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

2014-04-04 03:16熊章友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保安老婆

熊章友

老郝这天很煎熬,因为这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倒班时间,倒班就是把已经实行了一个月的顺序颠倒过来,上早班的改上晚班。这么一改,就改出了一天时间的空当。当保安没有公休节假日,权且把倒班当假休,遇到有什么当办可缓的事情,也可以攒到这一天去办。但倒班一个月才一次,还要是早班倒晚班,才有轮空的机会,这就更难得了。这个月轮到老郝倒晚班,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去会老婆。三个月没见老婆了,虽说都在深圳,但他在沙井,老婆在光明,相距几十里地,中间还要转一趟车。加上松柏路正在扩修,堵车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来去不方便。这两年,老郝基本处在饥饿状态下,对即将来临的幸福,无限神往,时间都是掰开了一分一秒过的,幸福离他越近,他心里越煎熬。

老郝的班要上到下午四点,中午饭在岗上吃。岗亭距生活区有一百多米远,离岗吃饭绝对不允许。十二点钟有人给他送饭来,这人姓申,湖南平江人。这一带平江人很多,平江女人尤其多,停车场老板养的情妇,就是平江女人。平江女人一般都在娱乐场所上班,没事的时候就聚在停车场打牌。停车场是男人的世界,却经常被一帮女人搅得天昏地暗。女人们仗着有老板情妇这层关系,便恣意抢吃保安们的伙食,弄得保安常常没饭吃。小申今天给老郝送来的饭又不够份,但菜份却绰绰有余。小申说,卖货们把饭抢光了,你这点饭还是我硬从她们碗里拨来的。不过菜就给你抢多了。老郝问,你自己有没有抢到嘛?小申说,我一份都抢不过来还能抢两份?老郝说,那你吃吧,我还有几个小时就下班了。小申很仗义,硬把饭塞到老郝怀里,自己去买方便面。

小申买了方便面,拿到岗亭上来煮。岗亭上有个电热壶,藏在一堆废报纸中,白天不敢现眼,怕被老板逮住了,只有上夜班才敢用。小申今天不怕了,小申说,谁叫本地佬养一个婊子不算,还养一窝?停车场老板是深圳土著,家就在停车场前面,但他除了逢年过节回去跟妻子儿女一起吃顿饭,平常基本不进家门,都是在后院和这个平江女人一起生活。老郝才来时弄不清状况,以为停车场是夫妻店。后来见一个黑黑的老女人总到岗亭取她的“马报”(六合彩外围组织私印的一种小报),保安队长和她讨论赌单还是赌双时,小心得跟孙子似的。背后打听这女人是谁,竟是正正经经老板娘,好长时间都不敢相信。他见过男人偷腥的,也听说过有钱人三妻四妾的,但像这样,在自家屋檐后边公开养小,还是第一次见到。电视上的婚外情演得如火如荼,没有哪一出不是闹得鸡飞狗跳,因为那是戏。生活中的婚外情原来可以这般相安无事,看来倒是演戏的跟不上时代了。

等小申把面泡上,老郝的饭也吃完了,借着小申泡面剩下的开水,他给自己倒了半碗。小申说,咦,你还喝开水啊?老郝说,有剩下的么,倒了也是倒了。小申说,大热天的,还嫌热量不够?老郝说,凉水现在也成温吞水了。小申说,你等着,我去买可乐来喝。老郝没拦住,小申一步蹿出去了。

小申的举动让老郝隐隐感到不安。这小子今天不正常,有什么目的吧?论说,这几个保安平素确实处得不错,大家追着屁股轮班,你早几分钟我晚几分钟,从来没谁计较。说到相互照顾,就在你给我送饭时,好吃的菜多搛一筷子,我给你送饭时再把这份人情补上,反正大家都有在岗上吃饭的时候,也都有往岗上送饭的机会,这笔账早晚算得清。但像今天这种情况,小申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饭菜让给老郝吃,自己掏钱买泡面,就太雷锋了。现在又买水给老郝喝,老郝不得不想想,小申今天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老郝没敢动那听可乐,继续喝他的白开水,喝得有一口没一口的。他虽然没动可乐,但也没明着拒绝。可乐接过去了,经他的手放在临窗的台面上。他这样做,是不想让小申难堪,同时也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小气。但这样做也有后患,他给小申留下了说话的机会。

小申说,郝大哥郝大叔郝大爷,明儿给我顶一班怎么样,我请你上发廊行不?

老郝装傻,摸摸自个儿的头说,我才收拾没几天呢!

小申冲他嚷:别装得跟童男童女似的,敢说你没找过小姐?没容老郝声辩,小申放低音量说,真的,后街发廊刚来俩新人,正宗平江少女。何必跑几十里去弄个黄脸婆!

小申这话说坏了,这话伤了老郝的自尊。在老郝看来,糟蹋他女人就是打他老郝的脸。何况,你还是个娃娃,这么没大没小的。

老郝拉长脸,冷冷地说,顶班的事免谈。

小申偏过脸把老郝看了半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四点差一刻,老郝看到队长从老板办公室出来,迈着执行任务的步伐朝岗亭走过来,心里“嘭”的一响:坏了,有情况!

保安队长在岗亭前五步的地方改变方向,往大门外走,老郝悬着的心缓缓往下落。还没落实呢,队长又折回来了。他只在门口的烟摊上买了一包烟。老郝走下岗亭,正准备和队长打个招呼,话没出口,队长先招呼他了:

老郝,下班后参加义务劳动。

义务劳动不是天天有,偏偏就赶在今天,像专门冲着老郝来的一样。但老郝的不满改变不了什么,这里的“义务劳动”是指不计报酬、不包含自愿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强制劳动,没谁敢不参加。何况,他赶的又是件丑事,说出来怕被人耻笑,只得自己揉揉胸口,暂时把这桩心事压压。但愿该死的义务劳动不要拖得太久,别误了最后一班车就成。

停车场的义务劳动总跟停车场有关,这个停车场原本是个臭水坑,至今还有一条壕沟没填平,留在车场外沿疯长水草。水草蔓延上来,覆盖了一溜场地,让那些司机不敢靠近。遇到车位紧张,胆大的想往前挤,又摸不清虚实,陷进去的居多。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把水草斩除干净,把被车轧淤的地方用沙石垫平。这样每重复一次,车场就向前延伸一点。两年下来,原先几丈宽的一条壕沟,如今只剩下几尺宽。车场老板没费一枪一弹,车场已悄悄扩展出好几十个车位。有天晚上,几个老板在办公室打牌,打到半夜,忽然有人要求暂停,说要回去查岗。查岗比打牌靠谱,逮到保安睡觉罚款一百,一个月查几回岗,就可以少开几个工人的工资。都说这个办法值得推广,建议车场老板也去查岗。车场老板说他不靠罚款,他有他的办法,他的办法就是强制保安义务劳动。我让他们多义务两次,就什么都回来了。恰巧老郝出来撒尿,把这些话听进了耳朵,第二天说给大家听,大家气炸了,纷纷拿老板的丫头出气。老板的丫头还是中学生,在这个小区也算少有的美貌,平素保安们私下议论,总说破窑出好瓦,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女人,咋就屙得出这么俊的女儿?全忘了人家生女儿时,远没现在这么老。endprint

保安们在嘴上把老板的女儿集体轮奸过多少回,只要一义务劳动,那个中学生的耳朵准发烧。保安队长也不阻拦,只在一旁冷笑。有时候,大家多少还是有些顾及,毕竟他跟老板走得近,于是就想拉他下水。等一等,大家别争,让老大优先。保安队长摆摆手说,别客气,弟兄们玩吧,我嫌奶腥味太重。有人揭他疮疤,说老大还在想办公室的女人吧?办公室的女人就是老板养的情妇,这女人原是保安队长的女朋友,他们一块儿来深圳打工,保安队长先在一个五金厂站车床,一不小心让机器轧断了三根手指,后来被前女友带进了这个停车场,不久做了保安队长。大家都知道,他这份职务连同他这份差事,都是拿女朋友换的,这口气一般人咽不下去,但他能咽。如今残废了,工作不好找,生存比什么都重要,韩信还钻人裤裆呢!

老郝一般不参与这种事,不对,是不参与这个话题。他一大把年纪,拿个刚缝拢裤裆的女娃寻开心,缺不缺德?何况他也没这心思,心里正焦躁着呢,巴不得早点义务完了走人!瞧这帮年轻人,光顾得嘴上快活,手里的活搞得吊儿郎当,像这样搞法,只怕太阳落山也收不了工。你们当然不着急,横直是二花木匠弹墨线——以黑为准,我老郝可还得赶车呢,陪你们不起啊!

老郝负责推车,他可以在那辆轮胎漏气的铁皮斗车上下死力,却拿年轻人手里的铁锨没辙,人家不给他装车,他干急不顶用。实在憋不住了,老郝捡起扔在地上的铁锨自己装车,他憋着一股狠劲,胳膊挥动的频率有点儿学大寨的劲头,弄得碎石粉末纷纷扬扬。大家都躲开了,杵着锨把在一边欣赏老郝的傻气。等老郝把装满石料的斗车往卸料场推去,小申就开始编排老郝,说他下力干活不为别的,只为去光明干老婆——不信你们往他裤裆里看。老郝推车转来时,一帮人都冲着老郝怪笑。保安队长上完厕所回来,见老郝自己装车自己推,其他人则在一边看笑话,心里很生气,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小申把嘴凑近队长耳朵叽叽咕咕了一阵,一边叽咕一边笑,保安队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绷紧脸说,老郝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提前收工吧,小申你去推车!

老郝小申都愣住了,惶恐地看着队长。队长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意,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小申慢慢放下手中的铁锨,试着向老郝靠近,而老郝却迟迟放不下手中的车把。保安队长喊,老郝你没听见吗?我让你提前收工。你可以走了,马上给我走!

老郝是六点四十五分离开停车场的,走之前他得冲凉,得把换下来的保安服洗干净,不然明天回来就没衣服穿。车场有规定,上班不穿保安服要罚款,一次罚五十。等他把衣服晾好,已经到了该开晚饭的光景,收工回来的保安说,老郝还不走,七点钟全市公交开始大罢工。这事儿以前还真发生过,虽说罢工的只有几条线路,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半个城市几乎瘫痪。老郝听说全市公交大罢工,吓得够戗,却硬装出没事人的样子,鬼才怕呢!一边说一边仓皇出逃。

沙井大王山是310-315环线车的终点站,车从大王山开出来,到达距停车场最近的一个站是第三站,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老郝在空荡荡的大巴走道上跌跌撞撞往后走,一直走到后门口才坐下。这么舍近求远,只为下车方便。这路车跑长线,短线站点一般不停,有客下车得提前喊,遇到人多,坐过站是常有的事儿。老郝赶的是长线车,行程却不长,他在公明下车,然后转乘光明线。光明方位在北,与这条横贯东西的主干线呈T型垂直,相当于往家乡方向靠近了一步。老郝一屁股坐下去,心里倏地一热,也不知是想起家乡的缘故,还是马上就要见到老婆的缘故。

车过松岗桥折头东进,走的就是松白公路。松白公路是最早连接深圳与内地的主线,凡由京惠线经广州前往深圳的大小车辆,必须走松白公路从布吉入关,由此可以想象这条交通动脉的繁忙程度。如今虽说开通了广深和莞深两条高速,但松白路还得继续承载沿线工厂和城市的物流人流,交通紧张状况未见明显缓解。当务之急得扩宽路基,增大流量。于是松白路居中拉起了长长的路栅,像长城似的,把本来就窄的路道一分为二。原来的单向道,现在要承载双向交通,梗阻不可避免。老郝乘坐的大巴在立交桥下等候了半个小时,竟连方向盘都还没打正。借着现在的角度,老郝引颈窗外尽力往东看,但见车阵巨龙般蜿蜒,哪里看得到头?老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恢复通车一点信心都没有。不行!不能死等下去,等上两三个时辰,孩子都生裤裆里了。

师傅开门,我要下车。

老郝这是要步行。这里距他换乘的地方不过十公里,紧一点的话一个半小时,九点钟以前可以赶到。公交车一般十点钟收班,人虽说辛苦一点,但强过在车上苦等,苦等的滋味更难受。

太阳早落下去了,头上的晚霞逐渐黯淡成灰褐色,云是凝止的带状物,一条挨着一条,像斑马线一样整齐。这个时段,城市的温度应该已经开始下降,海风吹过来,扫走白天留下的酷热,迎风步行或许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但老郝此行却没有海风相伴,他穿行在车阵的夹缝中,车阵把晚风挡在外边。与此同时,发动机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排出来,老郝忍受着高温,还要忍受重浊的空气,不一会儿喉咙就开始冒烟,刚冲过凉的身子也开始冒汗。他不敢犹豫,赶紧脱了衬衣拿在手里,任汗水在前胸后背恣意地流淌。身体脏了不要紧,走到了可以找地方再冲洗一遍,衣服脏了可就没换的了。

老郝一直想给自己买瓶水,问了几个路边的水摊都没买成。路边的小摊太黑了,约好了似的坑人,一块钱的劣质瓶装水硬卖三块。老郝不想充冤大头,坚持了再坚持,心想总会遇到超市的,超市的水便宜。但这个路段两边都是工业区,只有厂房没有超市,而且一边封闭着,另一边是条大水沟,沟里淌着半沟像浓墨一样的黑水,休想过得去。他只能困在路上,困在几条车和车交错的夹缝中。夹缝很窄,许多地方,人只能侧着身子通过,一不小心就擦脏了手里抱着的衣服。偶尔还会有一口浓痰兀地飞出来,如果闪得不够快,就该他遭殃。历尽千辛万苦,老郝终于突出重围,回头望望路上摆着的车阵,心里不禁一阵窃喜。幸亏走得及时,不然今天白忙活了。

九点过十分,老郝坐上前往光明的巴士,他给老婆发了条短信,只写三个字:我来了。三个字把他想说的话都写在里边,等会儿老婆会给他回信,那信更简单,就一个字:噢!老婆喜欢用这个字,他也喜欢读这个字,这字太有形了,噢!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遐想老婆喊出那个“噢”字的振奋样,他不禁暗自发笑。endprint

“哧”的一声尖锐的怪叫,老郝的上半身扣在前面的椅背上,随即又反弹回来。他的意识还没完全醒悟,听到一车人都在问怎么了,他也跟着问,怎么了?一会儿从前头传来消息,说车子撞到人了。乘客纷纷往前挤,左右也响起“砰砰”的拉窗声,都想第一时间目睹可能很惨的现场,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态?老郝坐在后边靠走道的位置上,往哪挤都是徒劳的,只能通过司机的行为判断事态的严重性。只见司机稳坐驾驶台。看来没什么大事儿,假若不是司机被吓蒙了的话。但又觉得不对劲,没事儿咋不走呢?

前边有人议论,说是遇到碰瓷的了。老郝不懂啥叫“碰瓷”,问邻座一女孩,女孩对他光着膀子比较介意,皱了皱眉头,说不晓得!前边有个扣着墨镜的年轻人,肩上斜背黑色帆布挎包,一看便知是跑推销的,回头说,碰瓷就是故意撞车,讹诈司机的。老郝没想到还有人干这营生,拿肉身撞车,你哪里是碰瓷?你是鸡蛋碰石头!推销的说,鸡蛋不是不能碰石头,看你怎么碰。不过,碰瓷的一般都会给自己买份保险,以防万一。大叔,你买保险了吗?老郝摇头。推销的说,我建议你买一份,像你这岁数,上有老下有小,心里挂念多,真有什么不测,有份保险走得心安。老郝听得心里犯堵,但看小伙子一脸诚恳,又不好冲他发作,便把脸撇到一边,不再搭理他。业务员依然笑嘻嘻的,居然还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到老郝的鼻子尖下。老郝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苦笑着说,小伙子瞎费劲,你看我像个有钱买保险的人吗?业务员说,不买没关系,我不是非要你今天买,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给我打电话。老郝只得收下这张名片。

事情看来有些麻烦,司机不知在等什么,一直不肯下车。他不下车,问题就得不到解决,问题不解决车就动不了。乘客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司机,说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碰瓷的固然可恶,但问题是你的的确确碰了他,想不出点血是不行的。是啊是啊,自认倒霉吧!就当行善事好了,他八成也是没办法,不然谁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司机哗地打开车门,扭过头喊,带好你们的车票换乘下一趟车。快点!乘客争相往车下涌,原来都是急着赶路。

老郝下车后,特意绕到车前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条大腿短裤,上身是件乌七八糟的短袖衫,衫襟上只剩下一粒扣子,其余都撕掉了,膀子上有擦伤的血迹,额上也有一块见红,膝盖脚裸均有破损。脚上只有一只拖鞋,另一只在几公尺以外,单从这点判断,老郝觉得他应该是吃了亏的。因此有些怀疑他躺在地上的真实原因。他绕着受伤的人转了一圈,没有获得任何信息,便在那人跟前蹲下了,伸手捏捏他的膀子:

嗨,你怎么样?要感觉不好得赶紧去医院,别误了自己。

嗨,我说你听见没?

躺在地上的人慵懒地睁开眼晴,冲老郝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说,走开!

老郝抬头,迷惘的目光落在前边一辆车上,那是下一班开往光明的车,正在接收刚下车的乘客。

换乘时老郝没抢到座位,两个班次的乘客合在一起,座位不够不奇怪。居然一定得有人站着,老郝就不觉得自己吃了亏,因而也就没有埋怨自己刚才多管闲事。横生的枝节很快过去了,车上的乘客谁也不再提刚才发生的事,老郝的心思自然也回落到老婆身上。猛然记起老婆的短信来,赶紧打开手机查看,并没发现有短信进来。他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心里开始有了不安。当然原因有很多,比方说手机没电了,或者碰巧没带在身上,要不就是没听到,都有可能的。但他就是不安。

这个问题必须得到确认,尽管只剩下半个小时的车程。时间这东西你不能惦记它,你惦记它的时候,半个小时会变得很长很长。

老郝毫不犹疑地拨打了老婆的电话,为此他将支付三分钟的话费。一直以来他对中国移动就有意见,通话不足三分钟按三分钟计费,这不厚道。平素他很少打电话,都是发短信联系,今天顾不得了。

然而,电话拨不通。

剩下的路程,老郝备受煎熬。车到目的地,他是第一个冲下车的,然后直奔佰佳厂。

佰佳是服装厂,做出口内衣,二三百人的中小企业。中小企业在管理上有很大的灵动性,所谓灵动就是不规范。在这类企业打工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天晓得老婆今天遇到的是什么情况?老郝奔到大门口,发现有三个保安在值勤,其中一个在室内,两个在室外,他挑了个年龄大些的上去打招呼:你好!保安看了看他,没作反应。老郝装不介意,继续冲人温厚地笑。请问工人下班了吗?保安这回看都不看他了,扭头朝一边走。这场面难免尴尬,幸亏对面的年轻人仁义,主动告诉他,没呢!你找人吗?老郝赶紧迎过去。依他此刻的心愿,真想能拿点什么出来,以示谢意,可惜手心里出了汗,什么都没有。是啊,我从沙井来,找我老婆。年轻人说,加班呢,你打她电话嘛!老郝说,打了,没打通。年轻人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等等吧,看十一点能不能下班?老郝心里纳闷,什么叫能不能,不至于加通宵吧?这话没问出来。

接下去,老郝在大门口等了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比他平时站一个班还难熬。总算到十一点了,总算看到有人出来了,然而没见他老婆。他心里开始发慌,心里一慌,什么乱七八糟的假想都冒出来了:出事了吗?离开了吗?跟人跑了吗?

他听说,小申的老婆就跟人跑了。想到小申,就想起今天和小申的不愉快。也许,小申是为找老婆才请他顶班的。小申啊小申,莫怪大叔不准情,大叔也怕把老婆弄丢了。

老郝矛盾了很久,最后一咬牙买了三罐可乐,满脸堆笑地送给保安。这招很奏效,连当初不理他的那个保安也热情起来,主动问他老婆在哪个部门?老郝说,做手工的,好像是尾部。正说着过来一中年妇女,是尾部的Qc(质量检验员)。保安拦住问,你们尾部怎么回事,还没下班吗?Qc说,一帮老婆娘,个个猪脚,明天等着出货,货却赶不出来,只能请她们加通宵。保安就把老郝介绍给Qc,说他是从沙井过来找老婆的。Qc看看老郝,冷笑道:你就是从非洲过来的今儿也别想。继尔又问,哪个是你老婆?老郝赶紧报上老婆姓名。Qc说,你等着。

不久老婆出来了,却不能出大门,只能隔着门闸说话。endprint

老郝问,你手机呢?

老婆说,收走了。

老郝说,哇,还有这种事!那咱们今晚偏不加这个班呢?

老婆说,可以啊,罚款两百块,你舍得吗?

老郝回答不上来。

老婆冲他笑笑,压低声说,再忍忍吧!

老郝一脸苦相,凄然地嘟哝道:三个月啊!

老婆看老郝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良久说,不然你去外边找个鸡,我听说有二十块钱的。

老郝鼻子一酸。老婆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天下没有哪个傻女人会给自己的男人出这种馊主意,她肯定是因为无法确保老郝不去找鸡,才这么说的。老郝心里何尝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光为自个儿着想,没有理由不答应小申,之所以辛辛苦苦来找老婆,是他也有一块心病:女人也是人嘛!是人都有急的时候,急了也不好保证不发生点什么事儿。不过这话他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往外说。

后来就没话说了,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对方,呆了上十分钟,老婆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郝退下来,一时不知道咋办。返回沙井是不可能了,不回沙井去哪睡觉?开个最便宜的房间也得三十块,他站一天岗还挣不到三十块呢。关键是老婆没出来,这钱花得没意义,花得冤。

夜市生意正好,街上涌动着下晚班的工人,一张张麻木的脸,在他眼前像放幻灯片一样闪现。路边的小吃摊主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盯着摊前络绎不绝的行人,不时招呼一声:想吃点啥?别走,哎——!他这样走过一个又一个摊档,目光在各色食品上徜徉,像挑选,又像挑剔,不断有人向他发出邀请,却没有一个能留住他的脚步。最后,他在一个烧饼摊上买了两个烧饼,算是他的夜宵,同时也是晚饭。

老郝吃着烧饼,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往前走,把这条街走完,他见到一个街头公园。其实不能称为公园,就一小块空地,被两条不同方向的街道挤成一个锐角,有几株在老郝的家乡绝对见不到的古榕树,每棵树的树冠都能遮半亩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树的缘故,这块地被保护起来了,植了草坪,筑了亭榭,还建了一条环形回廊。回廊用彩色塑钢瓦封了顶,不挡风但能遮雨。有这么个去处,夏天的夜晚便不再漫长,住在附近的人,有不少拖着凉席来乘凉的,但更多地还是在草坪上席地而坐,至于面街的两行石凳石椅,则早被路人占领了。老郝走到这个地方,心里有了一些宽慰,今夜有地方安放自己了。他忽然感到很累很累,就在两棵树的夹缝里坐下来。先歇歇脚再说,等会儿人都会离开,那时候有的是石凳石椅空出来,不愁没地方睡觉。刚坐下不久,就有个年轻女子走过来,普普通通一个女子,看不出有任何与众不通的地方。他只瞥了她一眼,那一眼绝对无意识。这是公共场所,什么人都有,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消磨一个燥热的夜晚,谁也碍不着谁,他没道理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过多地注意。然而这女子却注意到他了,这一点连老郝也看出来了。他无意识地瞥了女子一眼准备移开视线,却发现女子的目光是迎着他来的,心里骤然不知所措。

女子一点不绕,上来就问:玩不玩?

老郝没反应过来,不知所云地看着她。女子以为有争取的必要,开始背她的“广告”词:

包你玩得开心,玩得尽兴。

老郝已经懂了,但他不懂该怎么应对。或者说,他的意志不具备抗拒的力量,同时又不具备接受邀请的勇气,所以语塞。

我看大哥挺孤独的,一个人在外头吧?

老郝被女子一句话击中要害,本来就不坚强的意志,这会儿越加稀里哗啦了。

女子继续诱导老郝:别太苦了自己,看你下边硬的,难受吧?

老郝开始磨磨蹭蹭,有了起来的意思,先嗫嚅着问:去哪儿?

女子说,五分钟就到。

但老郝到底没站起来。让他站不起来的原因是价格,他担心就这么跟人走了,怕到时候说不清楚。女子见他刚撅起来的屁股又要往下坐,上前一步抵近他的身体。老郝本能地往后缩,但后面是树,他被女子抵在树上,下边的东西已被女子拿住。女子拿住了他的下边,等于把他整个儿拿住了,但钱的意识依然在顽强地挣扎。我,玩不起……他呻吟。

女子松开他,往后退一步,问:你没工作?

他回答,有。

女子又问,做什么的?

他说,保安。

在哪儿做?

沙井。

沙井!这边有老乡?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

女子说,我优待你,给你打五折。

他问,多少?

一百。

他摇摇头,嗫嚅着:我听说有二十的。

女子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向后跳了半步,咬牙切齿地说,你也说得出来!二十块是阿姨的价格,我这么年轻你给二十?

说完,女子扭头走了。

看着她走远,老郝心里怅然若失。这一刻似乎不仅只有对性的渴望,对刚刚拿了他的这个女子,竟然有了一种依恋和向往,让他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常识和理性上像个白痴,当女子第二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表现得有点儿按捺不住。当然,女子第二次的优惠政策也更具诱惑力。

女子说,五十块钱,你可以在我那里过夜。

老郝这回不再犹豫了,他不想放弃一个过夜的机会。

女子的居点在一条巷子的深处,两间老式瓦房,墙上的窗子很小,窗台落满灰尘,窗子外面钉的窗网结满油烟灰垢。门是老式的双合转轴门,门板朽蚀得一指甲能顶出一个坑,吊锁的链子是两截黑黝黝的扁铁,扁铁的两端有两个圆环,一头连接门板,一头用来挂锁。女子开门的时候,老郝对着她的后脑勺说,这地方太阴暗了。女子说,我做的就是阴暗事儿。老郝的双手在女子的肩头犹豫,最终没有勇气落下去。他说了一句,活着不容易,别自己糟践自己。听声音有点儿抽搐,开门的女子双肩震颤了一下。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简易床,床上垫着草席。他发现床上是个单枕,说明她是不留人过夜的,可她说他今天可以在这里过夜。黑黢黢的屋顶下这张只铺了草席的床,对他来说简直是皇恩浩荡。他心里存着一份感激,但却不必说出来,因为这是生意。endprint

门是女子关的,上栓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哐哐”两声响,外面的世界就和他隔绝了。现在只有这个女子和他面对面,而且显然都做好了准备。他心里蓦地有些恍惚,竟和二十年前与老婆的初夜是一样的感觉:新鲜、急切,还有点儿紧张和不安。

女子轻轻说,脱吧!

他说,我还是先冲洗一下,别把你的身体弄脏了。

女子说,随便。

老郝冲凉的时候,好像听到外边的门响了一下,他没太往心里去。冲罢凉裸体出来,解释说衣服脏了,问女子介不介意?女子还是说,随便。接下来就该进入程序了,女子往后退到床前,开始脱衣服,这当儿老郝伸手去灭电灯,被女子拦住。老郝不解,笑着问,你喜欢开着灯吗?女子说要等会儿,我还没脱呢!老郝第二次去牵灯绳时,女子又去拦他,但这回没拦住。他哪里知道灭灯是暗号,灯一灭什么都来不及了,只听哐啷一声响,几个黑影窜了进来。

老郝被带出门的时候,女子突然拦在前头,恳求道:他是个老实人,求你们放过他。

几个联防队员冷笑,哟,发善心了!别忘了你是鹰,你见过有鹰在猎物面前发善心的吗?

老郝被关到第二天中午,除进来时作了简单的笔录外,之后再没人来问过他什么。中午再传讯时,却被告知他没事儿了。他觉得奇怪,怎么就没事儿了呢?走进接待室,抬头看见老婆,立刻就精神瘫痪了。糟糕!他们怎么找到她的?

一张放行单摊在他面前,放行单上有部手机,那是进来时被搜走的。联防队员说,签字吧!以后别再做对不起你老婆的事,看你老婆多好,我们一打电话她就来了。老郝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上那张单子,他首先看到罚款一栏有老婆的签名。五千块!!!当即就两眼一黑,手里的笔“嘣”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联防队员在椅子上侧身厉问:你想干什么?

老郝费了很大劲才睁开眼睛,那双眼睛让联防队员心里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骂道:

我想干你妈!

老郝从桌子上抓起自己的手机,高高地举起来,谁都不知道他会砸向谁。几个联防队员在做好躲避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捕俘的准备,只等他的手机飞出去。这时候只有老婆敢往前冲,老婆死死地抱住那只举起来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你还要怎么闹?还要怎么闹?

老郝甩了一膀子,没有甩脱老婆,他就那么挎着老婆往外奔走。走出大门,手机从老婆的肩头落下来,“咚”地砸在地上,但是毫无损伤。老郝的膀子被老婆抱着,手机是自然落地,当然不会怎么样。但这部手机已经跟他结上仇了,他要毁掉它,必须毁掉它。他的脚抬起来,重重地踩向手机,然而却落空了。老婆的脚抢在他的前头。

老婆说,踩坏了狗日的背时!

老郝无语。

后来他是被老婆挎着,离开治安队的。

太阳正当头,街道热得像蒸笼一样,一箭之外,看得到空气燃烧的火苗。那火是银色的,一层层一簇簇地向上蹿跃。街道因了这火而变得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行人,也没见一辆车,只有这一对男女。起初,男人是被女人挎着,拐上街道以后女人就丢开了男人。她走得很急,像是在火场往外突围,很快就把男人甩后了一大截。男人的脚步越来越乱,走得跌跌撞撞,饥饿、疲倦、崩溃,漫天飞舞的票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扭曲着,燃烧着。

我该死——

他呻吟了一声,声音也像着了火一样抽搐。

远处有辆跑车轰鸣着飞驰而来,他扭头向后瞥了一眼,一个念头倏地从心底冒上来,几乎来不及犹豫,便飞蛾扑火般冲了过去。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遗憾,没有买份保险!

“哧——”刹车声尖啸刺耳,走在前面的女人蓦地回首,正看到男人的躯体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在空中翻卷。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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