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细胞增生症

2014-04-04 03:18李为民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二叔

李为民

1 事情还是从我老婆怀孕说起。

先讲讲我们俩的成长经历吧。我和老婆倪琳都是芜江对江的三湖镇人。三湖镇当年行政划归东沟县,是全国有名出保姆的地方。倪琳3岁的时候,正赶上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打工潮,父母在北京海淀区做事,一个卖蔬菜,一个做家政,不幸双双遭遇车祸。她是在镇上的福利院长大的,只有个舅奶奶(在镇边的裕溪口卖卤鸡蛋,家里也穷得叮当响),时不时带些米和鸡蛋到福利院接济她。

按理,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小姑娘,没有父母的关爱,心灵受创伤不说,还会长得瘦小孱弱,面如菜色。但在我眼里,从和她同桌见到第一眼,我就深深记住了她。她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怎么形容呢,2007年快高考的时候,有一回我开车去我二叔(他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了)家拉蟹苗,在镇医院门口遇到她,她穿着碎花连衣裙,一头黛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瓜子脸,杏仁眼,面如芙蓉,两只藕一样的玉臂,还有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我下身的物件硬生生地顶了上来。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少女妙不可言的气息。怎么讲呢,她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具体一点嘛,如果她和范冰冰站在一起,还真分不出美丑高低来。请原谅,以上的美丽辞藻我是在地摊杂志上抄来的,因为我文化水平不高,初中一毕业,没考上高中,紧接着就在我老爸的水产品加工厂干活了,跟着他在江浙一带做鱼虾蟹苗的生意,到处乱窜,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她。她那时已经考到省重点芜江一中理科实验班去了(这是专门为北大、清华培养尖子生的班级)。

今天遇到她,我也是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鱼虾的腥臭味,但我一点也不自卑。因为镇上家家户户都知道,倪琳自小到大除了她舅奶奶,就算和我们家走得最近,我们一家人对她像自家人一样,从小学到初一,她吃穿用所有的费用全部是我们家包了,她还认了我父母为干爹、干妈。她不仅长得水灵,还特别懂事,特别能吃苦。一个小学生,一到放寒暑假,就到我们厂子里干力气活,在池塘水库里投蟹苗,撒放氨基酸活力素,一干就是一整天,化学品熏得人头晕心慌,可她从来不叫苦。

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到医院来干吗。她皱着眉头说这几次模拟考成绩不理想,担心大考上不了她理想中的医学院,晚上睡不好觉,开几颗安定片。我想起来了,她上初中时就跟我讲过将来想做一名药剂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职业,只能诧异地问为什么。她嗅嗅鼻子,指着教室外面不远的三湖镇炼焦厂高耸入云的大烟囱里正袅袅升起的白色青烟,说我就喜欢闻飘过来的气味了,尽管很刺鼻,可有时候闻起来也不一样,特别是肚子饿了,那个气味像葱油饼和蛋糕,又像烤山芋,特别香。

我只能判断她的鼻子嗅觉功能有问题,给炼焦厂的浓烟熏坏了。上初中我们还不太懂事,对环境污染还没什么概念,但我知道镇上所有居民在镇政府聚众闹过事,强烈要求要把炼焦厂迁走,灰尘,气味,连对江的芜江市居民都闻到了。我二叔也跟着义愤填膺,因为他的融资公司离炼焦厂只有3站公交车的路程,这几年只要一闻到硫磺臭鸡蛋的味道就反胃。但那么大厂几千号工人,投资几十亿的项目,不是说搬走就搬走的,闹的结果是镇政府答应给补偿费,在厂区附近种植双层防护林,减少噪音,就地招募工人,解决就业,也只能这样了,但污染的隐患始终存在。我印象中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我和倪琳是闻着炼焦厂的气味长大的,这是工厂馈赠的大礼包。

但倪琳话里另外一层意思我当时没有领悟出来,她特别喜欢化学,也是班上的化学课代表。她接着说别看气味不好闻,可气味里面含有各种各样的化学分子,不同的化学分子式组成不同的化学品,人类的吃穿住用都离不开化学产品,比如我脚上穿的塑料拖鞋。她的话上升到这么深的理论高度,对我一个不爱学习的初中生来讲,就是屁话了。倪琳的舅奶奶就是工厂搬来没多久得的肺气肿,这是事实。我记得当时回敬了她一句话,还有避孕套,也是橡胶做的,她脸一红,不理睬我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医院门口。我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沮丧,就象征性安慰她要注意身体,考上考不上大学都没关系,就是上了清华北大,不能当饭吃啊,毕业后还不是自己找工作。言下之意,我现在不过才20岁,不也混得很好吗?有车有房,在芜江市还买了套联排别墅(那是我老爹老娘给我的结婚用房)。

倪琳没吭气,但对我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许多。她抱怨学校伙食差,晚上同寝室的同学开灯一夜到天亮,天气又热,心里空荡荡的,看不进去书。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我的手很有力量,她好像被捏痛了,倒抽了口冷气,但没有挣脱。我感觉她的皮肤像绸被面一样光滑,柔软,就是有些发烫,而且胸脯下面的乳沟很深,看不到底,我下面的物件又硬了起来。

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不会发烧吧?她摇摇头,红着脸低下头,说有点累。要说我和她当时的感情,只能讲从小到大有亲情,像兄妹一样,还真没有少男少女来电的感觉,因为初中一毕业我就出去混事了,坏得早,不说吃喝嫖赌,但为了应付生意,陪客户偶尔洗脚搓背打个花(芜江土话:嫖娼)是最正常不过的。而她心气那么高,又是上名校,又是准备考名牌大学,将来我们能走到一起,我认为是天方夜谭。作为80后,都21世纪了,我就没有我们父辈那么传统和保守了,该想开想开,该干吗干吗了。

于是我告诉她高考前这两个月我们就住在家里,早上我送她去一中,晚上下自习,再晚我也接她回三湖镇。她吃惊地望着我说这可能吗?但话里没有反对的意思。我轻描淡写地反问有什么不行的,以显示我的老成和稳重。我说不就花一点时间和过路过桥费吗?人生能有几回搏呢,已经到了关口了,花点钱值。我很吃惊自己居然能讲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可能当时有点冲动。

她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靠近我一些,握住我的手,有些娇嗔地说,我就想在学校附近租个单身公寓就行了,就这两个月,你先帮我垫付一下房租,等我以后上大学打工加倍还你。

我压低嗓音,你长这么大,在我们家吃的喝的能还得起吗?除非你做我的老婆卖给我,我说这句话是嬉皮笑脸的。一听这话,倪琳像受惊的小白兔,推开我的手,显然有些恼怒,指着我,这话是你讲的,哼,你等着,话音刚落,身体有些踉跄,一副要倒的样子。我有点慌了,连忙扶住她的腰,可她还是努力挣扎推开我,别碰我,我就是贫血。endprint

我虽然初中毕业,但对以前学的生理卫生这门课不反感,最主要是亲身实践太多,对坐台小姐挂在嘴上的“大姨妈来了之类”的戏语,我一向认为是逢场作戏撒娇卖乖,但我看倪琳不像是装的,整个肩膀几乎歪在我身上,沉甸甸的,而且那话像在极力掩饰她没有病。我也觉得她不过是小姑娘青春期经血不调学习辛苦造成的,和生病没关系。

看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联想到倪琳是不是患上了标题上所提的红细胞增生症。我先卖个关子,肯定一下不是。

倪琳经不住我的忽悠,同意了我的建议,最吸引她的是上下学每天来回60多公里的路程,她刚拿到驾照,手很痒,想开车练练手,又能分散一下学习紧张的压力。我呢,是另有图谋,首先我要让她领我的人情,然后再干我想干的事。我半开玩笑地掰着手指算给她听,这两个月光过路过桥费和油钱就要一万块,另外我也告诉她准备在镇上的星灿宾馆(那是我兄弟刘冬英开的)里租个小套间,学习方便,这个理由很牵强,后面的含义最清楚不过了。我讲这番话有点磕磕巴巴,毕竟心里有些虚。没想到倪琳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可能是我这点小把戏她那么高智商的人一眼就洞穿了,让我诧异的是她脸上的表情连一个女孩子的矜持犹豫和羞涩都没有,但我很冷静,这和我俩的感情没关系。

2 可让我震惊和激动不安的是,这两个月的相处,我无论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得到极大的满足,甚至把终身大事也定了下来,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论长相,打个比方,我就像《水浒》里的矮脚虎王英,倪琳就是扈三娘,无论是人品、武功、相貌都相差甚远,但扈三娘最终嫁给了王矮虎。我再加一条,我是个没文化的人,除了有几个小钱。天下的事有时就这么没道理。

那天晚上从学校开车回到镇上,对她来讲是第一次住宾馆,可她一点也不感到拘谨和好奇。当时我已经泡在浴缸里了(长江流域四五月份,梅雨天气闷热潮湿,身上像抹了菜籽油一样难受,这里人习惯一天一把澡),她突然冲进浴室,站在浴缸边,脱得一丝不挂,像个猴子一样跳进热水里。我的眼睛瞪得跟牛卵蛋似的。没有任何过渡,她就直奔主题,而且我们回来的路上,聊的是她喜欢看的影视剧什么的,我几次试探这方面的话题,都被她巧妙地岔开了。

我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这样的场面我经历得太多了,和坐台小姐洗鸳鸯浴我有过体验,但我面前坐的是一个纯情少女。事后,我有三个方面的满足:第一她是一个纯洁的少女,或者说是个处女,把最宝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了我,这是我命里的福气;二是她体格健壮,耐受力那么强,像个长跑运动员,将来我们有了造人计划,讲高雅一点,遗传基因肯定差不了,讲白了,我们的精子和卵子是无可挑剔的,我们的下一代一定健康;三是退一万步想,即使我们今后作鸟兽散了,她上大学跟了其他人,我也没什么后悔和遗憾的了,她等于是把从小到大我们一家老小给她的关爱以另外一种方式报答我了,也就是还债了。像她这么纯洁的小姑娘,今晚的这一幕她一定终身难忘,今后她和她老公的幸福指数也不会超过我们,这一点我很自信。

所以我要充分利用这段幸福的时光。尤其是刚开车的那段日子,既甜蜜又刺激,我这个人情商还行,会来事,知道她喜欢墨绿色,就把自己的奥迪A6跟刘冬英以借的名义互换了一辆POLO车,品牌价位很适合她这个年龄段的女生,造型乖巧圆润,一下子就迷住她了。

她像爱护自己的皮肤一般,立刻装饰起车来,我心里高兴,可故意叹口气说你让我怎么还人家车呢。倪琳很会撒娇地反驳我,是我重要还是你的狗屁朋友重要啊。她在后窗上贴上卡通画,又摆放小熊维尼的玩具,车前挂上小风铃,车里还放了储物柜,塞满了果冻布丁,香草饼干,话梅,趁着等红灯时,让我拿一块塞到她嘴里。

和我在一起后,她很善解人意,我个子矮,她把爱穿的高跟鞋换成了平底帆布鞋。然后就是香水,她得意地告诉我,香水是女性最亲密的朋友,香车驶过,留有余香,让人沉醉。我搜肠刮肚,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冒出一句讨好的话,你真有品位。

可她开车的品位一点也没有,这在我意料之中,也是我值得骄傲和显身手的时候。我不是自夸,开车我的确是老杆子了(芜江土话,熟练手),除了集卡和大巴没碰过,其他都不在话下。三湖镇离芜江31公里,省级公路,除了有一段引桥要上坡经过芜江长江大桥,其余路况非常好。

路上为了活跃气氛,我经常和她打赌,谁能猜中在我们前方200米左右开车的驾驶员的性别,谁就让位。当然,她全盘皆输,气恼地不理睬我。我想,她在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猪油脑袋,和她是两个档次上的人,可又不得不佩服我的眼力,只好不吭气。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要哄她高兴才对。于是,我把方向盘轻轻向右侧一划,车停下来后,我指着从我们身边刚刚驶过的一辆捷豹车,告诉她谜底:你看现在是早上6点50分,车辆这么稀少,路面又宽敞,这辆车却无缘无故地低速行驶,变线速度又这么慢,开得四平八稳,肯定是个女的。

倪琳听出我话里有炫耀的意思,没好气地顶了我一句,要是个男的,我俩就一刀两断,你敢不敢?我面带微笑,坦然地点点头,随你便,然后一踩油门。德系车提速就是快,车身一个优美的弧线,没两分钟就立刻靠近了那辆捷豹。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是我二叔和他的老叮当子(芜江土话,姘头)陈霞打了一夜麻将,正往芜江的家赶呢。我按下车窗的按钮,倪琳迎风瞥见一个满头红发的女人,手指正夹着根香烟,握紧方向盘,头伸得像鸭脖子似的朝前方望去,可能视力不太好。

我迅速关上车窗,加速超车,怕倪琳认出陈霞身边副驾驶位置上的我二叔,她一赌气认定打赌失效,真要和我分手,我还没理由,因为这里面积怨太深,不是一两句话能表达清楚的。

倪琳冲我挤了下眼睛,笑靥如花,我适时递给她一块草莓派,她接过来,咬了两口,忽然说车瘾上来了,要我让位。我耐心地劝她,马上要上长江大桥了,车流增多不说,不能耽误早读课,已经不早了。可她坚持要我让位,一意孤行的样子,我只好妥协。

也真是老天让我露脸,让倪琳出笑话。她手忙脚乱,不知是挡位没挂对,还是脚劲不够,车子启动后连熄两次火。快上长江大桥了,我威严地连喊带嚷,要提速加油门,过桥车要保持匀速,大桥上到处是电子眼,这不是闹着玩的,我的语调带着男人的霸气,很有威慑力,这时候也的确千万不能出事。这更加重了她的紧张,油门还是没踩到位,换挡时车子一下子就往后倒溜,我脑袋大了,飞快地伸脚狠狠踩了一下她的脚面,她哎哟一声哀叫,好歹车子终于平稳上了大桥。endprint

进入市区,这一路上,她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底气不足,在我面前好像有了自卑感,这正是我想要的感觉。我改变策略,张弛要有度,把在杂志上看到的美女开车的搞笑段子讲给她听,她情绪放松,咯咯直笑,伸出粉拳不时地捶我,弄得我心花怒放。在快到一中的黄山西路三岔口停下等红灯时,我见红灯快转换了,一努嘴,忽然加重语气,让她把左方向灯的按钮打开,实际上那是前后窗的雨刮器操作柄。结果,在刺眼的阳光下,前后窗雨刮器不紧不慢地每隔几秒便嘎吱嘎吱干刮一下,这时绿灯已经亮起,雨刮器还在不停地工作,前方的协警又在向她不停地招手,她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畏畏缩缩地手握方向盘,向左车道驶去,我佯装生气,一声吼,真笨!还不加速!

3 晚上我接她的时候,她像个温顺的小绵羊依偎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心里窃笑,早上的骂已在她心里留下烙印了。透过后视镜侧面,我看她面容憔悴,一声不吭。窗外的天空像一块蓝丝绒,一轮月亮渲染出此时的静默和安详。车里音响放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

这里我再啰嗦几句,她就喜欢蔡琴的歌。一个老女人,还得过癌症,倪琳跟我解释,这是一个历经磨难有沧桑感的女人,所以她的歌喉也别具一格。我不理解一个80后的女生会热衷一个能做她母亲的老妇女的歌,这只能用她是个孤儿、心灵孤傲倔强来解释了。而且,她喜欢看的书也是高层次的,我知道的就只有台湾的三毛,其他作家大多数是外国名字,罗曼罗什么,克什么斯多夫等等。电影更是看世界名片,唯一一部通俗片我记得比较清楚,是和她一起看的,很刺激,叫《末路狂花》,讲述的是两个美国小嫂子沿着公路杀人抢劫,最后开车冲进大峡谷,自绝于人民的故事。但话到了她嘴里,对这个影片的评价却是女性向命运不屈地抗争,只有抛弃一切才能获得灵魂的自由,放下一切才能得到一切等等,感慨太多了,哲理太深了。

而我就没她那么复杂,最爱看的书是地摊上的杂志,故事感人,催人泪下,什么《好姑姑啊,一只可怜的小鸟从这里飞向京城》;《你在哪里啊,苦命女人,你咀嚼着的是爱呀》等等。所以,以上这些话说明我俩没有共同语言,就算跟她能走到一起,今后也未必能在一起过。再说,她马上还要上大学,见大世面,人一在外面飘,心也就野了,你能知道她那块云彩会下雨吗?况且她又那么优秀?

恰恰是听完那首温柔的歌,倪琳的一番话,更加重了我的这种不安。她低声告诉我,去年她参加华东地区“奥数”竞赛拿了个第二名。今年初,合肥的中科大老师来一中做综合测试,今天接到通知,她被直接保送上科大化学系,接着从她嘴里吐出来一串串有关这个专业的新名词。

我有点不耐烦,直截了当打断她,什么时候送她去合肥。她长长吐了口气,做了个扩胸动作,冲我浅浅一笑,说她想放弃这个保送名额,自己参加统考。我一怔,放慢车速,问为什么,在家门口上学多好,我随时可以接送你。我听说这个学校和清华北大是一样有名的。而且去年春天,我开车给这个学校食堂送过刀鱼。教学楼很气派,分两个区,很大,绿树成荫,校园里面还有公交车。倪琳伸出手,像大人拍小孩的肩膀,轻拍了我一下,耐心地说,我要是上了这个学校,要不了两年就会到国外留学深造。我们俩就走不到一起了。

她话锋一转,脸上有点暖色,微笑地问我还记得早上从黄山西路经过九华山路时,是否看到一座塔楼,那就是芜江海关,是国家海关总署的派驻单位。今年在芜江有两个招人名额。她要报考上海海关学院,毕业后分到这里上班,和我过安稳的日子。为了更形象地介绍海关,她向我讲述了一部老电影《画魂》,里面有个风尘女叫张玉良,是巩俐演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就是被芜江海关第一任关长潘赞化从妓院里救出来的,然后资助她留洋学画,成为一代画师。

天已经黑了,我慢慢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伸手抚弄了一下倪琳的马尾辫,她转过脸望着我,一脸的真诚和期待。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酸酸涩涩的,从胸口一下子涌到眼眶,但我还是克制住自己,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说你没有必要这么为我啊,大家现在不是很好吗?等你上了大学后……我顿了一下,想继续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句话。借着烟头的微光,我注意到倪琳将头移到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触到我的脸颊,热热的,面庞是那么干净透明。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胸腔更加发酸,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五脏六腑地跟着酸起来。后来,我想这或许是我们有了来电的感觉,倪琳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箩筐话,反正都是好话,什么我善良能吃苦,生活阅历丰富,像个男人敢于担当,能保护她等等。一听到保护二字,我心头一下子升起了一份庄重的责任,我们之间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距离了,别看我头脑简单没她聪明,但我能挣钱养家啊。

我心里也热腾腾的,她的身体柔软得像水一样在我胸口荡来漾去,但我没有任何欲望,有的只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窗外水稻田里一片蛙鸣声,像在齐声大笑我们,听起来有些滑稽,可我们俩的爱情就在这一片蛙叫声中迅速开花结果了。

倪琳的脸贴在我的胸口,烫得像快烧红的烙铁,我扔掉烟头,捧起她的脸庞,也像喝醉了酒,稀里糊涂说了许多火热的誓言和保证。直到倪琳嘟着嘴,一字一句要我保证今后和我二叔何吉贵断绝一切来往。我的心一沉,忙不迭点头。

既然提到我二叔,我不得不花些时间讲讲这个鸟人,因为我老婆的病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和这个鸟人无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听我老爸回忆,少年时代的我二叔,还真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且就想出人头地。上世纪70年代初,三湖镇叫南坪公社,我们住的西埂村距公社有6公里,算是偏僻的小山沟了,除了看报纸,没有任何业余文化生活。我二叔直到上小学五年级才看过人生的第一次露天电影,没事干就只能听公社广播站的大喇叭念大字报。渐渐地他羡慕那些写广播稿的人,认为他们是肚子里最有墨水的人。于是,他偷偷地也学着写广播稿,写了一摞摞的,寄到公社广播站,每天眼巴巴地听广播,可就是听不到自己的名字。

据当时在广播站当站长的侯大奎(倪琳舅奶奶的儿子,她的表叔)和我爸讲,我二叔文笔不赖,就是革命口号太多,内容空洞,什么群山沸腾,流水欢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雷霆万钧之势造资产阶级的反,造修正主义的反等等,话讲得在理,但没有触及到资产阶级的灵魂深处。我爸正念初中,有点悟性,直点头,说只要稿子给广播了,就一定感谢他。endprint

于是我二叔更勤奋了,一有空就看人民日报,抄一些有用的句子,白天上课,晚上接着写。为了防蚊子咬,他把双腿插进水桶里,稿子写好了用蓝印纸复写一份后留底稿,第二天一大早背着土布包去公社,里面有我奶奶让他带的几十个鸡蛋和广播稿。

鸡蛋是送给侯大奎的,那时候我们村里哪家有事托侯一蛋的爸开后门,都给他家送鸡蛋。有句老话,吃什么补什么,因为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侯大奎有个生理缺陷,那就是下体少一个蛋。按现在医学理论解释,有可能是隐性睾丸或者是睾丸萎缩。要放在今天,通过手术治疗还是有希望治愈的,可在那个年代,侯大奎这个病就是个悲剧,即使他父亲是公社副书记。

当我二叔怯生生把一袋鸡蛋递给侯大奎时,侯大奎正倚靠在凌乱的床上,跷着二郎腿,眯缝着惺忪的眼睛抽烟呢。见我二叔垂首默然、诚惶诚恐的样子,他龇牙咧嘴地笑了,指指我二叔的下身。我二叔以为是在笑他衣冠不整,慌忙弯腰捋直高低不齐的裤管,揉搓他那双又红又肿的脚踝。侯大奎摇摇头,扯着脸皮,把眼珠翻上去,又放下来,最后落在我二叔的裤裆部位不动了。然后,他抓起那袋鸡蛋,两手用力揉搓着布袋,鸡蛋被咕吱咕吱揉成一团黏糊糊的液体,又被他轻轻随手一抛,连同广播稿无声无息地扔向屋角。

4 鸡蛋的土腥味在空气里飘荡,新鲜得有些刺鼻。我二叔红头涨脸,一脸的惊诧和不安。侯一蛋坏笑地向我二叔招招手,我二叔机械地走到他跟前,心跳得厉害,手心湿湿的全是汗。侯一蛋终于开口了,命令他把裤子脱了,让他捏一下蛋,检查他是不是也只有一个蛋。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凛然不可侵犯,好像这是一道不可缺少的程序。

我二叔吓得不敢作声,羞愧哀求地望着侯一蛋。他嘴角叼着烟卷,堂而皇之地告诉他,就让他摸一下,中午整个南坪公社的人都能听到何吉贵的广播稿了。我二叔低下头,不吭声了。他双手发抖,有一种命中注定的预感,尴尬的,窘迫的,宿命的,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

后来的大半年时间里,无数次的揉捏,伴着无数次的肿胀疼痛,我二叔都以钢铁般的意志强忍了下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满足了侯一蛋的兽欲。他拼命地抄报纸,雪片一样的稿子变成嘹亮激昂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公社的上空。四里八乡的村民一听到何吉贵的名字都不约而同伸出大拇指。我们一家人也跟着扬眉吐气,得到了许多实惠。

直到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侯一蛋的父亲跟着倒台,我二叔的事才被捅出来,当时我们全家老小听了我二叔的坦白,犹如晴天霹雳,个个张着嘴,不相信似的望着我二叔。我二叔当时倒很平静,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面部僵硬,任凭一家人暴风骤雨般地咒骂和哀嚎。他目光久久地呆滞着,最后演变成一种可怕的狰狞。悲伤、仇恨和愧疚已经无济于事了。侯一蛋被送进精神病院,他父亲成了“四人帮”的爪牙,被判刑坐了牢,不久死在狱中。可这一切又怎能弥补我二叔的创伤呢?讲白了,这等于是毁了他一生。据我老爸回忆,公社领导给我们一家不少钱,派我老爹带着我二叔去上海、广州几家大医院诊治。可看来看去,钱花得精光,诊断结果都是一致的:睾丸动脉闭锁,阴囊严重坏死、萎缩,而且纤维化了。简单地讲,再怎么捏他的蛋蛋,他也没什么痛感了。而睾丸的作用一是产生精子,二是分泌雄性激素,也就是说,即使他以后能过性生活,但也不能生育,不能成家立业,废人一个了。从此,侯一蛋没有了,三湖镇又多了个何一蛋。

1976年我二叔12岁,正是生长发育的旺盛期,可身高不到一米六,没有男性第二性征,如喉结和阴毛,只能打雄性激素,性别特征倒是有了,可结果诱发内分泌失调,整个人变得易怒、暴躁,动辄在家摔盆子掼碗,在外更是惹是生非,打架斗殴。

1979年改革开放,南坪公社和其他几个乡合并成三湖镇,我们村大部分人家迁移到离镇不远的裕溪口,紧挨着江边的汽车轮渡站和火车站(那时还没建芜江长江大桥),等于是占领了一个大码头。我爸讲,只要肯卖力气,屙泡屎拿报纸包好都能骗到钱。也的确,连倪琳的舅奶奶也分了一间棚屋,70多岁的孤老太,还害着青光眼,一天卖卤鸡蛋的毛利润竟然也有20多块钱。

炼焦厂没建成之前,20岁左右的我二叔就一直在这一带混事。我爸高中毕业,看不上做这些小买卖,跟着我爹爹奶奶倒腾起鱼虾批发生意,又跑江浙湖北贩运蟹苗,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爸不仅赚钱结婚,还开了一个水产品加工作坊。我二叔除了吃喝嫖赌,身无分文。家里人一商量,不指望他传宗接代,总不能让他老是飘着,哪怕找个聋子哑巴,那也是个家啊。

于是我爹爹和我爸拉我二叔入伙,让他跟着他们跑生意。知道他好吃懒做,没长性,但还是要逼逼他,让他明白钱不是好赚的,另一方面也改改他不良的恶习。刚开始我二叔还挺卖力气,像个保镖,跟着我爸他们鞍前马后,坐大巴跑浙江。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银联卡,买鱼苗几十万的现金捆在身上,那段日子有了我二叔的保驾护航,生意摊子的面铺得比较广,他也得到回报,在浙江温岭遇到了他生命中的女人陈霞,也结束了他做生意的生涯。关于他和陈霞的这段鸟事,用现在的话讲可以称作段子,全三湖镇人没有不笑得肚子疼的。我简单介绍一下他们结识的经过,以证明陈霞这个女人太不一般了,硬生生把我二叔拖下水。

5 我二叔最忌讳别人笑话他有生理缺陷,总是刻意在装扮上让自己变得粗狂生猛,可打了不少激素,脸皮依旧细嫩,稀毛秃,只好戴了副假发套,但根本没有李逵黑熊般的一身粗肉,所以初次见到陈霞,除了被她妖娆的大奶迷住之外,他立刻意识到必须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男子汉的雄性特征。

那时我们家蟹苗的进货渠道主要在温岭。我爸带我二叔开着皮卡车,每月去陈霞家两趟,每次带20万现金,陈霞收账,现货交易。她的老板只要看到钱进了银行,立刻又到外地忙其他事了,剩下来就是我爸和我二叔在他们家的养殖场打捞蟹苗,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有时我爸也忙,先走了,装货押车的事由我二叔包办。

机会来了,一来二往,两人就对上眼了,喝点绍兴花雕,陈霞泪眼涟涟,就把自己的老底抖了出来。她是浙江宁海县人,在偏僻的农村读完初中后在家务农。19岁那年,被她一个远房表叔骗到温岭打工,又被他强暴,后来表叔跑了,她生下一个女儿。为了生计,几经辗转,在她现在的老板的养殖场打工。老板比她大30岁,有家小,现在和她姘着,对她们母女不好,所以她认为天下男人都不可信。endprint

都有类似的遭遇,我二叔也向她倾诉衷肠,几盅酒落肚,萌动春心,我二叔没有像西门庆那样急吼吼在潘金莲的绣花鞋上捏一把,而是回到三湖镇后,发挥他以前的专长,写了一封比他当年的广播稿还要长的情书给陈霞。要说信的内容有多精彩也实在不敢恭维。他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镇上人都知道他有个笑话,总把妓女念成支女。信封里附带着夹了几根阴毛,还加了一句话:阴毛代表我的心,而不是月亮。这在当时是很震撼也很有创意的。陈霞也因此而被他打动,两人再见面后,没什么过渡,宽衣解带,无所不至。再后来有一天,云雨才罢,两人正欲各整衣襟,陈霞的老板带了几个青皮后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出戏是不是陈霞和他的老板合伙演的双簧,至今无法考证,但16万的蟹苗款睡没了。回到三湖镇后,我老爸狠狠揍了我二叔一顿,我二叔又一次成为三湖镇轰动一时的人物。16万蟹苗款和一个女人睡一觉,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也算是个天下奇闻,对我们家来讲又是个奇耻大辱。很多和我二叔一起混事的人见了他也不笑,一本正经地问,你叮当子跟你搞,是你没鸟用,还是鸟没用?要是鸟没用就借给我们用用吧。言外之意,我二叔和这个骚女人迟早是要作鸟兽散的。

可无论街坊们怎么猜忌,陈霞就是缠上我二叔了,也让他们重新认识了一把我二叔。在将我二叔扫地出门前,我们全家开了个会。我奶奶心疼他,冲他小时候为一大家人受的罪,一直心有愧疚对不起他,提议给他10万块钱算是和那个女人的安家费,今后随他们怎么折腾,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老爸抻长脖子,瞪圆双眼,如老鹰俯瞰小鸡,望了一圈所有人,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摆摆手。我老爹老实胆小,听我奶奶的,我妈听我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陈霞没有和我二叔领结婚证,也没和他散伙,跟我二叔拿着10万块钱,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话剧,剧中的主要人物竟然是倪琳的舅奶奶。

起因是2002年,三湖镇主城区搞拆迁改造,老火车站附近10年前建的临时棚窝被定为D级危房,要拆迁建成一座集居家、餐饮、娱乐、办公一体化的商贸广场。依据拆迁安置和住房补贴政策,倪琳的舅奶奶的那间58平米的小门面房,如果不向政府领取拆迁安置费而继续回迁的话,那个黄金地段的门面房今后的升值空间是无法想象的。

70多岁的老太太毫不犹豫地跑到拆迁办签了回迁合同,要了一套一层最小的65平米的小户型门面房,儿子和老头子都不在了,她想给自己的外孙女今后留个窝。但要贴补近9万块钱的差价款。老太太经历过大半辈子的家庭磨难和变故后,每天除了卖茶叶蛋,都要念一段《金刚经》。但这笔天文数字的差价款着实让老人家有些恐慌。找谁借钱都不合适,自己油尽灯枯,又是低保户,毫无还贷能力,只有靠还在上初一的外孙女未来工作后再说,可这个未来是哪一天呢?思前想后,老太太只有让外孙女倪琳陪着,找我爸想办法。

这是老太太第二次求我们家。当年倪琳被送进福利院时,我老爹的一个堂弟在福利院当院长。带着倪琳的舅奶奶到我们家,恳求我们一家收养倪琳,一家人商量的结果,为了给我未来说个媳妇,答应了。

这次我老爸最后还是打了个马虎眼,找了个目前流动资金周转困难的理由,把老太太绕走了,因为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不仅要借8万块钱,还要我老爸帮她到公证处做个过户合同公证,将来这个门面房的户主是倪琳。这几乎是白送这笔钱。因为小姑娘太优秀了,全三湖镇的尖子生,每年镇政府和民政局专门给她发放助学金,过节到她家送慰问金,现在衣食住和学习的费用不愁了。我老爸一盘算,儿子是一堆猪大肠,拎不起来,上个世纪80年代订的娃娃亲能不能兑现是个问号,煮熟的鸭子万一飞了,也只能认倒霉,再掏腰包是不可能的。

6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我二叔和陈霞耳朵里,陈霞像打了鸡血,兴奋地和我二叔摆起龙门阵。她想盘下老太太的门面房开个公司,现在放贷市场方兴未艾,她们浙江老家那边冒出不少私营融资公司,等于是开个民间银行,高利息回报,有点类似传销的逻辑,公司是宝塔的塔尖,放放鸽子,风险虽大,但来钱快,甚至可以一夜暴富。我二叔连连摇头,钱找钱,等于是拆东墙补西墙,不想 ■个浑水,弄不好倾家荡产吃官司,更不想沾倪家的光,晦气,当年的创伤已经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了,这个亏吃得够大的了。

陈霞柳眉一横,恶声恶气骂他没出息,一点男人的血性都没有,现在是报仇的好机会。我二叔还是摇头,在那个地段找个其他门面卖板鸭(三湖镇的特产)可以考虑。陈霞拿夹香烟的手指着我二叔警告,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你不是嫌我拖个油瓶(她带着一个15岁的女儿)跟着你吗?我们娘儿俩明天就卷铺盖走人,可走之前我要把你的脏裤头和你的毛拿到大街上拍卖,让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你除了用嘴啃用手抠,别的干不了,看你怎么抬头见人;另一条,很简单,一切我来安排,你给我打个下手就行。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二叔怒火中烧,又一次受辱,几乎要咆哮了。我要给你找回男人的尊严,我要赚了钱嫁给你,陈霞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就不理他了。

“五月五,龙船鼓”。端午节那几天,三湖镇的龙舟节在火车站广场边的裕溪河开幕,南来北往的外地观众多达四五万人,听我老爸讲,现在的龙舟节已被划进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所以“万人空巷”。 裕溪河边,飞溅的浪花,飞驰的龙舟,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呐喊声,场面十分壮观。在岸上熙攘的人群里,小贩们不放过任何机会四处吆喝。在广场的一角停了一辆板车,车上躺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双目紧闭,面色灰暗。板车前面挂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老娘病重,无钱救治,请好心人略表爱心。板车边坐着一脸苦相的我二叔。周围有不少认识他的人恍然大悟,知道他在演戏,不怀好意冲他笑笑,躲开了。年岁大的街坊长叹一声:又在耍幺蛾子糊弄外地人。摇摇头也走了。

据我二叔和陈霞后来在看守所交代,从5月中旬到10月国庆节这段时间,他们一伙人带着倪琳的舅奶奶先后流窜到市郊三县作案几十起,骗得钱财折合人民币4万多元。最终,一起车祸像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所有事情抖了出来。想起来,我二叔肠子都悔青了。那是一个雨天,在高速公路路口,陈霞下高速公路变道紧踩刹车,面包车冲过路口中间的隔离栏,强大的惯性将昏睡在后排椅上的老太太整个人重重抛向车顶,人再也没醒过来。endprint

法院最终判陈霞诈骗罪和交通肇事罪,二罪并罚,获刑6年。我二叔作为诈骗罪从犯,由于主动供述整个犯罪经过(等于把陈霞送进了当铺),加上诈骗金额不超过5万元,按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基准,他被判3年,缓期1年执行。

这里交代一下,在这之前,倪琳的舅奶奶被陈霞和我二叔拉到他们的租屋,陈霞滔滔不绝的口才迷糊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颤颤巍巍在一张纸上按下手印,这是和陈霞签的10年期租房合同。

舅奶奶的去世,对倪琳的打击是巨大的,等于是在她已经受伤的胸口上又撒了把盐。下葬那天,小姑娘眼泪巴沙,惨痛的哭声让所有亲戚邻居心碎不已,更让我老爸愧疚万分。当我爸把烫金的大红房产证和公证书递给倪琳时,小姑娘怨恨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可依旧低着头,用泪眼瞥了一下我老爸,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谢谢叔,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还你们,说完转身默默地走了。我爸望着她的背影,除了尴尬哀伤外,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以后,倪琳变得沉默寡言,很少来我们家,但在学校和我依旧保持着纯洁的友谊,她觉得我这个人还比较好处。再后来,我初三毕业后也和她失去了联系。

2004年的秋天,商贸广场竣工正式交房,我二叔拿着陈霞和舅奶奶签的一纸租房协议,强行撬开门面房,开了一间板鸭烧烤店。倪琳考进芜江理科实验班,处在高考冲刺阶段,哭着喊着流着眼泪,和我二叔吵了几次架,我二叔梗着脖子嚷就是到法院打官司都不怕,可他未料到我爸为倪琳办了所有房产过户手续,要真打官司,他占不了便宜。可我爸没把这层纸捅破,怕我二叔耍无赖骂他吃里爬外找他要钱,就没吭气。这样一来,一个小姑娘也无能为力,唯一能抗议的就是和我们家彻底断绝来往。

到了2007年,也就是倪琳高考那年,陈霞由于在狱中表现突出,加上我二叔花钱找人托关系,她提前一年获释出狱。出狱那天,我二叔开着捷豹车去接她。陈霞心生疑窦,问女儿怎么没来。我二叔敷衍她,说回浙江老家一家电子管厂做工了。她还想继续问,我二叔示意不远处的捷豹车,陈霞立刻兴奋异常,嗷的一声就扑进他怀里,然后死活要自己开车回家。我二叔心里害怕,可还是乐颠颠地把车钥匙给了她,回到家,两人迫不及待地厮杀在一起。

我二叔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或者说是心虚。陈霞坐牢这几年,她留下来的小油瓶(她女儿)一直跟着我二叔生活, 18岁的小油瓶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胸脯遗传了她母亲,饱满突出,一走路还微微颤动,小姑娘把头发染成红色,穿戴上很新潮。那几年,板鸭店生意很火爆,她帮着我二叔打下手,人聪明伶俐又乖巧,很会来事,所以每天顾客盈门,还引来不少贪婪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7 我二叔找了个机会把小油瓶睡了,他这么做最主要是想平息内心的怨恨,当年16万的蟹苗款就那么不明不白地黑了,能不和陈霞有关吗?小姑娘没有挣扎反抗,甚至还有些迎合。所以,强暴,诱奸,猥亵,这些词用在我二叔身上都不合适,牵强一点,是小姑娘报答我二叔的养育之恩。况且我二叔特殊的生理特征,对这个女孩的身心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和隐患。小姑娘的条件也很明确,让我二叔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母亲从牢里弄出来,她母亲受的罪吃的苦太深了,她讲得很伤心,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

我二叔当时也很激动,几乎以我家祖宗八代的名义,当着她发了毒誓。小姑娘这么做是想报答她老娘,她打定主意,等老娘一出来立刻就闪人,回浙江老家打工,我二叔不是什么好鸟,混在一起迟早要出大乱子。走之前,小姑娘总结她和我二叔的关系,那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陈霞回来后,我二叔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圆她女儿不辞而别的谎,绕来绕去,他心一虚,话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陈霞听了风就是雨,就等这句话,凄厉一呼,人像个巫婆从床上蹦下来,在屋中央像跳大神一样哀嚎起来,头还要往墙上撞。

我二叔抽了下自己的嘴巴,跳下床死死抱住她,把她推到床上,腿一软跪在她跟前,口气也软下来。可依旧嬉皮笑脸地解释,甚至开玩笑讲,不过是把小琴像一台电视机一样拆开来,组装调试了一次,让画面更清晰,让小琴更有魅力。

他感慨一声,那次我酒喝多了,没管住自己,冲进她的租屋,把她按在床上,她拼命地打我,求我,老子死死把她的胳膊捆住,她咬了我一口,我还她一个老混(耳光),她老实多了,我把她的牛仔裤扒了,然后我就进去了,她那个地方很干,痛得直叫,我也难受,只好不停地动,后来我就做神仙了,不过,她淌了好多血。我给了她一个月假,你问这个干什么呢?我不花钱把你们娘儿俩摆平了吗?要不然你还在里面吃八大两呢。我二叔收起嚣张的神情,鄙夷地瞥了一眼陈霞。陈霞有一声没一声抽泣着,横着袖子擦一把眼泪,唠里唠叨自己为什么总是命苦。我二叔煞有介事地抹了一下打了摩丝的假发套,昂着头摔门而去。

后来,我二叔还是栽在陈霞手里。也许命里注定,当初我二叔就喜欢陈霞的高颧骨,老话讲,颧骨高,腰别杀猪刀。还有一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可陈霞恰恰是不靠我二叔混的女人。她费尽口舌让我二叔关掉板鸭烧烤店,那个生意起早贪黑,又脏又臭,赚的都是小钱,不如过一种高尚的金领生活,言下之意,她还是要圆当年想开一个融资公司的梦。

我二叔还是摇头,但陈霞已经不是过去的陈霞了,监狱这所学校已经把她“培养”得骁勇善战、百炼成钢了。她用那双火热而又坚毅的眼睛望着我二叔,郑重地承诺,公司的法人代表、营业执照以及税务登记证都用何吉贵的名字开户,她和她表弟周石开给他打下手,而且她表弟从劳改农场出来后,跑到芜江市低价收购旧家具,再拿到农村高价倒卖,赚了10多万块钱,这笔钱陈霞也承诺全部注入到公司的注册资金里,这样加上我二叔的20万银行保函(不是现金),我二叔的心完全放在肚子里了。公司的大权不仅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即使有意外,风险共担,我二叔没掏一分钱,银行倒霉。

但我二叔的如意算盘里,再也没有算计出陈霞和她表弟在后来几年里放了一单大鸽子,把我二叔几乎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懂法律,连融资房贷和理财投资的概念都理不清,等于这个公司他只挂了空头衔,每天除了靠在大班椅上,在电脑上打掼蛋(扑克牌)外,公司的所有业务运作都由陈霞和周石开打理。endprint

周石开的确有些灵气,对法律也做了不少研究。刚开始,周石开严格按照《合同法》和相关规定,循规蹈矩,诚信服务,绝不超过国家贷款利息基准,所以,短短的两三年,公司由经营单纯的个人小额贷款发展成为中小企业贷款、创业基金贷款,以及无抵押贷款等业务,增资额达到2000万元,还制作了网页,业务范围面向芜江和安徽周边地区辐射。不知情的街坊邻居们都认为我二叔鸟枪换炮,居然有这样的潜质,是个不可多得的管理人才,因此,他被镇政府请为座上客,还被评为民营企业家。连我老爸和我们一大家人见了我二叔,也恨不得纳头便拜,低三下四,■脸向他示好,还掏软中华烟递给他抽。

8 请原谅我用了大段冗长累赘的篇幅,不厌其烦地叙述了我二叔和陈霞这段龌龊的往事,不为别的,还是因为我和倪琳后来发生的事与这对狗男女有着割舍不掉的关系。

倪琳几乎是闭着眼睛考取上海海关学院法律系的。关于这个学校,上网一查便一目了然。第一次送她去学校,感觉像到了警校,一走进大门,抬眼望去,巨大的金黄色的海关关徽雕塑,看得我心里发虚,觉得自己个子好像又矮了一截。可倪琳大大方方挽住我的手,耐心而又细致地解释关徽的由来。又说学校是准军事化管理,学生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以外,干什么都要列队,每天要晨起跑步,做操,站军姿。我似懂非懂,在川流来往的人群里,表面上装得器宇轩昂,手臂被倪琳亲热地挽着,可丝丝缕缕的伤感和自卑在心底弥漫。

她经常用手机发来短信和照片。高挑个,鹅蛋脸,穿上翻领的西装,白衬衫系上黑领带,头戴白色平顶帽,肩配金黄色关徽的肩章,既英姿飒爽,又透着花朵盛开前怯怯的、涩涩的、含露带珠的美丽,活脱脱一个女警官。在短信里,她说由于是芜江文科状元的分数考进来的,受到校方高度重视,立刻成为学校的热门人物,身上马上多出许多头衔,什么校广播站站长,学生会副主席,团支部副书记,学习委员等等,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但言语里没有任何沾沾自喜的味道,就是抱怨太累了,想早点毕业,回芜江过安逸平静的生活。我既纳闷,又困惑,一个年轻人正是大展宏图施展自己才华的时候,这不是在讲假话吗?唯一能解释的只能是她在安慰我。

可我心理落差太大了,总有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莫名的自卑。每次去学校探望她,见她一面都很难,见到了也是匆匆忙忙,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但在同学面前,她总是给足我信心和男人的自尊,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我身边,对我所有的话都言听计从,对所有的同学都明确表白我是她青梅竹马的人,也是她的男朋友,让那些对她想入非非的同学唏嘘不已。我呢,把自己那辆奥迪A6换成了黑色奔驰,以彰显男人的雄浑和强悍。每次去,我总是吆三喝四请她同学喝酒吃饭,去练歌房K歌。

镇住那些对倪琳有想法的同学和朋友,对我来讲,是黄鼠狼掀门帘,露一小手就行了。只要去海关学院,每次我都领一大帮同学去淮海路上的“金碧辉煌”。那里的奢华不必说,我尽一切可能让那些男孩子们释放掉过剩的荷尔蒙,我轻松地摆平了这一切,既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也请他们关照一下倪琳,因为倪琳体质差,一参加军训时不时需要别人帮一把。

当然,打铁还要自身硬。倪琳的聪慧知性和可爱之处,就是无论我在不在场,她待人接物,都是仪表周正,彬彬有礼,从不玩暧昧。这里有类似高富帅一样的阳光男孩,对于他们真诚热切的表白和暗示,她像个女外交官,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绝不轻易跟别人喜形于色,过往甚密,永远是一副女孩子娴熟和落落大方的样子。所有对她的赞扬和损贬,她从不跟人理论,对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也从不解释。然后,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把这些当玩笑话,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告诉我,让我这个卖臭鱼烂虾的人感动得眼泪和清鼻涕直流。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顺理成章了,可万万没料到,倪琳后来给我抖了个大包袱,让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我甚至怀疑她欺骗了我,玩弄了我的感情,人品有问题,这绝不是危言耸听。那是大三最后一学年开学,我送她回校,傍晚吃过饭,我陪她在校园里散步。走在月牙湖边的长廊里,■ 的灯影,廊道顶部的架子上藤萝交错,秋天的湖里,习习凉风,带着荷花的香味。廊道内侧的长椅上,不少男女学生在低低呻唤,可声音再大,也被湖里汹涌的蛙鸣声盖过了。

又是蛙叫,倪琳站起来,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地说日子过得真快,那次我们在大桥边也是听到青蛙的叫声,那时我们刚刚开始,没想到就要毕业回芜江了,我想一上班就把我俩的事办了。“办”字她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深长。我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含糊地点点头,手却不安分地要摸她,她睁开湿润的眼睛,气恼地推了我一下。你说话呀,是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甩了我啊?这话一出,等于把我上升到和她同等的地位,认同我是她未来的准老公了,这两年我一直处于低三下四的位置,今天终于修成正果,冷不丁一下子喜从天降,我感觉身体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像多年的冰块被阳光瞬间融化了。

我不由自主搂住她,她身体烫得像个火球,我认为她和我一样幸福得浑身像通了电流。可倪琳面色平静,把我拉到椅子上坐下,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我。借着微光,我模糊看清是浦东新区上海第七人民医院血液科的诊断报告,里面的数字和标的箭头让我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但有几个字我是看明白了,叫什么再生性障碍贫血症。

我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她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她告诉过我,我也深信不疑,要不然我不会巴结她的班主任、辅导员和她寝室的同学,好让她少上几节体育课。一到秋天,我自己都记不清送了多少螃蟹和野生刀鱼给她的班主任了。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可倪琳这次往深里跟我解释,她说一个女孩子生长发育期,营养跟不上,疲劳,月经不调等等因素,都可能造成贫血,而她这个病征是长期吸入有害粉尘和废气,比如苯一类的化学物质,引起骨髓造血功能障碍,如果找不到配型完全一致的供体骨髓做移植手术,只能靠输血维持生命。

我的心开始慢慢下沉,但我还是笑着接过她的腔,嘴里冒了一句粗话:你别拿大鸟吓寡妇,当年谁让你没命地吸炼焦厂的面包气味呢?要按你的逻辑,三湖镇一千来户人家都要生病住院喽。endprint

倪琳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捋了下额前的乱发,我倒不愿这么想呢,可医生讲我是过敏性体质,容易得这种病,这次上海的大医院查出来不是原发性的贫血症,和后天环境污染有关,唉,跟你讲也是对牛弹琴。

我的自尊受不了了,冷哼一声,那你干吗要和我好?

我倒是不想和你来往呢,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她扫了我一眼说,我无依无靠,上高一的时候发现自己老是心慌,无力,发低烧,我以为是低血糖,后来在芜江的鸠兹医院查出有这个病。学习好有什么用呢,心强命不强,老天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倪琳有些哽咽。

9 话说得这么诚恳,这么绝望,倒显得我不人道了。可我异常清醒,冷笑一声,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收容所了,是不是?既然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你为什么不找那些有钱有权的高材生,要不到外国留洋,你这个病不就更有救了么?你跟我掺和一辈子,不是裤裆里塞黄泥巴,除了屎(死)就是屎(死)吗?而且你还欺骗了我!我有些愤愤不平,鼻音很重地加重了语气,还打了个喷嚏,像是从胸中吐出一股浊气。

那你错了,我如果和那些优秀的人成家立业,或者是留学海外定居,看上去美满如意,可悲剧会来得更早。从小到大,我受够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的冷眼,要是没有超人的天资我是不会有今天的,越有知识的人越是势利、狭隘和自私,也许是我的偏见。倪琳的眼睛潮湿而忧郁地望着黑黢黢的月牙湖,蛙声依然此起彼伏。她转过脸,清秀的面部轮廓透着冷峻。你可以认为我欺骗了你,我也可以在心里不认同你对我的感情,因为我们的确没有共同语言,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只是因为我这个病,才让我不得不选择和你在一起生活。我想结婚,我太想有个完整的家了,我爸我妈没给过我温暖,我还想要个小宝宝……

倪琳泪水汹涌,她使劲擦了一把脸,你虽然是个下三烂,可这些年对我实诚,能保护我,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安全感,我相信没看错人,如果你觉得不公平受了委屈,现在还来得及。

“下三烂”三个字终于让我爆发了,就像我二叔最怕别人笑他少一个蛋。我狠狠地说,我是个下三烂,可我不伺候你这个病秧子!我是下三烂,我重重喘口气,可我能吃,能喝,能嫖,能赌,你能干什么?不就比死人多口气吗!哼,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我还就是不吃带毛的猪呢!

这是我第一次义正词严斩钉截铁地痛骂了倪琳,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可眼泪也溃不成军地流了一脸,毕竟我们相处了快5年的光阴。我迷恋的不光是她的身体,她还把我引领进一个有文化氛围的圈子里,结识了一批有品位有思想彬彬有礼的人(尽管她刚才讥讽他们),这对我的人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就像从来没喝过咖啡的人,居然能品出咖啡的浓香滑爽,还知道什么是蓝山、拿铁和卡布奇诺。无论年长儒雅的教授,还是阳光朝气的莘莘学子,他们无一不对我谦和真挚,让我这个下三烂真正体味到别样的做人的尊严和自信,这种感觉和读那些街头地摊上的书报有着天壤之别。或许那些人心里对我根本不屑一顾,鄙视我,但表面上依旧那么笑容可掬,这不光是靠我用钱买来的快乐,最主要还是因为倪琳,因为倪琳是我的女朋友,我和她是一体的。

这以后一个半月的日子里,我和倪琳没有任何联系,人像丢了魂似的,每天都在煎熬中度日。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把我们家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

一件事是镇政府承诺每年拨给居民的补偿费至今没有看到一个铜子,不少居民聚集在镇政府门口请愿,有的家属甚至抬着担架,上面躺着在炼焦厂干三班倒的亲属(因为得了各种各样的职业病,没钱医治)。其实,镇上的居民不担心补偿款到不了位,他们最大的愿望还是想把这个炼焦厂轰走。因为这几年来,镇里四万人的健康水平逐年下降,每年全镇体检,不少人会新查出得了稀奇古怪的毛病,包括我二叔,要不是他确诊得了一种叫红细胞增生症的怪病,我是不会相信倪琳的贫血症和炼焦厂的废气有关。

关于我二叔的病,我们全家人着实恐慌了一阵,芜江、南京和上海各大医院转了一圈,诊断结果都是一致的,不是癌症,是一种慢性病,用医学名词解释,是一种克隆性以红细胞增多为主,伴有白细胞、血小板增多的慢性骨髓增生性疾病,通俗地讲,他体内每天生产的红细胞比一个正常人要多好几倍,很麻烦。但治疗方法很简单,定期放血,让红细胞数和正常人接近,如果不这样,就会出现皮肤红紫、头晕、高血压、肝脾肿大等症状,但死不了人,而且医生还明确诊断他的红细胞品质很高,甚至可以捐献出来,为需要帮助的人献点爱心。他的血液还有特别之处,就是Rh阴型血,一种非常稀有的血型,被称为“熊猫血”。芜江鸠兹医院郑重恳请他加入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成为一名捐献造血干细胞志愿者,这是崇高的奉献行为。我二叔一口回绝得干干净净,我本来就是受害者,应该政府补偿我才对。我心里好笑,这个炼焦厂真牛,不仅让人得古怪病,还把我二叔变成变形金刚了,刀枪不入,但我不知道我二叔是Rh阴型血。

我二叔这个人前面已经介绍过了,讲糙一点,是一堆猪大肠,拎起来一大串,放下来一大摊,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另外一件事就是他公司的周石开卷走了300万的融资款跑了(这是后来警方在网上发出了缉拿通报我们才得知的),等于是给公司丢了一磅重型炸弹,我二叔和陈霞几乎被炸得人仰马翻,在芜江公安局的看守所蹲了两个多月。因无确凿证据涉案,加上主动提供案件线索,我老爸缴纳了保释金,才把两条落水狗从水里捞上来,但画地为牢,不得离开三湖镇,随时听候调查。工商、税务和银行天天上门清算,公司被迫关掉,两人东躲西藏,我二叔最后跑到镇医院住院,定期做放血治疗,算是暂时躲过一劫。镇上那些亲朋好友不好到医院滋事,只好冲到我们家门口,拉横幅以示抗议,用红漆在我们家门上写了“还我血汗钱”几个大字。

关于周石开这个人,我只知道他是陈霞拐着弯的表弟,念过金融中专,后来被银行开除。这次他是不是和陈霞私下有另外的瓜葛而卷款外逃,我不清楚,但这次他的确是撇开陈霞和我二叔单干的。据缉拿通报陈述,他以高出银行规定利率的利息为诱饵,按每月结算支付利息等方式,先后向镇里26户社会居民变相吸收存款,累计金额达人民币100万元,这些款项被用来贷给三湖镇采石场生产经营,后来,他又虚构贷款到期周转,以办理银行贷款担保、结算贷款支付税款等各种理由,向银行借款共计近300万元,严重扰乱金融秩序,已触犯《刑法》第一百七十六条规定,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endprint

资金链一断裂,我二叔和陈霞背了一屁股债,拿房产汽车和所有值钱的东西作抵押还欠200多万。榨不到油水,要债的人天天跟在我老爸屁股后面,我老爸颤抖地指着我二叔和陈霞这对狗男女骂,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没饭吃我给生活费,其他免谈!

陈霞倒是一脸的轻松,第一,公司法人代表是我二叔,她只是总经理助理而已,放屁不响,不承担主要责任;第二,她和我二叔不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她没有义务偿还债务,所以她每天除了描眉画眼,从早到晚泡在棋牌室里。要不是身上还背着官司,我想她早就回浙江看她女儿去了。据说小姑娘和一个韩国老头开了个烧烤店,生意不错。

我老爸内心沉重而悲凉,他恨不得拿刀捅了我二叔,简直是个丧门星,这些年因为他,我们何家老小几乎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永远无法洗刷掉身上的羞辱。思前想后,长叹一声,千错万错还是归结到他少了一个蛋,不然,一个正常人过个小老百姓的安稳日子,怎么会有今天?一翻到老账,自然就联想到逝去的故人,也想到了倪琳和我的事。

10 那天在厂里捆螃蟹,我老爸见我灰头土脸萎靡不振,他的心也低沉下来,立刻猜出八九分。真是屋漏偏逢阴雨天,作为长辈,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他边干活边询问我俩的情况。我也一五一十把我俩闹矛盾的事告诉了他。

他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脸上故作轻松,回答得很干脆,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方呗。我老爸没吭气,左手虎口张开,中指与拇指用力夹住螃蟹的外壳,将螃蟹翻过身来,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紧紧按住两只螃蟹钳,右手将准备好的稻草绳,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连同螃蟹的钳爪子和身子飞快又娴熟地捆紧,扎成十字型,然后将绳子两端打个死结,扔到篾箩筐里。

他舒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捆在螃蟹身上的稻草说,这根稻草随便放哪里都是垃圾,要是捆住大闸蟹,就是大闸蟹的价格,捆住芹芽韭菜,就是菜的价格,稻草本身不值钱,但跟什么捆在一起,身价就不一样了;一个人如果和不同的人在一起,他体现的价值也不一样。

我老爸从不抽烟,找我要了根烟,我给他点上,他深吸一口,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他无奈、焦虑而又疲惫的神色,我好像受到感染,内心也深深地感到失落。我老爸是个60后,高中毕业,平时也喜欢看点书,他的话虽然不是什么心灵鸡汤和至理名言,可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讲白了,我这根稻草只有和倪琳这匹大闸蟹拴在一起,我的身上才有可能发光闪亮,这不光对我,对我们何家都是意义非凡。我们何家的声誉因为我二叔,在三湖镇不说臭名远扬,也是千疮百孔,凭我的能耐找个大学毕业的海关公务员,不说光宗耀祖,多少能冲淡一些目前的晦气。三湖镇就那么千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二叔这些年造的孽,不仅给我们一大家人带来深及灵魂透入骨髓的伤害和羞辱,更让街坊邻居耻笑、鄙视和愤怒。

一切都明摆着,没什么可心烦的了。2012年的秋天,倪琳毕业分到芜江海关后的第三个月,我俩就把婚事办了,办得很隆重。倪琳是孤儿,没有娘家,我和她商量,婚礼车队从当年她复习高考的红星宾馆出发,途经长江大桥(车队还在我俩听蛙叫的水稻田边停了一会),沿着九华山路的芜江海关,绕过市一中校门,再转到芜江最豪华的汉爵阳明大酒店,喝喜酒,入洞房。

喜宴办了15桌,气氛热烈,又温馨浪漫。在炫耀刺目的射灯照耀下,我和倪琳像两具木偶缓慢而又僵硬地任凭司仪摆布。我注意到倪琳的鼻尖上雾着薄薄的水汽,她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所以我不住地护着她的腰肢。终于到了轻松自由的敬酒环节。我们挨桌给亲戚敬了一圈,又到倪琳同事那一桌转了一圈,最后转到我二叔和陈霞的位子上。我二叔已经喝得脸涨得像猪肝,哪有一点红细胞增生症的病状。他正埋头大快朵颐,冷不丁见我和倪琳光彩夺目地站在他俩面前,他瞪大眼睛。浓妆下的倪琳,鹅蛋脸像绽开的白兰花,被长长的睫毛装饰起来的大眼睛,像两颗水晶葡萄,一袭白色的婚纱映衬着她高挑的身材,透着高雅、古典和知性的美,简直活脱脱一个范冰冰的模样。

要不是陈霞醋意十足地捅了一下我二叔,他还没回过神。而倪琳既带着高傲又羞怯的表情,莞尔一笑,从他眼角一掠而过。毕竟是大喜的日子,现在又是成了他的侄媳妇。一家人,她还是彬彬有礼地和我二叔客套了几句话,我二叔装模作样以长辈的口吻嘱托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陈霞脸上堆着笑,不停地夸倪琳漂亮,又像吃了迷魂药,不合时宜地重翻老账,赔不是,说那套门面房就是她和我二叔将来上街要饭也再不租赁了,过两天就归还给倪琳。这几句话不说不要紧,话一吐出来,像刺激了倪琳的神经,她眉头微蹙,但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手指轻敲高脚杯,在喧嚣嘈杂的闹声中,她凑近陈霞的耳边,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你们还好意思提。尽管声音低沉,但我还是听见了,我赶紧拉着她往右侧走。陈霞尴尬又惊骇地张大嘴,望着我和倪琳款款从她身边走过。

后来酒宴结束回到家,陈霞一脸的痛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板着脸训我二叔,不要搞错,当初我在号子里,是你霸了她的门面房,我好心给你圆个场。老娘穷得叮当响还包了一千块钱凑份子,这倒好,你们家刚过门的小婊子就拿我们不吃劲(不重视),还骂我们,你听到没有?我二叔喝得晕乎乎的,从背后搂住陈霞,让她帮他挠痒痒。他这个病最明显的症状除了要放血,就是浑身瘙痒。陈霞从胸前抓起他的手狠狠甩开,愤然地说真是墙倒众人推。我二叔愣怔了一下,酒劲上来了,呵斥陈霞,不是你家的二吊蛋表弟打迷踪拳玩失踪,我们能有今天吗?不要脸骂得还是轻的呢,想起来老子就有气,就你让我放风,到处吹那套门面房的产权是我的,现在法院不分青红皂白把房子贴上封条。小龙(我的乳名)知道了,万一跟她老婆告到法院要房子,我们还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霞遭到我二叔连骂带抢白,不吭气了。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看到我和倪琳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甜蜜样子,她就想回家找女儿。小琴到现在没结婚,也不知道和那个韩国老头搞成什么样子了,唠唠叨叨的,就开口闭口骂我二叔是王八蛋,强奸犯。我二叔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倒在床上,慢腾腾地说,这叫一报还一报,现在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陈霞骂够了我二叔,又开始讥讽倪琳的媚态和媚眼,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根本没有她女儿长得清纯和高雅。她目光冷峻,自言自语地说,哼,等着吧,不知她指的是让谁等着,反正我二叔的鼾声已经此起彼伏了。endprint

回到我这边,倪琳是忍着难受,硬撑着陪我走完所有的婚礼程序。当时被结婚的喜庆气氛冲昏头脑的我,只知道她怀孕快4个月了,有些妊娠反应,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贫血症引起的心慌气短,全身一阵阵冒冷汗。倪琳是个极要面子的女人,她一直在笑,等同事朋友洞房闹完结束后才倒下来的。婚纱还没来及脱,脸上的油彩还没抹去,整个人一下瘫软在我的身上。

幸亏是在芜江,一大家人乱了套,开车送到医院,洞房之夜是在芜江鸠兹医院的急诊室里度过的。血常规的报告结果是血红素只有不到50g/L(正常人是120g/L),急诊室医生把我拉到观测室外,很严肃地通知我,看在我们刚办喜事的份上,暂不下病危通知书,但马上办住院手续,因为倪琳属于重度贫血,明天上午必须做骨髓穿刺,看看造血功能有没有问题。倪琳招手把我拉到她耳边,轻声安慰我没关系,以前在学校遇到这种情况输400毫升血就够了。

接着,护士推着她进了B超室,我跟着也进去了。3个月的胎儿从三维彩屏上看,皮肤呈透明色,躯体、四肢和头部发育得非常匀称完好。做B超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医生,她不仅耐心细致地向我老婆解释胎儿的手、耳鼻和内脏所在的位置,最关键是她让我俩听到了近4个月胎儿的胎心铿锵有力的搏动声。倪琳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我也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终于要当爸爸了。

倪琳禁不住刚才的兴奋和折腾,气喘吁吁,脸色苍白,一只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疲惫而虚弱地央求我跟医生讲要输点血,我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冲出B超室。那个急诊医生不在,处理另外一个危重病人去了。剩下来只有我老爸和几个亲戚,找到一个值班医生,他好像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说,市中心血库联系过了,病人是Rh阴型血,目前血库只有200毫升,但现在是凌晨2点,最快要到明天早上8点血库才有人,先观察一下,应该没有问题。我两腿发软,脸色吓得苍白,几乎要给医生下跪了,我哀求医生帮帮忙。我老爸捅捅我的后腰,严厉的目光在示意着什么,我立刻领悟过来,慌忙从怀里摸出2000元现金,塞进那个瘦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

那个医生困意正浓,哈欠连天,正欲往值班室里的蚊帐里钻,冷不防被我这个举动弄得清醒了,连忙说不客气,可一点没有推辞的意思,掏出手机给血库打了个电话,又写了个字条给我,抱歉地说现在喊不到急救车,只能我们自己开车去取血了。我忙不迭点头道谢,可瘦医生很郑重地告诉我要有思想准备,病人的血型非常稀有,在汉族人群中的比例仅为0.2%至0.4%,现在仅上海天津少数地区有这类无偿献血志愿者联盟,目前医院Rh阴型血也非常紧缺,经常从南京无锡等周边地区调拨血源,周期长,血源量也不足,这对贫血的孕妇来讲是个较大的风险。话讲得很诚恳,言外之意,如果没有充足的血源,大人胎儿都会有生命危险。

11 其实,做不做骨髓穿刺,结果都是一样的,倪琳这种再生性障碍贫血症很严重,严重到基本上和白血病差不多了。医生怕我们家属听不懂,举了个例子,她的骨髓造血代偿能力比正常人快好多倍,等于是别人走路,她在开汽车,这样,每天她要消耗大量的血红蛋白,消耗量超过了骨髓自身的代偿程度,从而出现严重贫血,而且造血功能在慢慢衰竭。

这个道理只有倪琳最清楚,在病床上,她很少讲话,文静,内敛,甚至过于严肃,我天天陪着她。吊完点滴,我安慰她,她什么都不说,太难受了就默默地流泪,最多就反复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她想要这个孩子。而我这个大老粗,我能讲什么贴心贴肺的话呢,肚子里除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情感类杂志上的文章外,智商和学识在倪琳面前也是贫血症。

我有一种从高空跌落下来的感觉,人真是奇怪,朝思暮想得到的东西,竟然是一场灭顶的灾难。我现在真的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急迫地和我在一起了,其实从高中到大学,她一直在和病魔作抗争,而我没意识到她这个病这么严重,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我现在想想真有点后悔和她结婚,要说和老婆的感情像歌里唱的似海深,那是扯淡,正如她自己曾讥讽知识分子狭隘自私,她不正好是一面镜子照到自己了吗?而且蓄谋已久,拿我们底层老百姓垫底,我只能叹口气,但她肚里的孩子,我们何家后代的血脉,一定要保住。

海关的确好,领导和工会还有同事分别来探望,送来慰问金,有的还捐款,所有医疗费用单位全报销,此刻我才理解为什么当初她要做公务员了。我老爸有点愧疚,把工厂的活停了,陪我,安慰我,说目前只要有了充足的血源,大人小孩肯定平安无事。他还举了个老战争电影的例子,说上甘岭志愿军战士能坚持到最后的胜利,靠的就是水,现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而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是毛主席的话。退一万步,万一大人保不住,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孩子。讲一句打嘴巴的话,我今后如果再找一个,可以生二胎啊。所以那段日子我和老爸到处找关系,拉着血液科的医生跑南京上海天津的各大医院找血源,又在网上中华血库发帖子求救,总算采集到几千毫升的血,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离预产期还有4个多月,这点血是远远不够的。

挖空心思的点子都想够了,最后只有祈求佛祖保佑了。我奶奶带着我老娘去了九华山,在99米高的地藏王的佛像前烧香瞻礼,请菩萨保佑一家老小。接着请三湖镇有名的仙姑胡奶奶跳大神。大仙来到我家堂屋,用粉笔画了圈,中间竖着倪琳的画像,点燃一炷香,手持单鼓,在击鼓摆铃声中,嘴里哼唱着“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咒语,一会是天蓬元帅来捉鬼,一会是镇煞金刚来降妖,然后拿着罗盘沿着堂屋绕了一圈,念叨南为阴,北为阳,我家地势南高北低,阴气重,要请白骨仙来驱邪扶正。大仙比划了半天,最后拿了20斤猪肉,100个鸡蛋走人了。

可一切照旧。上午倪琳躺在妇产科病房,下午在血液科做输血治疗,讲白了,一个大病房里,躺着的大部分都是血癌病人,老老小小,光着头,戴着口罩,吊点滴做化疗,隔不了一段日子,就有人被抬走,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悲恸哭喊声。病房的洗浴室,过道走廊,厕所,到处贴着丧事一条龙的服务电话,还有些陌生人拉住我的胳膊,问我大概是哪一天,他给的价格最低。我不敢想象,不久,倪琳一头的秀发会全部脱落,最后也像那些病人一样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憋闷,像濒死的人在喘息挣扎。endprint

也许是老天爷在考验我的耐受力,给我关上窗子,终于又把门打开了。就在我肝肠寸断万念俱灰的时候,我二叔的脚踝、肘部被几个浙江来的追债人挑了筋,等于是替周石开坐了一回老虎凳,伤势严重,被送到鸠兹医院骨外科。陈霞没来,从上次喝喜酒回来,他俩关系很僵,就差没分手了。是他的几个小兄弟陪着来的,救护车担架上的白色床单变成了红色。我二叔除了哎哟哎哟喊伤口疼外,其他没反应。急救医生和护士都惊呆了,流了这么多血人还没休克,血压心跳正常。处理伤口的时候,医生要给他输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一口报不出自己得了红细胞增生症这几个艰涩的字眼,一个劲说自己是血库,不需要血,还要放血,以前来这里看过病。

周围的护士、医生莫名其妙,既惊诧又好笑,好在都是电脑病历档案,一查名字,信息资料全部出来了。我和我老爸知道我二叔出事也在鸠兹医院,就是没去看他,一家老小为他背了太多的黑锅了,他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呢。而且现在我们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后来,还是医院血液科她的临床医生刘大夫找到我们,带着惊喜的口吻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三湖镇有个病人住在骨外科,他是外伤,体格健壮,和倪琳的血型完全匹配,但以前医院曾恳请这个病人献血,被他回绝了。你们既然是一个地方的,可能私下认识,求求情,也许有希望,然后他就报出了何吉贵的名字。

我两腿酸软,差一点要坐到地上,还是我老爸冷静,拽住我的胳膊,脸上的表情五味横陈。世界上真有这么惊人巧合的事情,我开始有点相信地摊杂志上写的那些大悲大喜的故事了。不管怎样,这个渺茫的可能我一定要抓住。

我激动,紧张,不安,我爸跟在我身后几乎有些撵不上了。跨进病房,远远瞥见我二叔靠在牵引床上,右大腿和左胳膊由绑带裹着,被牵引架支在半空,像个演杂技的小丑。就这样了,嘴里还叼着根烟,正津津有味地看挂在墙上的电视,里面正演着韩剧《搞笑一家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失控,反正大脑一片空白,冲到他病床前,紧紧抱住他,像演电影似的,哽咽不已,然后通畅淋漓地号啕起来,把这些日子胸中的郁闷释放出来了。

我二叔猛然被我抱住,以为又碰到要债的了,吓得准备喊救命,抬眼见我爸虎着脸望着他,再一看伏在他身上的是我,人像个病猫一样在啼哭,松了口气。他以为我是因为他被打而伤心,装模作样地擤擤鼻子,摸着我的头龙儿长龙儿短地安慰我别难过,然后尴尬讨好又亲热地喊了一声大富子(我爸的乳名),我被小人算计了,话音未落,竟然低泣起来。我爸皱着眉头,不耐烦问他住院费交了没有?他忙不迭地摇头,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爸给我使了个眼色,转过屁股就走了。尽管趴在他身上,一股股汗酸腋臭口腐的气味冲得我想呕吐,但对付我二叔这样的坏蛋,我只能假戏真演,将计就计了。

后面的话就不多说了,毕竟血浓于水,让我和我爸意外的是,我二叔没出院就输了400毫升的血给倪琳,而且还拍着胸脯答应只要能做骨髓移植,绝不后退一步。我二叔的思想觉悟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我们全家除了我老爸,都欢呼雀跃,我奶奶带着我妈又去趟九华山还愿,报答菩萨的保佑之恩,又把堂屋的地砖全部撬掉,按胡大仙的要求,重新铺上瓷砖,又给老太太回了礼。

倪琳病恹恹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在医院里,她不止一次拖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和我一起去看望我二叔。我很少看到老婆笑,一个忧伤的饱尝病痛折磨的女人,在我二叔面前笑得是那么自然,那么真诚,我二叔嗯嗯啊啊,别看他混事多年,肚子里是一包稻草,除了尴尬紧张不安外,内心有种深深的自卑,倪琳大大方方,以一个晚辈无邪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叔,您现在手头这么紧,我和小龙商量了半天,没什么好报答您的,还是想把那套门面房过户给您,钱不多,也就是一点心意,为了我和小龙,您要多保重身体啊。

倪琳的话把过去的恩怨往事一笔勾销了,所有的仇恨纠结像水蒸气一样在阳光下腾起,上升,最后不见了。

12 我一愣怔,关于门面房,倪琳以前一点也没和我沟通商量,擅自做主转让给我二叔,这太出乎我意料,我心里有些不高兴,可当着我二叔的面,我只能挤出一个难看又僵硬的笑脸给她看,以显示我的大度和从容。

我二叔激动得脸一直红到脖颈,但他是场面上混的人,嘴上仍带着长辈的仁慈和亲切的口吻说,都是自家人,还谈钱,不庸俗嘛,你能为我们何家延续香火,就是功德无量啊;二叔呢,现在能值钱的也就是身上的血了,你们的心意我肯定收下,不为我自己,也为了何家的下一代,我得补补身子啊。话讲得堂而皇之,又无懈可击,我被噎得半天不出声。

回妇产科病房的路上,倪琳见我的脸吊得老长,有些抱歉地说没和我商量就把房子的事情定了下来,她主要考虑献血加上骨髓移植,按照目前的市场行情,至少也要花个几十万元,她不想欠我二叔这个大人情债,因为多少年来,大家都是老死不相往来,像冤家一样,现在是一家人了,但这个结还要慢慢解,况且还有陈霞夹在中间,她这么做也是给这个女人看的。

我气恼地反驳她,你不是不清楚,我二叔一个屁三个谎,他的话水分太大,要不然他会有今天这个下场吗?不瞒你讲,真要是他愿意做移植手术,我爸立马给他二十万,也算一次性和他了断,这个钱怎么能让你出呢?

倪琳沉默片刻,流出眼泪,轻声说,我已经够连累你的了,你不知道,自从我有了这个病,我一直是在过一种逃避卑微的生活,生怕别人笑我,生怕被抛弃,我多么渴望像小时候那样健健康康,哪怕就一天,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我心里发酸,满怀深情地拥抱着她和肚子里的小宝宝,伏在她耳边问,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有些哽咽,你能为我做的就是希望我们的宝宝健康,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摩挲着她有些浮肿的手,忽然问她如果一切顺利,你又回到从前,又健康又漂亮,还会一直和我白头到老吗?

倪琳叹口气,我问过医生了,骨髓移植的成功率只有不到20%,还要过移植、感染、排斥共五道关,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万一要是成功了呢,我笑着不依不饶地追问她,这也算是一种安慰。endprint

你说呢,她修长的手指抓住我的手,五指交叉,轻轻相扣,轻声说,生活总要归于平淡的。我无语,心里满意极了。

我二叔出院后,虽然成了跛子,走路一歪一瘸,但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形象酷毙了,假发套的大背头,油光锃亮,黑色的风衣迎风摇曳,真有小马哥的气势,就差嘴上没挂上小马哥的那句很霸气的话,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拿回来!因为他现在有底气了,见人到处放风,自己的板鸭烧烤店即将开张,公安法院的关系已经理顺,以前公司欠下的债务和他毫无关系,都是陈霞和他表弟一手策划的,他和陈霞已经一刀两断了,一句话,他要重出江湖,重新做人了。

这个牛吹得很大,可我二叔归根到底还是个猪油脑袋,他没有反省一下,为什么他会遭人算计;陈霞在他住院的这一两个月期间,为什么不来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他被打这样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至今没线索。

他除了整天喝酒打牌之外,又回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上了。陈霞有一天游魂似的钻进他的出租屋,像扔手纸似的把两张现金支票摔在他脸上时,他正靠在床上,松软的身子蓦地抽紧了,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意识像坚冰似的陡然凝固。

陈霞冷哼一声,你长本事了,到处撒老娘的饭票子(讲坏话),这个账等下算,现在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公司的欠款都在这,下面的事你看着办!

我二叔总算还是有些定力,虽然毫无心理准备,可在失态的时候,依旧平静地问,你想怎么办?

陈霞说,要不像开开(周石开)那样拿钱消失,要不继续在这里天天给老娘倒洗脚水过小日子。

我二叔口气硬起来,我要不跟你搭伙过日子呢?

陈霞凑近我二叔的脸,两片血红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那你下次就要坐轮椅了。

我二叔像从温泉中被抛进冰湖里,全身哆嗦,不祥的预感全部应验了,但他嘴还硬,像个汉子忽地站起身,要死屌朝上,老子怕你啊!陈霞不急不慢地点着一根烟,慢悠悠地抽了几口,带着玩赏的口吻盯着我二叔说,听说你现在成了爱心大使了,不光要献血给那个小妖精,还要做什么骨髓移植,这点爱你怎么不给我和我苦命的女儿呢?我们扒心扒肺地对你好,哪个同意你这么干的?陈霞厉声吼着,声音有些嘶哑。

我二叔瞟了她一眼,笑话,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拉屎放屁,这是我们何家传宗接代的事,跟你这个骚货有什么关系?陈霞轻蔑一笑,骂得好,你何一蛋要是有种,今晚就别出门,上次挑你筋的人当中有个脖子上纹条龙的人,你应该有印象吧?今晚就他一人来看你,跟你握个手,不会动你一根汗毛,你不信就等着,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二叔跛着脚,扑上前抱住陈霞,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陈霞扭过身,咬牙切齿,伸出手,左右开弓,连扇我二叔几个老混(嘴巴),跟老娘较劲,你还嫩了,你不晓得我坐过牢是有东西的人啊!我二叔假发套被揪了下来,眼前金星四溅,像个秃毛鸡,耷拉着头,再也不敢出声了。

没过几天,陈霞让我二叔陪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跑到芜江。在我家,她拉着倪琳的手嘘寒问暖,俨然一个婶婶长辈的形象,她拿着买的充气靠枕垫在倪琳的腰后,叮嘱她要护好腰,不然生了孩子容易得慢性腰椎病,她现在腰疼就是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她语气诚恳,疼惜娇宠的目光满是长辈的关爱,还指着我二叔嗔骂没想到他的血这么金贵,那意思是一定要好生照顾好侄媳妇。我二叔讪讪又尴尬地点头笑笑,闷头抽烟,既低三下气,又萎靡不振,后脊梁骨像被人打断了,腰佝着,直不起身。

倪琳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婶婶长婶婶短,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着生宝宝的事,我插不上嘴,心里像抹了蜜糖,说不出的惬意,只有不停地打烟给我二叔。陈霞虎着脸,骂他不戒烟,不顾及下一代和自己的健康,烟会呛着肚子里的宝宝,把我们赶到阳台上。

初秋的夜晚,还有些闷热,天与地像凝成一锅馊米稀饭,到处是一股股难闻的气味。我二叔左一根又一根地抽烟,迷迷瞪瞪,像有什么心事。我心里明白肯定是陈霞给他气受了,便若无其事地问他哪天有空,请他单独喝喝酒。我这么打算是探探路子,了解一下最近他和陈霞的关系和他们公司案子的事,最主要是确保老婆生产的时候,他不能掉链子。我二叔摇摇头,又点点头,像欲言又止,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家了。

以后的整整两个月,也就是倪琳怀孕到了7个月的这段时间,我二叔像周石开一样从人间蒸发了,真是我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我找遍三湖镇,见不到他的鬼毛。

我心里像猫爪抓似的,因为倪琳小便经常带血,医生警告有早产的迹象,我们商量准备破腹产,这就需要大量的备用血。而现在医院的血源不定时也不定量,这很危险。倪琳只有住院。全家人急得发疯,只有我爸很冷静,思前想后,他安慰我别慌,肯定是陈霞捣的鬼,那套门面房我们只是答应过户给他,至今手续没办,他们这是变相要钱,我二叔好吃懒做又怕死,定期要做放血治疗,能往哪跑。这样一分析,大家心里敞亮起来,我回家和倪琳讲了房子的事,她点头同意,这个办法不错,只有当事人出面才能办过户手续。

13 第二天,我拿着房产证直接找到陈霞,她眼珠像点亮的灯泡,我放心了,生姜老的辣,我爸讲对了,真像哄孩子的小把戏,给他一根焦米棍子(用米做的膨化糖),他就喊你大(方言:爸爸)。没过两天,我就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二叔。

像事先设计好的剧情,还在他的出租屋,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假发凌乱,神态疲惫,嘴角皲裂,像从沙漠里走出来似的。见到我,他低头弹了弹烟灰,长舒了一口气,冷冷地问我老婆怎么样了。我摇摇头,说不太好,然后就从怀里摸出红色的房产证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没接,嘴张了一下,又抿上,然后脸慢慢憋成紫色,像要立刻破皮。

二叔磕巴了半天,归纳起来,他的意思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公司的债务既然是陈霞一手结清,我二叔必须无条件地听她的话,最能体现他忠诚的就是尽快把倪琳那套门面房过户手续办了,这没问题。二是我二叔曾经强奸过陈霞的女儿小琴,这是一个做母亲永远挥之不去的耻辱和痛苦,她不能带着这个阴影和我二叔过一辈子,她要寻找心理的平衡点,说白了,倪琳和我二叔现在这种特殊关系,她不能坐视不管。要么,豆腐渣贴门联,两不粘,今后我和老婆再也别提献血和骨髓移植的事了。如果我二叔不从,或者背着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陈霞既然有实力偿还公司200万元的债务,也就有能力让我二叔从此消失。当然,既然都是一家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二叔必须对我老婆做点什么,这个债必须要还。endprint

怎么还?我问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二叔不搭理我,继续低着头。陈霞给我和你老婆拍个照,既然她那么漂亮,又是吃皇粮的人,肯定把面子看得和命一样重要。以后万一她治好了病,看不起我们,或者我们老了有困难,你们做侄子的晚辈不闻不管,她陈霞就拿照片找她的领导,恶心她一下,以后陈霞再也不会找茬了。唉,讲一千道一万,是你二叔不该沾那个腥,可当年你爸的蟹苗钱给抢了,我心里一直抹不平啊。

我当时认为陈霞可以拿吉尼斯最佳创意奖了。这真是一箭双雕,思维缜密,既报了仇,洗刷了她和女儿的耻辱,也在我和倪琳身边放上了一颗永远的定时炸弹。

我全身发麻,该轮到我发疯了。这都什么事啊,我既想哭,又想笑,火冒冒地冲他吼,老子不能报警啊!我二叔有些悻悻,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干你报什么警,就是干了,别说不能打110,连你爸都不能透半点口风,不然,不是我见阎王,就是你老婆跟着倒霉。那个婊子让我告诉你,因为你是我亲侄子,这件事你不干也得干,干完就当裤裆放屁暗消算了。我二叔冲我咕哝一声,走吧,想办法到大药房买点安眠药让你老婆喝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你想干什么?我怒火中烧,声音都变了。我二叔有些不耐烦,不屑地瞪了我一眼,你是真装糊涂是不是?不就是演戏嘛,等你老婆迷迷糊糊,那个婊子拍了照,我以后想办法把那些照片毁掉,不都摆平了吗?

那也不行!我喘着粗气,恨不得一拳揍到我二叔脸上,你是畜生还是人啊?我带着哭音喊。

那你就滚!你以为你二叔愿意干败坏门风的事啊!

我像一颗子弹从出租屋里射了出去,开着车,疯狂地向大桥方向飞驰,泪水哗哗蒙住双眼。这是什么狗日的疯狂世界啊,我脑海里满是那个不幸而耻辱的场景——倪琳捂着臃肿的肚子,蜷缩在凌乱的被褥里,惊恐绝望地哀求,伴着我二叔淫荡的嘴脸和陈霞放肆的尖笑。倪琳哭不动了,下身血流如注,眼睛瞳孔放大,脸上保留着骇人而僵硬的表情,窗外的天空瞬间漆黑一片,世界末日终于来了。

我头痛欲裂,精神几近崩溃,我将车慢慢停靠在引桥左侧的江边,钻出车,双脚踏在松软的细沙里。此刻,橘黄的阳光拢着一簇簇的人影,不少大人小孩在放风筝,无数的风筝在天空中猎猎作响,迎着风自由自在地滑翔。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老婆说,老婆你没看错,你老公其实就是下三烂,就是根稻草,他智商是零,脑子不够用,他保护不了你,只能愚蠢地去冒险,换句话,他就是陈霞的同谋,凶犯,他们联手精心谋划,侮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善良的弱女子,一个肚子里怀着禽兽父亲孩子的孕妇,他们要把她推到悬崖底下去。

我哆哆嗦■ 了自己两个嘴巴,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礁石滩上不动了。许久,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拿起一看,吓了一跳,是倪琳在医院打来的,语气温柔兴奋,问我在哪里,快过来,二叔婶婶和我妈都来了。他们以为我在家里,带了花菜、西红柿、海带,鲫鱼、鲤鱼和虾,全部是生的,很新鲜,就是没地方烧,还有不少水果。我二叔当场输了200毫升的血。她心里高兴,居然一口气将充气靠枕吹得像个篮球,以证明明天就能去房管所了。婶婶还特别建议,医院嘈杂,休息不好,临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在家休息人受用些。她还争着和我妈服侍倪琳。

我激灵灵抖了一下,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房子骗到手了,把老婆骗回家再拍照,真歹毒。我打了个寒噤,可别无选择。为了肚里的孩子还是老婆,谁的分量重,我已经分不清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我昏沉沉地赶到病房,我二叔一帮人已经走了。

倪琳又告诉我另外一个振奋的消息,她的临床医生王大夫接到中华血库天津站打来的电话,联系到台湾新竹一名大二的学生志愿者,他提供的造血干细胞资料和倪琳贴在血库官网上的病历基本一致,但有一项血清指标必须要志愿者本人过来用血细胞分离机化验分析后才能最后确定。刚才护士已经给她采了血清,存进冷冻库,就等做最后的比对。但这孩子现在剑桥大学读研,最快半个月后过来,关键是这个年轻人比我二叔小20岁,造血功能旺盛,血细胞移植存活率高,不易复发。

14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不花一分钱不说,彻底和那对狗男女断绝一切往来,粉碎他们的阴谋,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一下子又柳暗花明了。我一下子亢奋起来,打断老婆的话,硬生生地问能不能找个理由缓一下办过户的手续,等大学生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也不迟。言下之意,我也想耍一把赖皮。

倪琳像早知道我会这么说,摇摇头,说于情于理都不能这么干,至少二叔是我们的长辈、亲人,再有不对和过错都是一家人,尤其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冲上前,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过河拆桥的事不能干,人讲破财消灾,灾能否消掉还是个问号,你敢打保票那个志愿者的血液就万无一失吗?刚才我在 QQ 上和大学生聊了一下,人很热情也很阳光,但他也没多大把握。他五岁的时候得过血小板减少症,我问王大夫有没影响,他未置可否,说只有人过来检查了才能确定。唉,倪琳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你来之前,王大夫找人又给肚子里的宝宝脐带做了个血清穿刺化验,结果要三四天才出来。我最担心孩子,别遗传我的基因,弄个血液有问题麻烦就大了,老婆抚摸我的手,低下头。

话讲到这个份上,我无言以对,心里像再次挂了只秤砣。她哪里清楚我现在内心的隐痛和愤懑犹如排山倒海,一触即发。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一定要挺住。倪琳清瘦的脸庞在我泪光里蠕动,她拿起那只充气靠枕,有些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嘴里嚼着话梅糖(药吃多了没胃口),用央求的眼光看着我说,这里的确乱哄哄的,你帮我收拾一下,我还是回家住几天吧。婶婶想在她家给倪琳做一套孕妇装和宝宝衫,用手工缝制,不能驳人家面子,尤其这个时候一定要和她搞好关系。

我一听她婶婶长婶婶短,无名火直往脑门上拱,真是蝎子心,既当婊子,又树牌坊,可又不能发作,只能遮掩着。不在乎这几天,等那个志愿者来了再说吧。倪琳不高兴了,家里那么多蔬菜,鱼啊虾的,不吃都放坏了,再说,我一在这里睡觉就要吃安定片。一提安眠药,我心里一抖,只好点点头,可心里却钻心般地刺痛。endprint

临走的时候,我找王大夫以老婆的名义开了3片阿普唑仑,据说这是专供精神病人吃的药,催眠镇静作用比一般的安眠药强几倍,医生解释孕期妇女最需要的是稳定躁动不安和抑郁的情绪。医生说一次吃半片,对大人宝宝没副作用。我心里五味杂陈,真是惊人的巧合,陈霞这帮狗娘养的造孽的招数总是如出一辙,当年倪琳的舅奶奶吃的是安眠药,现在轮到她了。

过程我就不赘述了,如果深究,我的余生可能就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我就提两点:一是这件事发生在房产过户手续办结后的周末,陈霞始终没有参与,她在我家呆得很晚,一边缝宝宝的棉纸尿裤,和老婆聊家常,一边看《中国好声音》。她像话痨,打机关枪似的,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有意,反正老婆已经哈欠连天,只能强打精神。真正的主角是那个游魂周石开,不知从哪条阴沟里冒出来了,带着我二叔和那个脖子上纹龙的打手,躲在我家后院一排隐秘的夹竹桃树林里。二是我在倪琳的牛奶里放了两片药,就是不忍让她被这耻辱的一幕惊醒。她醒了,就等于把她逼上绝路。哪怕她昏睡两天两夜,送到医院抢救我也愿意。可我把牛奶杯送到她嘴边,她已经昏昏沉沉,不想喝。我说是给宝宝喝的,她勉强喝了大半杯,嘟囔着说困死了,头就歪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了。我疼惜地把她揽在怀里,给她肚子上盖上毛毯,心里在滴血,想死的心都有。我长吸一口气,警觉地瞪着眼,那三个货已经不声不响出现在客厅里了。

周石开手里拿的是目前摄影专业人士用的大炮筒长焦数码单反相机。清晰度不用说了,取景,调焦,镜头光圈自动收缩。我买了一台,为的是以后给宝宝拍照。我战战兢兢,躲在客厅边的鞋柜里,心跳到嗓子眼,就怕弄出声响。我二叔蹑手蹑脚,踮着脚,低垂着头凑到倪琳身边坐下。周石开像拿听诊器的架势,端着大炮筒,不急不慌摆手让我二叔再靠近一点。我二叔满脑门子滴着黄豆一样的汗珠,慢慢将头移到倪琳的肩头,龇着嘴似笑非笑,就像动画片里的光头强,惨不忍睹。如果不是我老婆的话,我真能笑死。狗日的相机太高级了,一连串的闪光灯加上连拍速度,咔嚓咔嚓一阵抓拍,我简直要窒息,大脑神经像有根针不停地刺着。谢天谢地,老婆居然没醒,连姿势都没变,凌乱乌黑的头发散落在额前,恬静得像只天鹅。

我哈着腰,光着脚,拽住周石开往门外拉,那意思是演出到此结束了。可这货实在是太歹毒了,狠狠推开我,目光冷峻,示意我二叔把他烧火棍子一样的手插进倪琳睡衣鸡心领口的乳沟里,他要拍一张。我二叔吓得蹦起来,跛着腿要跑,又被那个打手一把按在沙发上。

倪琳是被我二叔那只狗爪子硬生生顶撞着两个饱满的乳房弄醒的。后面爆发的惨景和混乱我无法描述。我积攒了一生的气血都在那一刻喷发了。周石开被我打得满嘴是血,死命护着相机和那个打手仓皇地跑了,我痛悔和那个打手撕扯,没有砸掉相机。我二叔头发套没了,光着头左一下右一下■自己的耳光,倪琳惊恐狂叫几声之后,虚脱得半昏过去。

好在我住的小区离鸠兹医院只有两站路。我二叔帮我把老婆抱进车,没敢跟着来。我开车直接进了医院的急诊室。我向医生撒谎说老婆是在家跌了一跤,折腾一番。还好下身没出血,B超做了,胎位也正常(让我窃喜的是,终于看到是个带把子的,之前医院有规定,不公布胎儿性别),我松了口气,看到老婆慢慢呼吸平稳下来,沉沉地睡去,急忙跑到夜间门诊挂号室,把老婆转到单间孕妇病房。

倪琳是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醒过来的,猝然回头,见我跪在她床前,眼神呆滞。我的心蹿到嗓子眼,随时准备扑上去抱她,可她一动不动,盯着输液瓶里的血液,面无表情地问是不是我二叔的血。我慌不迭点头,装着痛心疾首的样子,告诉她二叔心里难受,输了好多血,现在医院里昏睡着。借着这个由头,我吭哧吭哧就把昨晚的事来龙去脉交代了。重点是悔恨和检讨,顺带着狠狠■自己几个老混,可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哆嗦着嘴唇,呜呜地哭诉着自己实在是被这几个狗娘养的逼到死路上了。

15 我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忏悔,王大夫带着一个护士推门进来。他脸色冷峻,正欲开口,倪琳示意我出去一下,我以为是常规查房要回避,赶紧退到门外的开水房里,正好掩饰一下刚才的悲苦表情。

等再回到病房,医生护士不在了,我见老婆靠在床头,迎着斜穿窗棂的霞光,好半天没开口,然后回过脸,叹口气,接着原先的话题问,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我找二叔,要不当面和婶婶推心置腹地谈谈,也不至于搞得鸡飞狗跳的。至于婶婶拿我出气报仇,归根结底还是拿二叔作为摇钱树,怕我们以后不管他们。怎么会呢?我也是念过书的人了,我都是你们何家的媳妇了,说穿了,命也是何家给的,我还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呢?我只想顺顺利利生个健康的宝宝,就这点要求,为什么就这么难呢?老婆声音有些哽咽。

我没料到倪琳并没有震怒于这帮禽兽,反而深明大义,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换位思考,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酸楚,自责,羞愧,竟然伏在床沿哭了起来,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的心肝宝贝。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肉麻的字眼。倪琳强忍难过,一脸沉静,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像在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既然提到心肝宝贝,我抬起头,告诉她肚里的宝宝是个儿子。

倪琳微微仰着通红的脸颊,我静静等待她漂亮的嘴唇会说点什么,因为由她给孩子起名字是我们早就商定好的。她疲惫地闭上眼,摇摇头说还没想好给儿子起名,一滴眼泪顺着眼角爬了出来。我以为她还在为先前的事难过,赶紧住口。

倪琳睁开眼,惨然地笑笑,说过两天回三湖镇,让我把我二叔陈霞,包括那个周石开一起喊来,她要请他们在家吃个饭,大家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摊到桌面上,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呢,如果是性情中人,今后大家都是朋友。我隐隐有些心惊,担忧地问老婆是不是有些不妥,刚给这帮狗杂种算计了,在胸口上剜了一刀,这边又马上自己作践自己巴结讨好,不说自尊没了,也不符合做人的规矩,至少也要冷处理一段时间,人讲好饭不怕晚呢。

倪琳说错,我就要他们看看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门面房给了二叔,如果这边台湾大学生的骨髓干细胞配对吻合,我绝对不会跟二叔要回门面房。我是个弱女子,就是治好了病,也和正常人不能比,但我明事理,我有做人的底线。我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身边的亲人们,他们对我有粗暴的举动,也不是他们的恶意,我认了。老婆面部线条格外的柔顺,眼睛亮得让我心颤。我明白她原谅了我和二叔,还有陈霞周石开那帮狗娘养的,这算不算是以善治恶呢?我唏嘘不已,心里翻滚着满腔辛酸。endprint

这样的女人和老婆,我只有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备加呵护。如果以前我对她有些戒备,认为她动机不纯,拿我作为她的庇护所,现在迷雾真正散去,一个真实的倪琳呈现在我眼前,那么善良,柔顺,活得那么简简单单。表面上看,她像湖面上的冰,可冰层下面已经暖意融融,我欣喜,我终于读懂了老婆,我们没有差距了;我悲壮,我要尽全力终结老婆心灵的漂泊,让她靠在我结实的肩膀上,让她顺顺利利把儿子生下来,治好她的病。

我文化不高,像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这些滚烫的话,就一个劲点头问哪天回三湖镇。倪琳莞尔一笑,说就后天晚上吧,再过两天,那个台湾大学生来做骨髓血清培养实验,我就回不去了,现在只能见缝插针。

我不解地问,在饭店摆一桌不就完了,干吗在家里?你行动又不方便。

你傻啊,倪琳语气坚定地反驳我,那个周石开是网上逃犯,在市里太显眼,你不忌讳?我是公务员啊,万一他给公安抓住,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在家里好歹不招人显眼。

非要喊他干什么呢?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是关键人物,不然这顿饭就失去意义了。你想,如果婶婶装糊涂,死不承认她表弟干的事,拍照片就成了无头案。他们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万一哪天把照片上传到网上,就算我工作丢了,以后怎么做人呢?所以,你一定要在二叔那里找到突破口,把他们拢到一起,而且这个事不能和爸妈透露一个字。我恍然大悟,细细一想,老婆虽然长了一副玻璃肚肠,水晶心肝,可还是对那帮人渣不放心。既然她把话挑破到这个程度,我点点头,没什么可推脱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好在对付我二叔陈霞这些尿素我还是有些办法的。倪琳又补充说,我后天晚上要喝酒,把他们每人喝到位,以显示我俩的诚意。然后找个代驾师傅,一车子开回三湖镇。她跟车回家,看望一下我父母,进香祭祀,请胡大仙算一卦,保佑宝宝平安,保佑自己这次骨髓配对成功。

我跑到医院血液科,找到灰头土脸的二叔,掏出一张银联卡递给他,阴着脸说后天是端午节,小琳子关照一定要交给你和婶婶,后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吃个饭,一定要把姓周的喊来,她想和他交个朋友。我二叔愣了一下,有些窘,瞅了我一眼,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既难过又愧疚,抚摸我的肩膀,小龙,是叔对不起你,钱你先收起来,陈霞是个无底洞,你放心,我保证让姓周的来,他要不来,立马就进号子。但你叔不敢保证这狗日的不玩迷踪拳,还你照片。我硬是把卡塞给他,岔开话,虎着脸说你不能私下黑了啊,这是我老婆的私房钱,她要问婶婶的啊。

老婆的话一点没错,都是江湖上混的人,老脸皮厚胆子大,周石开两天前贼似的溜到我家,现在一眼瞥见倪琳,瞬间掠过惊恐的神色,但随即收敛,而且表情天衣无缝,啧啧称赞我家装修得豪华气派。

我二叔提心吊胆,不时偷眼瞄一下陈霞、周石开和倪琳,生怕他们之间立刻要爆发一场厮杀。因为间隔的时间太短了。陈霞果然大大咧咧,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安和羞惧,还阴阳怪气地招呼大家,吃菜喝酒,嘴里亲热地小琳子长小琳子短,还显摆地找出她买的充气靠垫,塞在倪琳的后腰上。应该是那张银联卡起了作用,那上面还有七八万块钱,为了这个家我也下了血本。

酒宴气氛总体还算平和,我是把酒壶子的,酒过三巡后,尴尬的局面松弛下来,周石开脸光发亮,似笑非笑找话和我二叔深一脚浅一脚地乱扯,我二叔哼哼没怎么理他。倪琳微笑着端着橙汁杯,艰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从孕妇装的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刀,迅速在自己左手食指上轻划了一道血口,伸手在我二叔的酒杯里滴了几滴,殷红的血液瞬间像一朵朵小红花在酒杯里绽放开来。又在自己杯里滴了几滴,对着我二叔,也是对着所有人动情地说,叔,古书和电影里常看到兄弟结拜喝滴血酒,我今天也学一下,要不是叔得了红细胞增生症这个病,我不会和叔走得这么近,今后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人了,不是做兄妹,也不是做父女,我们是亲人了,永远都分不开了。

16 倪琳喉头哽咽,仰脸喝尽杯中带血的橙汁。所有人愕然,我二叔脸一下涨得通红,似乎也很激动,一口把酒干了。陈霞装模作样抹了一下眼角,扶住倪琳坐回到位子上,妹子,你命不苦,今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提,你叔要是不老实就跟我讲。她冷眼扫了一下我二叔,他一脸乌云,低下头,闷声嘟囔,小琳子把卡给你了。

屁话!你把我当小人看啊,只认钱?陈霞佯装生气顶了二叔一句。周石开笑容可掬,竖指称赞,小阿妹做人做事真没得讲。回头冲我叹道,你真福气,找了个贤内助,来,我敬你一杯兄弟。我皱着眉头,勉强和他干了一杯,满心的羞愧和凄凉。我注意到他左侧的嘴角一直延伸到上颚,还鼓得像个馒头似的,那是被我揍得还没消肿。

倪琳想起什么,又从座位上费劲地站起来,示意我把客厅的门关紧,然后拉着我的手,慢慢踱到周石开跟前,吓得他本能地站起来,睁大眼睛,嗫嚅着嘴,求救似的回望着陈霞。陈霞咂咂嘴,兀自笑着说你弟妹敬你酒呢。

话音未落,倪琳像个蜡人踩在滚烫的路面上,腿一软,连拉着我也跪在周石开跟前。我惊骇地要爬起来,被老婆沉静的目光制止住了。陈霞也没意识到我和老婆会这样做,一时呆愣地张大嘴。倪琳不急不慢地盯着周石开,一字一句地说,叔,我们现在是一家人给你赔礼了,人在江湖有时身不由己,叔见识广,我和小龙如果有冒犯的地方,看在我婶婶的面子上,请海涵。我们只想平平安安过个小日子,请放我们一条活路……倪琳眼泪夺眶而出。

我悲愤地握紧拳头,恨不得挥过去再揍他一拳。周石开浑身像长了虱子,不停地扭动着双肩,惊慌失措地望着陈霞。还是这个女人反应快,立马招呼我慢慢扶起老婆,她自己像一个仁慈而亲切的长辈,不停地抚摸着倪琳的后背,然后转过身,气势汹汹地扬手给了周石开一个嘴巴,宗撒(宁波话:畜生)!侬到底做啥啦?这一巴掌把他的话打了出来,他指着我二叔开始信口雌黄,真对不起啊小阿妹,是你叔让我干的,他说拍几张照片今后能诳住小龙要点钱。陈霞怒目圆睁,挥手要打我二叔。我二叔一拍桌子,瞪着红眼骂开了,真是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最后把屎盆子全扣到老子头上来了,躺着也中枪!endprint

倪琳见他们吵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示意我给他们倒酒,然后装作要呕吐的样子,拍拍胸口,双眼紧闭。几个人见她痛苦扭曲的脸孔,互相责怪的谩骂声小了下来。我按照老婆交代的,给他们倒满酒,自己端着杯子一仰脖,先炸了个雷子(芜江话:喝了个满杯酒),一抹嘴,激昂地说,二叔,婶婶,周叔,话全在酒中,小琳子,我,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都给你们赔过礼了,如果你们不喝酒就是不领情,我就把这瓶酒干掉!这句话等于把他们抵到墙角,最后四个人喝了三瓶口子窖,我又喝了啤酒,连陈霞也乖乖灌了二两五的白酒。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连我事先联系的一辆别克商务车和代驾的兄弟刘冬英,也是我老婆找来的。她把我们一个个像扔麻袋似的塞进车里。听刘冬英后来和我详细描述,我二叔醉得嘴角涎着长长的口水,鼾声如雷;周石开不停地打酒嗝,嘴里骂着擦娘希匹,热死了,狰狞地用手使劲挠脖颈,像要把自己掐死。只有陈霞最放松最愉悦,嘴里哼唱着《喜洋洋与灰太狼》里的歌,没想到她还有这般童心。我最安详,眼皮困得睁不开,别克车怎么驶出小区都浑然不知。

车子左拐右拐,我隐约意识到刘冬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是老婆开的车,还和他说笑,我难受得实在开不了口。又过了些时候,车慢慢停了下来,我迷迷瞪瞪睁开眼,恍惚像是到了引桥左侧边,我上次看放风筝的地方。正迷惑着,车门拉开,刘冬英连扯带拽把我弄下车,说你老婆要带你看风景呢,又呼啦一声重重地关上车门,接着吧嗒一声,门像是被锁住了。我一抬头,倪琳拉着我的,指着绵延数十里的大桥,兴奋地指指点点,什么华灯齐放,夜明珠,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类的赞美之词,我痛苦地点头,哀求她别开车了,等生了宝宝再过瘾不迟。老婆俏皮地歪着头冲我轻轻一笑,没做声。我哈着腰,冲她咧嘴,指着自己的裤裆,因为我的膀胱里憋的全是酒水,就想痛快地撒泡尿。

我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内急的问题,周围除了浩瀚的江面和沙滩外,一片空旷。老婆像没意识到我想小便,把手里的充气靠枕塞给我,腆着大肚子,整整我的T恤衫领子,定定地注视我,讲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你真像个小孩,有时候我真希望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能看穿我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后来翻书弄清楚是三毛讲的话)。

我实在憋不住了,拉着刘冬英跑到车屁股后,让他给我做面墙(主要怕被陈霞看见,她还在车里唱歌)。扔掉充气枕,扯下裤拉链,掏出家伙,一股热尿呈弧线状喷射而出。我长舒口气,心里是何等的快意和舒畅。然后骂他为什么把车钥匙给她。刘冬英无奈地诉苦,你家姑奶奶讲就开这一段路,然后由衷地朝我竖大拇指,你家一把手(老婆)得了病还能生,你妈的,还为你生了个带把子的,不过,他凑近我,有些同情地望着我,不忍地说,刚才你迷糊过去的时候,她说你儿子也是这个病哩,不敢告诉你,让我劝劝你,喏,这是报告单。刘冬英手摸到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我正尽情释放自己,冷不丁听到他的话,尿瞬间憋回去了,惊惑地正欲问他,车屁股的排气管突突突一阵排气声,别克商务车突然启动,冲上引桥,向流光溢彩的大桥加速驶去。我和刘冬英呆住了,他一拍脑门,惊恐地望了我一眼,撒腿跟在车后狂奔。我也反应过来,拎着裤子和充气枕跟在后面。这时我大脑一下子清醒了,心在急速下沉,凄厉地喊着老婆的名字。别克车像一架飞机,快速而又稳健地滑进斜拉索桥中央的跑道,撞过大桥一侧的水泥护栏,然后渐渐腾起,向璀璨的星空飞去。

一切来得太快了,来不及反应。我的心脏崩裂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以前和老婆看过的那部美国电影,结局也是飞车。屁股边充气枕上的气嘴正咝咝吐着带有话梅味的气体,那应该是倪琳前几天在医院里吹进去的。我的手哆哆嗦嗦按住气嘴,想留住最后的一丝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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