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阳,郭艳华
(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晚唐五代,政治黑暗,藩镇割据,社会动荡。这个时期的士人报国无门,仕途坎坷,士人风貌褪去盛唐士人的豪迈与雄壮,缺乏中唐士人的创新改革,逐渐走向消沉低迷。北宋以降,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统治者实行以文治国的策略,士人的政治地位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他们“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1](卷二),提倡自我砥砺、注重名节的理性精神。前后两种不同的士人风貌,影响到士人心理状态、审美取向,进而影响士人的文学思想、文学创作。
历时仅半世纪的五代时期共易五朝八姓十三君,对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等各方面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是一个“世道衰,人伦坏”[2](卷三十六)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下,士人应有的价值和作用得不到体现和尊重。在武夫强权的迫害下,士人丧失了人格的独立,纷纷走上背离传统、顺时听命之路。他们或逃或隐,或庸庸碌碌,趋炎附势,或贪图利禄、及时行乐。在社会动荡乱离阴影的笼罩下,文人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像中唐时的白居易、韩愈等对政治和时局的关心和热情,这时已丧失殆尽。面对不可救药的时代,一切理想、希望都化为泡影,不如明哲保身,及时行乐。于是,士人便自然地选择了“隐于俗”或隐于山林的道路。时代消磨尽他们的意志,造就了他们“孤独、感伤、消极、颓唐”[3]的心理,玩世不恭。
唐末五代士人消沉低迷的士风首先表现在忠节观念的淡薄。在朝代更迭,战火不息的社会背景下,皇位争夺不择手段,背信弃义,叛国拭君,成了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士人的传统人格在这时期出现了短暂但极其激烈的动荡。他们意识到自幼所接受的仁义道德在现实社会是行不通的,儒家正统的神圣遭到了质疑。冯道是五代颇多非议的人物,他在《长乐老叙》中历叙自己事五朝八姓十一君的显赫经历,颇为自负,为当时士人莫不艳羡。这种是非荣辱颠倒的风气下,冯道才产生了如此的满足感和光荣感。其次表现为顺时听命、追求名利。随着士人与政权关系的疏离,守道开始成为空谈,渐渐被离经叛道的议论所代替。徐铉是五代作家中很善言道的,但他并没有以身殉道,当国破之时,他却以巧妙的言语博得新主的赏识,君臣道义变成了挂在嘴边的空谈。这一时期的帝王如王衍、南唐二主,苟安乱世,不思进取,沉醉声色。而上行下效,士人也纵情声色,流连于歌宴酒席之间,流传一时的艳体诗词就是这种人格特征的写照和实录。作为士人,只有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或者在文化建构上有成果,才能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但是,在乱世中,面对政治的崩坏,社会的动荡不安,士人的理想只能是空想,于是苟且偷安,沉醉声色,沉湎于个人的享乐。
与以上消沉萎靡士风相对应的是,一些士人权变务实,在潜移默化中发挥自身作用。晚唐五代,社会政治环境艰险,趋时保身的态度构成了这个时代士子人生观的基础。他们在现实的诸多挫折和磨难中更多地反省自身,试图在恪守古训的同时,以更大地发挥其社会政治的职能性。于是社稷为重,君为轻的权变务实思想普遍为士人所接受。士人在朝代更迭频繁和“明君未见”的情况下,已经对君、国的概念模糊化边缘化,他们一般不与某个王朝休戚与共,死事一姓,而把精力更多地转向关注自身职守,关注社稷、百姓。他们虽身为朝臣,但却谨慎地游离在政权核心之外,一般只负责普通的行政性业务,不参与军国大政等核心事务的参议和决策。他们与王朝或君主的命运没有太密切的关系,仅在潜移默化中施加影响,在五代历史延续中发挥自身作用。如敬翔跟随朱全忠三十余年,“军谋民政,帝一以委之”[4](卷二六六)。朱全忠在一次朝会上一时兴起要增加百姓赋税徭役,面对民声鼎沸的政治局面,此举无疑于火上浇油,而敬翔据理力争,权变务实,使得统治者放弃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朱全忠的残暴,终助其成就大业。
五代重武轻文的风气使士人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魔之中,士子们经历了时代痛苦的洗礼和嬗变。后周时,太祖郭威致力倡导文治礼教,让士人总算看到了曙光。他先祭孔祠,幸孔林,拜孔墓,为五代绝无仅有的崇文之举;世宗柴荣更是做了很多实质性的措施,如加强中央集权,整顿吏治,惩治骄兵悍将,重视科举,广开言路,大力选拔士人人才等,使士人的政治、社会地位大大改善和提高;赵匡胤代周建宋,把“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戒律刻于誓碑之上,号召武臣读书,以文官掌州郡事,开崇文抑武之风气,标志着真正“文官政治”时代的到来。至此,唐末五代以来士人的悲惨命运也终告结束。宋朝思想界的主流开始弃佛返儒,呼吁重建伦理纲常观念的呼声越来越高,新儒学大兴,并逐渐走向理学的颠峰,极大扭转了士林风气,终于使封建社会在思想理念上又找到了新的准绳和标尺,也标志着新士人或理想士人人格的重新确立。
公元960年,后周世宗柴荣病死,恭帝年幼,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利用手中兵权,乘机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王朝。此后20年间,宋王朝先后平定南方的后蜀、南唐和北方的北汉等割据政权,结束唐末以来的分裂局面,基本上实现中国统一。鉴于中唐以来藩镇强盛、尾大不掉的历史教训,迫使宋王朝采用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宋太宗“锐意文史”[5],宋真宗的“道尊先志,肇振斯文”。宋初的统治者兴文教,抑武事,实行文官制度,大举科举,兴办学校,还尊重儒教,提倡儒术对儒家经典整理,完全确定了宋代重文的国策,从根本上解除了藩镇割据对朝廷威胁的隐患,但是导致了宋朝“文弱”的弊病。但是面对内忧外患的政治环境,宋初封建王朝政治保守,军事无力,使得整个封建王朝再也没有唐人那种追求建功立业的宏伟气魄,时代精神趋于向内收敛而不是向外扩张。因此五代的柔弱文风和芜鄙之气,在宋初的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始终无法革除。宋初文人与唐代文人相比,知识学问远为丰富,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反映在创作上,有一种理性的自觉,有意无意地以儒学为主,包容释、道,或者表面上反对释、道而暗地融合释、道,试图在一个更高的文化层次上复兴儒学,重建“道统”和“文统”。这种倾向在一批主张写作古文的作家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形成宋初文学思想发展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北宋建立后,对佛教采取了保护、鼓励的政策,在晚唐五代曾受打击的各种佛教宗派重新兴盛起来,尤其是禅宗与净土宗在宋代非常流行。禅宗又主动吸收儒、道两家的思想,因此士大夫在接受禅学时,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由于宋代的儒、释、道三种思想都从注重外部事功向注重内心修养转变,因而更容易在思想的层面上融合起来。宋王朝特定的文化历史环境,士人以更理性的方式来协调兼济与独善的关系。宋人的人格理想,除了积极进取,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主体精神外,更有一个追求自由心灵,向往平和和愉悦的个性精神维度。一是表现在处事方式上,承担社会责任和追求个性自由不再相互排斥。宋代士人都有参政的热情,经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是多数人的人生道路。在积极参政的同时,仍能保持比较宁静的心态,即使功业彪炳也不例外,因为他们把自我人格的完善当作是人生最高目标。即使受到朝廷严密的控制,也并不缺乏个性自由,他们可以向内心去寻求个体生命的意义。二是采取了新型的生活态度。宋人有“很强的传统观念和集体意识,认为个人的努力和贡献是整个传统或整个阶层中的一部分,应当受到理性和道德的制约”[6]。宋代文人的生活态度倾向于理智、平和,生命范式更加冷静、理性和脚踏实地。宋代的诗文,情感强度不如唐代,但思想的深度则有所超越,不追求高华绚丽,而以平淡美为艺术极境。这些特征都植根于宋代文人的文化性格和生活态度。
士人生活态度与处事方式的转变,表现在文学创作上的首先是审美情趣的转变。宋儒弘扬了韩愈把儒家思想与日用人伦结合的传统,更加注重内心道德的修养。所以,宋代的士人多采取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生活态度。在他们看来,生活中的雅俗之辩应该注重大节而不是小节,应该体现在内心而不是外表,因而信佛不必禁断酒肉,隐居也无需远离红尘。随之而来是,宋人审美态度的世俗化。认为“审美活动中的雅俗之辩,关键在于主体是否具有高雅的品质和情趣,而不在于审美课题是高雅还是凡俗之物”[7]。审美情趣的转变,促成了宋代文学从言语雅俗之辩转向以俗为雅,这在宋诗中尤为明显。梅尧臣、苏轼、黄庭坚都曾提出“以俗为雅”的命题。这种“以俗为雅”具有更为广阔的审美视野,实现由“雅”向“俗”的超越,扩大诗歌体裁范围,增强诗歌变现手段,也使诗歌更加贴近日常生活。
宋代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基本上是延续唐代特别是中唐以后的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向前发展。由于历史条件的变化,使“中唐以来的偏重文学的社会教育作用和偏重文学的艺术美的两大派在理论上进一步深化”[8]。北宋初期政治局面相对稳定,经济恢复发展,儒学复古主义思潮有新的发展,而且演变为持续百年的宋明理学,成为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思想。随着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的激化,人民苦难加深,佛教特别是禅宗之学,广泛流行社会各阶层。理学对文学当作宣传礼教的工具,在文道关系上重道轻文,甚至只讲道不讲文;而禅宗对文学则与老庄相结合,追求超脱现实、玲珑剔透的艺术境界,特别强调含蓄深远的艺术美的创造。
综上所言,晚唐五代,士人面对王朝末世景象和自身黯淡前途,加之儒学儒家思想的衰微造成的社会思想意识混乱,此期的文学在士人苦闷的心境中,产生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情感范围变得狭窄。北宋初,统治者施行以文治国的方针,重建伦理纲常,儒学复兴,士人采取新型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审美情趣的转变,扩大诗歌的题材范围,贴近日常生活。晚唐五代与宋初不同的政治环境,形成不同的士人风貌,文学创作也随着士人的心理状态,审美情趣的转变而显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
晚唐至宋初,政治环境的改变,使得士人心理状态发生变化,与之相适应的文学思想、审美情趣也发生变化,进而影响到文学创作。在文学转型中,宋初文学的发展与中晚唐以来的文学发展有着十分紧密的承接关系,主要体现在文学特征和文学功用上。诗歌倾向讲求抒情和辞采,题材倾向于日常生活的体验、感受。词坛既有因袭继承晚唐五代词风的一面,也有开拓革新的一面,对词艺的提高和深化,对词境的开拓,审美趣味的转变,语言的革新,使得词逐渐成为宋代最具特色的文学体裁。在重建道统和文统过程中,反对五代以来的浮艳轻丽文风和片面追求辞藻音律的倾向,力图改革文风,以写古文相号召,出现骈散结合、清新隽永的新文风。
[1]欧阳修.居士集镇阳读书[A].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欧阳修.义儿传第二十四[A].新五代史卷三十六[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3]孙大军.论晚唐两大诗派诗人文化心态[J].丽水学院学报,2007(01).
[4]司马光.后梁太祖开平元年三月条[A].资治通鉴[M].湖南:岳麓书社,2009.
[5]王辟之.文儒[A].渑水燕谈录[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7]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