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照的光”法
——重思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

2014-04-05 10:43张定鑫
上海财经大学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资本论人民出版社恩格斯

张定鑫

(江西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与他研究资本所得出的学术成果同等重要,这不仅是因为前者是后者的直接成功之道,而且是由于“科学方法几乎是我们全部知识的基础”*[美]乔治萨顿:《科学的生命——文明史论集》,刘珺珺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0页。,人们对前者的把握程度直接影响其对后者的理解程度或研究程度,甚至关系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如何正确理解与健康发展的问题。

一、对学界在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上学术成果的简要回顾

马克思自《莱茵报》时期以来毕生研究资本问题,不仅留下了作为他的资本研究成果的7000余页的《资本论》及其手稿,而且他多次向人们挑明他用以研究资本的方法在经济学上的非凡之处,说他“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至今还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19页。。但马克思对人们对他研究资本的方法的理解程度不怎么称意,明言“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19页。。也许由于这个原因,马列经典作家对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给予了一贯的关注。马克思的战友恩格斯第一个对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予以阐释,他在马克思于1859年6月发表他关于资本问题的研究成果——《政治经济学批判》两个月后即发表“书评”,把马克思研究资本问题的方法阐释为“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一种比从前所有世界观都更加唯物的世界观”,“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并把辩证方法在使它成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发展形式的简单形态上建立起来”。他晚年在“费尔巴哈论”中进而把这个“唯物的世界观”或“唯物主义历史观”定位为“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或“在劳动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又名之曰“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1-692页。。后来,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承继了恩格斯这一“阐释形式”,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强调的是辩证唯物主义”、“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之后,斯大林肯定了列宁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提法,并断定“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共产主义底理论基础”[注]苏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135页。。这些正是前苏联、中国学界所公认的“历史唯物主义”或“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体系奠基过程的“根脉”,换言之,正确理解并向世人准确阐明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本身是由马列经典作家所奠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或“历史唯物主义”学科体系赖以形成的“自因”。

国内外学者正是直接或间接地围绕着马列经典作家关于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之“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而展开了这一领域的研究,这些研究主要存在四种情形:一是基于对恩格斯等马列经典作家对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所作的“历史唯物主义”范式的“再阐释”而间接触及这个问题,如弗洛姆认为“马克思从来没有用过‘历史唯物主义’或者‘辩证唯物主义’这个字眼……他所说的‘唯物主义基础’只不过是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注][美]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徐继亮、张庆熊译,南方丛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页。;波普尔认为马克思的“经济的历史唯物主义”不“等同于那种意味着对人的精神生活采取一种蔑视态度的唯物主义”[注][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2卷),郑一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172~173页。。二是在恩格斯等马列经典作家所奠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范式下研究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如欧内斯特·孟德尔明确提出应用于《资本论》的认识方法是“唯物辩证的方法”[注][比利时]孟德尔:《〈资本论〉新英译本》,仇启华、杜章智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许永和认为“马克思的经济分析方法是以人与物质环境的关系,探讨人类社会的生产、分配与再生产的演化过程,其分析过程虽也将社会现象抽象化与简单化,但其逻辑方法脉络严谨,组织庞大而且环环相扣”[注]许永和:《生产分配与资本积累的政治经济学: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指南书局2009年版,第6页。。三是侧重从马克思文本本身出发探究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如阿尔都塞提出马克思确立了把现实和思维区分开来的原则,即“现实及其各个不同方面即现实的具体、现实的过程、现实的整体等等是一回事;现实的思维及其各个不同方面即思维的过程、思维的整体、思维的具体是另一回事”,肯定在“被思维的具体”中认识现实这一研究方法的正确性[注][法]阿尔都塞、埃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伯特尔·奥尔曼认为“离开辩证法,马克思就不可能达到其对资本主义的认识”[注][美]伯特尔·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马克思方法的步骤》,田世钦、何霜梅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国内学者有的从“物”、“社会关系”、“精神生活”三“维度”分析资本的属性,有的把马克思分析资本的方法归纳为“批判的维度”、“实践的维度”和“权力分析的维度”或者归之为“从后思索法”。四是从一般科学方法论出发探究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如B.A.马利宁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化学结构理论——同分异构学说来说明“价值形式”等现象[注]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资本论〉哲学与现时代》,孙越生、沈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4页。;国内学者有的认为马克思“把生物学的方法用于资本主义社会有机体的研究”,有的认为马克思所谓“缩短和减免分娩的痛苦”的论断体现了系统法的“总体最优化”,有的主张“从研究发生过程的角度具体分析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说‘研究’的内涵”、着重于“事实与价值、事实与假设、整体与个体”等方面的研究。这些研究无疑都从不同侧面推进了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的研究,但存在两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在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或一般科学方法论成果与马克思的重要文本结合的过程中,或者偏于前者并依凭前者去“推断”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的偏向,如孟德尔等不少学者所认为的《资本论》的方法是“唯物辩证的方法”。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对于马克思在研究资本的过程中究竟如何具体体现或运用“唯物辩证的方法”缺少恰如其分的、有根有据的分析,结果存在“大”而欠“当”或“抽象”的现象;或者偏于后者之一隅,如所谓“物的维度”、“从后思索法”偏重对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的某些特征的描述而未触及其要害。二是没有在马克思研究资本的诸多不同的方法中区分作为马克思研究资本的直接(或主要)方法与马克思研究经济问题以及其他社会历史问题中所体现或所涉及的一般科学方法之间的层次差异。

虽然马克思没有留下方法论“专著”,但留下了若干篇关于他自己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的专论文本。顺着马克思经济学文本或关于资本问题的著述,不难发现马克思研究资本的直接的、主要的方法所在。

二、“普照的光”法(居“普照的光”位置的生产方式法)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提出的“一种普照的光”那段著名的论断表明,尽管在一个社会形态同时存在着多种生产方式或多种生产方式之间的“混合”,但每一种社会形态都存在由某种“生产”及其“关系”构成的“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处于“普照的光”位置,即决定着该社会其他“生产方式”,如“农耕”方式在封建社会“处于支配地位”而致使该社会的工业及其组织也按“农耕”方式进行、所有制形式带有土地所有制性质。他在《资本论》手稿中明确地把“资本”视为居“普照的光”位置的生产方式,说“我们称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是这样一种社会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下,生产过程从属于资本,或者说,这种生产方式以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为基础,而且这种关系是起决定作用的、占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在《资本论》第三卷第48章中把“资本”列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同位语”且“占统治的范畴、起支配作用”。同时,在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利润率平均化条件下,资本作为资本主义世界“普照的光”还意味着以商品形式投入流通的价值额要求获取作为“货币形式”的等量价值额、预付在生产中的资本要求取得与任何另一个同量资本一样多或同所投资本量相应比例的利润,各个不同的生产部门出现利润率平均化趋势,结果“资本就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力;每个资本家都按照他在社会总资本中占有的份额而分享这种权力”[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18页。,也就是所有资本家有按照其拥有资本份额共享资本“果实”的意识。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把这种居“普照的光”位置的“生产方式”思想抽象或“提升”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就是说,作为一种在某一社会形态处于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不仅在经济领域是“普照的光”,而且在该社会形态其他领域也是“普照的光”,其中“资本”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各个领域都处于“普照的光”位置。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把马克思这一思想阐述为“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列宁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党人?》一书中把马克思这一思想概括为两个“划分”、两个“归结”,熊彼特则把马克思这一思想归纳为“两个命题”,即“生产形式或条件是社会结构的基本决定因素”、“生产方式本身有它们自己的逻辑”[注][美]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键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3-54页。。显然,不能把马克思“普照的光”命题简化为“生产关系”或“阶级关系”论,而应该还原为一个社会“处于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论,有学者明确肯定“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就是该社会的‘普照的光’”[注]杨耕:《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页。。

当然,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不能停留于所谓“生产方式是由人们在社会的生产中结成的不可分离的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两个方面形成的”[注][日]冈本博之:《〈资本论〉与当代》,引自《〈资本论〉与当代——日本学者研究〈资本论〉文集》,李成鼎、尚晶晶译,求实出版社1984年版,第25页。这样的含糊“阐释”。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提出的“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资本论》第一卷提出的“他的劳动生产条件,也就是他的生产方式”、“使农村居民的生产方式,从而使他们的生活条件和就业手段发生了巨大的、突然的和强烈的革命”等,这些都直接把“生产方式”置于人们的生产活动条件(手段)即“生产力”范畴。G.A.科恩则把马克思的“生产方式”阐释为“物质方式”、“社会方式”以及它们的“混合方式”[注][英]科恩:《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一种辩护》,段忠桥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页。。可以把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分为两个“层级”:一是作为马克思社会历史观视野中的“生产方式”,指的是“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典型的或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马克思一生集中分析了其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二是特定历史阶段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它包括三个基本方面。

这三个基本方面具体是,其一指生产的技术条件或生产方法,如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提到的“手推磨”、“蒸汽磨”就是代表历史上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的“符号”。其二指生产的社会形式或社会性质,它涉及生产的组织形式(如行会师傅的作坊、工场手工业等)、生产要素之间的社会结合形式(如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生产目的(如“资本的目的”是“交换价值”而不是“使用价值”)。其三指上述出于“抽象”或“分析”需要而被“分割”开的“生产的技术条件或生产方法”(人们习惯上称之为“生产力”)与“生产的社会形式”(人们习惯上称之为“生产关系”)之间的“融合态”或直接存在形式即马克思所说的“社会经济形态”。马克思所谓“由于劳动过程的组织和技术的巨大成就,使社会的整个经济结构发生变革”[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4页。,就侧重从“人类生产的技术条件或生产方法”方面把握“社会经济形态”或生产方式的本质特征;所谓“使各种社会经济形态例如奴隶社会和雇佣劳动的社会区别开来的,只是从直接生产者身上,劳动者身上,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44页。,就侧重从“人类生产的社会形式”把握“社会经济形态”或生产方式的本质特征。当然,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以相当大的篇幅分析了“生产的技术条件或生产方法”(即“固定资本”)的革新所引起的剩余价值创造形式上的“相对剩余价值”化情况。值得注意的是,以往人们在理解“生产方式”概念时偏重于其中的“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分”,甚至于在“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作“二一添作五”式理解,而模糊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所包含的那些丰富内容。其实,“生产关系”原本就内在于人们的生产活动过程之中,“生产关系”本身也出“生产力”,马克思制定的“生产关系”概念原初就是指人类生产活动中“许多个人的合作”[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这么一种“社会性”及其机制。

在马克思资本学说中,“资本”不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同位语,而且作为一种独立的生产方式在资本主义世界各个领域居“普照的光”位置,是打开这个世界全部奥秘的总“钥匙”。其一,从“资本”概念出发可以解开资本主义社会各种经济现象的奥秘,如马克思基于资本概念发现“剩余价值的正常形式已经不是地租,而是利润”,“一切土地所有权都转化为适应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土地所有权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01页。,以至于出现“不懂资本便不能懂地租”现象。其二,从“资本”概念出发可以解开资本主义社会各种政治现象的奥秘,马克思就从“资本”这一生产方式出发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现象背后的实质,说“资产阶级国家不过是资产阶级用来对付它的个别成员和被剥削阶级的相互保险的公司”[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338页。。他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认为当时英国的“教育、传统、习惯”都服务于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需要,英国的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都利用国家权力去促进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得出“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的著名论断。其三,从“资本”概念出发可以解开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形态的奥秘。马克思一方面从“资本”概念出发肯定“自由”、“平等”等近现代文明理念的历史进步性,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从“资本”概念出发指出“自由竞争”体现了“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自由发展”。他从“雇佣劳动”的历史分析这一侧面阐析了“自由”、“平等”等观念的进步性,认为古代世界及其共同体的基础是直接的强制性劳动,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商品经济是一切平等和自由观念的现实基础,其中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是生产一般交换价值的、形式上自由的劳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7、201页。。另一方面,他从“资本”概念出发戳穿了资本主义社会“平等”、“自由”等文化观念或价值理念的幻象,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所标榜的“自由”、“平等”观念实际上被演绎成“自由”地、“平等地剥削劳动力”这一“资本的首要的人权”[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24页。,或者说,“自由”、“平等”、“博爱”这些原本代表人类公理的“符号”被资本转变成为之服务的“意识形态”。

马克思不仅从“资本”这一资本主义社会“普照的光”角度集中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各个领域或各个现象,而且在不同程度上通过这一“普照的光”法揭示了人类文明发展不同历史阶段的特征。譬如说,他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提出的“古典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都是这样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其中每一个生产关系的总和同时又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5页。,就是根据历史上居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的不同性质而划分这三个社会形态的,尽管这里用了“生产关系的总和”,其实蕴含了居“普照的光”位置的“生产方式”这一视角。他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用“普照的光”法对整个人类文明史及其未来趋向作了这样的描述: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是对以个体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否定,资本主义生产又造成对自身的否定,即重新建立以社会生产资料共同占有为基础的个人所有制,并挑明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合作工厂”、“股份企业”或“股份公司”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化为联合的生产方式的过渡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98页。。

三、“肯定—否定”法(“对每一种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法)

基于“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很差”这一事实,马克思在“1872年第二版跋”中具体阐述了他自己研究资本的“辩证方法”,说“辩证法对每一种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这里,虽然马克思在直观形式上明言“辩证法”,实际上暗示了他自己对待资本的研究视角或研究资本的方法问题。多年来这一问题的研究是存在偏颇的,人们对于马克思对“资本”的“肯定的理解”这一侧面有所忽略,或者说对这一侧面的研究处于零散状态并被淹没于对“资本”的“否定的理解”或“批判”之中,以至于把马克思资本学说等同于“资本批判理论”。其实,在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中,不仅包括对“资本”的“否定的理解”或“批判”,而且包括对“资本”的“肯定的理解”。例如,马克思对资本存在的历史条件作了肯定性分析,认为简单商品经济是资本的“种子”或“细胞形式”;资本“以生产力的一定的现有的历史发展为前提”[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1页。,是人类生产的社会化程度达到相当高度的结果;资本作为一种独立的生产方式,其形成过程表现为个人的分散的生产资料转化为社会的积聚的生产资料,多数人的小财产转化为少数人的大财产,以所有者的个人劳动为基础的所有制被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所排挤。

马克思对资本保值增值的秘密也作了具体分析。尽管马克思在资本主义世界过着大半辈子流亡者的生活,但他没有因此“抹黑”这个世界,否认那种把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人与人之间互相坑蒙拐骗的谬见,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在商品质量上弄虚作假也是非正义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79页。,肯定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理性社会,“资本家是以商品交换规律作根据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1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2、258页。,并放大了价值规律的作用范围与威力。他在《资本论》中具体分析了资本如何赋予那些“死劳动”、资源或货币以“生命”即赢利的过程。

他在《资本论》第一卷“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篇中运用商品劳动二重性理论,一方面阐明工人在劳动过程发生的“抽象劳动”属性“不仅再生产出劳动力自身的价值,而且生产出一个超额价值”,即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绝对剩余价值”;另一方面阐明工人在劳动过程“发酵”的“具体劳动”属性在同一时间内实现了“双重效果”,即把新价值加到劳动对象上和把旧价值保存在产品中,这种“加进价值而保存价值”的“活劳动的自然恩惠”在价值形态上不费工人“分文”,但无偿地为资本家实现了生产资料“保值”。“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篇则具体阐述了资本家对无偿劳动“占有”或“掠夺”的特殊情形:工人作为劳动力的出卖者和资本家进行交易时只是出卖他个人的单个劳动力,如资本家支付的是100个独立的劳动力的价值。然而,这些工人在资本条件下,即“工厂”或“协作”场合下,变为“协作的人”或“一个工作机体的肢体”或各个“零件”而成为“社会工人”所产生的“集体力”,工人的“科学”,用于生产过程的自然力如蒸汽、水等,都“不费分文”地为资本所占有。显然,这个被资本无偿占有或支配的相对“无偿劳动”或“相对剩余价值”不是由其作为“单个的劳动力”、“单个的人”或“单个劳动者的力量”所创造的,仅指雇佣工人在“资本”条件下由其作为“结合劳动力”、“作为社会工人”、“作为协作的人”所创造的,或者说由工人的“集体力”或“总体劳动者”所创造的,同时包括雇佣工人的“科学”力量、“生产过程的自然力”所带来的相对剩余价值也被资本家无偿占有。马克思在《资本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篇中还分析了为机器大工业即科技含量高的“不变资本”所带来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情形,揭示了资本家占有无偿劳动果实(剩余价值)的形式出现了“通过机器进行的资本的自行增殖”趋势,即剩余价值生产的“相对剩余价值”化趋势。

马克思对资本的巨大历史进步作用作了大量论述。他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优胜于封建生产方式或小生产;资本是推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主动轮”;资本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农村生产方式的变革,资本形式把封建生产方式下的“农民”、“农业”、“农村”改变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农业工人”、“现代农业”与“城市”,摧毁了以前一切不再适应生产力发展要求的旧社会形态,并且实现了历史从地域性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资本空前地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说“资本主义生产第一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为自然科学创造了进行研究、观察、实验的物质手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2、258页。;资本空前地创造了近现代整个社会知识系统,说“资本创造文化,执行一定的历史的社会的职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2、258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个人全面发展所必经的历史阶段。

当然,马克思对资本研究的一个基本视角就是对资本作“批判”或“否定的理解”。的确,一部《资本论》就是对资本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并且从历史的视角宣判了它的“死刑”。但马克思对资本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否定的理解”主要聚焦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资本带来劳动异化或资本对人的统治,即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社会分化,造成人的发展片面化、畸形化现象,说“资本在具有无限度地提高生产力趋势的同时,又在怎样程度上使主要生产力,即人本身片面化,受到限制”[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10页。,以至于“工人从属于资本”、出现“劳动资料扼杀工人”现象,资本运动服从“丛林法则”而造成资本与劳动之间的贫富两极分化或社会的严重分化。另一方面,资本带来人对物的依赖性与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现象。资本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固有的历史负效应,表明资本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有限的或有历史局限性的生产方式而非一些学者所断言的人类“自由民主”的完美模型或“历史的终结”。

四、“抽象—具体”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单列“政治经济学的方法”一目,从经济学说史角度指出了经济学研究的两个路径:一个是“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一个是“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并“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或“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前一条路径是经济学在17世纪所走过的道路,后一条路径是以亚当·斯密、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所走过的道路,马克思肯定这个路径为“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这也正是马克思本人直接研究资本的方法。

当然,马克思特别指出这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异质于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概念的产物”或“把思想、观念、现存世界在思想上的独立化了的表现当作这个现存世界的基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93页。。相反,这个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体现了客观事物发展都经历从初级到高级(从“种子”到“果实”)或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这么一个普遍规律,只是这个方法属于哲学掌握世界的“专有方式”而有别于“艺术”形式、“宗教”形式和“实践”形式。不过,成功运用这一科学方法的前提是“辛勤的理论研究”[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018页。、“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页。,也就是恩格斯所说的“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

具体来说,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研究资本或叙述资本不是直接从“资本”这个“实在”或“具体”出发,不是就“资本”论资本,而是从其在历史上的“抽象”形式出发。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分析资本现象始于“商品”形式,不厌其烦地分析了作为商品“二因素”中的主要方面——“价值”的表现形式即“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包括从“简单的、个别的或偶然的价值形式”到“总和的或扩大的价值形式”、“一般价值形式”和“货币形式”的演进过程。他由此发现,资本关系在古代世界“处于从属地位”位置,但“现代资本”(主义)正是起源于人类文明之初的最简单价值形式或简单商品经济即“物物交换”,“简单的商品形式是货币形式的胚胎”、“劳动产品的价值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最抽象的、但也是最一般的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7页、第98页注32。,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商品生产才表现为标准的、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页。,“鲁滨逊孤岛”、“欧洲昏暗的中世纪”都不存在商品交换或商品生产。所以,“资本关系只有在社会的经济发展即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的历史阶段上才能出现。它从一开始就表现为历史上一定的经济关系,表现为属于经济发展即社会生产的一定的历史时期的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一句话,资本的“种子”或“细胞形式”原来是简单商品经济,“资本”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包括现代市场经济都只是商品经济的“发达”形式而已。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收入”形式也不是直接从其“实在”或“具体”出发,而是从其“抽象”形式或逻辑上的“绝对形式”——剩余价值开始。因为如果直接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收入形式即“利润”、“利息”、“地租”这些剩余价值的转化形式或剩余价值“发育”了的形式出发,就只能驻足于“资本—利润,土地—地租,劳动—工资”这一“合理”形式。马克思通过抽象暂时撇开资本主义的流通领域或分配领域而追溯至其背后的“生产领域”,结果发现了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资本通过与活劳动的结合而无偿占有剩余价值,这个剩余价值才是职能资本家获得“利润”、土地所有主获得“地租”、借贷资本家获得“利息”的原发性“财源”。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研究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不是从其“实在”或“具体”出发,而是从其“抽象”形式或逻辑起点——简单商品经济出发作“猴体解剖”,从而富有历史眼光地提出“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2页。。当然,马克思后来没有满足于这种哲学式“推论”或逻辑演绎,而是深化了《资本论》第一卷关于作为原生于西欧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认识,具体研究了原始社会和东方社会的史料,写下了《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摘要》、《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菲尔〈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一书摘要》等研究笔记,借助于这些资料对资本主义社会史前的人类社会予以历史的实证研究。

同样,《资本论》的篇章结构也贯穿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从整个《资本论》三卷看,《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卷把资本的现实运动分别“抽象”成资本的“生产过程”和资本的“流通过程”,《资本论》第三卷则把资本的“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还原为现实资本运动的“具体”形式,即“资本的总生产过程”或“整个运动”包括“本来意义上的生产过程”与“本来意义上的流通过程”或者说“劳动时间和流通时间的统一”、“生产和流通的统一”。从《资本论》某个具体的篇章结构看也是如此,如《资本论》第二卷第一篇“资本形态变化及其循环”,前三章把资本形态的变化或循环分别“抽象”成“货币资本的循环”、“生产资本的循环”、“商品资本的循环”,后一章又把这三种资本形态还原为资本运动的“具体”形式,即它们之间现实的统一。另外,从《资本论》一些具体概念看也是如此,如从“商品”到“资本”,从“剩余价值”到“利润”及其他分配形态,从商品“价值”到“生产价格”形态,这些都体现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

五、马克思研究资本的方法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异同

在马克思研究资本的这三个主要方法中,“普照的光”法属于马克思在人类研究社会历史现象的方法领域中所实现的一个原创,是马克思在充分占有当时人类精神成果主要是欧洲的科学成果基础上对他所直接遇到的德国古典哲学遗产在方法论上的历史性突破;“肯定—否定”法、“抽象—具体”法则属于马克思扬弃德国古典哲学主要是黑格尔哲学成果的结晶。就“普照的光”法而言,马克思依凭这个方法不仅把人类历史发展划分为“五个形态”或“三个阶段”,发现了人类社会演化的基本“程序”,而且具体剖析了人类社会历史的特定阶段——资本主义社会或“现代社会”。在这里,马克思没有止步于黑格尔哲学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绝对理念”世界,而是走出了它的阴影,摆脱了它的“脚手架”,闯进了他脚下沸腾的社会经济生活世界,发现了最能代表人类社会未来的生产力主体——工人阶级。就“抽象—具体”法而言,在《逻辑学》中,黑格尔提出的“整体不是抽象的统一,而是作为一个差异的多样性的统一;但这个统一,作为多样性的东西在其中彼此相关的东西,是这多样性的东西的规定性”[注][德]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60页。,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关于一个处于思维行程终点的“整体”不再是“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在方法上是“同脉”的;黑格尔提出的“科学所研究的,不是自在的或内在现成的东西,而是思维中内在的实有和这实有中这样的思维所具有的规定性”[注][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64页。,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所谓“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并“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是“同脉”的。就“肯定—否定”法而言,在《逻辑学》中,黑格尔提出的“把肯定的东西在它的否定的东西中,即前提的内容中,在结果中坚持下来,这是理性认识中最重要之点”、“否定性是自身的否定关系的单纯之点,是一切活动——生命的和精神的自身运动——最内在的源泉,是辩证法的灵魂”[注][德]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541、543页。,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关于“辩证法对每一种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是“同脉”的;黑格尔提出的“一个否定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规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规定了的否定,于是,在结果中,本质上就包含着结果所从出的东西”[注][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36页。,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关于“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是“同脉”的。一句话,马克思研究资本的“肯定—否定”法、“抽象—具体”法与黑格尔逻辑方法在“方法论”范围“一脉相承”。

总之,这三“法”是马克思研究资本的直接路径或主要方法,尽管其中的“普照的光”法和“肯定—否定”法偏重于马克思研究资本的“研究方法”或探究路径,“抽象—具体”法形式上偏重于马克思研究资本的“叙述方法”(表达方式)而实质上是马克思研究资本的主要方法之一,这些方法正是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由以持续丰富发展的“基因”,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今后赖以持续健康发展不可或缺的根据。

主要参考文献:

[1][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M].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

[2][德]黑格尔.逻辑学(下卷)[M].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76.

[3]许永和.生产分配与资本积累的政治经济学: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M].指南书局,2009.

[4]汪丁丁.资本概念的三个基本维度——及资本人格的个性化演变路径[J].哲学研究,2006,(10).

[5]袁银传,郭强.马克思的研究方法新论[J].哲学研究,2010,(10).

[6]张雄,鲁品越.中国经济哲学评论·2011财富哲学专辑[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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