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这是一种陌生的小说。
有人说,像散文。是啊,像散文,没一般小说那样以故事取胜,人物在故事里成长。这小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以前没见过。
但我就是喜欢。喜欢这样一种速度。就像渭河两岸村落里的炊烟,慢慢的、静静的、悠然的。
小说《看着父亲牵羊过渭河》讲了一个很简单的事,要用一句话说就是:辉子父亲牵着一头羊过渭河去走亲戚。当然这亲戚有点特别,辉子是父亲抱养的,这亲戚就是辉子亲爹亲娘家。辉子三哥病了,这段时间养病,父亲把羊送过去,让辉子三哥喝些羊奶早些好起来。一路走过去,西崆峒——南照——韩坎——渭河……一路上遇见了会萍嫂、十四爷、水果店二叔、关牛妈、麦歌姐……每一次的对话几乎都是这样:
“大叔,你这是把羊给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嫂子,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每次都是这几句。可就在这般看似平淡的叙述中,渭河岸边西北农村的风土人情、淳朴民风、生民的艰辛、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等等,西北农村人们的生存境遇,通过父亲的感叹,通过父亲内心的意识流叙述,活现于读者眼前。唉,会萍的小叔子保国这娃,你讲什么哥们义气,你咋能捅人家一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弄得啥事嘛!李家二哥去世也有五年了吧。怎么那么想不开,干嘛非要用那剃刀割自己的脖子。你非要把娃嫁给尼安村那人家,到底是咋回事?英文媳妇素花不知现在咋样,一年多了一直没见她进教堂,听她说以后不再进教堂了,说是天主亏待她。哎,在家有在家的苦处,出门有出门的难处……真是不经意间写尽春秋。
这还不是最特别的。更特别的是,整个情节是在远在四千里外的“我”的注视下行进的。父亲在老家的黄土地上牵着羊行走,遇见了谁,说了啥,“我”(辉子)似乎都在场。父亲牵挂着在南方的儿子,父亲和羊遇见的每一个人也都牵挂着南方的“我”。而再读下来,觉得是因为南方的“我”在牵挂着北方老家,牵挂着父亲母亲,牵挂着父亲和羊,牵挂着周围村庄的乡亲,所以,“我”才能够看到四千里外父亲怎样一步一步牵着羊过渭河去,怎样和乡亲搭话,怎样感叹,怎样意识流动。
——这可能是这个小说最独特的地方,也是这个在渭河边出生、长大,如今在南方谋生的张寒写作的一个“母题”。张寒自己称之为“坐南望北”。身在南方,静下来就想念北方老家,想念老家的亲人。那是怎样让人亲切的地方,又有着怎样让人亲切的人。他们都好吗?爹娘都老了,养父养母也老了。自己小时候,没让父母少操心。读初中时,放学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鱼塘耍水,父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家,忙往河滩找去。那天晚上,父亲让儿子跪在地上,头顶了一个多小时板凳,又写了保证,父亲才饶了他。唉,二十多年了,父亲想起来自个笑了,“我”也自个笑了。也是二十年前,“我”的生父那时候火气病正患得厉害,一天天刚亮,父亲打开门,就看见生父蹲在门口。问他啥时候来的,他说老早就来了;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他走来的;问他和谁来的,他说一个人来的;问他家里人知道不,他说家里人不知道;问他啥时候开始走的,他说半夜里开始走的;问他顺着哪条路走来的,他说他先从马蓬村走到终南镇上,再一直往西走到周至县城,再向北过渭河上的八号大桥,顺着渭河的沙梁往东一路走过来的。这哪里是半夜走的,这简直是不停脚地走了一个晚上啊!最后问他,你这么急急忙忙赶过来,是有啥急事?他说,我想看看娃,就想看看辉子。他神经都错乱了,竟然还记得辉子。那一次,生父朝着这边走,今天养父朝着生父的方向走。一条路,牵着两家人,也牵着游子。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深深吸一口气,就能闻到有点发呛的泥土气息。那是怎样的思乡曲啊!不高亢,不激越,只是如渭河边上村落的炊烟,缓慢、安静、悠长。甚至第一遍读来,你根本觉不出,它是思乡曲。
第一次读张寒,是他的一组散文。写亲人的。我被他黄土地一样质朴的情感击中了。急着要见他,约他喝酒。他显老,我甚至觉得比我还老。我称他寒兄,他叫我方兄。平时我们很少见面。读到好的文章,他总要发给我,说我可能会喜欢。起先,他的带关中腔的普通话,我听起来有点吃力,不如他的文字干净。他的文字非常干净。又有着他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自然是带关中味的。
顺便说几句张寒的散文。张寒散文也多是“坐南望北”的题材,写法比较“正”。而小说却是这种有点“奇”的写法,散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却一层层进到内心里,直至最柔软的部分。这是一种很有表现力的写法,就像一位功夫了得的太极拳师,看他柔柔地出拳,平缓地呼吸,却很结实,以一当十是也。我一直在寻找它的出处。他说他读中学时就喜欢读萧红,最早的阅读经验对自己影响很大。还有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佛。或许还吸收了民间故事的叙述方式。或许根本就是张寒的独创。一个陌生的张寒,带给我们陌生的小说。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