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矿务局组织文艺节目汇演,要求全局各单位都要成立业余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小李和小赵是在矿上的宣传队里认识的。小李比小赵早一年到矿上参加工作,小李在掘进队当掘进工,小赵被分到矿灯房收发矿灯。煤矿是男人主导的世界,井下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到。井下的老鼠虽说被矿工们一律亲切地叫成白毛女,但老鼠身量太小,毕竟不能代替女人,老鼠的气息也不是女人的气息。井上稍好一些,食堂和灯房里有一些女工,机关科室里也有个别女干部,可那些女工和女干部多是结过婚的人,或是生过孩子的人,她们不愿意让井下的人看她们,好像多看她们一眼,就要把她们当煤采似的。小赵情况不同些,她刚参加工作,看上去还很年轻,应该没有主家。一般情况下,矿上招工都是成批招,一进矿就是一批年轻人。不知小赵是什么情况,她到矿上报到时,只有她一个人。若是矿上同时招几个女孩子,矿工们追逐的目光会有所分散,不至于集中在小赵一个人身上。进矿的只有小赵一个女孩子呢,目标就有些放大,有些显眼,众多饥渴的目光只能别无选择地对准小赵。在夏天的水面会看到这样的镜头,一颗成熟的、红色的楮桃子落在水里,无数的鱼儿受到吸引,会箭一样向楮桃子射去,不消一会儿工夫,楮桃子就会被沸腾般的鱼群分吃干净。好在小赵不是楮桃子,那些矿工的目光也不是鱼,他们不能把小赵怎么样。在矿工们看来,小赵好像并不是很敏感,那么多人看她,她似乎没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反应,两眼看着前方,只管走了过去。
那天,小李在篮球场的场地边看别人打篮球,小赵进矿的第一天,小李就把陌生的小赵看到了。因离得比较远,小李没看清小赵的长相,只注意到了小赵走路的姿势。小赵的腰身、脖颈挺得笔直,走路脚下一弹一弹的,轻捷,有节奏感。而不少女人走路低头探脑,脚下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好看。小李很快得出判断,小赵大概受到过舞蹈方面的训练,并养有一些艺术的素质。这样,小赵这个女孩子和别的女孩子就区别开了。对于小赵的目不斜视,小李的看法也与别人有所不同,小赵对那么多人的关注没有反应,不是因为她不敏感,相反,是因为她太敏感。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就故意不看别人,故意不做出反应,使观看无效。小赵的姿态表明小赵是自信的,自尊的,还有那么一点儿骄傲。女孩子总是骄傲一点儿好,骄傲了才有骄傲之美,才显得高贵。小李对小赵的姿态不免有些欣赏,他想,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和这个女孩子认识一下就好了。可理智告诉他,作为一个在井下打巷道的掘进工,他与这个女孩子认识的机会不多,接近的希望不大。矿上的男人成百上千,不少男人在地面工作,他们的条件都比他优越得多,僧多粥少,哪里轮得上他和新来的女孩子认识呢!
机缘巧合,小李和小赵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有一座桥梁,或者说有一个媒介,这个媒介是宣传队。矿上经过了解,得知小李在中学、大队、公社都参加过宣传队,小赵在矿中读书时,也曾是矿务局宣传队的队员,凭借文艺特长和宣传经验,他们和其他若干男女青年一起,被集中在矿上新组建的宣传队。至于都宣传了一些什么,宣传的效果如何,小李和小赵并不是很在意,他们珍惜的是两个人互相认识、互相吸引的机会。小李负责宣传队的组织和日常管理工作,还兼着宣传队的编剧。没有人宣布让小赵协助小李开展工作,也没有别的宣传队员帮助小李做事情,小李把剧本编好了,只有小赵一个人积极主动地帮助小李刻钢版,印刷本。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彼此就产生了好感,并有了一些默契。好感也好,默契也罢,他们只能向内转,只能把好感和默契默默地埋在心里,在言语行动上连一星半点儿都不敢流露。须知在那个年代,革命的口号成天喊得震天响,高压政治压倒一切,在宣传队里谈恋爱是不允许的,或者说是犯忌的。倘若小李对小赵的好感有半点儿流露,就会被别的宣传队员察觉,遭到集体性的反对和起哄,继尔影响小李在宣传队的威信,影响整个宣传队的生存。可能出现的更为严重的后果是,矿上的领导知道后,会把小李和小赵双方从宣传队里开除出去。小李在公社的宣传队当宣传队员时,就目睹过一个男队员因谈恋爱被无情开除的经过。男队员在半夜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宣传队,回家不久就自杀了。女队员是宣传队的主力,她虽然未被开除,后来精神上也出了问题,以致哭笑无常。有别人的教训在前,小李对自己的感情控制了再控制,压抑了再压抑,绝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和小赵有谈恋爱的嫌疑。在排练节目时,他不会多看小赵一眼。在每天例行的总结会上,他多是表扬别人,表扬小赵也很少。小赵注意到,宣传队里喜欢小李的女队员不止她一个,有的女队员开始在生活细节上关心小李,以取得小李的欢心。但小赵相信,小李的内心是倾向她的,所以她表现得很内敛,一点儿都不着急。她只在宣传工作上与小李配合,避免参与小李的生活。队员们在背后说到小李时,她也不说话,只是听。
两个月之后,直到宣传队完成了到矿务局参加汇演的任务,解散了,小李和小赵才开始了真正的、公开的交往。别的宣传队员们这才发现,他们两个在宣传队里就互相爱上了,就打下了坚实的爱的基础。他们承认,这两个人在宣传队里分寸掌握得很好,保密工作做得也够可以。有的未能取得小李欢欣的女队员难免有些失落,有些看法,说小李和小赵在宣传队里宣传别的是假,偷偷谈恋爱才是真。
小李回到了掘进队,小赵回到了灯房,比起在宣传队,他们见面的机会少多了。那么,他们谈恋爱怎么谈呢?两个人都是三班倒,往往是小赵下班了,小李还在井下挥汗开掘巷道。若两个人都在地面工作,小赵可以到小李的工作岗位把小李看一眼。可小李的工作在井下,地面和井下隔着千层山,万层岩,小赵去看小李是不可能的。小李上班之前,总要领矿灯,下班之后,总要交矿灯,趁领灯交灯的机会,小李总是来到小赵值班的窗口,把小赵看上几眼,说几句话。也是因为倒班的缘故,小李上班或下班来到灯房,以往小赵值班的窗口却换成了别的女工。然而,只要有心,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他们总是可以找到见面的机会。两个人都有自己的落脚点,那就是职工宿舍。如果不是上班时间,小赵可以在掘进队的宿舍楼上找到小李,小李也可以在矿上的女工宿舍里找到小赵。小赵找到小李时,小李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书。小李找到小赵呢,小赵常常是坐在床边,用钩针在钩线衣。矿上发给她的劳保手套,她舍不得戴,就把手套拆成线,钩成白线坎肩。endprint
在宿舍里见个面是可以的,但宿舍里不适合交谈,也不适合久坐。掘进队的宿舍,一间宿舍里住四个人。小赵在宿舍里跟小李说话,会被别人听去不说,还会影响别人睡觉。要知道,矿工在井下干一班活儿,上来睡觉是很重要的,既关乎体力的恢复,也关乎生命的安全,所以别人要像尊重矿工的生命一样尊重矿工的睡眠。女工宿舍是一处单独的院子,只有几间平房,每间平房里住三个人。在当时,由于男女界限分明,女工宿舍几乎成为男工的禁区,一般情况下,男工不敢踏进女工宿舍。就算小李鼓足勇气走进小赵的宿舍,看到别的女工也在宿舍里,他像犯了错误一样,浑身都不自在。那,小李和小赵怎么办呢?为了缓和彼此的相思之苦,为了把谈恋爱的“谈”字实现一下,他们只能凑一个两人都不在班上的时间,相约到矿区外面的山沟走一走。
从矿里往矿外走时,他们没有并肩同行,也没有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而是先约好一个地点,两人分头出发,到预定的地点见面。矿里那么多人,他们要是一路同行,被别人看见就不好了,别人会说他们有资产阶级思想,他们的行为会被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为避免别人说三道四,避免无端的干扰,他们的约会还是秘密进行好一些。正是这种秘密约会,使他们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心跳加快不少。及至他们在约会的地点见了面,那种喜悦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要知道,相爱几个月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外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这是难得的表述爱的机会啊!然而,他们没有拉手,没有相拥,没有走得很近,甚至连惊喜都没有,就那么相视了一会儿,眼里放了放光,无声地笑了笑,就沿着田边的小路,向有山沟的方向走去。
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黄黄的秋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地上成熟的谷子已经割去,地里剩下谷茬、谷叶和个别小小的谷穗,蚂蚱在地上跳,鸟儿在天上飞,一切是那么静谧。这里的地貌是奇特的,内容是丰富的,他们在平地上往前走着走着,不经意间,面前陡然就会出现一条断裂下去的山沟。山沟很深,断崖壁立,乍一看下面阴森森的,让人有些害怕,几乎却步。定睛一看,他们就发现了,下面有树,有水,有庄稼,有菜园,两侧的山崖下面掏有窑洞,窑洞里住有人家,缭绕的是烟火的气息。却原来,山沟里是另一番天地。有一句诗,说是白云深处有人家。这里是山沟深处有人家。小李听人说过,这里有这么一条山沟。他只所以愿意带小赵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有隐蔽性和陌生性,矿上的人看不见他们,也不会遇见矿上的熟人,他们可以自由一些,放松一下自己的感情。
既然山沟下面有人家,必定有小路通往沟底。他们看见了,顺着山沟的斜坡开有一条蜿蜒的小径,小径比较窄,也比较陡。沿着小径往下走时,如果站不稳脚跟,有可能会滑倒,并滚下山沟。这对小李来说是一个示爱的好机会,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拉住小赵的手,一步一步把小赵领下山沟。他早就想拉一拉小赵的手了,设想小赵的手一定很美好。可他一次也没有拉过,不知小赵的手美好到什么样的程度,是柔还是软,是热还是烫。小李的手是有力的,也是灵活的,他拉住小赵的手可以说轻而易举。然而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一个男的拉一个女孩子的手是一个重大行动,不大容易出台。男的会想,这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呢?拉人家女孩子的手,会不会显得不够革命,不够正派呢?谁都得受“气候”制约,这样的想法小李也有。同时,因为读书较多,小李还有一些别的想法,他理解,爱是一种含蓄,一种尊重,甚至是一种敬畏;爱不是直露,不是随意,更不是无所顾忌。这些想法加起来,形成了小李心理上的一些障碍,使得他不敢轻易对小赵伸手。小李担负的是先行者的角色,他率先踏上了小径往下走。他走几步,就回过头来提醒小赵,要小赵小心,小心,慢点儿走。这时候,小赵如果有害怕的表示,如果伸手对小李有所示意,小李会不失时机,对小赵施以援手。大概小赵与小李有着相似的想法,尽管她低着头,弯着腰,张着膀子,一点一点走得很小心,但她坚持自己往沟下走,没有任何让小李拉她的表示。下到沟底时,小赵才感叹了一声,说哎呀,终于下来了!
不能有手上的接触,他们动动嘴,谈谈情,说说爱,总该可以了吧?不可以。他们嘴里像装了保险丝一样,不会涉及这两个字。他们心里有一千个情,一个情都不会谈出来。他们心中有一万个爱,一个爱都不会说出来。好像一说出这两个字眼,就不是工人阶级了,不是无产阶级了,不是革命同志了,不是阶级友谊了。那么,他们说什么呢?不必为他们发愁,他们有话可说。看见沟底有一脉清流在潺潺流动,他们会蹲在水边撩一撩水,说水真清。看见菜园里有一眼水井,水井上安着一只绞水用的辘轳,他们会把辘轳把子摇一摇,看谁能提上水来。看见柿子树下面落了一层秋叶,小赵捡起一片叶子举在眼前反复观赏,夸柿树的叶子真红,比柿子还要红。阳光从西边斜照进来。使沟底的一切如添了一层金色。两个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身心无比愉悦。恰恰因为没有把情和爱说出来,他们的情爱才更加饱满,更加实在,更加汹涌澎湃。有一种感觉,他们以前体会得不深。通过这次二人的山沟之行,他们深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叫幸福。
从山沟里上来,他们分头走进矿里,回到各自的宿舍。刚分开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就开始回忆山沟之行,开始新的思念。回忆不能使思念减轻,反而使思念变得更加深重。小李的办法,是找出纸笔,趴在床边,把回忆写在纸上。小李利用自己编过剧本的优势,以叙事诗的形式,把他在山沟里所感到的美好情景都写进诗里去了。这样一来,他的回忆和抒写过程,就变成了一种心理和精神活动,继而落实下来,变成一种精神产品。因小李描绘的都是自然的、美好的东西,使得他们的山沟之行有了诗情,也有了画意,并几近文学的品质。倘若他们一上来就很接近,就有了肌肤之亲,也许小李不会写这些东西。正因为限制、压抑和距离,才使爱能够顽强生长,并具有广阔的精神性空间。
小李把写好的东西拿给小赵看,小赵被惊住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小李所描绘的就是他们共同的经历。怎么怎么,沟还是那条沟,水还是那道水,树还是那棵树,叶还是那片叶,怎么一写进诗里就变得不一样了呢!小赵看得有些感动,感动得差点儿湿了眼睛。看一遍不够,她要求小李把写的东西给她吧,她看了还要看,看了还要保存下来。endprint
为了让小李再写东西,也是为了给小李写诗增加新的素材,小赵提出,等他们有了共同的时间,下次到矿北边的卧牛山去爬山。小赵说,她在矿中读书时,教师曾带同学们爬过卧牛山,山上有山寨遗址,有古塔,还有很多野花,挺好玩的。
看山跑死马,矿上离卧牛山比较远。他们两个一早出发,需要越过一个火车站,一个集镇和一个长长的山洼子,才能到达山根。他们确立了目标,并不急于达到目标,一边走,一边玩,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就好。山洼子里长有不少柿子树,柿子树上结满了柿子。有的柿子已经红透,熟得红滴溜儿的。喜鹊们捷足先登,把有的熟透的柿子啄成一个个小洞。有的树熟的柿子掉在地上摔烂,烂得成了糖稀。长腿长身的蚂蚁爬过来了,纷纷在糖稀般的柿子上大快朵颐。熟透的柿子鸟儿吃得,昆虫吃得,人也吃得。为了在小赵面前显示自己身手矫捷,也是为了讨得小赵欢喜,小李噌噌噌攀上一棵柿子树,给小赵摘柿子吃。小李挑最大最红的柿子摘,每摘下一枚柿子,他就从树杈上俯下身子,让小赵在树下两手向上张开,他准确地把柿子丢进小赵两手对在一起的手捧里。小李看见了,小赵吃柿子很在行,她揭开柿子上的褐色的蒂盖儿,嘴对着揭开蒂盖儿后留下的小孔,一吸一吸,就把稀软的柿子肉吸进嘴里去了。小赵说柿子真好吃,真甜!小李心里也很甜。
卧牛山的山坡有些陡,又无路可循,脚下都是碎石和野草,往山上爬是有些难度的,也是有些费劲的。小李问小赵怎么样,行吗?小赵说没问题。小赵坚持独立自主地往山上爬,没有把手交给小李,让小李拉她。直到踏遍山顶,二人从西边的山坡下山时,小赵踩到了小石子儿,脚下一滑,向下跌去。眼看小赵就要跌倒,走在前面的小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小赵的手。是的,为了不让小赵摔倒,天赐良机,小李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小赵的手。小赵似乎也乐意让小李拉她,与小李拉住手时,她的手只抖了一下,没有往回抽。小赵的手小小的,又软又柔,又温又烫。小李领着小赵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舍得松开小赵的手。小赵的手出汗了,小李手心也出了一层细汗。小李没有把小赵的手拉得很紧,他的感觉,小赵的手像一只小鸟儿,他似乎能感到“小鸟儿”的心脏在弹弹地跳动。小李既舍不得让“小鸟儿”从手心飞走,又不能把“小鸟儿”握疼。“小鸟儿”的“心脏”在跳,小李受到感染,他的心也在跳。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有感而发,由于爬山得到的感受比较多,素材也比较丰富,小李这次写的叙事诗洋洋洒洒,比上次长得多。他思路敏捷,写出来的东西没什么改动,几乎是一气呵成。把诗写完,他就拿给小赵看。如果小李写的东西也称得上作品的话,他是作品的作者,小赵就是作品的读者。作者只有一个,读者也只有一个。一件作品只有一个读者,是不是有些可惜呢?读者是不是有些少呢?小李一点儿都不嫌读者少。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小李认为小赵就是他的知音,能得到小赵的赞赏,他就心满意足。
小李特别对小赵交代过,他写的这些东西只给小赵一个人看,千万不要让别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小赵说知道,她自己看完,就锁进箱子里去了。小李不让别人看见他写的东西,是篇章里有什么浓艳的、有失分寸的、不可示人的句子吗?没有。小李写的东西朴素得很,也干净得很,像诸如亲呀,爱呀,情呀,这样的字眼儿连一个都没有。小李描摹的是自然的风光,赞颂的是大地和山水之美。在写东西时,也许小李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小赵的形象,是对小赵的满腔热情给了他灵感之光,但他并没有直接把小赵作为赞美的对象,所描所写不过都是一些借喻。尽管如此,小李心里清楚,他写的这些东西是不合时宜、不合潮流的,起码没有突出政治。如果被别人看去,人家拿政治的标准一分析,说不定就会给他扣上一顶吓人的帽子。要是那样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比较保险的办法,是小李还写了一首有关矿灯和灯房女工的诗。他竭尽想象之能事,把矿灯比喻成花朵,说灯房里的女工都是采花人,女工们穿行在百花丛中,每天都把采来的花朵献给矿工。他还说矿灯是光明的象征,每个矿工都把“光明”顶在头上,“光明”照亮了矿工的前程。而每个灯房女工都是“光明”的使者。小李把这样的诗送给小赵,小赵也很喜欢看,看得眼放光明。小赵说,她原来并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看了小李写的诗,她开始喜欢自己的工作了。
耽于想象的小李,以颜色和四季相对应,把秋天说成黄,把冬天说成白,把春天说成红,把夏天说成绿。黄过了,到白;白过了,到红。不管是黄白红绿,还是秋冬春夏,小李和小赵只要有机会单独到一块儿,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就拉到了一起。假设两只手代表两个人,两只手紧紧相握,你把它说成两个人拥抱也可以,抱得手指交叉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老也不愿分开。但假设归假设,两手相握毕竟不是拥抱,更不是接吻。也就是说,两个人的恋爱谈了将近一年,他们的肢体接触还停止在手拉手上,没有取得新的进展。小李从外国的一些小说中看到,恋爱中的男女有接吻这一项,接吻总是被描写得非常动人,非常甜蜜。小李也很想亲吻一下小赵,可是他不敢。拉手的行动就够重大的,而亲吻的动作不知要比拉手重大多少倍,隆重多少倍。想到亲吻,小李不止心跳的问题,他简直有些害怕。长这么大,他只看见过大人亲孩子,从没有看见过成人之间的互相亲吻。提到亲吻,人们马上想到的是流氓行为,几乎和犯罪联系起来。算了算了,还是把吻小赵的念头压下来为好。小说中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万万不可向小说中的人物学习。还有,出于一个女孩子的矜持,小赵绝对不会主动亲吻他,只能由他开始。可他不知道小赵是什么态度,是接受还是拒绝?小赵接受当然好,万一遭到小赵拒绝,那就糟糕透了。激烈的事情是有的。小李听人说过,两个男女青年在谈恋爱期间,因条件尚未成熟,男青年贸然吻了女青年一下,竟然被女青年抽了一个嘴巴子。其结果,两个人的恋爱只能是不欢而散。小李和小赵的恋爱小心翼翼地谈了这么长时间,小李可不愿看到因自己求吻心切,导致他和小赵的恋爱关系中断。小李注意到了,矿上有不少男青年喜欢小赵,并向小赵发出了求爱的信号。他要是失去了小赵,其结果是不难想象的。他可不愿意得到那样不好的结局。endprint
在如何对待女性的问题上,小李有一位男同学说过一个意思,小李是赞同的。男同学谈的对象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因小李和男同学在老家同属一个大队,他们一起参加过一个公社办的学习班。有一天晚上,在学习班驻地的地铺上,有人提到了男同学的对象,问男同学,在新婚之夜有什么打算。男同学脸有些红,说没什么打算。没打算怎么行呢?那些结过婚的人给男同学出主意,这样那样,煎炒烹炸,说了不少热烈的话。男同学对那些主意一个都不认可,他说哪能呢,等结了婚,他只把对象搂一搂就可以了。由男同学的对象,小李想到的当然是小赵,他想,他要是和小赵结了婚,也不能把小赵怎样,把小赵搂一搂就够了。
小李没想到,在一个假日,他和小赵到煤矿附近一个城市公园游览之后,小赵跟他说到了吻。小赵是在讲一个笑话时说到的。小赵讲,一个矿工给妻子写信。矿工识字不多,想法却不少。信写到最后,矿工■ 一个词,玩一下浪漫,写道:给你一个甜蜜的物。妻子识字也不多,但物品的物字她还算认识。妻子很高兴,以为丈夫要给她寄糖果,或别的甜东西回来。妻子一高兴,对两个孩子也说了:等着吧,你爹要给你们寄甜东西吃。他们等呀,等呀,等了十天,又等了一个月,仍没有收到什么甜东西。妻子实在等不及了,给丈夫写了一封回信,说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收到你给家里寄的甜蜜的物。还说孩子等着吃,都等急了。丈夫收到回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字写错了,把吻写成了物,以为吻就是物,物就是吻。他埋怨妻子是个土老帽儿,成天价就惦记着吃,一点儿都不好玩。他不知道制造笑话的是他自己,只说妻子可笑。这样一来,就使笑话在可笑度上又加了一层可笑,变成了双倍的可笑。矿工在井下把笑话讲给工友们听,把工友们笑翻了。笑过以后,一位念过初中的技术员才把矿工的错误指了出来,说不是他妻子可笑,是他自己可笑。矿工问,他怎么可笑了。技术员让他写一个吻字给大家看。在矿灯的照耀下,矿工用手指在巷道底板的浮煤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物字。技术员说:你知道不知道,勿字前面搭一个牛字,念物;勿字前面搭一个口字,才念吻。你别跟你妻子■,你写上送给你妻子一根甜蜜的口条,你妻子也许就不会误会了。小赵是一个爱笑的人,她边讲边忍不住笑,笑得眼里几乎有了泪花儿。小赵的牙齿细密,白得像珠贝一样。小赵的嘴唇饱满,红润。
小李也觉得这个笑话挺好笑的,但他没有小赵笑得厉害。他有些走神,心想,他要是给小赵写一封信的话,绝不会把吻字写错。
小赵说他太什么持了。
什么持?
小赵说:那个字我见过,脑子里知道怎么写,也知道大概意思,但不知道念什么。
小李想了想,说:你说的是矜持吧,今天的今,搭一个矛字,念矜。
小赵噢了一声,说知道了,矜持。我没你识字多,要是把矜字念错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小李说:哪能呢!你又没把吻写成物。小李笑了一下。
小赵脸上飞过一阵红云,说:我才不写那样的信呢!
小赵讲关于吻的笑话时,小李几乎理解为是小赵对他的暗示,他有些跃跃欲试。听小赵这么一说,他只好把心中燃起的吻的念头掐灭。
吻的实现太难了,吻一下怎么就那么难呢?苦恼之后,小李并没有停止对吻的想象。如果吻的实现像吃一粒糖豆那么容易,小李就不用费神巴力地想象了,直接把“糖豆”拿来吃就行了。恰因为吻的实现太过艰难,才激发起他对吻的想象力,促使他对吻不断进行想象。他的想象延续到梦里,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吻过小赵了,那不止是甜蜜所能形容,比甜蜜还要甜蜜。
把吻落实下来,需要有一个契机。好比他第一次拉到小赵的手时,就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小赵眼看要跌跤的契机。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吻小赵的契机呢?难道要等到他们两个结婚才能吻小赵吗?他现在还是一个井下掘进工,希望能调到井上工作,调动的事儿还没有影儿,什么时候才能和小赵结婚呢?
契机来了。这天,小李上夜班。下雪了,井上一片白,井下一片黑。夜班上到一多半,放完第二茬炮,一个工友用镐头刨煤时刨到了哑炮,被炸坏了。还有两个工友受了伤。因小李到卸料场往掘头进窝头拖木头桩子,威力很大的雷管和炸药才没有炸到他。那个被炸坏的工友死得有些惨,人成了破碎状态,七不挨,八不连,拉手头不动弹,拉脚肚子不动弹。矿上的救护队员下来了,死难工友的尸体收拾不到担架上,有人找来一件胶面雨衣,才把工友一塌糊涂的尸体兜了起来。目睹了工友惨状的小李难免有些害怕,吓得手都凉了,嘴都苦了,胆都颤了。他心里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下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吗?恐怕没有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恋人小赵,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也是小赵。他想,亏得炸死的人不是他,不然的话,他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小赵了,吻小赵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这样想着,他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算升井后马上去找小赵,一定要把小赵吻一下。这勇气是工友的死亡给予他的。
小赵这天上的是八点班。小李升井洗过澡来到小赵的宿舍,见小赵已穿上工作服,正准备去上班。小李把井下发生的事故简单对小赵讲了一遍,感叹说: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原来人的生命这样脆弱。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吗?恐怕没有了。我想吻你一下。他不等小赵说话,不等小赵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趁小赵还在发愣,就抱住小赵,把小赵吻了一下。
小赵的嘴唇有些凉,小赵也没有做出反应,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美好,这让小李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