万事万物依据阴阳五行法则在时空中运行。它将物质世界看成一个相互联系的统一整体,在这个意义上,与唯物辩证法中关于世界是普遍联系的原理类似。在阴阳五行学说指引下的中医学,伴随中华民族一路顽强走来,生生不息,为保证整个民族的生存繁衍乃至社会历史的发展,提供了强大而稳定的医疗保障,直至今天仍影响广泛,无论在民间还是在国家医疗体制中都不可或缺。
阴阳五行学说生命观体现的辩证思维有机论自然观对现代科学发展有积极的借鉴意义。诞生于15世纪下半叶的西方自然科学,以工具理性为其思维模式,以科学实验为基础,以观察实验、解剖分析和归纳为主要研究方法来探索自然的奥秘。它们分门别类,将自然事物一一切割开来,研究每一组成部分的构造、原理与作用。以20世纪初的物理学革命为标志,现代自然科学应运而生。现代科学发展一日千里,科学家们日益觉察到过去传统的分门别类、解剖刀似的研究思路与方法的弊端,“他们开始逐渐认识到中国古代的有机自然观对于现代科学的发展有着莫大的作用。美国科学史家R·A·尤利达指出‘中国思想对正在出现的世界科学的贡献与影响,除去驰名的科学发明,如印刷、火药、罗盘外,还包括使物理学摆脱粒子论、因果论与机械论而倾向统一的、非机械的、非还原的有机自然思想’。尤利达这段话明确提出了中国古代有机自然观对现代科学十分有益的观点”。
阴阳五行学说生命观体现的辩证思维有机论自然观对中医音乐治疗实践有极强的指导意义。首先,它提示我们中医音乐治疗不同于西方国家倡导的音乐治疗。二者的基本原理、治疗过程都属于不同的体系,评价标准亦不可雷同,它们的区别类似于中医与西医、中国传统音乐与西方艺术音乐的区别。在中医音乐治疗的实践中,我们不能拘囿于西方音乐治疗已有的概念与方法,必须建立基于中医学基础之上的、有别于西方音乐治疗的独特的中医音乐治疗体系①这种意义,既来自于中医学的生命观及其体现出的辩证思维,从更广阔视野看,也来自于近二十多年来国际音乐学界推崇的多元文化观和自二战以后就开始出现的音乐文化价值相对论。无独有偶,2014年7月将在音乐之乡奥地利召开的世界音乐治疗大会,以“音乐治疗实践、研究和教育文化中的多样性”为主题,将“音乐治疗实践、研究和教育的多元文化视角”列为大会的焦点议题之一。这既体现了源自于西方学术界的多元文化观和音乐文化价值相对论对音乐治疗的学科渗透,也说明了国际音乐治疗界对多元文化背景下音乐治疗教育与实践的主动接纳。笔者预言,假以时日,两个世纪前在“单线进化论”和“欧洲中心论”影响下出现的“欧洲音乐文化中心论”这种早已过时的并被西方学术界主动摒弃的论调将会渐渐丧失其在音乐治疗界的支配地位,跟它类似的状况早已在国际音乐学界出现并达成了共识。[1]。其次,它提示我们,中医音乐治疗要有整体观的指引。中医音乐治疗的整体观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人体与外部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整体和谐与统一。人既有自然属性,又有社会属性。在中医音乐治疗中,要注意病人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和季节、时间、家庭环境等因素。第二、人体内部各脏器的整体和谐与统一,这是指人体内部的生理系统方面。第三、人体内部各脏器与情志的整体和谐与统一,这是指人体内部的生理系统与心理系统的整体和谐与统一。在中医音乐治疗中,要注意“形神合一”、“形神俱养”,不能忽视情志的调养在中医音乐治疗中的重要地位。最后,它提示我们要合理科学地确定中医音乐治疗的某些用乐原则,比如“反情”与“比类”②“反情”、“比类”来自《礼记·乐记》,“万物之理,各以类相动也。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2]。“比类”原则就是选用与病人情绪表现相对应的某一行音乐,以引起强烈的情感共鸣;“反情”原则则是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理论,选用与病人情绪相对抗的某一行音乐,以帮助转变病人的不良情绪体验。
中国传统音乐同中医学有共同的源头,这就是对中国医学、天文学、地理、数学、音乐、绘画、书法、戏曲、建筑、军事以及其他各家都有重要影响的、从古至今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哲学流派与理论——阴阳五行学说。《吕氏春秋·大乐》明确提出:“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这是有据可考的首次出现了“音乐”的概念,并指出音乐源于“太一”,音乐的本质是“阴阳变化……合而为章”。
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上第一个提出“和”(即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概念以及“和六律以聪耳”思想的史伯,被推崇为阴阳五行家的先驱。他明确指出,“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3]。五声由五行所产生。春秋早期的唯物主义思想家认为由于阴阳二气的作用,产生和形成了万物。世界万物如此,音乐自然也不例外。在他们看来,音乐的性质和作用,音乐的审美标准,以及五声、六律、八音等音乐现象,都应当用阴阳和五行来加以解释。首先,他们认为天之六气作用于地之五行,是产生音乐的根本原因。其次,人们欣赏音乐的审美感情,好恶喜怒哀乐,也是由于阴阳等六气的作用。并进一步认为音乐具有“宣气”的作用,要求音乐在阴阳阻滞、不能通畅运行的时候,起到宣导疏通的作用。音乐之所以具有宣气的作用,是因为音乐的律、吕,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阳曰律,阴曰吕。音乐的律吕和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相通,因此,我们能够通过音乐的作用,来使天地之气疏通[4]。近年来又有学者根据《国语》中对史伯阴阳思维及其对六律概念的论述,具体推断出“最迟于公元前773年,也就是距今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史伯提出‘六律’概念之时,阴阳学说就已渗入乐律学领域,并且,分为阳六、阴六的阴阳十二律二分结构在此时也已经出现”[5]。由此可见阴阳五行学说乃中国五声性音乐之历史渊源。
此后,建立在五声基础上的五声音阶及五声性调式,亦受到阴阳五行学说的极大影响,从中国传统乐理的历史发展来看,它们的源头也在阴阳五行学说。宫、商、角、徵、羽五个阶名“形成于巫觋文化中的(古天文学和人文意识)万物有灵观,成熟于周易和老聃以来的阴阳对应、化合和联想的象数思想”[6]。《礼记·月令》中也认为,五声音阶与土、金、木、火、水相对应,亦具有五行之间的相生相克关系,它依照这个规律倾向、制约而形成运动不息的调式活动。
总之,我国传统五声性音乐同阴阳五行学说关系密切。一方面,阴阳五行学说不但是音乐的源头,而且“五声、六律、八音的说法,就是在阴阳和五行学说的影响下,而后形成起来的”[7]。另一方面,五声性音乐(包括十二律理论等中国传统乐理)又体现出阴阳五行学说。
五声与五音都是音乐的构成要素,古代音乐文献和《黄帝内经》中分别出现了“声”(五声)、“音”(五音)两个名词,二者内涵有别。先秦音乐文献中,五声是指宫、商、角、徵、羽五个阶名,这里的五声是单独意义的音阶[8]。而《黄帝内经》中出现的五音或音,并非指单声的五声,而是指按照一定规律组成的五种调式或某一种调式。以往也有学者指出了这点,但大多并没有从学理上进一步说明。以下是笔者对这个结论的分析:
第一、古汉语中“声”与“音”的意思不同,五声有别于五音。从“声”、“音”的本义看,二者有别,古人分辨得很清楚。“声”的本义是指“自然的声音”,是人从听觉器官中获得一种听觉的效果;“音”呢,据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记载,“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宫、商、角、徵、羽,声也;丝、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9]。“声”与“音”,从二者来源看,有“外”与“内”之别。“有节”是形成“音”的关键所在。从音乐美学角度看,“声”与“音”在古人眼里亦是严格区分开来的,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作为先秦儒家音乐思想集大成者——《乐记》指出“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声成文,谓之音”。《礼记正义》郑玄注云:“宫、商、角、徵、羽,杂比曰音,单出曰声。”[10]“单出”与“杂比”即为“声”与“音”的区别。具体而言,“声”指音乐表现的物理属性(高度、强度等),“音”具有“文采节奏”之“饰”(节奏、音调),就是“音”由“声”变化发展而来,“音”有旋律和节奏变化,而“声”没有。总之,“声”要“成文、成方”,合于律吕,才成为“音”。
第二、宫、商、角、徵、羽五个阶名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它们类似于源自西方音乐的现代音乐体系中的首调唱名法,不是固定唱名法中具有固定音高概念的音名与唱名),孤立的任何一个阶名既可能是宫音,也可能是商音、角音等,宫、商、角、徵、羽五个名称只有在一定的调式体系中才能成立。
第三、从中医音乐治疗角度而言,宫、商、角、徵、羽每一个音如单独存在,就没有阴阳属性,因为阴阳是种相互依存的关系(阴阳互根),此其一;其二,一般而言,孤立的一个个单音如果没有其他音乐语言的配合则难以形成音乐。“有声而无音”,不具有起码的音乐意义和功能,因而无法表达一定的情绪与情感。
因此,《内经》中出现的“其音角”和“在音为角”、“其音徵”和“在音为徵”等词句,是指角调式、徵调式的意思,而不是角音、徵音的意思。
现存最早的中医经典理论著作《黄帝内经》中,将五音和阴阳五行学说紧密结合,第一次将五音引入医学领域,认为不同调式的音乐能对人的五脏以及人的生理、心理变化产生不同的影响。
《黄帝内经》在多处提出了五音与人体五脏的对应配属关系。如《素问·金匮真言论》曰:“入通于肝,藏精于肝,其音角;入通于心,藏精于心,其音徵;入通于脾,藏精于脾,其音宫;入通于肺,藏精于肺,其音商;入通于肾,藏精于肾,其音羽。”《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在脏为肝,在音为角”、“在脏为心,在音为徵”、“在脏为脾,在音为宫”、“在脏为肺,在音为商”、“在脏为肾,在音为羽”。此外,《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素问·五常政大论》《灵枢·邪客》等也多次提到了五音与五脏的关系。
《黄帝内经》认为五脏与人的情志有对应关系,而五音与五脏又有配属关系,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出五音与人的情志等心理活动也密切相关。“情志”是指“七情”与“五志”,“七情”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五志”为喜、怒、忧、悲、恐。《黄帝内经》总结出“心在志为喜,肝在志为怒,脾在志为思,肺在志为忧,肾在志为恐”,通过“五行生克”规律,可以利用五音对人的情志进行调理。
《黄帝内经》认为不但五音与五行、五脏、情志等有对应关系,而且能对人体脏腑、五官、五味等方面有生理作用,即不同调式的音乐对脏腑、五官、五味等有相应的影响。通过对《素问·五藏生成篇第十》《素问·金匮真言论篇》《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等篇目的总结,可将五音与五行、五脏、六腑、五味、五官、情志、形体的对应关系归纳如下:五音:角、徵、宫、商、羽;五行:木、火、土、金、水;五脏:肝、心、脾、肺、肾;六腑:胆、小肠、胃、大肠、膀胱(三焦);五味:酸、苦、甘、辛、咸;情绪:怒、喜、思、悲、恐;五官:目、舌、口、鼻、耳;形体:筋、脉、肉、皮毛、骨。
站在治疗角度可以看出,角调式音乐能对人的肝、胆、目等施以影响,徵调式音乐能对人的心脏、小肠、舌等施以影响,宫调式音乐能对人的胃、脾等施以影响,商调式音乐对人的肺、大肠等施以影响,羽调式音乐能对人的肾、膀胱等施以影响。《黄帝内经》正是通过五声性调式与五行、五脏的对应配属关系,进而将五声性音乐与人体脏器、情志等联系起来,在阴阳五行学说引领下,构建了中医音乐治疗基本理论。
从阴阳五行学说、中医学、五声性音乐、人的心理生理活动各方面的关系来看,将五声性音乐引入音乐治疗并取得积极疗效,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在实践上是值得尝试的。接下来需要研究的就是中国传统五声性音乐的阴阳属性及其标准,这首先是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涉及到调式、节奏、节拍、速度、音色、音区、力度、和声、结构等一系列的音乐语言,笔者在后续论文中将对此课题进行深入探讨。
[1]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45.
[2]关熠平.简评中国古代阴阳五行思维模式的双重价值[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38):3.
[3]左益寰.阴阳五行家的先驱者伯阳父———伯阳父、史伯是一人而不是两人[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1):97-100.
[4]蒋孔阳.阴阳五行与春秋时期的音乐美学思想(上)[J].社会科学战线,1979(3):61-67.
[5]黄大同.六律六吕的单阳双阴交替十二律形态研究[J].音乐研究,2011(3):66.
[6]胡企平.释宫商角徵羽五声阶名的由来[J].黄钟,1994(4):16.
[7]蒋孔阳.阴阳五行与春秋时期的音乐美学思想(下)[J].社会科学战线,1979(4):62.
[8]罗小平.析五音与五脏关系的研究[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9(3):27.
[9]覃觅.声、音、乐、响辨析[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0):79.
[10]刘伟生.《礼记·乐记》“声”、“音”、“乐”辩[J].船山学刊,2002(4):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