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2014-04-04 03:14曾剑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法师将军巷道

曾剑

一心是在寺庙里长大的。

十七年前的一天清晨,鄂东北天台山脚下,净土寺门前,一声啼哭划破寂静的黎明。一正法师推开庙门,循声而去,发现一个包裹,幼儿在里面蠕动着。他抱进来,招呼几个居士,给孩子烧热水,洗擦身子。是个男孩。

谁家舍得把男孩子丢掉?一正法师想,莫不是有什么病?但他从孩子那公鸡一样的叫声,和骨碌碌转动的一双眼,断定孩子是健康的。这么说,孩子的父母,是有难言之隐。一正法师不去猜测。他一脸悲戚、怜悯,为这可怜的孩子。事实上,很快就有一阵喜悦漫过心头,将他的悲戚和怜悯淹没。他心花已怒放,如同自己老来得子。

这年,一正法师六十岁。

一心十六个月大时,能满寺院跑。他机灵,招人疼爱。很多居士想领养一心,有普通工人,有大学教授,有房地产商。一正法师也有把一心送人的打算,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这家人,条件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关键是人品要好。人品大都挺好,一心还没送出去。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小猫小狗养了一段时间,还有感情哩,何况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

出去做法事,一正法师尽量不在外歇息,他一天也离不得一心。一次,他到浙江普陀山,因为道远,不得不在外留宿。那一晚他几乎没合眼,等第二天一早,就匆忙往净土寺赶。天向晚时,一正法师进的净土寺。一居士抱着一心,坐在屋檐下等他。一心睡着了,听见动静,醒来,扑向一正法师,伤心地哭了几声,接着就笑了。居士说,一心哭闹了一夜,不吃不喝,不烧不病的,一早就去抓他的衣服,拉着他往庙门外指。

“他想你呢,只是不会说。”

一正抚摸着一心的小脸蛋,眼角一热,泪差点滚出来。

一心两岁时还不会说话。有居士就怀疑,莫不是个哑巴?一正法师说:“不会的,他的哭声像林子里的小鸟一样清脆,怎么会呢!孩子说话,有早有晚。”

一天,一正法师应人之邀,到北方做法事,因为来去一个星期,一正法师放心不下,就带上了一心。同去的还有几个和尚,一个居士。居士抱一心,照顾一心的吃喝。

那几天,一心玩得很开心。在回来的动车上,一心突然冲一正喊:“爸爸!”这是他第一次说话,而且一出口就是两个字,喊得那么清楚,出人意料。车厢寂静,满车厢人回过头来,看着一正法师。毕竟,一正穿着僧服。他红着脸,笑着纠正一心道:“叫师父,叫师父。”随后,一正转向窗外。阳光扑打过来,照着他一脸泪水闪耀。那一刻,他不再打算把一心送人了。

一心七岁时,一正法师带着一心,到武昌的宝通寺和归元寺还愿,庙里和尚居士,无不喜欢一心的。之后,一正法师带一心逛动物园。玩得正酣,一正法师问:“大象、老虎好玩吗?”一心没有回答,反而问一正法师:“我的爸呢,我妈呢,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我没有?”

一正法师的心刹那痛了一下,他平定自己的情绪,告诉一心:“你爸你妈在远方,他们工作忙,一时不能回来看你。你不要怨恨他们,他们是好人。以后你长大了,就去找他们。”一心不吱声,自此也不爱吱声。一正法师这才意识到,没把一心早点送人,也许是个错误。

但一心再也送不出去了,他只要一正法师,无论谁抱他,他呼天喊地,哭声如刀,刺得一正法师心痛难忍。一正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他抱起一心,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一声叹息:“你呀,跟师父一样,就这当和尚的命!”

自那以后,一正法师就想把一心培养成一个好法师,以后当净土寺的主持,到更远的寺庙去当方丈。

一心十二岁那年,一正法师决定给他受戒,烫戒疤。他找来宝通寺的方丈做法事。十里八村的居士和信徒都来了。仪式正要进行时,一心突然跑到寺后的山坡,坐在坡顶,目光透过围墙,望着远山近水,独自落泪。一正法师收起点燃的艾香,不在他头上烫疤了。一心还小,未来还很漫长,怕是受不了寺里的清规戒律。他其实也舍不得让一心一辈子这么清苦。

一正法师送一心上学,他不去,一正法师就自己教他读书识字。也有信徒居士是老师教授的,抽时间来教他:人之初,性本善……

一心十七岁时,长得面如朗月,红唇皓齿。走到大街上,路人的目光扑打过来,弄得他很不自在。尤其是那些粉蝶似的小姑娘,盯着他看。有一个女孩子,边走边扭头看他,结果,撞上了电线杆,把额头撞出了血。他吓得不敢逃,更不敢上前抚慰,招来一大群女孩子,长长的眼睫毛,蒲扇似的扑打起一阵阵风,扇得他心慌意乱。他逃回净土寺,问一正法师:“师父,街里那些女伢子,怎么比老虎还可怕?”一正法师双眉一抬:“当然,老虎都是关在笼子里的。”

寺里有些亭台楼榭,是新建的,也有旧时留下的。旧时还留下一口古井。井壁上长满深绿的青苔,使水显得越发清洌。冬天,井水是温和的,上面暖暖的雾气缭绕;夏日,井面的凉意,在阳光里升腾,也是看得见的。汲一小瓢,呷一口,凉透心底。

一正法师出门了, 一心寂寞,就来到井边,朝着井里看,他就变成了两个人,井里那个人陪他一起笑,一起嘬嘴,一起挤眉弄眼。直到黄昏来临,秋月高挂,月光倒映在井水深处。一心的思绪,便随着水波微微荡漾着。

一正法师还未回来,老和尚来到井边,喊一心回去歇息。一心问老和尚:“你什么时候到庙里来的?”

“很小的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走?”

“该走的时候走。”

老和尚的话,一心听得不明不白。很小的时候是多小?该走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难道真的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庙里?

每日黄昏,一心会坐到寺后山顶,眺望那遥远的山村小镇,直到街灯亮了,直到星星跳出来,暗淡了灯光,也不回。不是不回,是忘记了回。他忘记了时光是流逝的。天地悠远、静谧,他像生活在梦境里。他不知道,出门做法事的一正法师已经回来,就在山脚等他,看他。一正法师的心,像暮色里的雾气,越来越沉。

寒气袭来,是初冬。endprint

一正法师从镇街路过,看到镇政府的墙上贴着标语,写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正法师停下来,想,这标语多年未变,读起来,却依然令人心动。他就在标语前多站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一心。一正法师当晚就把话递给一心:“到部队去吧,那里能找到你的亲人。”

一心走出净土寺。寺门前,有一口池塘。池塘中间,挺立着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高大庄严,比池塘四周的白玉兰花还高出半个身子。池塘是放生池,与一条天然河相连。每逢初一、十五,一正法师和居士、信徒,都会到市场上,买来鱼、龟、甲鱼,放生在池里,它们慢慢地就游到大自然里去了。

一心问自己:师父什么意思?他是要放生我吗?

一心来到了部队。部队在深山老林,比那个净土寺还偏僻。一心倒也喜欢这里的宁静。他跟着战友一起跑步,一起吹牛。跑步他跑不快,就掉在后面跑。吹牛他不会,就不吹,静静地听,有时候露出一口白亮的牙,笑。新兵训到一个月的时候,慢慢地就有人来挑兵。新兵连长领着上面的人来挑兵时,他正想着遥远的一正法师,对挑兵,他很茫然。他觉得他这么个落后的兵,是不会被挑走的。但事情完全反了,他是第一个被挑走的。他听见那个上校指着他说:“瞅着面善,不会招事惹事,就是他了。”

一心就被带上了小车,来到一个大城市。城市有多大?车走走停停了一下午,才到地方。他跟着上校,来到一片平房区,进到一个小宅院,路过几株果树,走过两小块菜园,一个花圃。菜园里没有菜,只有干裂的土。花圃里的花是枯萎的,像商店里卖的干花。进到里屋,在大厅里,一位慈祥的矮个子老人冲他笑。大校说:“这是老将军,好好伺候,干活要细,听招呼,别乱跑。”

大校夹着包,走了。

老将军官有多大?一心不敢问,大校都叫他首长,这官肯定小不了。

老将军的儿子儿媳妇在边防,孙子也在边防,家里就将军和将军夫人,一心叫她奶奶。将军家其实没什么事,说是他来伺候将军,更多的时候,像是将军伺候他。没等他把将军的饭菜盛好,将军已给他盛上了,喊他吃饭。他端着碗,慢慢地吃着,觉得老将军像极了一正法师,心肠好。

老奶奶也好,买什么东西,都是双份的,比如香皂、洗发精、洗面奶,奶奶去一次超市,就都给他捎回来了。

一心住在离院门近的那间屋,这样,院门有点动静,谁来谁出去,他清楚得很——他是老将军的公务员,也是哨兵。

将军爱活动,有什么事,一心抢着干。他说:“我来。”一心到底年轻,抢着把活干完了。将军就很严肃地告诉他,哪些活将军干,哪些活奶奶干,哪些活才是一心的。这么一天下来,一心也就是陪将军散散步。刚刚适应了部队的紧张生活,一下子又闲下来,一心不安。将军说:“我和奶奶干这些活,对我们的身体有好处。比如做饭,洗碗,开春后种园子。那些长寿的老人,一辈子都没停下干这些活。我们愿意干,你别多想。”

能不多想吗?连里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享清福,我这兵可就当到头了。将军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话,说:“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指谁,一心清楚。一心心里轻松了。心里轻松了,人又闲下来,这人就不像是个人,像轻飘飘的云朵,在院子里晃来荡去。

下了一场雪。雪后初晴,一心走过坚硬的柏油路面,踏着车轮辗过厚雪的污泥,穿过长长的巷道,进到院里。院里积雪依旧,一片白的沉寂与圣洁,一心为之一动,兴奋地在上面踩出一串深浅的脚印。一心听着双脚发出的声音,雪后的院落越发宁静。他回到他的小屋,他歇息的港湾。

似乎在转瞬之间,雪化了,天暖了。一心推开宅院大门,幽深的巷道两旁,枯草根部,露出些许鹅黄,点滴葱绿。一心眼前一亮,一股清爽入得肺腑。

将军平整菜园,新翻过的泥土,散发着潮润的气味。将军播下菜籽,松动花根的泥土。将军每日清晨蹲到花圃边,等待花开,等待真正的春天到来。

屋檐下,一口大水缸,一只倒扣着的锈迹斑斑的桶。东墙角,一根晾衣绳,两柄锄头,歪躺在地上。生活的气息就在这些杂物间弥漫。一心才知道,生活无处不在,是一心把自己泡在暖房里,冷落了它们。

一心在这里工作,更多的是歇息。将军种菜,他拎水。好天气里,下午四点出去散步,是将军退休后一直坚持的习惯。这也是一心愿意干的活,他喜欢到外面走。

出了小院,沿着这条幽深的巷道,前行一百多米,有一个大铁门,将几间平房紧锁在院子里。再往前去,是一条马路。马路那边有个公园。将军散步,却不到公园里,而是沿着公园边的石板砖,一直前行,走过公园,横穿一条马路,到另一条街上的广场去。老将军在小广场溜弯。广场每圈五百米,将军溜六圈,再返回。

为什么不到公园里去?一心跟在将军身旁,不敢问。将军从他锁在一起的眉眼,知道他心里有想法。将军说:“公园里空气不好。”

将军的这句话,使一心的疑问更深。公园里那么多树,远处就能看到:松树,桃树,杨柳,刺槐,空气怎么会不好?总该比广场强吧。但他不敢争辩,只在每日路过公园时,往公园里很向往地扫几眼。

天暖和了。黄昏近了,太阳将积攒了一天的热量,无一遮拦地投向大地,一心只觉得脸像麦芒似的刺痛,裸露的手上,也有灼痛感。他越发不理解老将军为何不到公园里去。公园里多清凉,公园的空气怎么会不如广场?广场是圆形的,过往车辆,围着它转圈行走,广场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毒气罐。广场上散步的人少,随着阳光变得毒辣,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而公园里,不用眼睛,一听就知道人很多。“公园空气不好”,莫非那些人故意跑到公园里来吸不好的空气?这个问题困扰着一心,他实在按捺不住,这个下午,把将军送回家后,他决心到公园走一遭。他告诉将军,他要去一趟超市。老将军问:“买什么?让奶奶给你买。”他只得又说,还要去一趟邮局,老将军就说:“去吧去吧,赶紧去吧,邮局怕是要下班了。”等他冲出宅院,将军打开院门,冲他背影喊:“别急,今天办不了,明日再去!”endprint

与他当兵前见过的那几个公园一样,树很绿,人很多。有跑步的,踢毽子的,打太极的,跳健身舞的,票友练嗓子的,热闹得很。说一样,似乎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怎么不一样,他一时说不上来,只觉得空气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涌动,说不清,看不见,摸不着,像将军所说的“空气”,但似乎又不全是。准确地说,应该叫氛围吧?他兴奋、紧张,被诱惑着,沿着公园里的环形砖道行进。

在公园东北角,几株苍老而矮小的松树丛,露出几个花一样的脸,是几个年轻女子。她们站在那里,不做健美操,也不散步,只是冲着他笑。一时间,一心很尴尬,很窘迫,低头快步走,把这几张笑脸甩在身后。等他抬起头来,又一张笑脸在眼前闪现。莫名其妙地,没有缘由地笑。一心想起将军的某个话题,好像是说,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发起了一种以“微笑”为主题的活动。这么说来,她们的笑,不是冲他个人来的,是属于社会行为。她们就是人们常说的礼仪小姐。

一心走到西南角,又是一张笑脸。那张脸没有掩映在矮松丛,而是出现在一辆三轮电瓶车前。车是绿色的,精致、袖珍,比自行车矮小,只不过后坐宽一些,除了前面骑车者,后面还能平稳从容地坐上一个人。一心伫立车旁。她的笑,比那些矮松丛的笑要浅,要平淡,似笑非笑。如果说,那几张施了粉黛的脸,是一朵朵盛开的红刺玫,那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一朵素雅的白玉兰。她那长长的睫毛,使她的微笑显得迷惘、朦胧,那朵素雅的白玉兰,便如同罩在轻曼的雾里了。

四眼相撞,一丝热烘烘的气息飞上一心的脸,他逃离公园。许多天,没敢再去,但每次路过,他总会转过脸去,透过松树、刺槐、侧柏,寻找那张脸。没有寻着,但他知道,那张脸就在那里,朝着路过的行人微笑。

周日的夜晚,一心回公务班开会。会后,他绕道走进了公园。夜色里,公园朦胧一片,这种氛围令他愉悦,神秘。人都散了,公园气味还在,那个女孩身上很淡的香味,似乎也还在。

一心的脸微微生热。他回到幽长的巷道。空旷的灯光,射向远处,使夜更加黑沉沉的。似乎这个巷道,伸向了无边无际的宇宙,似乎他所有的一切,都包容在这幽深的巷道里。

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一天,一心外出给将军取报纸,走在幽深的巷道里,突然,一张笑脸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像一朵花在眼角摇摆了一下。

“是你?”一心惊叫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看着她,对,是她,他能感觉是她,他明知道就是她,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应验一下。在那片平房区,她走下三轮电瓶车,从车上拿出链子锁,把车锁在巷子里一株桑树上,然后走向几米外的一个大铁门,透过铁门,能看见那片平房的屋顶。

一心望着她的背影。她一瘸一拐地摇晃着身子,原来她是个瘸子,难怪她骑着三轮电瓶车。

一心的心凉凉的,只觉得暖日里突然来了一场倒春寒,寒气里,一股玉兰花的幽香,似有似无。

将军到一心的房间里看他,他手里拎着一大堆吃的,有饼干、火腿肠、烤薯片。将军说,是奶奶给他买的。这些东西里面有防腐剂,不能多吃,但啥事都不是绝对的,别的孩子都吃,你也偶尔吃一点。将军还把一心当孩子。

将军走了,午休去了,一心留下来,在他那个寂静的小屋里,吃着小食品。小食品的确不错,别说孩子,大人都爱吃。但一心没有多吃,他拿起一袋,看看,放下;再拿起一袋,看看,再放下。这些小食品,在他的床头柜上,堆得像山。窗外的阳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小食品上,一心感到浑身暖暖的。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个骑三轮电瓶车的女孩。他同时想起的还有一正法师。一正法师做法事,得到施主的钱财后,除了留下寺庙几个和尚的供养,全部施舍给那些需要钱财的人。每次看到一正法师这么做,他的心里总是暖暖的。现在,这种温暖的感觉,在他心里涌动,那么强烈,形成一股力量。是的,人生有时候,就是一个传递的过程,他要把这种温暖传递给别人,传递给她。她比他更可怜。

有了传递意识的鼓舞,一心拎起这些好吃的东西,走出院门。他动作很轻,蹑手蹑脚,做贼一般。他怕他开大铁门的声音,惊扰了将军正午的梦。

一心的心,敲打着他的胸膛,越来越重。

临近那个小院。院门没锁,一心本来只想推门试一试,竟然推开了。他手接触到那个院门,推开小铁门的那一刻,心里简直就在演奏一曲激越的交响乐。这乐曲让他紧张,同时给他一股力量。他走了进去,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准备敲那间平房的门。这时,院门脆响,电瓶车进来了。车前坐着的就是她——电瓶车女孩。他窘得想逃,可是,怎么逃得了,她已经驱车来到他跟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心几乎是本能地将东西递给她。他语无伦次地说:“别人……别人给的,我一个人吃……吃……吃不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接了他的小食品。她竟然这么爽快地接下了,一心还担心她不要呢。

幸福像正午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一心。他让自己赶紧撤,他怕她改变主意,让他将东西拿回去。

一心往回走时,才看见她身后有一个男人。男人苍老,穿得也不好,身上还有着尘土,像刚从工地回来。或许是她的父亲。他面露羞怯的表情,目光躲闪。一心第二次碰见她时,他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神情恬淡。一心与他目光相撞的瞬间,小伙子向一心抬了抬眉,给了他一个调皮的笑,一心回他一笑。

一心第三次在巷道里与她相遇,这次,她身后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沉默着,望着一心,眼神不太友好,好像一心欠他什么似的。一心害怕那双眼,急忙躲开。

为什么有这些男人呢?这些男人,是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

周末,将军给一心拎过来一箱酸奶,部队奶牛场加工的,有些酸,还有些甜,很好喝。一心喝了一罐,就舍不得喝了。他想起她。她真不容易,自己的脚有毛病,还得接送他们。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就挤在那样两间平房里,不容易,不容易!

一心拎着那箱酸奶,越过那个小门。他没看见她,可能出去了。平房门前,有野猫的叫声,那只大肚子的猫,像是怀了崽,鼓胀的肚子拖着地,像是要炸开。它那黄亮的眼,死死地盯着一心。一心心里一紧,在他眼里,猫比狗还令人恐怖,一心逃到铁门外。endprint

远远地,她回来了,骑着她那三轮电瓶车,车上又有一个年轻人,像是他前几天见过的,又似乎从未见过。她下了车,一瘸一拐地移动着身子,把车锁套在刺槐树上。之后,往里屋走。

有了第一次给东西的经历,这次,一心递东西时,表情自然些,手也似乎比上次有力量。她依然笑着接了,与上次一样,没有说声谢谢,但这不重要,在一心看来,一张笑脸,顶一万句谢谢。

一心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转身问:“他是你哥哥?”

她点头,微笑。

“上次那位是你爸爸?”

她还是点头,还是微笑。

“前天那个是你小弟弟?”

依然是点头,依然是微笑。

一心却笑不起来:“他们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老得走不动,为什么要你驮着?”

她还是点头,笑。

“你叫什么?”一心说,“我叫一心,你叫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听见自己余音颤颤,像拨动了一根琴弦。

她的脸倏地收了笑容,继而转过去,仰望透过树顶的那片天空,像是也沉浸在他的琴弦一样的余音里。

原来她是哑巴!

一心只觉有一根很尖很细的东西,抵达他的心尖。他屏声静气,近乎窒息,只怕有丝毫的呼吸,那很尖很细的东西,就会深深扎进心里。

他本来很羡慕她,有这么多亲人,爸爸,哥哥,弟弟,苦一点,也是幸福的。可是瞬间,这种羡慕被她那无边无际的沉默吞噬了。他真想学她的样子,仰头看天,问上苍,为何如此残酷?让她瘸了,还不能言语。

她拎酸奶的身子,倾斜了一下。一心又一次注意到她的瘸腿,她拎着酸奶肯定是一件费力气的事,一心就又伸出手去,要帮她拎酸奶。她摇头,并通过手上的力量,坚决地拒绝了他。她歪斜着身子,同她身后的男人,一同跨过铁门。之后,门“哐”的一声,发出坚硬的铁质脆响。

一心的心空落落的。这声很重的脆响,令他不快,好像她是嫌恶他,要赶他走。不过,他到底还是很高兴,毕竟,她要了。送人礼物,人家要是不要,才是真正地嫌恶。

将军在位的时候,为人挺好,以前的老部下,记得他的恩情,经常有人来看他。苹果、梨、广柑、川橘,水果不断。将军儿孙不在身边,一心就扮演儿子孙子的角色,替将军消耗着这些水果。将军说:“你年轻,多吃些。吃不了就给你的朋友、老乡送一点。”将军说的朋友和老乡,是指公务班的战友们。一心嘴上答应,心里却想,他们的首长也会给他们吃。这些水果,我要给一个比他们可怜得多的人。

将军为人低调。部队盖了新房,将军别墅区,将军固执地不去那里。他说,他喜欢平房。喜欢这里的宁静。将军退休后,有一辆专车保障,配一个司机。这个司机应该与一心为伴,但是,将军不要专车,也不要司机。将军说他喜欢步行,真的要用车,向车队请示。将军原本连公务员也不要,让一心住到公务班去,但办公室的领导不同意,毕竟将军年事已高,血压也高。

大街上,到处是汽车尾气,只有这巷道里,能嗅着春的气息。阳光也不像大街上那么无遮拦地炙热,在院子里,因为果树的掩映,光与影的融汇,阳光像黄昏的雾一样缥缈。

一心陪着将军,从喧哗与骚动的大街,一下子步入院落,蟋蟀的叫声宁静了院落。院南墙外有一块大石头,那是一心的假山。夜晚,水缸里,清冷的月映照,月色满盈,天似水,水似天。一心理解将军不上楼的原因了,他也爱上了这一爿宅院。

老将军忙碌开了,平整园子。他种的菜不上化肥,黄瓜和西红杮也不洒农药,熟了,摘一个,不用洗就可以吃。“那个甜啦,比你们吃的冰淇淋都过瘾。”老将军说。

将军家也是有一口井的。像在净土寺一样,一心喜欢看井。现在,井里的倒影,不再是他一心,而是她的幻影,她陪他一起笑,一起嘬嘴,一起挤眉弄眼。

静夜,下了一场雨。一心打开气窗,闭了眼听屋檐的水滴入水缸,溅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水缸,其实就是繁华都市里,一心内心深处的一池清塘。他盯着水缸看,那半米见方的水面,在屋檐下的灯光中,在一心眼前,无限大起来,如净土寺门前放生池迷蒙的水面。

一心的心为之灵动。嘀嗒,嘀嗒。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的身影,在这雨滴声里走来,因为瘸腿,脚步一轻一重,像极了这雨滴声。雨后天晴。雨的浇灌,使这一株刺槐,一夜之间,像披了一身雪,香遍了整个巷道。在巷道的出口处,都能嗅到。

但走出巷道,香味就没了,就像他过去的时光,在身后慢慢地移动,渐渐地逝去。

一心望着刺槐树的叶芽,一天比一天大,自己也似乎在慢慢地成长。他想着自己,又想到她。直到夜晚,他还想着,她睡了吗,还是醒着?她在干活吧?她真可怜,住着低矮的平房,还要养那么多亲人。也不一定是养着他们,至少她接他们送他们,光是这些,就够累人的了。

一心想着她,结果自己一夜未睡,直到窗外的天空亮起来,他才倦怠地合上眼。

她也站到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粉红的上衣,像挂了白色的鳞片。她偶尔在树下走两步,摘两瓣槐花,塞进嘴里,很香甜地嚼着。

巷道那端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奔她而去。他们进到她家的小院。他们进去之后,关了那个铁门。但是,因为用力太大,铁门反弹一下,露出一条手指粗的缝。一心的心怦怦跳着,将脸跟了上去,一只眼贴上那条缝,目光寻着她,让她在他的视线之内。眼前的一切,令他惊骇不已,他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狐狸精。因为他眼前这个瘸腿的女孩,一下子站得笔直,而且走路干净利索,像模特似的好看。他看见那个男人追上他,抓住她的手臂,搂着她的脖颈,脸就凑上她的脸,她的头发很快被他那张啃咬的嘴,弄得零乱,像被岩石阻挡的瀑布四处飞散。他们就这样行走在平房前的地板砖上,几步之后,她似乎又瘸了,因为他们的腿交攀、缠绕在一起。

她的腿?一心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好让自己从迷幻中走出来。她的腿原来没有毛病!一心心里掠过一阵惊喜,但随即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一弯镰刀,在他脑子里挥舞:她的腿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扮成一个瘸子?他惊喜,转而失落,接着就有一丝愤怒。她那么清纯的一个女孩,原来内心这么纷杂。endprint

正午的阳光真毒,一心发觉自己额上、背心湿淋淋的,有汗像虫子在身上爬。他回到将军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墙上有一处洇过水渍,因阳光斜照,长出一只小蘑菇,像一把撑开歪倒的小伞。一心望着这只小伞状蘑菇,突然心生一丝感动。它是多么不容易,却那么顽强地生长着。他继而想到她,她不是瘸子,难道不好吗?

至少她还是哑巴,她是可怜的,她没有骗我。

可是,可是那些男人呢?显然,他们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哥哥,她的小弟。一心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似乎又不明白,疑问就像清晨的雾,似乎轻了,眼见着阳光亮起来,雾也跟着就重了。他心中一直珍藏着的东西破了,碎了,像过去的岁月一样流逝了,再也回不来了。

一心的眼睛酸酸的,他用手去拭,却没有泪。他感到一股很浓的凉意,五月了,在东北还是春天。他从未经这么冷的春天。他想起一正法师,那位他没能喊“爸爸”的养父,特别地想。

下午陪将军散步,路过公园,一心再也没往公园里探头张望,回来时也没有。吃晚饭的时候,他壮着胆,向将军提出他想走,回到净土寺去。将军说:“你怎么能回净土寺呢?你这不是当逃兵吗?战士是不能当逃兵的。”一心说,他也知道战士不能当逃兵,可是,他就是想回去,特别地想。将军盯着一心,沉默着。一心说:“我想一正法师。”

“一正法师?”将军惊讶地望着一心。

“养父。”

“养父?”将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他只知他是孤儿,没想到他有个养父,这令他欣慰。

“那就去吧。”将军说,“可是,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心不语,一副要哭的样子。将军说:“你这娃,能不能坚强些!你这娃,唉。去吧,去吧!”

一心笑了,皓齿如雪,说:“谢谢首长,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刚走几步,将军喊住他:“等一等,让你养父过来接你。”

一心无话。将军说:“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家?你还是个孩子。让你养父来吧,正好让他到东北来转转。”

一心沉默无言,在将军家又住了三天。这三天,他闷头干活,再也没出过大院的门。

第三天头上,一正法师来了。那天上午,将军特地穿上他的将军服,肩上金星闪耀。他视一心的养父为尊贵的客人,他要以最高的礼节来迎接他。一正法师理着青亮的光头,圆脸,黄袍,脖颈上挂着佛珠。一个老僧,年龄感模糊,眉眼轮廓却很清晰,慈眉善目,气度不凡。

两个古稀老人,像一对早就相识的兄弟,在葡萄架下说话,喝茶。将军说:“一心想回去看你,路途远,我让你来接他。让你受累了。”

一正法师说:“阿弥陀佛,贫僧不累,贫僧正好也想到这边走走。不知施主给他几天假?”

“他啥时想回,再让他回吧。我这儿嘛,也用不着他干啥,孩子们不在身边,他也就是个伴。”

“阿弥陀佛!”一正法师呷了一口茶,说,“一心以后就托付给施主了。他退伍后,烦请施主把他留在城里,给他找个事干。看得出,施主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贫僧不希望他回到寺庙里去。贫僧不在,他回去会很孤独。”

“大师不在寺庙里,你要到哪里去?”

“秋天的时候,贫僧就要圆寂了。九月,月最圆的那天晚上。阿弥陀佛。”

将军没再说话。

他们都没再说话。他们很长时间,几乎什么没说,但似乎什么都说了。

将军陪着一正法师坐的时候,奶奶上市场,回来后,他们就忙活开,给一心包饺子。奶奶还给一心买了一大堆东西,鞋袜,衬衣,还有小食品。这一切,让一心心里暖暖的,他几次差点改变主意,不走了,但几次,巷道深处传来的那边铁门关启的坚硬声,阻止了他。

火车站离得并不远,也就三站地的路程,将军说:“一心,我就不给你请车,你们自己走吧。”将军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这令一心很难过,他不敢说话,怕自己也哽咽。他点头。他本来就想自己走,慢慢地步行,走出这条长长的巷道,把有些东西,扔在这巷道里,永远地扔下。他背着军绿色的双肩包,跟在一正法师后面,走在长长的巷道里。正午的阳光照下来,他的身影特别矮小,也就他的脚印那么大。在净土寺,老和尚告诉他,要避开自己的影子,不要踩,但此时,他固执地踩踏着自己的影子。在转弯处,他抬头,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正法师的黄色背影后一闪而过。

她?

一心想侧过脸去,证实自己的判断,但在那一瞬间,他阻止了自己,因为有一个男人的身影,紧随着闯入他的视野。像她身后的那些他见过的男人,但似乎又不是。总之,是一个男人,他见没见过,已经没有意义。

一心跨大步子。

“一心,你要走吗?”她问。

一心怔在那里,没有搭话。巷道死一样静,如果不是她身后有一个男人,他一定以为他遇到了狐狸精,因为她是不会说话的,却突然开口。四周是寂静的沉默,显然,她停下了她的电瓶车,但很快,车轮辗过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一个声音从车轮声里钻出来,像来自山谷的清泉,清澈,伴着环状的回音:

“我—的—名—字—叫—红——”

是的,没错,她的确说话了,不是幻觉。她不是哑巴,她能说话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响亮,像锅里的豆子炸开,像一颗颗子弹向他射来。他先是惊骇,接着惊喜,但随后,说不清是惊骇还是惊喜。他立在那里,一心法师走出很远,而他,却迈不动步。他差点回过头去。他知道,她一定也在回头看他,但他固执地不让自己回头。一直噙在眼里的泪,终于涌出来,划过双颊。在北国五月的风中,像两行冰冷的虫子,在脸上爬行。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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