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蕊
(韩国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韩国 首尔 130-791)
【文学·语言研究】
陆机文的特质*
柳春蕊
(韩国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韩国 首尔 130-791)
陆机“不能持事”的性格与强烈的事功意志之间的内在矛盾,在其入洛之后的感物念故的题材书写中,不仅没有弱化陆文的表现力,而且构成陆文特质的重要方面。陆机奉行两汉儒家旧贯之精神,在体物观览、察时变化、应感触类上,理在物先,呈现出某种机械反应论特点,而作为个体的主体性并不明显。陆文的情感抒发不是高扬情志,迥异于魏晋“尚尚文辞”“重智术”一派。陆机是儒门从经术到文章转变的重要一环,它上承蔡邕、王粲,下开杜甫,在文的情理结构、表达方式及文辞文律等方面,做了有益探索。
陆机;情感类型;文理;感应与通类
余好陆氏兄弟文有年,乘车开会常携带以朗诵,间有所得。兹述陆机文特质如下:
房玄龄等撰《晋书》谓陆云“性清正,有才理”,文章不及陆机,“而持论过之”。“持论”,与曹丕《典论·论文》篇中评价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的“持论”相类,是说在“事”上不能做出有效性的判断,尤其在政治斗争中;并不是说,不擅长做论说一类的文章。《晋书》陆机本传记载了很多细节,比如“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珽。’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议者以此定二陆之优劣”。[1](P1467-1481)
陆机入洛之后,热衷仕进,高攀权门,卷入“八王之乱”的纷争之中,做了无谓的牺牲。陆机行事清厉,陈言甚高,负其才望,志匡世难,频遭同僚嫉妒毁谤,乱世不能自保,就像《庄子·人间世》中的颜回,激情多于洞见,缺少机变。大凡儒门中人,在政治斗争中似都有此种弊端。陆机祖父陆逊这一支与东吴孙氏政权有着紧密关系,这使其家族带有强烈的事功色彩而区分于陆氏其他宗脉,如陆绩乱世著述以求自保。不过,在政事方面,陆逊、陆抗不纯是儒家,其法家思想和兵家思想影响尤多。从陆机《辨亡论》《五等诸侯论》《吊魏武帝文》等文章来看,很难分辨出陆机思想受其祖父辈思想的影响,反倒是接受陆绩一派。陆机似乎不适合从事政治,但乱世求取功名,颂扬祖德,强烈的事功主义理想,又与祖父陆逊一脉相承。
《晋书》关于二陆身丧乱世,这段评论令人感慨:“观机、云之行已也,智不逮言矣。覩其文章之诫,何知易而行难?自以智足安时,才堪佐命,庶保名位,无忝前基。不知世属未通,运锺方否,进不能辟昏匡乱,退不能屏迹全身,而奋力危邦,竭心庸主,忠抱实而不谅,谤缘虚而见疑,生在己而难长,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在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然则三世为将,釁锺来叶;诛降不祥,殃及后昆。是知西陵结其凶端,河桥收其祸末,其天意也!岂人事乎!”[1](P1487-1488)不谙时势,无识权变,但陆文中又屡屡道及立身祸福、消长损益之义。如《演连珠》中的思想:“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过镜而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其二)”[2](P91-100)这些文辞,在艺术风貌上,确有刘勰《文心雕龙·杂文》“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的特点。不过,仅就文辞讨论陆机《演连珠》,恐谈不上是陆氏的知音。我们要将《演连珠》“义明事圆”的特点置于陆机思想世界中考察。结论是,陆机最擅长从物理(自然天道与东吴儒家旧学关联较大)、事理和历史兴亡中归纳出“理”。这一“理”的世界,是陆机观览万物、立世束身的一个思想总根基,是陆机摛文遣辞的重要指向,也构成陆机创作时处理“情理”的重要尺度。通读陆氏现存文字,总能感受到有这样一个强大的“理”在。读到的不是陆氏一己的感情,而是一个类型的感情;不是一时的情理,而是共有的儒门情理。
事后论人,事前议事,短于持论者,此儒者之常则。从“理”上说,陆机深悉史书,洞明史迹盛衰,但实际政治运用中,则“行之难矣”。陆机文中关于“理”的论述,或以“事”“情”“思”对举。明于理而暗于事,明于义而蔽于治,是儒家的常态。愈好论政者,愈偏于事治。陆机的“服膺儒术,非礼不动”,基本应合了这一现象。这一现象非常复杂,因主体的才性差异而有分疏。若主体不长于文,发而为文,以平实为主,极其上者,醇厚渊懿。至于才性丰赡,文思精敏,其发为文辞,则要特殊分析。这一派士人明显区分于以文才著称的文士和以经世著称的法家。文士之文,可以度越“理”之规矩而恣肆放任;经世法家,所论法后王而著眼于事上,其所论“理”,是当下进行的“事”理,刻覈骏利,不为迂阔。讨论陆机的诗文,这是首先要交代清楚的。
深于治“理”的传统儒家,往往不尚文辞。有所注重者,前有蔡邕,后有陆机。近人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辨章蔡、陆二人的文学流变,颇有见地。[3](P139)刘氏从文法、文理上论,笔者这里是就文家的情感类型而论。大抵而言,具此类情感者,其为文尚规矩,但随其才性之高蹈,又有逾规矩而合乎规矩之一面。凡具此类情感者,发为文字,其论事论理,写物述情,皆以“文”饰之,有光泽,亦有名论。陆机诗文中,由于有从这里滋生出去的思想作铺垫和依据,一面使得其文气繁缛而不蹇滞,一面使得其文学带有某种共性,主体个性不够鲜明,但若置于长时段的历史中予以观照,此一个性又是相当明显,此儒家贡献于文学最为珍贵者也。相对于魏晋以来所彰显的才性与风骨,陆文里的情感反而是落后于同时代的主旋律,迥异于张华、潘岳等西晋作家。
陆氏文中的“理”,秉持两汉旧学之观念,注重四时万物变衍。在“天人”观念上,陆机仍囿于“天”的作育之功,不像魏晋玄学诸贤走出“天”之外,发现“人”的世界。具体而言,“理”有两层。
一是指史论之理及人事之理。如《豪士赋并序》。其《序》云:“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夫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民,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2](P8)针对齐王冏“矜功自伐,受爵不让”而作的这篇《豪士赋》,带有明显的讽喻色彩。陆赋文,常有序。《吊魏武文》序文最冗长,《文心雕龙·哀吊篇》评价陆机“序巧而文繁”。[4](P288)谓之“文繁”,殆有贬意。细审陆机序文,盖在明理,它们在写作上有统摄全篇的效用。陆机所要明的“理”,多是在物(“因物以成务者”)与我(“循心以为量者”)的主客之间展开。《演连珠》五十首,用意亦在明理。不过,因其喻象有文学的形象,故有文学的意味。
《豪士赋》揭示的是事功与时势之理,也是人事之理。陆机写的两篇《辨亡论》,总结吴国灭亡的经验教训,是他关于历史兴亡之理之集中表达。
陆机又深于情,于生死的大限寄寓人情之理。比如《吊魏武帝文》序文云:“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继而论“存亡之理”与“爱恶之情”:“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2](P115-118)《吊魏武帝文》哀吊的是盖世英雄“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的亘古不绝的悲剧。
同样是赋生死,《吊魏武帝》是英雄与英雄的相惜,《大暮赋》是陆机对儒家六亲姻族辞世的悲恸。《大暮赋》序文云:“夫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甚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无知耶?又何生之足恋?故极言其哀,而终之以达,庶以开夫近俗云。”[2](P26)“大暮”,本《庄子·齐物论》死生旦暮之说。但后文写道:“于是六亲云起,姻族如林,争途掩泪,望门举音。敷幄席以悠想,陈备物而虞灵。仰寂廓而无见,俯寂寞而无声。肴蒙蒙其不毁,酒湛湛而每盈。屯送客于山足,伏埏道而哭之。扃幽户以大毕,诉玄阙而长辞。”这些语句是阐释儒家死丧诸义,异乎庄老之说。但陆机将这一情感置于“夫何天地之辽阔,而人生之不可久长。日引月而并陨,时维岁而俱丧。谅岁月之挥霍,岂人生之可量。知自壮而得老,体自老而得亡”这样的不为人们意志所改变的自然规律的“理”背景下抒写,情以理“感”。正因为陆机的情感,是以历史兴亡和宇宙人事之“理”进行观照,所以陆文情感的抒发不像建安七子那样高蹈发扬,更谈不上“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气”为“理”所取代。《大暮赋》文末云:“归无途兮往不反,年弥去兮逝弥远。弥远兮日隔,无途兮曷因?庭树兮叶落,暮草兮根陈。”[2](P27)纵览陆文,善于敷陈“理言”是陆文的一大特点。
此“理”一旦进入文学世界中,则自有一种“理”味,自有“情韵不匮”的风味。不过,这要在儒家语境中予以讨论。陆机文中的理,并不是魏晋玄学的理,也少有阮籍《达庄论》等老庄之言,而是两汉阴阳五行的物感说和三纲五常的儒家伦理。汉儒的这种“理”,不具有文学性,难以赋予独特的文学形象。但陆机以其“才如海”的才性,使得“述思”“叹逝”之类表现素材和人生境遇在儒学伦理中具有文学性。无论是陆机的赋文,还是诗作,在“述思”“叹逝”“辨亡”等方面有集中表述。陆机的情感,是笼罩在这一强大“理感”之下,或者说是挟“理感”以行的。不能清楚认识这一点,我们就难以把握他与同时代的潘岳、张华在思想形态和情感抒发上的不同。
二是文理。今以陆机《文赋》做分析,条列其次。
《文赋》自“伫中区以玄览”至“郁云起乎翰林”,为前一部分。自“体有万殊”至“流管弦而日新”,为后一部分。前一部分,本可单独成文,所述“作文之利害”的文事已毕。后一部分述文事更为丰赡。前后两部分,意有复叠。刘勰谓“巧而碎乱”、孙绰“陆文深而芜”(《世说新语·文学》),用之检讨《文赋》,也不无道理。不过,可以不这样看,而这恰恰是陆机才高的体现。
《文赋》第一段是《文赋》写作缘起。论者揭橥“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这八个字,作为陆机文论的一个重要方面,笔者认为这不合陆氏原意。《文赋》所要表述的主要是“文能逮意,意能称物”之处,即讨论的是言说的能动性、写作的欢乐和文章的价值,而非老庄或玄学对言说的态度。这与陆机锐于进取、建功立业的儒家价值观相一致。像“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是说言辞的效用,要求作者充分调动写作技巧,挖掘内在潜力,使表达对象充分而深入,语词精确而丰赡。“夸目者”等四个“者”,当与前四句合看,指所陈摹之物、事、理的特点。“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二句,是“状文胆”,写作要力破馀境,既要“当仁不让”,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儒家的写作态度。如果所描摹的对象是“夸目”“惬心”“言穷”“论达”(“穷”是“穷形”之“穷”,非“穷民无告”之“穷”。“达”是“达诂”之“达”,非“达人知命”之“达”;均指文词之充沛,无关情志之郁悒或高朗。此依钱锺书先生《管锥篇》之说),那么就要努力做到“奢”“当”“无隘”“唯旷”。“穷形尽相”,铺张繁缛,即“奢”。“奢”其词,要求其“当”于事,否则徒炫目而不能厌心。“惬心”者,适如所“期”。“唯旷”与“无隘”同义,均申说“奢”。不迫促而“穷”尽其词,酣放以畅“达”其旨,体“奢”用“当”,心“期”则庶几做到“惬”。
陆机贵繁缛,是“言能尽意”思想的体现。陆氏才多而意广,词藻丰赡,“不隘”“惟旷”均着眼于文之繁者。文之简而能“当”、寡词约言而“穷形尽相”者,非所思存。“夸目者”这四句,承“物无一量”而言,言人之材质,虽优拙不同,要当其作文时,无不苦心构思,惬其命意所在,不肯尺寸让人。这里有陆机的创作体会,有其独特的个性,我们能读到陆机写作的得意之处。倘若这样的判断可以成立,那么《文赋》的主旨就不是或不全是在客观论述文章写作,即文论史所说的文学理论,而是有呈现陆机创作自鸣得意之处,即“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途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这些语句。结合陆机自负好胜的个性,《文赋》写于入洛之后,起缘于与中原文坛诸子的争衡较量,也不是没有可能。
“选义按部,考辞就班。”联系陆云《与兄平原书》所说“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5](P143)来看,陆机写作当是“先辞而后情”,崇尚规矩。尽管陆氏在《文赋》中有“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的论述,此处则是从“辞程才而效绩”这个层面说过来的,即言辞的表现可以“穷相尽相”。但在“意”的方面,则须“意司契而为匠”。故而有“因枝以振叶”八种情况,有后文“或仰偪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等文章写作中的具体文“理”。
“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或遗理而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等,这些都是陆氏所论的文律和文理。文律和文理,一如儒门之立身之谨严,存有许多戒律和准则,需要一一安排和交代,而在有着老庄道家思想的古代作家中,则较少注意文律,更不可能大谈文理。考察杜甫、黄庭坚的诗法及其提出,这一现象便很显明。陆机写作《文赋》的动机,是不是在他入洛之后,看到中原写作渺无章法的现象,或不甚谨严,认为有必要加以讨论纠正的缘故呢?于此,笔者另有文章述之。
此外,像“放言遣辞,良多变矣”的论述,状文理之精微者,如“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才富如海的陆机“每自属文,尤见其情”,其中的甘苦得失,恐怕是精于评论的刘勰氏难能企及的。
能否按照自己的个性和立身信仰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且它为后世提供某种写作范式,这是考察作家其贡献大小的重要方面。陆机“服膺儒术,非礼不动”,但他找到了儒门文学言说的范式。我们在上文所得出的情以理感、情在理中的文学思想,便是陆机文学的重要成就。以下,分四点述其情理展开的特点。
首先,声色相喻。
陆文善遣声色,其声色(或形声)相喻者,终中古时期,陆机乃最显著也最自觉。比如: “伫鸣条以招风,聆哀音其如玉”(《应嘉赋》)、“熙朗日以熠耀,扇和风其如波”(《瓜赋》)、“排虚房而永念,想遗尘其如玉”“甘堇荼于饴芘,纬萧艾其如兰”(《怀土赋》)、“启石门而东萦,沿汴渠其如带”(《行思赋》)、“挥清波以濯羽,藏绿叶而弄音”(《行思赋》)、“羡归鸿以矫首,挹谷风而如兰”(《思归赋》)、“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叹逝赋》)、“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文赋》)、“仰寥廓而无见,俯寂寞而无声”(《大暮赋》)、“蔚彼高藻,如玉如兰”(《答贾谧并序》)、“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拟西北有高楼》)、“郁烈之芳,生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演连珠》其十四)等。此外,陆机有《鼓吹赋》《漏刻赋》。史传陆机“声若洪钟”。《文赋》论文之音乐者,有“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又以音乐设喻,论述“应”“和”“悲”“雅”“艳”的审美理想。这些都能看出陆机对音乐有相当深的理解,而且音乐在陆机文学创作中有很深的影响。
其次,感应与通类。
情有所缘,物有所触,感于人心,发而为言。《礼记》所讨论的心物问题经过汉儒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之说的发挥,成为文学理论中的“物感”说。陆机虽为魏晋时人,然其思想观念较少受到洛阳新思想(玄学)之影响,仍是东吴汉儒的旧学。如《策问秀才纪瞻等六首》其五云:“夫五行迭代,阴阳相须,二仪所以陶育,四时所以化生。《易》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此应同之至验,不偏之明证也。”[2](P172)通检陆文,“感应与触类”的思想非常多。这一思想表现在创作中:一是如《文赋》“或托言于短韵”章所说,是言句类之不应而为单薄之病;“或寄辞于瘁音”,明句类与句类(层层、段章之间不谐调)杂而不和。前者是一类事物之间的“应”,后者是不同事类之间的“和”。“应”,同声相应,属同一问题;“和”,异声相从,属异质问题。“应”指句子照应,“文小而事寡”,说的是赋文写作的取类问题*参见拙文《陆机〈文赋〉“短韵”辨析》,《云梦学刊》2006年第1期。。一韵两句为单元,赐一韵可足章,极两句以为“应”。“引譬连类”,即“类”,将此一事物的特性写足。陆机写作受此“类”的思维影响甚深。钱锺书先生《管锥篇》解此条时,重点阐释诗歌一联的上下句,恐非陆氏原意。二是如《文赋》所说的“理扶质以立干”“意司契而为匠”。从感应与触类来看,理与意,源于“通”与“会”、“性适”与“情和”。“是以经治必先其通,图物恒审其会”(《演连珠》三十六)陆文明理处,多能通会,这样文有通会之妙,言理不为理障,空灵而不蹇涩。
再次,连珠体的写作思维。
陆氏论说类长篇,不妨说是一篇大“连珠”。《文赋》序文从“变”与“不变”(可得)两边分说,而归于“所能言者”。又如《与赵王伦笺荐戴渊》篇首云:“盖闻繁弱登御,然后高墉之功显;孤竹在肆,然后降神之曲成。是以高世之主必假远迩之器,蕴椟之才思托大音之和。”[2](P172-173)这一思维直接启发了对偶的自觉。辞藻精严,段落整齐,结构规矩,此《文赋》所论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一致,可谓是理性的写作。这与陆氏性情矜重、非礼不动的个性一致。因其整齐,难免存在表达的错综复沓之弊。这样的双边立论、复沓前行的表述方式,在杜甫的五律和五律写作中广为效法。
最后,清新相接。
刘师培在《汉魏专家文研究》(“论陆机文”)中指出:“大抵陆文之特色,一在炼句,一在提空”“陆文最平实而能生动者,即由有警策语为之提空也。”[3](P123)很有见地,为刘勰氏所未及。从文的德象上看,刘师培所说的“提空”,即是陆云所谓“清新相接”*陆云《与兄平原书》云:“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刘师培将陆机《文赋》所说的“立片言而居要”的“警策”理解成“提空”,且置于陆氏讨论长篇巨制写作安排上面,是内行人说内行话,确实是有力的创见。陆机《叹逝赋》篇中,像“川阅水而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这几句即警句。再如《吊魏武帝文》,“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这两句即警句。
若进一步考察,陆氏所谓的“警策”,大抵以明理之精要为主。同样,此“理”亦是从东汉儒学旧传统观念中出来的。在这种“理”的观照下,陆文有善状时空之理的特质。时空与历史的事实、家世命运和人生诸相的结合,使得陆机在抒发人生之离苦、事功之不济这样的感情既强烈又淡宕,为理性而终乎自然,这是陆文思想情感的特质。陆氏善于赋音,知类会通,以无照有,以虚运实,以音之寂而可感,以曲之奏而可度,使陆文有一种清新感。
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论云:“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方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6](P147)陆机继承的是汉末儒家之旧理想,其《五等诸侯论》《辨亡论》《演连珠》等,均同斯旨。汉魏之际,“文”得到普遍重视,文的德象和功用受到普遍称赞,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关于“文”的一次重要发现。作为不以“文学”著称于世的传统儒学,随着时代变迁,文学之播衍,儒门也渐渐由“经术”发展到“文章”,这一道路自汉代蔡邕,中经曹植、王粲,至晋之陆机而始备。儒学关于“文”的思考,从理论上加以集中阐发的是陆机。其《文赋》关于文的认识,不仅纠正时弊,迥异于魏晋“尚文辞”“重智术”,高扬主体情志一派;更在为儒门文章一途开启途辙,在文章的情理、表达方式、辞条文律等方面做了规定。此后唐之杜甫、宋之黄庭坚、清之张惠言、曾国藩、现代马一浮的文学创作,皆洞明此源流正变。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论陆机,谓“其为藻丽缛密者,则开谢灵运之偶对;而有清刻疏爽者,亦导谢玄晖之警秀,如《招隐》《挽歌》是也。要之,诗之由古体开律意,文之由建安为永明,不得不推机为风气转变之枢焉”。[7](P134)钱先生是就陆机文学的近期影响,笔者是就陆机为儒门文章的历史贡献而言。
我们从陆氏情感类型、陆文的理及陆文情理之展开三方面论述陆文的特质,又引刘师培、钱基博、陈寅恪、钱锺书前贤之说,补充其所未论及者,以明儒门文学之价值。清代经学家戴震认为谋篇章句,先识字而后文辞。洵文辞之正法,儒门之旧贯,此启章太炎之文学观,惜乎今之文学史于此阙如。附记于此,以明章学诚“辨彰学术,考镜源流”之旨。新文学之写作,我手写我口,主见独立,个性扬厉,排传统而任私意,其不明正变不亦久乎?而网络写作,又毋论次焉。吾国文化之精义,其要端在文学,诵读古圣贤之文学,明汉语之优长,辨文学之正变,匡学术之弊病,此陆机《文赋》有发之。兹申陆氏之论,案以己意,意在斯乎!
[1]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陆机著,金涛声点校.陆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刘勰著,周振甫注释.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陆云著,黄葵点校.陆云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8.
[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
[7]钱基博.中国文学史[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TheFeaturesofLuJi’sEssays
LIU Chunrui
(College of Chinese, Hankuk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Seoul 130-791, Korea)
The inner contradiction between Lu Ji’s character of “incapable of making a judgment on the validity of affairs” and his strong desire for success, which prevented himself from great social achievements, did not weaken the expressiveness of his essays after he moved to Luoyang. And it in turn constituted as one important feature of his essays. Those essays were often created with the themes of chanting old things and recollecting past memories. Lu Ji pursued the spirit of Confucianism of Han dynasty. When observing things and enjoying the scenery, feeling the times and interacting with the outside, he put the spirit first and reacted in a stereotyped manner. Consequently, his own personality became obscure. In Lu Ji’s works, he did not express his feelings and ambitions openly, which is greatly different from the prevailing literature groups that highly regarded rhetoric and wisdom in Wei-Jin period. Lu Ji’s writing practice served as an important link in the transition from Confucian classics into new writing styles after Lu’s time. He connected Cai Yong and Wang Can with Du Fu and Huang Tingjian. He made useful exploration in the sense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text, presentation and diction law and other aspects of the text.
Lu Ji; the emotional type; style of writing; induction and relating with other objects
2014-10-24
柳春蕊(1976-),男,江西都昌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现任教韩国外国语大学(2014.3-2015.3),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和思想史研究。
I207.22
A
1008-469X(2014)06-0053-05
* This work was supported by HanKuk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Research Fund of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