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宣科从后门进入,一小圈灯光把他照亮。比两年前胖了,步子慢了,被一件宽大的灰色夹袍套住,头发支棱打卷,脸色炭黑——他向来自诩黑马王子呢。84啦,没一点龙钟昏聩的样子;老花眼镜背后的目光深沉,干净,清亮逼人。
哪个找我?
我起身鞠躬。宣老师,还记得我?两年前我做过您的访谈。
不记得,采访我的人一箩筐。他冲我微笑,露出香烟熏黑的巧克力色牙齿。很完整,一颗不缺。
您80大寿我也来过,丽江的头头脑脑全到了。
我的生日,哪个敢不来!
就在您皇宫一样的庄园里。
比皇宫漂亮——是我的私人剧场。我记得一清二楚。他指指太阳穴。
他在我身旁落座。纳西古乐会后门廊一片岑寂,古老的廊柱散发出木料气味,头顶一盏菊黄色的节能灯,下面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他掏出香烟,点燃,撅着嘴巴抽它,像吮吸乳头。
说吧,找我哪样事?
现在是傍晚七点一刻,古乐会的老演员陆续从前门步入后台,他们毕恭毕敬向宣老爷子问好;几个纳西老头冲他大声说笑,宣科也高声作答。全是柔软清脆的纳西话,我一句听不懂。
特来借一件宝物。
哪样?
苏咕毒。
宣科的目光被厚厚的远视镜片放大了。苏咕毒?你看上它了?借它搞什么?
剧组来丽江三天了,我为女主角的道具伤透脑筋——必须兼具纳西族的地域特色和文化深意。女主角小苏貌若天仙,稍不留神你会以为她是章子怡范冰冰的混血。这部十分钟的短电影讲述一个纳西女子被某中年摄影师一路追踪的俗套。男演员还没从昆明飞来,得先拍完小苏的戏,她后天将直飞浙江横店,在一部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连续剧中出演一个没半句台词的小哑巴。我搞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小苏竟然给一伙香港傻冒跑龙套,还是个哑巴!瞧瞧小苏在丽江古城引发的骚动:紫百合般的纳西裙裤,狐狸精一样来回游走,无数游客冲她举起相机和手机;两个男人凑到她面前讨要电话,小苏指了指剧组藏在某店铺二楼的摄像镜头,两个家伙恍然大悟,立即钻入密密麻麻的人群消失了。从大水车到四方街,从狮子山到大石桥,小苏所到之处宛如惊心动魄的谋杀。九月初的丽江下午真热。我回看监视器,发现小苏身上除了虚张声势的纳西服装外再没别的。如果男主角追踪而来,她还缺乏吸引他(观众)步步深入的东西——某种隐喻,某种深刻的做作,某种自然而然的衍生物。它属于她,更属于丽江。
手鼓?小苏越来越不耐烦。我警告她入戏不够,缺乏专业精神。她让我不要跑题,手鼓,手鼓,手鼓行不行呐李大导演!(听上去就像李大倒爷!)我说丽江古城的手鼓清一色非洲品牌浙江加工,和丽江没半毛钱关系嘛。
制片人王重提议:挎包?民族挎包?
这点子还算靠谱。王重立即从旁边一家民族工艺小店里买了一只血红的刺绣方包,小苏背上后像模像样。我让她从大石桥走向双生桥,一路鲜花招展,溪水淙淙。男人们举起相机,用咔嚓咔嚓的快门为她夹道奏乐;小苏摇曳返回,手里居然出现一捧红玫瑰,微寒的风吹落几片花瓣,被溪水打包带走。我看了回放,这才发现挎包是苗、汉的杂种,绝对不是纳西人的;况且,背个包的小苏怎么看怎么像兜售挎包的浙江小姐。她手中的玫瑰给了王重启发,他弄来一束更大的——当地的太阳花,黄里透红,白中泛绿。小苏高高举着,造作得无与伦比,她在河边连走两遍,游客们放下相机,纷纷问她这花咋卖。
我陷入绝望。
你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纳西姑娘到底该背着什么东西出门溜达。背篓?孩子?镰刀?斧头?或者,东巴纸?纸——对,风车!王重大喊,跑去四方街东巴纸坊花一百元制作了一架呼呼转的风车,还让老东巴用东巴文写上“丽江古城”四个大字。小苏冲我翻白眼,李大导演,放过我吧。我说谁让你拼上吃奶的气力要出名?她说你这破戏演再牛也出不了名啊,你以为你是谁,张艺谋?!
风车的效果好多了。剧中的摄影师终将抵达一座古老的纳西宅院,推门而入,厚重的几案上正是纳西姑娘手里那只小小的风车。光影浮动,风车旋转。升格慢镜头。诗情画意的灰尘徐徐洒落。朋友们,你这辈子要不飞一趟丽江,你就白活了。
认得苏咕毒?
不认得。
那我给你讲讲?
太棒了,洗耳恭听。
宣科清清嗓子,烟灰落到地板上。公元13世纪,丽江以北的白沙是纳西族木天王的地盘。蒙古忽必烈大军远征大理,就曾得到木天王襄助,后来忽必烈在欧洲打了大胜仗,凯旋路过丽江,就把随军的部分乐队和乐器赠给木天王,其中就有火不思——也就是后来的苏咕毒。用这套乐器演奏的音乐,后来被称为“白沙细乐”。
火不思?
是土耳其语,指的就是这件乐器,丽江人叫它苏咕毒,是纳西话,意思是非学会不可。我做过考证,苏咕毒其实来自古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它的前身叫巴尔古德。
波斯?
古中国丝绸之路有两条嘛,一为北丝绸之路,一为南丝绸之路。丽江当年是南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通往吐蕃(也就是西藏)、新疆和西域;巴尔古德后来流入埃及,成为乞丐伴奏的柳特琴,之后又流入新疆库车,也就是龟兹,从横抱发展为竖抱;再从新疆去往成都、广州,经广州出海到琉球、日本;它在日本大受欢迎,按照广州话的音译,被日本人称做萨米神。现在,苏咕毒只有两个地方有,一个是新疆的库车,一个就是丽江。
长见识!
日本人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但是日本人弹得不大气,叮咚,叮咚,像送葬一样,你再看我们纳西人怎么玩,叮咚叮咚叮咚叮,简直是纳西摇滚乐!
我哈哈大笑,宣科也得意地仰脸大笑,说他当年在红河坐牢,最想念的乐器就是苏咕毒。我拉小提琴出身,想的却是苏咕毒。你说怪不怪?我在那间黑漆漆的小牢房,每天透过一个小孔盯着远处一棵大树,看啊,看啊,心里面念着苏咕毒,想着它的旋律,眼睛才没瞎掉……endprint
他又点一支烟,冲我潇洒地挥手。行,你拿去,我批准了。
我告诉他,刚才我上后台更衣室溜了一圈,一眼相中苏咕毒——是后台经理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的。它挂在墙上,长长的楔形琴身犹如利剑,四只琴轴细若发簪,方形共鸣箱被黑油油的蟒蛇皮蒙住。沉稳,内敛,一口吞下丽江八百年历史。我激动得发抖。我知道,这才是我想要的。
你小子,有眼光。宣科说。
丽江独一份?
全世界独一份!
宣科的烟抽完了,赶赴后台的演员越来越多。他叫住一个白发红脸的老头,叮嘱他演出结束后将苏咕毒借我。对方狐疑地打量我。我毕恭毕敬地解释,我们暂借一用,让女主角背上它在古城走几个来回,绝不伤它半根毫毛。
拍什么?
电影,短电影。
到处都在拍电影。干你们这行,人傻钱多?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时候还我?
明天下午。
行。他很爽快,宣老师同意了我没意见。不过——他盯着我的眼睛——千万小心!开不得玩笑,丽江的大宝贝啊!
放心吧,我拿性命担保。
宣科说,老木,你记下他电话,要是弄坏苏咕毒,我就找宣传部要他脑袋。你要不放心,收一百万租金咋样?反正搞电视的有钱。老木笑着摇头,我和宣科哈哈大笑。老木欠身鞠躬,去后台准备登场。我问宣科,你老人家干吗这么早就来——听说直到终场前才登场呐,在后台呆坐一个半小时,何苦?何不第一个节目之前就亮相?他狡猾地笑了,当然要早来。我在,哪个都不慌。观众爱我,他们就是来看我的。凭什么开场就跑出去?不行,岂能让他们得逞?我是大牌啊,必须耍大牌。
我来到观众席第三排坐下。上座率顶多六成,老外居多。看来,丽江纳西古乐会创始人宣科在国外的知名度远胜国内。穿纳西服装的美女主持上台了,普通话带着浓浓的纳西腔。第一首曲子《水龙吟》,九十岁的白胡子老头敲响编钟,一伙耄耋老人发出呀——咦之声,丝竹管弦,琴瑟铙钹。让人昏昏欲睡的洞经音乐与丽江白沙细乐的神奇组合,具有难言的催眠效果,仿佛呆在你脑子里演奏。酱红色长衫、稀奇古怪的乐器、白头发和山羊胡错落混杂,强烈的白炽灯光把他们放大,就像曝光过度的巨幅彩照,硬邦邦贴在松鹤延年的舞台布景上;乐队有两三个年轻人,第一排弹古筝的姑娘很美,姿态端庄优雅。曲子后半程,苏咕毒亮相了,坐第三排的老木斜抱着它,懒懒洋洋地处理它——左手食指压住琴弦,右手拇指食指来回弹动。我仔细辨认,音调低沉,变化很少,像一头老山羊沿一道不太陡的山坡往上爬呀爬。你很快就会发现,它有些枯燥。
我将苏咕毒带回驻地,这家古城边的小旅馆每个标间只收八十——旅游旺季,出这么点钱就能在丽江睡一夜简直是奇迹。一路上我牢牢攥着它,仿佛担心它长翅膀飞走。它像石头一样沉,散发石头一样的气味,共鸣箱的蟒蛇皮摸上去阴凉粗糙,像某个家伙冲你的耳朵念了一句诗。我沿黢黑的东大街往外走,石板路面微微打滑,一伙穿长裙的姑娘水妖一般掠过。我呼吸急促,两腋冒汗;有人冲我嚷嚷,咦,这什么东西?琵琶?二胡?吉他?……
去你妈的,吉他!
他们蜷缩在化妆师薇薇的房间打扑克。房间乱得不像样。也不知道昨夜王重是否溜过来把薇薇睡了——他曾说,看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在我看来这就是个女人。王重的意思是,泡剧组的女人两瓶啤酒几个段子就能搞定。我说是吗?他说错不了。我说你们一个剧组呆过?他摇摇头,说会证明给我看的。一个化妆!他说。化妆是剧组除场记之外身份最卑微的,又大多是女人,男人们自认为有无数的手段搞定她们。剧组十天后就解散了。一支临时拼凑的游击队。谁把谁睡了不是我这个游击队长该管的,也管不了。王重和我第三次合作,小苏、薇薇还是首次。我只是个导演,我想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导演。
苏咕毒一亮相,他们张口结舌。
什么?王重说。
牛逼!小苏说。
我靠!薇薇说。
苏咕毒。我说。明天,小苏将身背苏咕毒穿梭于古城街头。让那只傻风车见鬼去吧。
他们抚摸它,嗅它,研究它。石头的气味无处不在,还有点湿味、油味、烟味和汗味。拴住琴身的帆布带子窄窄的。小苏背上它,她们就像孪生的。她昂首阔步,犹如仗剑江湖的女侠。
薇薇从小苏手里接过苏咕毒,居然拨弄出艳俗的《荷塘月色》。我可是学古典音乐出身,她说。差一点考上中央音乐学院。
身价多少?小苏说。
两百万。我随口瞎编。他们啧啧赞叹。现在什么人弹它?王重说。
纳西古乐会的人。宣科说,全丽江独一无二。
他们鸦雀无声,一定在盘算它的价值。我了解他们。我说了说苏咕毒的来龙去脉。你的意思是,王重说,八百年历史?
差不多。
我的亲娘!
你搞来一只古董。小苏说。
这戏不火都不成呀。薇薇说,你们还想听什么?我弹!
行啦,你这是暴殄天物。王重从她手里夺下苏咕毒。
俗人,我们都是俗人。我说。
俗人还背着宝贝乱跑,李导你看你编的这叫神马剧本。小苏说。
薇薇,你把它弄坏了!王重盯着琴弦。薇薇紧张地贴到王重脸上。我一声长叹。王重笑了,你还真信?薇薇瞪起眼睛,使劲搡他的脸。
这东西快灭绝了吧?
这更不是我关心的问题。王重不太对劲。可我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太对劲。他能轻而易举闯进这个房间把薇薇睡了。
小苏很快蔫了。她惦记着她的哑巴角色,据说导演是杜琪峰。俗人们,我累了!她住薇薇楼上,特地开的单间。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再为薇薇支付一个单间的钱。我姓苏,它叫苏咕毒,有点意思。小苏抬脚往外走。
今晚咋整?李导和你睡,我和薇薇挤挤?
你去死!小苏微笑大骂。我也想骂,你去死。谁会跟一个整天惦记出演哑巴的女人睡觉?endprint
我和它睡。我指指苏咕毒。
我也和它睡!王重说。
我以为王重和我一样开玩笑。直到次日早上,我才发现王重说了一句大实话。
老木在我梦中出现。剧场坐满观众,他睡着了,紧闭两眼,嘴角翕动,脑门亮得发黑。桃红色的纳西长衫太大了,从胸口耷拉到脚踝。其实睡着的老头不少,他们都有梦中奏乐的本事。纳西男人真幸福,女人持家干活,男人聚集在大石桥头玩音乐喝茶放鹰琴棋书画。万恶的旅游业把他们赶出古城,他们只能呆在家里,茶馆里,院落里,打鼓的打鼓,拉琴的拉琴,唱歌的唱歌,被厚厚的院墙困住。年过九旬的老家伙不是死于疾患,而是死于郁闷。按照宣科的叙述,老木要将手艺传给小孙子的念头遭到全盘否定,那小子溜到古乐会后台,往苏咕毒的琴弦上抹马粪,把琴轴松开,往共鸣箱上浇灌滚烫的蜡。老木按往常节奏吃罢晚饭,从建设路家中出门走向纳西古乐会,向大牌宣科行了礼问了安,去了后台坐等,和几个老家伙嗑瓜子聊天,说今年雨水少得可怜,连黑龙潭都干了。7点50,主持人催场三遍。老木穿上大褂,手提苏咕毒走上舞台,在他呆了12年的老地方——左侧第三排第二把红木椅上落座。舞台灯光全亮了,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打喷嚏咳嗽睁大眼睛。《水龙吟》,苏咕毒第二梯队跟进,荒腔走板,老木一手的马粪。演砸了。乐队全体怔怔看他。宣科冲上去,笑着向台下解释,我们这位木老师今天知道各位大驾光临,于是多喝了两杯呢。台下哄笑。
我醒了。
苏咕毒不见了。
它就搁房间桌上的,另一张床上的王重也不见了。是摸进了薇薇房间?后者显然没反抗,否则他早已回来。我一阵悲凉,像遭到了莫大羞辱。我躺着不动,稀薄的光线钻进房间。典型的九月丽江的清晨,空气冰冽,顶多两三度;到了中午却热得要命,你恨不能扒光自己。
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即便王重摸到了楼下薇薇房间,他带走苏咕毒干吗?一面办事一面奏乐?我拨打王重电话,关机了。我穿好衣服下到二楼,敲了薇薇的房门;太早了,我知道这么干很不礼貌。我被不祥的预感牢牢抓着。薇薇开了门,她披头散发,带着热烘烘的气味,刚刚睁眼的表情十分痛苦。
王重呢?
说什么呢!
真不在?
来,你来我床上搜!
我心跳得厉害。难道这小子钻进了小苏房间?他哪有这贼胆?我上到四楼。407位于走廊最深处,是这家客栈最好的。我刚要敲,想想又忍住了。我在门外喊了几嗓子,小苏总算懒洋洋地回答,说这就起床。我来到院子里,今早比昨天更晴,天空深不可测。我等了很久,小苏终于下楼了,一边梳头一边走向我。
王重呢?
你问我?
我奔回房间,王重的箱子、细软果然不见踪影。再打他电话还是关机。小苏咚咚跑来,站在门外冷冷望着我。薇薇率领道具场工摄影随后赶到。怎么回事?昨晚跑哪儿艳遇了?……苏咕毒呢?王重不会吧——偷了苏咕毒跑了?!……薇薇的问题真傻。我坐在床沿上,眼前全是苏咕毒。横亘八百年的苏咕毒。举世无双的苏咕毒。老木怀里的挚爱,超过全世界最棒的女人。我怎么向宣科交代?
狗日的王重!薇薇两手捂住脸。
报警吧。小苏说。不愿踏进我房间半步。我觉得自己活该。
你们说,他还会回来?……
你傻呀,这时候早卖了苏咕毒飞美国啦。小苏斩钉截铁,让我拨打110并通知当地宣传部。王重,一个尚有些婴儿肥的家伙,五年前于云南艺术学院毕业,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干上剧组的,除了担纲制片还偶尔客串路人甲;我在我的第一部微电影《爱不完》中遇见他,此后成了我的制片人,帮我完成了短电影《完美时光》,还露脸扮演了一个杀手。这是我们第三次合作。一个制片人有必要偷走一件道具?换句话说,就因为这道具价值连城让他顿起歹心?我很受伤——我看错了人,把他当朋友,信任他,关心他,还鼓励他把薇薇睡了。不对,在苏咕毒出现之前他还是那个值得信赖的王重。人通常被一件小小的道具改变。现在,我终于相信了人心叵测的老话,但绝不相信110——他们花了一个多钟头才做完笔录,而此时,王重要么已抵达大理或香格里拉,要么早就搭乘头班飞机无影无踪了。
剧组停止一切拍摄搜寻王重。我、小苏、薇薇直奔大研,其余人等负责新城。大研古城人流如织,青石板光滑透亮。我们一路问至四方街,一伙纳西大妈呆在科贡坊下打跳,单调的纳西音乐没玩没了,她们的动作像锄地、翻土,然后踩平它。我出汗了,小苏不停埋怨,薇薇目光呆滞——我们尽可能不看对方。我问小苏何时动身,她说,明天,绝对改不了。这边要没拍完可别怪我啊,档期啊,我的档期。我说你就别火上浇油了。她说怎么是火上浇油呢?我是丑话说在前啊……我盯着打跳队伍中一位步伐娴熟的大妈。一个哑巴,有意思?小苏一声冷笑,那可是杜琪峰,李大导演(李大倒爷)!我的汗水从额角滚落,砸在明镜般的青石板上。
薇薇沉默着,似乎伤透了心却得不到任何安慰。过度漂亮的小苏引来不少游客,他们的目光恨不能扒光她。我问薇薇,昨晚王重真没去过你房间?薇薇摇头,我倒真希望他摸进来呢!从前和他合作过一部戏,一直觉得他憨厚老实。狗日的!这一声大骂十分突然,把我和小苏吓一跳,也把周围几个更像演员的男人吓得落荒而逃。
你们合作过?
去年吧,去年十月。
你早该把他办了。
太应该了。
你很孤独。小苏说。
谁?我?薇薇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好看的嘴窝。
我是说李大导演。
我们,是我们。我说。我瞪着毫无瑕疵的蓝天。
可以走了吗?小苏说。
我一声不吭。
苏,陪陪我。薇薇说。
哎,小苏说,这次演的什么狗屁角色。
你听着,我转向她,再狗屁也比一个哑巴好十倍。
小苏继续冷笑,杜琪峰也比狗屁的导演好十倍。endprint
我咧嘴傻笑。
你完蛋了小苏。你注定成不了章子怡。
谢谢!我看你也成不了杜琪峰。
我会成为李安的,一不留神就是张艺谋。
行啦行啦,薇薇说,我们接着找,成吗?
我想冲小苏那张完美得一无是处的脸大吼:滚蛋!可她转瞬之间就油滑而谄媚起来,可见当一个好演员多不容易。对不住啊李导,你会成为第二个李安的,我嘛,混吃等死呗。
薇薇问她哪儿毕业的,她说麻大(云南艺术学院别称)。薇薇一声大叫,呀,你是王重校友?
能不能不提王重?
快走吧,我说,我们接着找你的王重。
找到了咋办?
随你便。
我们分头行动。我走向酒吧街。太阳璀璨,你站在科贡坊桥头就能眺望钢蓝色的玉龙雪山。干净,锋利,不可一世,少量的积雪让我想起老木的满头白发。酒吧街就算大白天也乱哄哄的,拉客的姑娘和店家大声劝你进去喝几杯。夜里,这儿寸步难行,疯狂的音乐鼓舞着期待艳遇的人们呼呼大喝。没人了解另一个人,更不用说王重这样临时抓来的制片主任。一个看起来羞涩的胖子,号称在大学时代拿过一次三好生、被姑娘甩过两次的乖乖男;混剧组以来他挣了不少钱,跟过于荣光的《木府风云》,一单下来至少五万,还缺钱?他会卖了苏咕毒?我宁可相信事出有因,他还没傻到为了一只身价存疑的道具毁掉自己吧?不过,谁敢打包票?谁又不是从黑洞般的经历中幸存下来的?酒吧街边溪水潺潺,过去有锦鲤遨游,如今是旱季,水量少一半,鱼早没了,但水草还在,比小苏的头发还长。一群男女比我的剧中人物还矫情地摆POSE合影留念。一只巨大的佳能相机突然递到我手上,要求我给他们来一张——女的很像中国版黛米·摩尔,男的太老了,还是个光头。我咔嚓按了快门。男的一脸坏笑,很夸张地向我道谢,女的微笑十分迷人,问我四方街怎么走,我真想告诉他们相反的方向。
街巷越来越窄,游人丝毫不减,有的地方你得吸着肚皮。店铺都差不多,除了服装店、手鼓店、工艺品店就是小到一两个平米的淘碟店,店主如同缩在洞穴里,要命的是,它们播放的音乐全是小倩那首《一瞬间》,你听两遍就会唱:“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我失去了你的容颜,就在这一瞬间……”店主们合着节拍敲打手鼓,打量你的目光如饥似渴。我要是整天坐店里敲手鼓、听小倩,我会疯的。我踩着鼓声抵达大石桥,桥头坐满了人,卖塑料花的姑娘穿着绿色超短裙,把刚扎好的花环戴在头上。我凑过去,在她身后找到五公分的空位坐下。她冲我微笑,来一个吗?十块钱。我说不了。我瞪着桥下,一对拍婚纱的年轻人忙得团团转,女的从河里撩水,男的尽量像个黑社会。你从哪来?我问卖花姑娘。她说四川。我说啊呀,四川。她又说,真不来一个?我说好吧,来一个,花是假的?她说假的才能长久嘛。我给她钱,从她手里接过花环。红色细绢做的假花,还算精致,很像真的。无色无味,或许无毒。我戴在头顶,看起来我就像她丈夫。我看见小苏和薇薇远远走来,身边跟着个陌生男人。
她们来到我身前,额头微微冒汗,那小子——顶多90后,脸很白,三七开长发,大热天套一件黑色西装。大哥好!他冲我伸出右手。我没握。我护送两位美女到此,她们迷路啦。他的笑容很殷勤。谢谢你。我说。别客气,那我走啦。小苏脸上的笑意高深莫测,活脱脱一个小章子怡。薇薇板着脸。我能留下两位美女电话吗?我使劲咳嗽,这得问她们呀。薇薇连连摆手,小苏笑而不答——傻瓜都能看出来,她笑得多么虚伪。这小子盯着她,美女,你电话是?小苏女王似的摇头,对不起。这小子不屈不挠,为什么?小苏说,什么为什么?这小子说,这是丽江啊。丽江怎么啦,小苏的微笑瞬间凝固。到了丽江必须留电话?这小子还想说点什么,我大声说,兄弟,我是她老公,我有她电话,要吗?他的脸涨得通红,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扭头跑开了。
老公,哈哈,老公。小苏盯着我头顶的花环。
我取下,给她戴上。她像海底的塞壬。
走不动啦李导。这人古道热肠,一路跟着。
这是丽江。我说。
我戴着好看?真好看?小苏说。
好看,不信你问她。我指指卖花女。后者笑了,希望小苏、薇薇各买一只。我说我送她们吧。我掏钱买了两只,让她们都戴上。薇薇总算笑了。
一路问过来,都说没见过一个背乐器的男人。小苏说。
真值那么多钱?薇薇说。
什么?我说。
苏咕毒。
没准。
在花环映衬下,她们脸色发白。
我能走了吗老公?
你忍心撇下我?
刚接他们电话,明天一早就动身。我的戏提前了。
我一声不吭。
你们在找谁?背乐器的男人?卖花姑娘说。
你见过?薇薇说。
看在你们买了三个花环的份上,我见过。真的见过。
人群扰攘,我似乎不断遇见苏咕毒真正的主人。她就是我以为的样子——浅紫色或酱红色的纳西裙裤,头发挽起,身材高大。宣科说,她把苏咕毒留在座位上,说走就走,再没回来。
女人?为什么走?
宣科叹气,摇头,指间的香烟抽一半就掐了。当年,这个纳西女人带一把苏咕毒来古乐会应聘,宣科对她手中的家传乐器和她父亲一点也不陌生,但惊讶于她也是苏咕毒的高手。上台后,她精湛的技艺仿佛一只燕子在鼓点和竹笛之间穿梭。老外们起立鼓掌,只有宣科知道苏咕毒在整场演出中的分量,只有他清楚究竟有多少掌声是送给苏咕毒的。一年后,她真走了,宣科瞪着空空荡荡的红木椅子,连续数晚的主持差不多报废,就像疯子的梦话和呓语。
我很伤心。宣科干脆扔掉香烟。没有比她更好的苏咕毒大师咯。纳西人,弹苏咕毒的少,弹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最好是女人弹它——那种曼妙的感觉才出得来。有她没她的古乐会,真不一样。老木不行。每天晚上睡个半死。
干吗要走?endprint
纳西女人,性子烈,真烈……有哪样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音乐,我在个旧坐牢29年,哪里还有音乐?……他又跑题了。
我的想象无法落实。或许,她白皙丰腴,拥有一双湿润漆黑的眼睛,两只无与伦比的大手。
音乐,只是音乐?
卖花姑娘指向古城北门。千篇一律的青石板、手鼓店、碟店、工艺店。我们一路打听,王重和苏咕毒还是杳无消息。街巷越来越窄——已经来到寂寥的大研古城北部,古院落渐渐增多,气氛像古井般幽暗,我似乎从没来过。
我看不懂丽江。薇薇说,有人冲她兜售草帽和墨镜,她一一拒绝。
无数的人跑来吃饭,睡觉,做爱。小苏说。纳西人都住城外啦,城里的都成了生意人。
同意。我说。
哪都一模一样呀。薇薇说。
哪来的艳遇?像刚才那哥们一样,屁颠屁颠追你们身后?我说。我看不懂的是,干吗上赶着演一个哑巴。就算是杜琪峰的哑巴,那还是个哑巴。
小苏一声冷笑。专卖店的LV和螺蛳湾的LV是一回事吗?
一回事。
反正我明早就走。先飞昆明,再飞浙江。
找到苏咕毒再说。
要找不到呢?
青瓦白墙一路蔓延,前面的薇薇突然指着一座古色古香的纳西院落。她回头看我,又看看小苏。院落门头上的“甘泽泉”三个隶体大字浑厚苍劲,镌刻在原色木板上,两扇木门已经皲裂,门上有狮头铁环。显然是一家客栈,是丽江古城最完好的那类纳西宅院。
小倩的歌声远远飘来:“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
王重绝对艳遇了,于是偷了苏咕毒卖个天价留在丽江开客栈。薇薇大声说。我认为这次的猜测很靠谱。之后我们惊呆了:这个不需要任何修饰的外景地竟与我的剧情神奇吻合,简直天衣无缝——经典的纳西古院落,摄影师推门而入,苏咕毒悬挂墙上。时间像遗失的孩子,经历漫长的漂泊突然归来,让你久久不能动弹。小苏取下头上的假花环抓在手里。薇薇犹如虔诚的圣女带领我们,走向甘泽泉。
它枕着溪水,小小的单孔石桥通往古色古香的大门,茂盛的蔷薇漫过墙院。我的心怦怦跳。门一推就开。头一座天井比雪山还白,右侧一扇木门虚掩着,门上的福禄寿禧镂空木雕细如发丝,一看就是大师手笔。再推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天井迎接我们,屋檐优美整齐,通向二楼平台的一把木梯爬满蔷薇,叶片绿油油的,花瓣红得像火。天井里薄薄的青草像铺上去的,砖缝渗出凉飕飕的气息。正面,堂屋大门洞开,屋里很暗,能看见八仙桌和香炉。左右耳房里有桌子椅子,散乱堆着。踏上草皮,就像呆在红塔基地的四号足球场上。
你们找谁?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一个40左右的女人站在厢房的门槛上,紫色纳西族裤裙,扎圆形发髻,透亮的绿松石项链垂到胸前。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我感到窒息,突然激动而羞愧。我冲她点头微笑,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我们剧组一行为一把乐器而来,已经找了很久。
女人不慌不忙,让我们到前廊八仙桌旁就座,斟了三杯丽江绿茶。茶水甘冽爽口。
荣幸呐,居然是拍电影的导演和大明星光临寒舍呢。
薇薇追问她是否见过一个昆明胖子,大约30出头,穿耐克黑色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和彪马运动鞋,头发不长不短,看起来像个伙夫,背一把长长的古怪乐器招摇过市,见过吗?
女人面带微笑。
见过。
小苏冲我伸伸舌头。我的心跳仿佛消失了。蓝色的玉龙雪山犹如一千瓦的低温镝灯一般刺眼。
你见过?薇薇大喊,就像还没开始恋爱已遭抛弃的爱情梦游者。这么些年来她怎么混剧组的?
走啦,早走啦。
走啦?!薇薇满脸苍白。你见没见他背着一把这么长、这么高的纳西乐器?
见过。女人的微笑毫无变化。当然见过。大清早的,古城没什么人,这个男人背着苏咕毒刚好经过。我叫住他,问他背着什么东西……他紧张得要死,开口就要一百万。我告诉他,只要我招呼一声,他休想走出古城。最后,我们一万块成交。他应该能赶上头班飞机。
微凉的空气生硬如铁。小苏似乎提前入戏了——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张口叫出她的名字:英古纳美。
她有些吃惊,接着笑了,宣科老师告诉你的吧?
英古纳美,在纳西话里什么意思?
丽江女人。
苏咕毒呢?
非学会不可。
一片宁静,能听到雪山脚下传来的狗叫,酒吧街里流浪歌手的哀嚎;那首没玩没了的《一瞬间》在耳边来回扑腾——“就在这一瞬间,我才发现……我失去了你的容颜……”
苏咕毒呢?
她笑而不答。我知道,苏咕毒回到了属于它的地方——院落,厢房,古老的空气和瓦棱里黄灿灿的太阳花。
宣科说,你说走就走。
她笑而不答,把手机递给我。照片夹里的女孩笑得没心没肺。这孩子不算漂亮,小小的瓜子脸黑乎乎的,头发稀疏,头顶一只白色发卡,喜欢冲镜头摆出手捧脸蛋的POSE。我没什么感觉。比她母亲差远了。
12岁啦。12年前我退出纳西古乐会。
小苏和薇薇一脸茫然。小苏起身溜达,从这间房跑到另一间,展览她窈窕的身材。英古纳美连连称赞她漂亮,薇薇说可惜呀,没带摄像师,否则顺手就把剩下的戏全拍啦。
当时我有了她,快四个月啦,还怎么上台?
你没告诉宣科?
没有。
沉默蔓延了很长时间。我告诉她,苏咕毒恐怕必须还给宣科,她轻轻叹气,是的,它可是镇团之宝呀。
那一万块钱……
她笑着摆手。
我们尾随她穿过天井,从厢房侧面一条狭窄的甬道去往后院。她推开门。没有苏咕毒的影子。这间简简单单的屋子没有任何乐器的影子。她有些纳闷,告诉我她今早明明搁在桌上的——她拍了拍光溜溜的榆木桌,细细的灰尘升入半空。我记错了?她转身出去。我们回到前院。门外人影晃动,天南海北的傻瓜非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几个叫卖水果的纳西妇女蹲在对过墙角。我差不多忘了苏咕毒长什么样了,眼前与之重叠的东西顶多一张琵琶、一把吉他或一把二胡。英古纳美让我们别着急,先喝茶;她从外院搜到内院,一间间厢房逐一找去;半小时后她走回来,满头细汗,两手叉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小苏提醒她是否有人来过,薇薇说别慌再好好想想。我不知该说点什么,但隐约感到她身上透出的神秘力量——就算拿回苏咕毒也天经地义,何况她又花了一万块钱。宣科和老木都不会有意见的。不会有任何意见。不,她不是那种女人,否则她有数不清的机会。被人偷了?不可能,谁会偷这东西?谁又能轻轻松松穿过天井直奔后院厢房?endprint
孩子?
对,你的女儿——
对呀,诺杰!女人一拍脑门,诺杰干的!绝对是她!这个小挨刀的!
这名字真美,仿佛要为她的相貌扳回分数。现在她理出了头绪——午休之际,12岁的诺杰拿走了苏咕毒。英古纳美挨着我坐下,擦着额头。她要它干什么?你们说,她要苏咕毒干什么呢?我没法回答。此时距离小学校放学的时间不远了,她让我们暂且忍耐,等诺杰回来。小苏问她诺杰的亲爹,女人并不回答,要不,我直接上学校找她?……我说还是等等,一个孩子,一件乐器,还能出什么事儿呢?我们继续喝茶,我连跑两趟厕所;屋顶瓦缝中的太阳花金亮刺眼,天空蓝得像倒扣的泸沽湖;小苏重申她的立场,明天一早必须飞昆明,顶多让我补拍一个钟头,请我务必理解。我谋划着最后一场戏:就在这个院落,堂屋墙上,摄影师一头撞见苏咕毒,满心的焦躁被它轻轻抹掉。纳西姑娘不见踪影。他来回搜寻,从这头跑向那头,急于辨认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嗯,这才是我想要的镜头,我想拍的丽江。
哑巴之后呢?
什么?
你演完哑巴之后?
小苏扳着手指,七天后飞哈尔滨,拍一部抗日神剧;五天后飞杭州,一部时装戏,月底飞香港,给宣萱演丫鬟——不是哑巴,一共十五句台词;下个月飞敦煌,古装戏,寻找吴三桂的宝藏……
薇薇还在为王重的偷窃和逃跑叹息。
我突然无限忧伤。小苏成不了巨星的,不可能。哪怕她比巩俐章子怡漂亮一千倍。她其实只是云南卫校毕业(哪儿是王重的校友!)、在这个行当混了两年的中专生。她的戏其实挺差的,除了漂亮,除了胸大。但你认为这样的演员还少吗?
摄影师跨入前院,堂屋墙上的苏咕毒让他张大嘴巴,像条死鱼。他缓缓靠近苏咕毒,仿佛它是裸体的;抬头仰望,伸手,抚摸琴弦,之后转身四顾,在院子里奔走,呼唤,冲出去——像个神经兮兮的白痴。镜头硬切至四方街广场,他猛回头,四方街对面,一身紫色纳西裙裤的姑娘就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他呆住了。姑娘冲他微笑。升格慢镜头。空气凝固,阳光坠落,既庸俗又壮观……
宣科告诉我,英古纳美的消失就像她的到来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之后,郁闷就像古城的桂花香气一样弥漫,他想不明白为何她的离去竟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他让老木带了几个纳西孩子,不到半年就跑得一个不剩。哪个孩子还弹这东西?他们热衷萧亚轩和周杰伦。再说,苏咕毒太难复制,一件宝贝怎么够分?他的结论是,苏咕毒必须交给它真正的主人才能弹出极致。老木老了,还总在舞台上睡着,他的大孙子跑到昆明闯荡,二孙子跑去《印象丽江》牵马唱歌,谁都不愿操练苏咕毒。纳西古乐正在死亡。老头子们二十年来死了十个。古乐会每晚演出之后就分崩离析:他们回家,抽烟,吃饭,骂孙子,操女人,大声武气地叫嚷,吐唾沫,喝酒,发呆;然后,次日晚上7点重新回来。走进乱哄哄的大研,穿上桃红色大褂,准备登场。
您老人家百年以后咋办?
什么咋办?
古乐会呀。
爱咋办咋办。宣科不假思索。我死了还管他们?
从雪山吹来的风向下俯冲,小苏打开厢房一台唱片机,流淌出来的正是《水龙吟》。英古纳美的眼睛睁大了,望向音乐的源头。听到了?苏咕毒。我说听到了。它从第七小节爬出来,像一匹病恹恹的老马。抱歉,我听不太懂,就觉得慢悠悠的,好听。她笑了,用沉默告诉我当时的演奏者正是她。小苏站在门槛上,为自己制造的惊喜洋洋自得;薇薇被古老的音乐带走,满脸虚妄和深沉;王重事件只是插曲,我们干吗为一个小偷劳心费神呢。《水龙吟》铿锵起伏的曲调无可代替,正如我们自己无可代替。小苏就算演一百个哑巴还是有人看的,她飞来飞去的表演从不白忙活。我们把自己撂给无法掌控的东西,到头来都会满意的。我仔细打量英古纳美,鼻梁挺直,前额宽阔,整理额头细发的手长而微黑——拨弄苏咕毒的一双巧手说停就停了。她怎么挺过来的?
你们拍的什么微电影,干吗扯上苏咕毒?
观众喜欢的电影。
哪里的观众?
网络。
哦。英古纳美摇摇头。我的客栈也加入什么网站了,一些韩国客人自己找过来。
就这道理。
纳西古乐!纳西古乐!小苏大声叫嚷。你听不出是褒是贬。我感到音乐背后藏着微暗的火,把什么物质烧着了,射出熊熊烈焰。
英古纳美说,她是在纳西古乐会后台认识他的。他跑到后台,拜望神奇的苏咕毒及其演奏者。他是福建人,普通话说得很烂。他一个人跑来丽江看演出——各种演出,《丽水金沙》、《东巴宫》;还是喜欢纳西古乐,一口气连听三天,自己买票入场。在后台暗窄的过道上,人进人出,一片嘈杂,他说他明天就走了,之后坚持送她返回甘泽泉;他们穿过复杂的古城巷道,踩着对方的影子,听着脚步声被两侧店面反弹回来。他很干净,她记得他站在门廊下脸上散发的剃须水气味,记得他防水面料外套发出的刷刷声;她希望来一场大暴雨,把他留在门廊下。其实用不着,他侧身进了院子。像游动的幽灵,像她梦中的陌生人。他不是故意找刺激的,特地给她留了电话和地址,次日天不亮就走了。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留下。她没留。她什么也不确定。后来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却又为此自豪。
纳西女人做事情从不拖拖拉拉,她说,低沉的嗓音在《水龙吟》的间歇十分性感。之后的曲子更性感,她说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的《念奴娇》,能听出小脚女人一步三颤的万般风情。
我陷入想象。
怀上诺杰后,她再也瞒不住了——你不可能挺着大肚子登台呀。
我没跟宣科老师说。我没办法跟他说。
远远传来孩子放学路过院门的叽喳声。
我把苏咕毒留给宣科老师,他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非常难看。
小苏回到薇薇身边。现在,两个女人像砖墙和木门一样真实。
弹苏咕毒需要静下来,心乱了不行。
你的意思是,丽江让人心平气和?endprint
她并不回答,向我回忆古乐会12年前的盛况——爆满的观众八成是老外,一直坐到外侧走廊上;宣科口若悬河,骨子里的英式幽默比英国人还地道;观众笑声不绝。古乐会的表演棒极了,没有一点瑕疵。她说,真的棒极了,我觉得我能弹一辈子……现在?有几次我路过,我听见谁谁谁睡着了,是在梦里演奏呢。
睡着了还能演奏?
当然。
老木的苏咕毒呢?
英古纳美笑而不答。
生了孩子,还能回来呀。
她连连摇头。
没想过找他?去福建?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再看我。
沉闷的气氛能杀死五头大象。我起身走进院子,细细的草茎在鞋底滑动,小苏询问薇薇,大意是明天上哪儿坐机场大巴。英古纳美起身走到门口,留给我高挑丰满的后背。女儿诺杰还没回来。她静静等待。被蓝天切割的狭窄门廊似乎一片潮湿——12年前的门廊,把一切都框死了。那个模糊干净的男人,把她和她的苏咕毒变成另外的样子。不可思议。她的背影逆光,温暖,挺拔,更像摩梭女人,从不追究什么。青石板闪闪发亮。
诺杰一脚跨进院子。她真的又瘦又黑,头顶的白色发卡别无分号,硕大的米口袋似的耐克帆布书包耷拉在牛仔裤上。你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纳西族姑娘(至少流淌着百分之五十的纳西血液)。她有些紧张,一双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来回打量我们。
英古纳美一把抓住她的手。东西呢?我放桌上的苏咕毒呢?
诺杰不说话,抬头呆呆望着她。
问你话呢,哑巴啦?
她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抓住书包背带,另一只手揪住裤边。
你好诺杰,我说。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别怕,慢慢说。
小苏和薇薇一脸坏笑。
说话呀!英古纳美大喊。
诺杰的表情呆滞而茫然。她扭头看看我,再看看小苏和薇薇——似乎三个陌生人比她母亲更让她安心些。英古纳美蹲下来,抚摸她的脸。是你拿的吧,咋不拿回来?之后,她用急切的纳西话连连追问。诺杰终于开口了,但快速多变的纳西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从她委屈的表情可以断定,苏咕毒出事了。英古纳美站起来。好好说,她用汉话警告她,说清楚,苏咕毒怎么了?
……丢了。
我喘不上气来,像被这个又黑又瘦的孩子攥住心脏。
我下午带它去学校,去音乐课……老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来,下了课,下了课……诺杰开始哭泣,但坚定地把她的遭遇往下讲。下了课,赵海若和刘雅涵要拿小提琴和我比……他们的琴声真美啊,但是,但是我的东西难听死啦。他们说,这和弹棉花的差不多……
故事很简单。诺杰拎着苏咕毒飞奔,跑进古城一条僻静的巷子嚎啕大哭。之后,她走上桥头,用她的铅笔小刀割断琴弦,用脚踩扁琴轴,抬手扔进河里。
耳光很响,把寂静撕个粉碎。英古纳美像头呼呼喘息的母豹子。诺杰不哭了。最恐惧的时刻已经被她的讲述带走。她捂着脸,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它有屁用,难听,难看,谁也不会弹,谁都不喜欢。你买个破东西回来干什么?她的目光十分凶狠,扔下书包调头冲出院子。英古纳美低低叫了一声,诺杰!
院子凉得惊人。
英古纳美拔脚往外跑。我追上去。小苏和薇薇并未跟上。她们早没兴趣也没了体力。她们只是来拍戏的。她们和一件道具有什么关系?
我追上英古纳美。我们顺流而下,搜遍整条河还是没找到它。我们重返大石桥,卖花姑娘为我们腾出位置。英古纳美俯身望向花影浮动的河面,突然掩面啜泣。我吓坏了,卖花姑娘也吓坏了。再找找!她抬头看着我,似乎在央求。再找找,不会丢的。不会。她挺起身,带着纳西女人特有的气息,一头扎进人群。
责任编辑 鄢 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