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

2014-04-04 03:23常君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芙蓉电话

常君

最近一两年,芙蓉对婚宴、乔迁或者满月酒之类的热闹场合特别抵触。倒不是心疼那几个钱,三百二百的,走得不是很大。再说走人情这事都是礼尚往来,人家有事你去了,你家有事人家也照样会来,就当是把钱存进了银行,不过没利息罢了。芙蓉打怵的是觥筹交错之余相互之间的询问,儿子姑娘在哪个单位上班?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几岁了?上小学了吧?对于类似这样的询问,芙蓉是既喜欢又有些反感。前者是女儿小已本科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如今在一家科研单位搞研发;后者是小已至今还是孤家寡人,未婚嫁,当然也就谈不上延续后代自己升级当外婆的事。前者招来的是艳羡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许,让芙蓉的虚荣心大大地满足了一把;后者引发的则是“多大了怎么还不找该找了”一类的进一步关切的询问。更有甚者,比如今天参加的婚宴,好几年未见的韦丽在听了芙蓉轻描淡写地报出小已的年龄后,大着嗓门叫道:什么?都29了还没处,那不成剩女了吗?害得芙蓉只喝了几口饮料就离开了婚宴现场。

芙蓉蜷缩在沙发上,看看墙上的时钟,还不到8点,女儿小已还没回来。临去参加婚宴前,芙蓉打电话告诉小已,让她晚上去外婆那儿吃。芙蓉感觉有点饿了,起身去了厨房。因为准备晚上去参加婚宴,家里什么饭菜都没有。芙蓉冲了杯牛奶,拿了一块点心,重新回到客厅。

都是那个韦丽!婚宴桌上勾人食欲的清蒸石斑鱼,淮杞甲鱼乌鸡汤,芙蓉一口都没来得及尝。说起这个韦丽,原来没退休前和芙蓉是一个单位的,两个人关系一般,退休后就不再走动了。没想到今天在婚宴上遇到了。芙蓉本想低头混过去算了,没想到韦丽几步奔了过来,把她拉到了她那桌。韦丽是东北人,真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几年过去了,还和从前一样,说话语速极快,分贝也高,有些大呼小叫的。不到两分钟,芙蓉就把她近年来的家庭状况了解了个底儿掉——你不想听都不行,直往你耳朵里灌——老伴老梁也退休了,闲来无事,她如今就是“小三”。芙蓉吓了一跳,不明就里地望着韦丽。韦丽嘎嘎地笑着,说就是跳点小舞,做点小饭,接个小孩。她的大胖孙子今年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早晨送晚上接,都由她全权负责。韦丽早婚早育,芙蓉结婚时,韦丽领着儿子来参加的婚礼,虎头虎脑的儿子脖子上已经系着红领巾了。到了韦丽的儿子,又是早婚,一来二去就早出了一代人,芙蓉还没晋升到丈母娘的位置上,人家韦丽已经当了十来年的奶奶了。韦丽当胸给了芙蓉一拳,你怎么样?还一个人单着呢?芙蓉对这个问题有些反感,只好用点头回应。韦丽机关枪似的说,我说你可真行!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记着那件事呢?谁年轻时没犯点错误,我和你说,还是原配贴心贴肺,被窝打拳没外手,和老宋重新凑到一起过算了。芙蓉说,我和小已我们娘俩过得蛮好的。说完芙蓉就后悔了,直想抡起巴掌抽自己嘴巴。芙蓉知道,接下来韦丽要问的话题一定转移到了女儿小已身上。果不其然,韦丽问道,姑娘孩子多大了?上小学了吧?也是你接送呗?芙蓉没办法,只好凑近韦丽耳旁,把小已至今未嫁的事说了。韦丽的眼睛就瞪圆了,嗓门也提高了几个分贝,冒出了上面那句话,惹得一桌子人的目光聚光灯似的都聚集到了她们这边。芙蓉赶忙找了个借口,匆匆走掉了。

芙蓉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芙蓉看了一眼,是个生号。是谁来的电话呢?

芙蓉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韦丽嘎嘎的笑声。芙蓉这才想起,韦丽跟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韦丽急吼吼地说,人家都急着当丈母娘,你可倒好,一点不急。你没听说嘛,现在的女孩25岁就称得上剩女了。

芙蓉说,这个说法可是有点危言耸听。

韦丽说,还危言耸听?人家是有根据的。男人一般都想娶个比自己小个十岁八岁的吧,你想想,三十多岁的男人对应的女人是多大岁数?哪个男人愿意找个老菜薹!

芙蓉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刚想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岔开,听见韦丽说,小已都29了,你知不知道人家管这个年龄段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叫什么?叫“必剩客”哦。

芙蓉心里说,这韦丽还知道不少时尚词儿呢。

韦丽接着说,回家我就把小已的事跟我们家老梁说了。你说巧不巧,常和老梁杀上两盘的一个棋友的儿子刚好没处对象,姓严,严格的严,小伙子我见过,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在一家制药厂做销售经理。比小已大三岁,今年32了,岁数也相当,给小已介绍介绍怎么样?

芙蓉知道韦丽最愿意给人做媒当月老,在厂里上班时就成全了好几对,可是没想到办事效率这么快。芙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工夫,韦丽在电话里大包大揽给芙蓉做了主,我看这样,我和老梁先去跟老严打个招呼,把小已的情况和他们说说,没意见两个孩子就找个时间见见面。这事宜早不宜晚。我先撂了。老梁,走!咱俩去老严家走一趟!

芙蓉忙冲电话里喊,哎,韦丽,你先别忙。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小已亲妈?自己姑娘的事怎么就不着急呢?搁在我身上早火上房了。韦丽急急地说,好像小已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小已的亲妈。

芙蓉安顿韦丽说,我还没跟小已说呢。也许小已有中意的呢。这样,等小已回来我问问她,没有你再去问人家,好吧?

好吧。韦丽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接着说,芙蓉我跟你说,小已的事可耽误不得,这女孩子的年龄一过了二十八九就跟那发着高烧的水银柱似的,噌噌地往上蹿!千万含糊不得呀!韦丽推心置腹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了啊!说完,芙蓉急忙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芙蓉从来没把小已的年龄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好像小已的年龄压根不存在似的。如今,小已参加工作了,自己也退休了,老妈的身体呢,还算硬朗,“女儿国”的日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舒坦。这样不是蛮好嘛,干嘛非要把不相干的臭男人加进来,打扰她们平静的好日子!

芙蓉正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着,电话又响了起来。芙蓉看也没看,就抓起了听筒。抓起听筒她就后悔了——前夫宋雨吞吞吐吐的声音传了过来。芙蓉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声音,语速极慢,可怜巴巴的,含着几分愧疚。可是隔上一段时间,这个声音就会通过听筒传过来。芙蓉不止一次地下决心把家里的座机号换了,省着这个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过来。宋雨的通话内容每次都差不多,吃饭了吗?最近身体怎么样?至于问到小已的时候,内容会根据小已目前的状况而变换。比如小已上学时,会问到小已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小已上班了,宋雨会问到小已工作得如何,是不是顺心。芙蓉都会用“好”“嗯”等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字词作答。endprint

这次也是一样。芙蓉皱着眉头哼哈地把宋雨老生常谈的内容答了一遍后,说,没什么事我挂了。

宋雨在那边喊了一声:别……先别挂……

芙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事?

好半天才听见宋雨的声音,小已该找对象,该结婚了……

这个问题最近一两年来宋雨不止一次地提起,提得芙蓉心里烦糟糟的。她怒不可遏地抢白道:结什么婚!完了她老公出去嫖娼拍饼子,让她老妈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再重新上演一次?

宋雨在那边没了声音。

撂了电话,芙蓉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明天就去把座机号换了!

芙蓉看看时间,9点多了,重新拿起话筒刚想给小已打个电话,传来了钥匙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门开了,小已走了进来。

芙蓉问了问晚上和外婆吃了什么,外婆的心情怎么样,小已一一用最简短的话语回答,然后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芙蓉没把韦丽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向小已透露,好像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也没把宋雨来电话的事告诉小已。好像刚才她只是一个人在家,它们统统没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芙蓉去了妈家。隔上个三天两天的,芙蓉就去妈家一趟。老妈今年81了,一个人住在旧城区。依芙蓉的意思,早就想把老妈住的老房子卖了,搬到她这儿来住,也便于她照顾。可是妈不愿意,说她一个人在那儿待惯了,上她家那么高的楼上住不接地气,说什么也不来。芙蓉没了办法,只好时不时地过去看看。帮老妈做做饭,收拾收拾卫生。

走到街上,芙蓉给妈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想吃什么,她买好给她带过去。每次去妈那儿之前,芙蓉都要打电话问问。每次都是白问,妈从不点名吃什么,芙蓉就按妈喜欢的口味买,清淡软烂就可以。这次,妈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下,说,带几只欢喜坨过来吧。

妈所说的“欢喜坨”是过去的老名字,芙蓉更习惯叫它大麻元,是一种黏食,糯米面的,里面是豆沙馅子,外面滚上一层白芝麻,入油锅内炸熟,特点是糯软香甜,麻仁香浓。妈以前不怎么喜欢吃,嫌是油炸食品,倒是她小时候和爸喜欢吃。如今妈怎么想起这口儿来了?

芙蓉在一家小食摊上买了六只大麻元,又到菜市场买了几样时令蔬菜和水果,坐上公交,向老城区而来。

妈住的是从前她们家的老房子,不宽的巷子,两侧依次排列着看上去有几分沧桑的房屋。

巷子口的阴凉处坐着几个摇着蒲扇的老邻居。芙蓉用方言同他们打着招呼,走进巷子向自家方向走去。

芙蓉曾劝妈没事到巷子口和这些老街坊聊聊天,可是妈不愿出来凑这份热闹,说一个人待在家里蛮好的。芙蓉能理解妈,其实有时候越是在热闹的人群中反而越是会感到寂寞。

院门虚掩着,芙蓉推开院门,满院子葳蕤的绿意迎面扑来。院子不是很大,有两铺炕大小,却栽满了一株株的木芙蓉,挤挤挨挨的。记得小时候,院子里就是这样,不过数量没这么多。如今妈充分利用了这有限的空间,见缝插针把能栽的地方都栽上了木芙蓉。妈特别喜欢那种别致的花朵,所以给芙蓉起了这个名字。时令刚刚入夏,还未到花开时节,到了九、十月份,疏枝密叶间点缀着数不清的明丽的花朵,白的如雪,粉的似霞,云蒸霞蔚花团锦簇的,把整个院子装点得就像一座小花园。

妈正在树下的一把藤椅上坐着。每次芙蓉来,妈差不多都坐在那里,双目微合,像一座雕塑。

在芙蓉的印象中,妈属于言语金贵的人,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望着院子里的这些木芙蓉发呆。小时候,芙蓉也很少看见父母在一起交谈。爸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妈是天上掉下来的。的确,妈长得很美,化了妆上台更美。妈年轻时是汉剧团小有名气的旦角。爸却是陶瓷厂的一名工人,成年累月一身工作服,走在人群中普通得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后来听妈说,妈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才嫁给了三代贫农根正苗红的父亲的。

芙蓉同妈打了声招呼,把装着大麻元的塑料袋递给了妈。时间不长,大麻元装在袋子里还温热着呢,这个时候吃正好。

妈从藤椅旁站起身来,拿着袋子向屋内走去。

芙蓉也跟着走进屋内。去卧室换下床上原来的床单,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铺上。妈有洁癖,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得换一次床单。

抱着床单从卧室出来时,芙蓉看见妈从碗橱内拿出一只盘子,又操起筷子,把袋子里的大麻元逐一夹到盘子内,然后端端正正放在了柜子上。

芙蓉怔怔地望着妈。

妈低声说,今天是你爸的生日……

芙蓉抱着床单走了出去。

芙蓉倒了一点洗衣液在盆子里,然后把盆子放在院子里的水管下,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盆子里立刻升腾起白色的泡沫。

芙蓉抬眼看见妈站在柜子前,手里拿着抹布,正在一下一下擦着上面的一个塑像。那是一个白色的陶瓷塑像。那个塑像是爸为妈制作的。当年妈是市里汉剧团的演员,在陶瓷厂上班的爸照着妈在《水漫金山寺》中饰演的白娘子的剧照,烧制了这个塑像。自从爸出了那件事后,这个塑像就不知哪儿去了。芙蓉以为妈把它摔碎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又冒了出来。

水从泡沫下面淌了出来,流到了芙蓉的脚边,芙蓉才觉察到,慌忙关上了水龙头。

芙蓉把床单按进水盆里。白色的泡沫无声地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消散着……

那一年,芙蓉13岁。

那一天,是芙蓉人生的转折点。刚上初一的她,上课没多久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后来越来越厉害。她和老师请了假,向家中跑去。

芙蓉刚要掏钥匙开门,发现院门没锁。芙蓉心中一喜,妈下乡演出回来了?妈所在的汉剧团经常下乡演出,这次就走了两三天了。芙蓉推开院门,一辆加重自行车靠在旁边。看来是爸回来了,爸怎么没上班?芙蓉顾不上多想,一边向上房走一边抬脚准备脱鞋。妈有洁癖,必须换鞋才能进屋。芙蓉奔到上房门口,刚要换上用旧凉鞋剪去后带儿做成的拖鞋,猛然看见一双黑绒拉带儿布鞋放在门口的地方。布鞋很大,已经走样了,鞋面上还沾着泥巴,像两条歪歪扭扭沾了泥浆的鱼。芙蓉马上判断出来,这不是妈妈的鞋。妈妈的脚没这么大,而且妈妈从不会让自己的鞋造成这副模样。即便是下乡演出,不管回来多晚,妈也都要把弄脏了的鞋子刷干净,放在窗台上晾着。关键是妈妈经常在室内穿的拖鞋不见了。妈是个寒婆婆,怕冷,经常是大夏天手脚还是冰凉,爸就用旧毛线给妈钩了几双拖鞋在家穿,既实用又暖和。爸的手巧得很,会打毛衣,还会用钩针钩毛活儿。家里来客人了?芙蓉推了一下外屋的房门,没推开,门从里面闩上了。芙蓉抬头向屋内望去,见木芙蓉掩映下的窗户上拉着紫色的窗帘。芙蓉走到窗前,分开窗前纷披的枝条,透过窗帘一角的缝隙往里看。瞬间,芙蓉骇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床上,两具白亮亮的身体虫子一样纠缠在一起。芙蓉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木桩一样杵在窗前。endprint

芙蓉躲在密实的树丛后,看见爸和一个身穿和他同样工作服的女人从屋内走了出来,女人为爸整理着毛乱的头发,然后爸走到院门口,推开院门向巷子内张望了一下,才和女人走了出去。

那一天芙蓉来了初潮。从那以后,芙蓉看见那些盛开的殷红的花朵,就会想起那天。

那天晚上,妈从乡下演出回来了。芙蓉想都没想,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看见的事对妈和盘托出。那天晚上,妈就搬到了她的小屋,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大约半年后,爸妈离了婚。爸从家中搬了出去。芙蓉清晰地记得,那天妈扎着围裙,把大屋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扫除,该扔的扔,该洗的洗,最后又去商店买来了新床单被罩,母女俩才搬了过去。

后来,听说爸不知为什么并没和那个女人结婚,一直一个人生活,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患肺癌去世。芙蓉记得好像是爸和妈离婚后的第二年,有一天放学从学校出来,看见爸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棵银杏树下,靠着自行车正在抽烟。芙蓉装作没看见,扭过头去大步往前走。她不想见他。看见他就会想起那天,心底就会涌起一丝厌恶。爸在后面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叮里咣当地推着自行车赶了上来。芙蓉没有停住脚步,自顾向前走着。爸推着自行车,边走边问了一些她学习上的情况,她哼哈敷衍着。爸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妈……她还好吗?芙蓉颇有几分报复地大声说,好啊!蛮好的!爸垂下头说,那就好。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自行车前筐内的黑色人造革兜子内拿出一双黑色的套鞋,对芙蓉说,厂里发的,我要了双36的,你妈下乡演出用得上。芙蓉没接,昂着头边走边说,我们自己买!第二天早上,芙蓉和妈推开房门,忽然看见院子当中扔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芙蓉跑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正是昨天那双黑色的套鞋。

芙蓉没有考上大学,念的是职业中专。学校里百分之八十是女生,当初芙蓉和妈选择这个学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芙蓉的三年中专念得很是风平浪静,那百分之二十的异性对于芙蓉来说简直可以说是近似于零,甚至还会升起一丝反感。心理上的排斥势必会带来生理上的反应。看见男人,芙蓉的心里就会涌上来肮脏、龌龊等这样一些词,继而像逃避瘟疫一样离他们远远的。

走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后,芙蓉对异性仍旧提不起兴趣。单位有个副厂长的儿子,一米八五的大个儿,长得和那个时期热映的电视剧《上海滩》中的许文强有些神似,家庭条件更是没说的,是厂里不少女孩追逐的对象。副厂长儿子明显对她有好感,两次的“偶遇”后,第三次就把一张电影票塞到了她的手里。芙蓉像碰到了烫手的山芋似的推开了副厂长儿子的手。副厂长的儿子重新把电影票塞给她,说了一声晚上电影院门口不见不散。还没容芙蓉再推脱,便冲芙蓉微笑着挥挥手,端起双臂撒开两条长腿跑远了。芙蓉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电影票,如临大敌,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她躲在距离电影院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紧张地观望着不住在电影院门前翘首瞩望的副厂长儿子。然后一口气跑到江边,徘徊到半夜才回到家。第二天,副厂长的儿子找到她,还没等人家发问,芙蓉就把那张过期的电影票塞到了副厂长儿子的怀里,随后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还有几个不畏艰巨的异性企图与芙蓉演绎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都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久而久之,不再有异性靠近芙蓉。芙蓉过了一段很是波澜不惊的生活。每天下班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和妈搬了各自的椅子,坐在院子里的花丛旁。这个时候,母女俩通常不会交流什么,她们无言注视着天际的夕阳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花朵染成金色。芙蓉觉得这种状态很好,也很受用,可以想些什么,也可以什么也不想。

不知什么时候,妈出现在了芙蓉身后。

芙蓉从水盆里捞出床单,用力拧成麻花状。

昨晚小已过来,我看见她眼角已经出现皱纹了……妈坐在藤椅上轻声说。

顿了一会儿,芙蓉又听见妈缓缓地说,小已该找婆家了……

芙蓉拧着床单的双手停住了。

芙蓉以为韦丽不会当真,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类婚姻大事上。过好了没说的,过不好离婚了说不定还会埋怨你这个介绍人,谁愿意跟着操那份心。没想到韦丽真把小已的事当成事了,没过上两天又打来了电话,劈头就问芙蓉,你问没问啊?也不给我来个电话!芙蓉愣住了,有几分懵懂地问韦丽,你让我问什么?问哪个?韦丽嗨了一声,你这人记性怎么那么差呢?你不是说问问小已是不是有中意的小伙子吗?完了给我电话,我这左等右等,等得花儿都要谢了。芙蓉这才想起来那个话头,只好说小已处了一个,正谈着呢。韦丽颇有几分失望的样子,唉了一声,撂了电话。

这天早晨,芙蓉去卫生间,猛然看见内裤上遍布星星点点的殷红。“老朋友”已经快两年没光顾了,怎么又来串门了?芙蓉就隔着卫生间的玻璃门喊小已,让她把她的卫生护垫拿一个给她。

不一会儿小已拿着一包护垫推门走了进来,望着芙蓉一会儿,说,去医院看看吧。

芙蓉说,还能有么大事?不用去。

下午,妈打来了电话,说让芙蓉去医院给她开点钙片,她的腿夜里总抽筋。芙蓉便拿着妈的医保卡去了医院。上楼时,看见电子屏上显示的有关癌症的几大讯号。其中一条慑住了她:绝经后不明原因地阴道出血。

芙蓉思忖了一会儿,挂号去了妇科。

身穿白大褂的妇科医生经过初步检查后说,出血量不是很大,这样,你回去观察两天,如果出血量有所增多,你再过来做进一步的检查。

两天后,芙蓉再次去了医院。在这两天里,下面的出血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了,有了势不可挡之势。

听了芙蓉的叙述,原来那个妇科医生说,现在的出血量增加了,我建议你做个子宫内膜活检。绝经后子宫出血是恶性疾病的信号。

后面一句话把芙蓉吓住了。

芙蓉做了刮宫术,活检病理结果要等一周后才能出来。因为做了刮宫术,怕感染,这期间,芙蓉遵照医嘱,每天到医院来输液抗炎。

芙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妈和小已。但是,想瞒住妈可以,这几天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暂时不去妈妈那儿就行了。想不让小已知道几乎不可能。小已每天的轨迹差不多就是单位家里两点一线。endprint

周六周日休息那两天,小已都是陪着芙蓉来医院输液。芙蓉躺在输液大厅的沙发上,小已坐在一旁。小已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是会时不时地抬头查看输液管子内液体的流速以及所剩容量,及时招呼护士换药瓶。小已扬起的脸正对着芙蓉。芙蓉看见小已曾经红扑扑的苹果一样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干瘪,像贮藏不好的苹果失去了水分,眼角也现出了几条不深不浅的鱼尾纹。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注视小已的脸了。芙蓉的内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恐惧,自己还有小已,如果自己不在了,小已一个人怎么办?

芙蓉仿佛看见了世界末日,怔怔地注视着女儿。

29岁那年,芙蓉才和宋雨结了婚。这个年龄放在今天好像没什么,顶多算得上轻量级的剩女,但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县城,芙蓉已经算得上骨灰级的老姑娘了。一直以来,母女俩始终沉浸在她们“女儿国”的小范围,外界的风起云涌、世事变幻好像对她们没有一丝的影响,妈好像也把正一天一天向芙蓉逼近的年龄忘记了。直到有一天,芙蓉下班回家,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曾经在横梁上度过她童年的自行车。芙蓉知道谁来了。芙蓉想回避,去外边溜达一圈,等他走了再回来。可是那天是妈的生日,她买了好多的菜,左提右挎的。正磨蹭着不知是进是退,站在木芙蓉树下的爸扭头看见了她,快走几步奔到她跟前,把她手里的菜接了过去,放在了门口处。然后上下打量着芙蓉。最后呐呐地说,我走了。芙蓉木然地站在那儿,没有反应。妈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是没发出声音。那天晚上的那顿饭,母女俩吃得很是沉闷。晚饭后,母女俩照常坐在窗前的木芙蓉树下,妈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芙蓉,该找个婆家了。芙蓉听了就是一愣,怔怔地望着妈,不理解妈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曾几何时,母女俩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那个有别于她们的群体下的结论相同,统统一棒子打死,大有同仇敌忾之意。如今妈这是怎么了?芙蓉说,妈,我不找!咱娘俩这样过得不是蛮好吗?妈声音低沉地说,妈晓得那件事影响了你……可是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吧?等妈老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后来,芙蓉才知道,妈之所以改变了原来对她终身大事的想法,是因为那天她回来之前,爸对于她的终身大事和妈谈了很久。

宋雨是妈挑的。宋雨出身农家,老家在距离市内两百多里的乡下,是个不折不扣的乡里伢。没处上半年,妈就让他们两个人匆匆忙忙结了婚。新婚之夜,奔三的她在疼痛与恐惧中由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说实话,芙蓉一开始对宋雨还是有些排斥的。不过婚后,宋雨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家务活哪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渐渐的,芙蓉从宋雨身上改变了对男人的看法,也渐渐在心中接受了宋雨。只是,她对夫妻间的那种事还是觉得很肮脏,每次差不多都是宋雨苦苦哀求,她才皱着眉草草应付了事。麻木的撞击和灼痛,在芙蓉心里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感。完了还要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自己里里外外冲洗干净,好像她刚接触到什么污秽的东西,不洗干净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韦丽私下跟她咬耳朵问她和宋雨一个礼拜几次,感觉如何。说她和她家小梁两三天就要办一次,还说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死了也值了。芙蓉厌恶地望着韦丽,觉得韦丽真是下贱得很,怎么问出这么恶浊的问题。可以这么说,就是在那种肮脏与罪恶感中孕育了小已。小已降生后,她和宋雨之间发生那种事的几率就更少了。奶瓶子、尿布,孩子的哭闹,女儿的出生使家里被一种混乱无序的忙碌包围着,芙蓉自然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后来干脆和女儿睡一个床。

谁知宋雨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

小已上初中那年的夏天,她正在厂里上夜班,保卫科科长来车间找她。她随着保卫科长走出车间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科长低声对她说,刚才派出所来电话,宋雨出了点事,被关在派出所,让你去把他接出来。芙蓉没头没脑地问,宋雨出了么事?怎么在派出所?科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芙蓉的耳旁就响起了和车间内相似的机器的轰鸣声。她向前走了一步,听见保卫科长在后面喊,哎,芙蓉,别忘了带点钱过去。芙蓉停住脚步,转身怔怔地望着保卫科长。保卫科长说,带五千过去吧。芙蓉耳朵里的声音雪崩一样响了起来。

宋雨是在一洗浴中心被抓的。公安机关半夜对洗浴中心进行突击检查。宋雨是为数不多的嫖娼者中的一个。芙蓉赶到派出所,见宋雨双手抱着一蓬乱草似的脑袋蹲在地上。芙蓉交了五千块钱罚款,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派出所。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芙蓉的身体抖成了打摆子的病人。宋雨跪在芙蓉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喝醉了,一时昏了头。并对天起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为此,芙蓉体验了一把喝醉的感受。她喝了半瓶子的高度白酒,直吐得翻江倒海,但是心里还是异常地清醒。

像当年向妈毫不犹豫地告密一样,她毫不犹豫地同宋雨去了民政局。当妈得知情况后,他们手中的红色结婚证早已经变成了绿色的离婚证。宋雨也成了她的前夫。

芙蓉有了一种紧迫感。她给韦丽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梁,说韦丽去省里参加文艺汇演去了,得三天两天的才能回来。老梁问芙蓉有什么事。芙蓉想跟老梁说说,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心里盼着韦丽快点从省里回来。

这天,护士刚为芙蓉输上液,芙蓉就看见一个花白的头颅出现在输液大厅门口,向里面张望着。

芙蓉扬起胳膊,冲妈招着手。

妈一步一步缓慢向这边走了过来。

芙蓉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

妈坐在了芙蓉的身边,伸出手在芙蓉的手背上抚摸着。

是小已告诉你的?芙蓉拿起纸巾擦着眼睛。

妈点着头,没事的,不要怕。

芙蓉咬着嘴唇用力点着头。

芙蓉抬起头,妈,我想……给小已找个对象……

妈点着头,拍着芙蓉的手背,眼里也涌上了一汪浑浊的液体。

子宫内膜活检报告终于出来了,是由于内分泌失调所致的功能性子宫出血,没什么大事。

虚惊一场!欣慰之余芙蓉却没因此懈怠下来,她又给韦丽打了电话。endprint

韦丽有几分炫耀地汇报了她所在的老年秧歌队在省文艺汇演中获得了第一名。嘎嘎的一阵欢笑声后,韦丽问芙蓉找她什么事。

芙蓉嗫嚅地说,上次你说的那个老梁棋友儿子的事……

韦丽大声问:小已不是处对象了吗?

芙蓉只好说分手了。然后问,那孩子怎么样?

韦丽说,没的说!一米八的大个,白白净净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芙蓉说,我说的是人品。

韦丽说,人品就更不用说了。为人厚道,好学上进,对长辈彬彬有礼,见到我离大老远就打招呼,不笑不说话。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错不了。

芙蓉问,家里条件怎么样?

韦丽说,老严老两口子都退休了,退休金足够花,我担保以后小两口绝对没负担,只有老的搭小的。

芙蓉思忖了一会儿,说,那你给牵牵线儿?

韦丽来了精神,■拍着胸脯,芙蓉在电话里听得真真切切,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着,我这就去说!

还没到晚上,韦丽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她下午就马不停蹄地和老梁去了老严家,把小已的基本情况向对方说了一遍,老严和小严都没什么意见,只是小严这两天有个大单子要去外地,估计三两天就会回来,回来后找个机会两个人见个面。芙蓉忙答应下来。

晚上,小已下班回来了。母女俩吃过晚饭,小已和以往一样,闷声不响地在厨房洗碗。

透过开着的房门,芙蓉注视着女儿。

高一的暑期,芙蓉发现小已出了问题,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经常骑着单车,一只脚撑着地,在楼下等着小已一起上学。芙蓉趴在窗口往下看,小已从楼道内跑出来,那个男生就会笑着冲小已一偏头,小已会心地一笑,跑过去跃上车后座,一只手搂住男生的腰。男生喊了一嗓子,走喽!铃声和欢笑声伴随着两个青春的身影远去。

芙蓉如临大敌。她语重心长地跟女儿长谈了一个晚上,告诫小已不能早恋。并历数了早恋带来的种种不良后果。小已嬉笑着说她和那个男生之间只不过是有好感而已,谈不上什么早恋,让芙蓉不要紧张兮兮草木皆兵的。芙蓉还是不放心,她给女儿班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又通过班主任,和男生的父母通了电话。

那天晚上,小已放学回来,把书包重重地掼在沙发上,冲着她歇斯底里地嚷道,现在你满意了吧?早恋,和男生关系暧昧,全校通报,你女儿出尽了风头!成了一高的名人了!

芙蓉没想到校方会做出这样的举措,但是她觉得虽说重了些,校方的本意还是好的,是对学生负责。最后的结果是,芙蓉为小已转了学。

接下来的两年小已的高中生活过得还算平静。

高三报自愿时,芙蓉坚持让女儿报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虽然不是什么211名牌大学,但是师资力量也还算雄厚,环境也不错,最主要的是离家近,不用住校,芙蓉照顾起来方便。

有人说,大学不谈一场恋爱,就等于挂科。对于这种说法,芙蓉一直耿耿于怀。大二时,芙蓉发现有一段时间小已的心情出奇的好,人还没上楼,欢快的歌声已经透过门缝飘了进来。整个人也变得容光焕发的。还有夜里很晚了小已还不睡,芙蓉趴在卧室门上,听见从里面不断传来的手机短信的提示音。直觉告诉芙蓉,女儿恋爱了。为了抓到有力的证据,芙蓉趁着小已在卫生间洗澡的工夫,偷着翻看了小已的短信记录。手机内还没来得及删去的热辣辣的短信内容表明小已真的坠入了爱河。芙蓉如坐针毡,审问了小已一番,得知对方是系里的一个专业老师,由于崇拜和景仰,小已和大她七八岁的老师上演了一场师生恋。芙蓉得知情况后坚决反对。理由是小已心智发展尚未成熟,不适合在求学阶段谈恋爱。小已说他们可以相处几年,等小已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了,他们再结婚,两三年的时间足够使她成熟起来。不管小已怎么说,芙蓉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同意。芙蓉背着小已,和那个老师通了电话,编造了小已如何冷漠自私,如何空虚脆弱。电话那头老师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已回来后,气急败坏地质问芙蓉为什么无中生有败坏她的名声。芙蓉没了办法,只好把爸和宋雨当年犯的错误对小已述说了一遍,并声泪俱下地说,妈没别的恶意,真的是怕你再受到伤害……小已听后怔在了那里。

那场师生恋总算在芙蓉的极力阻挠下平息下来了。只是从那以后,小已变得闷声不语,回到家也很少和芙蓉说话。要知道,从前小已回到家总是叽叽喳喳地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向芙蓉学说一遍。那段时间,除了电视里的声音,晚上在家中几乎半天听不到娘俩的说话声。

小已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有一天,芙蓉发现了那件事。

那天是周六,小已和同班的一个女孩一起回家来了。那个女孩芙蓉见过,到家里来过两次,看上去有点男孩粗犷的性格,穿着打扮也有点向男孩方面发展,芙蓉就笑,这姑娘,像个小伙子!不过人很热情,见到芙蓉总是“阿姨”“阿姨”地叫个不停。有一次来家里,正赶上芙蓉换煤气罐回来,那姑娘二话不说,帮芙蓉把煤气罐扛上了楼。第二天早晨,芙蓉起床后,见女儿那屋还没动静。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睡到自然醒。现在的孩子啊!芙蓉苦笑着摇摇头,下楼去早市买菜。这个时候早市上的菜大都是郊区的菜农大半夜从家里运过来的,既新鲜又便宜,甚至还带着露珠儿。芙蓉经常去早市光顾。

买完菜回来,上了楼开了门,芙蓉突然听见从女儿卧室内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哭,侧耳细听又不太像。芙蓉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快步走到女儿卧室门口,一把推开了房门。芙蓉像被雷击了一样定住了,手中的菜散落了一地——13岁时看见的情形再一次触目惊心地重现在她眼前。

芙蓉失去了惯有的沉着冷静,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的性取向会出问题。她想让小已辍学,想到女儿点灯熬油好不容易才考上了研究生,这个时候辍学,只能半途而废算是个本科生,以后找工作会很难。那段日子,芙蓉过得如履薄冰。她打印了一份小已的课时表,什么时间上课,什么时间下课,她都了如指掌。上完课如果第一时间不回家,芙蓉的电话就会追过去。

那段时间,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芙蓉都在想,在小已的感情问题上,她就像在堤坝上堵管涌,她只盯着怕出问题的地方,想不到在不该出事的地方却决了堤。那段时间,芙蓉不仅要提防着异性,还要提防同性,搞得芙蓉精疲力竭,千疮百孔的。好在,后来小已感情的日子还算过得平静。芙蓉跟踪了几次,小已都是形单影只,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endprint

小已刚要往自己房间去,芙蓉叫住了她,小已,过来坐。

小已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望着芙蓉,好一会儿才走了过来坐在沙发上。

芙蓉沉吟了一会儿,嗓子像被人卡住了一样,吭吭哧哧地说,小已,你韦丽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男朋友……

小已闻听就怔住了。

芙蓉说,那个男孩出差去了,等回来见个面。

小已没有吭声,站起身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过了没两天,韦丽打来了电话,说小严出差回来了,想和小已见个面。

韦丽说,这种事宜早不宜晚,就定明天上午了!周六,正好两个孩子都休息有时间。地点在韦丽家。时间是第二天上午10点。芙蓉满口答应。

芙蓉把第二天与小严相亲的事告诉了小已,小已没说话,回了房间。

沉默就是默许。芙蓉跟进房间打开衣橱,为小已准备明天相亲的行头。小已的衣服不是很多,芙蓉拿起来一套,征求小已的意见。小已对着电脑屏幕看都不看一眼。芙蓉急了,说,你倒是看看啊!小已用目光瞟了一眼,说,蛮好。芙蓉说,我觉得显得过于呆板了,再说穿什么鞋子配?芙蓉自我否认了。左挑右选,芙蓉总能找出不合适的理由,直后悔没去给小已买一套。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件衣服,这话说得真是不假。最后芙蓉给小已选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姑且就是它吧。征求小已的意见,小已仍旧是蛮好。

这一夜,芙蓉几乎没睡。她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既高兴又有些担心,高兴的是女儿要找男朋友了,担心的是怕女儿重蹈母亲和她的覆辙。

第二天早上,芙蓉早早起了床,做好了饭,刚想去敲小已卧室的门。门开了,小已穿着昨天穿过的T恤和牛仔裤走了出来。

芙蓉打量着小已,问,怎么还穿原来的衣服?昨天晚上我为你选的那条裙子呢?

小已头也不抬地说,就这套蛮好。

芙蓉想说让小已穿得正式点儿,还没等张口,小已进了卫生间。

吃过了早饭,小已走到了门口,换上了鞋,对芙蓉说单位有点事,她去看看。芙蓉说,妈和你一起走,完了一块去你韦丽阿姨家。

小已顿了顿说,你先去吧,我从单位直接过去。

芙蓉想了想也好,嘱咐小已看着点时间,别迟到了。小已应着出了门。

芙蓉收拾完毕,下楼直接去了韦丽家。

到了韦丽家,见从沙发旁站起一个小伙子。芙蓉有预感,这个小伙子一定是韦丽为小已介绍的那个。

果不其然,韦丽为芙蓉做了介绍,正是那个小严。

小伙子有些拘谨,屁股搭在沙发一角,眼睛直视着地板不说话。芙蓉打量着小伙子,长相敦厚,眉眼也算过得去。

韦丽问,小已呢?

芙蓉说,单位有点事,一会儿就到。

韦丽三寸不烂之舌,夸完了小已的品貌,又夸小伙子的优点,在她眼里两个人都是尽善尽美的完人,没一点缺点。

聊了一会儿,眼看着九点半了,还不见小已的影子。芙蓉摸出手机给小已打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小已才接了电话。

芙蓉问,你到哪儿了?

小已停了一会儿说,我马上出来。说着挂了电话。

芙蓉和韦丽又聊了一会儿,芙蓉看看时间,已经10点多了,还是不见小已。小已的单位离韦丽家不是很远,打车也就十分钟八分钟的,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到?

芙蓉再次拨打小已的手机。里面显示的声音让她一怔——小已关机了。

韦丽看见芙蓉的脸色,把芙蓉拉到卧室问,怎么回事?

芙蓉掩饰说,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关机了。

韦丽说,刚才不是说已经出来了吗?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到了啊?

芙蓉掏出手机,接连重播了几次小已的电话,都是关机。每天晚上小已都会把手机充满电以备第二天使用。不可能没电了呀!

芙蓉站在窗口,向小已该来的方向不住地眺望着。她的脖子酸了,眼睛花了,小已还是杳无踪影。

韦丽望着芙蓉,急得直跺脚。

芙蓉给妈打了电话,问小已是不是在她那儿,妈说没有。芙蓉又往小已的单位打了电话,单位的门卫说今天休息,根本就没有人来上班。

最后,芙蓉对韦丽说,你告诉小严,就说小已单位临时有点事,来不了了。

韦丽出了卧室,把芙蓉的话对小严学说了一遍。小严疑惑地望着韦丽,告辞下了楼。

韦丽关上门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已不愿意见面相亲?

芙蓉没说话,急匆匆离开了韦丽家。

回到家,芙蓉刚用钥匙打开门,就看见小已早晨穿的鞋子赫然摆在门口的鞋架上。

芙蓉推开卧室的门,看见小已躺在床上,瞪着两眼望着天花板。

你这孩子跑回家怎么不告诉妈一声?手机还关机!你到底怎么回事?芙蓉气冲冲地问。

小已翻过身去,把脸转向了一侧。

芙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到沙发旁,像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韦丽打来了电话,竹筒倒豆子般数落着芙蓉,小已这孩子你要不想见,事先说好了啊,这叫办的什么事!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呀?

芙蓉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连声赔着不是。只有她心里明白小已是怎么回事。

刚撂了韦丽的电话,妈的电话就过来了。芙蓉只好实话实说把事情说了一遍。

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对芙蓉说,你让小已到我这儿来一趟。

小已从妈那儿回来后,什么也没说,进了自己的房间。

芙蓉给妈打了电话,问妈到底和小已怎么说的。妈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了韦丽家的电话。

过了几天,韦丽嘎嘎的笑声又响彻在了芙蓉的耳旁。

这一次的相亲定在了芙蓉家楼下的茶楼内。对方名叫何肖,比小已大了两岁,硕士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国企做行政工作,收入还可以。有一套80平米的婚房,父母付的首付,月供自己负担。小伙子形象高大,人很稳重,谈吐也很得体有礼貌,给芙蓉的印象不错。只是整个过程中小已很少说话,只顾闷头喝茶。韦丽忙着打圆场,和何肖找话攀谈。endprint

回来后,芙蓉问小已对何肖的印象如何。小已没反应,进了房间。

第二天韦丽就打来了电话,问小已对何肖感觉怎么样。芙蓉只好谎称小已还没回来,自己还未来得及问。韦丽说这个何肖是她老邻居的孩子,她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绝对错不了。

撂了电话,芙蓉叹了口气,小已没反应,一定和上次一样,又无疾而终了。芙蓉的心里心急火燎的,心想等晚上小已回来,自己和她好好谈谈。

没想到,傍晚,芙蓉刚准备做饭,小已给她打来了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还没等芙蓉发问,小已又补充了一句,和何肖出去吃饭。芙蓉听了长出了一口气。

晚上,十点多钟,小已回来了,后面跟着何肖。

小已转身对何肖说,你回去吧。

芙蓉见状急忙请何肖进屋坐。

何肖站在门口说,阿姨,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您早点休息吧。说完把目光转向小已,轻声说,那我走了。

小已垂着眼帘说,走吧。

何肖和芙蓉道了一声“再见”,转身向楼下走去。

小已关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芙蓉想问问小已两个人都去什么地方玩了,晚饭吃了点什么,两个人聊得怎么样,见小已回了房间,也只好作罢。

韦丽打来了电话,疯疯吵吵地说让芙蓉请她这个媒人的客,告诉芙蓉说,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何肖对小已很满意,没什么意见,就是小已话少了点儿,不过,他就喜欢这种稳重类型的,整天叽叽喳喳,嘴上没个闲着时候的,他反倒受不了了。最后韦丽笑嘻嘻地说,你就等着当丈母娘吧。

芙蓉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芙蓉又回老房子看望妈。走在街上照例打电话给妈,问她想吃什么。妈说什么都不用你买,今天家里有菜。妈腿脚不太利索,从不轻易上街,芙蓉刚想问个究竟,妈把电话撂了。

芙蓉进了院子,掩映在枝叶间的粉白色的花朵映入了芙蓉的眼帘。木芙蓉开花了!

妈拎着喷壶,正在给木芙蓉浇水。对于这些木芙蓉,妈真的像侍弄孩子一样悉心照料着。

芙蓉接过妈手中的喷壶,往花朵上淋着水。

妈坐在藤椅上,问小已和何肖两个人相处得怎么样。

自从小已和何肖谈恋爱后,差不多每天晚上,妈都会打来电话,询问两个孩子的进展情况。每次芙蓉来看她,也总是不时询问近况。

芙蓉说看样子还可以,开始约会了。不过小已还和从前一样,话仍然不多。

水流变细了,喷壶的重量也变轻了。芙蓉向水龙头旁的水缸走去。那里面的水是妈几天前接的,困在里面的,困过的水温度接近室外的温度,才可以浇花。

芙蓉刚要把手中的喷壶往水缸内探去,忽然看见旁边地上放着一个盆子,几条手指粗细的鳝鱼在里面摇头摆尾地扭着身体。

哪来的鳝鱼?芙蓉问。

妈的脸上透出几分神秘,你别管了,想怎么吃?我看还是红烧吧。

芙蓉望着妈,正想追问下去,院门响了一下。芙蓉扭头望去,见宋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青菜和水果。

芙蓉把目光转向了妈。

妈吩咐宋雨说,把菜给芙蓉吧,你负责把那几条鳝鱼收拾了,完了做红烧鱼乔吧,多少年没尝你的手艺了。

宋雨嘴里答应着,看了芙蓉一眼,把菜递给了芙蓉。

芙蓉接过菜。

宋雨走过去,端起盆子进了厨房。不多时,从厨房传来了乓乓的刀背拍击案板的声音。芙蓉没做过红烧鳝鱼乔,但是她知道,鳝鱼要用刀背从脊椎骨处拍平,这样做出来的鱼乔才会卷曲。没离婚前,有一次也是在妈这儿,宋雨也是做这道菜。望着卷曲如拱桥的鱼片,芙蓉问起其中的奥妙,才知道的。

母女俩摘着菜。厨房的窗子敞开着,一颗毛发稀疏的脑袋时隐时现。

妈向厨房内望了一眼,轻声说,是我让他来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着那件事有什么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宋雨从敞开的门口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妈,郫县豆瓣酱放在什么地方了?说完,好像也意识到称谓错了,径自杵在了那里。

妈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在你头顶上方右边那个柜子里。

杵在那儿的大半个身子缩了回去。

不多时,浓郁的香辣味从厨房飘了出来,弥漫在小院内。

宋雨腰里系着围裙走出厨房,手里端着做好的鱼乔。妈见状忙让芙蓉把竖在墙角的桌子在木芙蓉树下支开。

摆好桌子,芙蓉去了厨房,看见炉灶上擦拭得很干净,好像刚才这里没经历过一番煎炒烹炸似的。宋雨有个习惯,炒菜的同时就用抹布把炉灶周围擦拭干净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芙蓉端着电饭锅走出厨房。

宋雨见状忙说,我来盛饭。

妈抬手制止了宋雨,说,让芙蓉盛,你坐下歇会儿。

宋雨拘谨地坐下了。

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盘中鱼乔自然卷曲,汪在红油中,上面点缀着红椒和香菜,红绿搭配,看上去很好看。

妈夹起一块鱼乔放进嘴里,点着头说,嗯,味道不错,和原来一样。说着又夹起一块放在芙蓉的碗里,你尝尝。

芙蓉夹起鱼乔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说话。还是老味道,爽脆微辣中带着点甜。宋雨做这道菜有个特点,郫县豆瓣酱放得不是很多,而且会放一点糖,这样做出的鱼乔不是很咸很辣,微辣中恰到好处地透着点甜。

妈对宋雨的手艺赞不绝口。芙蓉只顾低头数着米饭粒。妈极力寻找着话题。宋雨回答着妈的问话,目光时不时瞥向芙蓉。

吃完饭,宋雨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洗涮着盘盘碗碗。芙蓉和妈坐在院中。宋雨背对着门口,弓着腰,头顶上方一处光秃秃地泛着光。

妈轻叹一声,也老了啊!

芙蓉没说话。

离婚前,宋雨几乎也是把厨房内的事务承包了。从小看惯了爸晃动在厨房的身影,芙蓉差不多习惯了那种生活,弄得芙蓉两手不沾阳春水。好久没有看见这个情景了。endprint

宋雨收拾完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这句话开头的称谓部分,宋雨明显顿了一下。

再坐一会儿吧,你拿来的红茶还没喝呢,我去拿给你们。妈说着欲从藤椅上起身。

您别忙了,宋雨看了芙蓉一眼,有事您叫我。我先走了。

好,有事我打电话给你。妈说。

宋雨点头,重新看了芙蓉一眼,垂着头走了。

母女俩坐在院中的木芙蓉树下。

妈说了一句话,让芙蓉一愣。

人活着的时候,该珍惜就得珍惜。等人没了,你想珍惜都没处找了。

芙蓉把目光转向了敞开的窗子。屋内的柜子上,端庄地摆着那座白娘子的塑像,上面纤尘不染。

周六,韦丽风风火火地跑了来,对芙蓉说,何肖的父母刚和她通了电话,说周日请芙蓉去他们家做客,商讨一下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这段时间何肖和小已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出去约会,芙蓉也觉得这件事应该水到渠成了。韦丽说完又不由分说拉着芙蓉去了商场,说她这个媒人明天要隆重出场,怎么也得买套新衣服武装武装。

两个人逛了一上午商场,中午又就近在商场美食广场吃了一顿酸菜鱼。当然是芙蓉请的客。韦丽嘎嘎笑着说,这次是非正式的,等两个孩子结婚了,还要正儿八经地请她这个劳苦功高的大媒大吃一顿。芙蓉笑着答应。

芙蓉回到家,见小已房间的门敞着。芙蓉走过去,小已侧着身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

芙蓉问:不是到郊外玩去了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早晨,小已和何肖去了郊外秋游。芙蓉想,还不得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中午就回来了。

小已没吭声。

芙蓉又问:你韦丽阿姨说,何肖他家明天请我们过去,商量你们俩的事,何肖和你说了吧?

小已“嗯”了一声。

第二天早晨,芙蓉刚收拾完,门就被敲响了。

小已走过去开了门,见是何肖,淡淡地问,你怎么来这么早?

何肖眉开眼笑地说,我来接阿姨和你。

芙蓉说,是何肖呀!快进来坐。

何肖走进室内,向芙蓉问了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

芙蓉赶忙让小已去换衣服。

小已皱着眉头进了卫生间。

芙蓉和何肖攀谈了几句。等小已走出卫生间,芙蓉就愣住了,小已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那套衣服。

芙蓉走到小已跟前,低声道:怎么还穿这套?随后提高声音,说,今天穿何肖给你买的那条连衣裙,我给你放在卫生间浴架上了。说着把小已重新推进了卫生间。

过了好一会儿,小已才穿着连衣裙走了出来。何肖打量着小已,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

芙蓉和小已在何肖的引领下走进何家时,韦丽已经在沙发上坐着,和何肖父母侃侃而谈呢。

见芙蓉母女进来,韦丽扑到小已面前拉着小已的手不住地打量,嘴里啧啧地赞叹说,我们小已真是个美人坯子!何肖,你真是有福气哟!

何肖望着小已,一脸的喜气。

小已垂着头,望着地板。

何家真是盛情得很,做了一桌子的菜。何肖的父母带领儿子不住地敬酒,芙蓉只是象征性地抿了几口,韦丽却是杯杯见底,豪爽得很。芙蓉不得不佩服韦丽的好酒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肖的父亲说,我看没什么问题,那就找个好日子,让两个孩子把证领了吧,岁数都不小了。

小已端着杯子的手歪了一下,里面的饮料洒了出来,泼溅在了裙子上。坐在一旁的何肖急忙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为小已擦拭着。

何肖的父亲冲着坐在旁边的妻子使了个眼色,何肖的母亲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翠绿色的镯子,说,这是我们何家祖传的,何肖的奶奶传给了我,小已,今天我把它传给你了。

韦丽带头鼓起掌来,大声嚷着对何肖说,傻小子,还不给小已带上,这可比什么都珍贵!

何肖拿起镯子,含笑望着小已。小已有些惊恐地向后缩着手臂。

芙蓉的心跟着向后缩着。

韦丽笑着说,小已害羞了。

何肖握住小已的手,把手镯戴在了小已的手腕上。

芙蓉知道,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镯子,这只镯子具有非同一般的代表性。同时这只镯子也具有了非同一般的重量,它让芙蓉的心终于落了地。

何肖家准备开始对婚房进行装修。何肖来家中征求小已的意见,问小已喜欢什么风格的,是中式还是欧式的。小已愣怔了一会儿,说,你看着装就行了。何肖得令,乐颠颠地走了。

何家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装修。何肖时不时地打来电话请示汇报,问小已瓷砖用什么牌子,地板用原木颜色的行不行,小已总说你看着买吧。

芙蓉让小已下了班过去看看,毕竟是自己的新房,以后要住在那里的。小已总共去了两回,每次都没站上几分钟就回来了,好像正在装修的婚房和她没多大关系似的。芙蓉本来还想多说小已几句,何肖却说正装修的房子有甲醛等有害气体,对身体不好,他一个人在那儿盯着就行。话语中颇有几分心疼的意味。听何肖这么一说,芙蓉也只好作罢了。

这天,芙蓉又去妈家。推开院门,芙蓉不由得大惊失色——妈歪在一株木芙蓉下,正在不住地呻吟着。芙蓉扔了手里的东西飞奔过去,拽着妈的手臂,想把妈扶起来。妈指着右腿,呻吟声更大了。

芙蓉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情急之下,不知怎么竟拨通了宋雨的电话,带着哭音说,妈在家摔倒了…….

撂了电话,芙蓉才想起来,怎么给宋雨打了电话,应该打120啊!慌忙又拨打了急救电话。

宋雨比120急救车早到一步。

宋雨冲进院子,问,给120打电话了吗?

芙蓉哭着点头,说,快点把妈扶起来呀!

不能动!宋雨大喊一声,蹲下身,问,右腿敢动弹吗?

妈摇着头。endprint

宋雨说,千万别乱动妈。弄不好会加重伤情的!

芙蓉说,那怎么办啊?

宋雨环顾四周,看见竖立在窗下的搓衣板,几步奔过去拿了过来,又奔到厨房内,拿出围裙撕成几条,指挥着芙蓉轻拿轻放,帮妈固定好伤腿。

这时,外面,一阵急救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妈的小腿摔骨折了,需要住院治疗。

住院期间,宋雨白天跑前跑后,到了晚上,还让芙蓉回去休息,他在医院陪床盯着。一天早上,芙蓉提着早餐走进病房,看见宋雨拿着毛巾正在给妈擦脸,同一病房的病友羡慕地对妈说,你这儿子真孝顺!妈没有否认,笑着点点头。

半个月后,妈可以出院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芙蓉正发愁回家行动不便怎么办呢,宋雨变戏法似的从出租车后备箱内拿出一个轮椅,把妈从出租车上背下来后,直接安放在了轮椅内。宋雨在前面推着轮椅。芙蓉跟在后面,看见这些天来宋雨明显瘦了,裤子穿在腿上愈发显得肥了,有些松松垮垮的。

回到家,宋雨还是照常天天来忙前忙后,饭菜也是换着花样做。妈坐在轮椅上,悄声对芙蓉说,妈这一次摔得值!

有一天,宋雨手里提着一只甲鱼走进院内。宰杀后一通忙碌,放进砂锅内炖着。

砂锅在炉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宋雨佝偻的身影■ 在炉灶前。

芙蓉站在院子里,想起妈说的该珍惜就应该珍惜的话,妈用她的后半生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么自己呢?

吃饭的时候,宋雨给妈和芙蓉各盛了一碗甲鱼汤,却没给自己盛。芙蓉起身去了厨房,从砂锅内盛了一碗甲鱼汤,端出来放在了宋雨的面前。

宋雨把碗推开,说,我不喝,你和妈喝吧。说完意识到称谓错了,低下头去。

芙蓉把碗往宋雨面前一推,让你喝你就喝!

宋雨望着芙蓉,然后像犯错的孩子似的把碗挪到自己面前,低下头喝汤。

妈望着两个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芙蓉终于盼来了小已和何肖领证这一天。

芙蓉给小已打电话,手机响了一会儿,没人接。芙蓉想,也许正在拍照,忙着呢。正想着,手机响了,芙蓉接听,却是何肖的声音。说小已去卫生间了。今天来登记的人很多,他们拿了号,正在等着呢。芙蓉放下心来。

放下电话,芙蓉看见坐在一旁轮椅内的妈和宋雨都在侧目注视着自己。芙蓉便把事情讲给妈和宋雨听。

妈提高音量,大声吩咐宋雨,你去多买点菜,一会儿等两个孩子登记完了,让他们到这儿来,今天咱们一家好好吃个团圆饭!宋雨答应一声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又转了回来。芙蓉和妈一起瞪着宋雨。宋雨憨憨一笑,说,钱都在外衣口袋里了。芙蓉一看,宋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毛衫,不由得笑了。

天气已经微凉,不过阳光很是和煦,芙蓉在妈的膝盖上加了一条薄毯,推着妈坐在木芙蓉下。

妈说,等两个孩子登记完了,你和宋雨也找个时间去把证换回来吧。等两个孩子办喜事时,好向父母行礼。团团圆圆的才是一个家。

芙蓉点头。

妈接着问,芙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窗子右边长着一棵三醉芙蓉吗?

妈说的“三醉芙蓉”是指芙蓉中的一个稀有品种,很是奇怪,早上开的花是白色的,中午转为粉色的,下午就变成深红色的了。芙蓉依稀记得窗前有一棵,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死掉了。

停了一会儿,妈又说,还有一种名叫鸳鸯芙蓉你可记得,花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白的……

芙蓉记得的确有那么一棵木芙蓉,上面开着一半红一半白的花朵,上小学时,同学们来了,就在那棵树下写作业。这么多年了,妈还记着。

妈说,那两棵木芙蓉都是你爸从别处移来的。你爸听说我喜欢,去郊县用自行车驮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还摔了一跤,右腿膝盖处还留下了一块疤……

爸的右腿膝盖处是有一块褐色的疤痕,芙蓉小时候总用手去摸。芙蓉久久地凝视着妈。

开了木芙蓉,一年秋已空……妈轻叹一声。

有风吹来,妈满头的银发在风中抖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一地缤纷的落红上——时令已是深秋了。

一阵手机的铃声把母女二人惊醒过来。芙蓉打开手机,见是何肖的号码。因为怕一时找不到小已,芙蓉在手机内存了何肖的号码。

两个人想必是登记完了,要过这边来?芙蓉按了接听键,何肖劈头便问:阿姨,小已去你那儿了吗?

芙蓉的心往下一沉,问,小已不是和你在民政局登记吗?

何肖急急的声音:小已说她去门口透透风,马上就排到我们的号了,我打她手机,她却关机了。

芙蓉的手机便杵在了耳朵旁……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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