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涓
(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学前教育系,四川 江油 621709)
《离骚》是我国古代最早、最辉煌的长篇抒情诗,其构思之奇特辞采之绚丽堪称一流,被刘勰誉为 “奇文”。《离骚》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两类意象的使用:香草和美人。自王逸提出“善鸟香草,以配忠贞”[1]以后,历代研究者对草木喻意的理解几乎没什么争议, 基本都认同屈原在作品中“寓情草木,托意男女”[2]。但《离骚》后半部分诗人驾龙驭凤、上下“求女”一节的喻意,一直被人们认为是一大谜团。清王邦采在《离骚汇订序》云:“其最难读者,莫如《离骚》一篇。而《离骚》之尤难读者,在中间见帝、求女两段,必得其解,方不失之背谬侮亵,不流于奇幻,不入于淫靡。”[3]游国恩也说,《离骚》求女一节,注家“越讲越糊涂,越支离,令人堕入云雾。这是《离骚》中一大难题。”[4]的确,关于《离骚》“求女”喻意,歧解甚多,且往往各执一端,且谁也无法说服谁。从喻意与现实、作品之间关系的角度看,大致可以将“求女”喻意概括为以下三类:
这类说法,大多从写实的角度去理解甚至臆测“求女”的喻意,或将《离骚》等同于历史,或将“求女”与某些历史事件联系起来,认为“求女”就是求某人或某类人 ,主要有以下三种。1. 求贤臣。此说源自王逸,是影响最广的一种说法,其《楚辞章句》注“哀高丘之无女”句云:“女以喻臣”;注“吾将上下而求索”句云:“以求索贤人,与己合志者也。”[5]洪兴祖《楚辞补注》、钱杲之《离骚集传》及今人汤炳正、姜亮夫、王泗原注本皆从此说,如汤炳正《楚辞今注》“哀高丘之无女”下注云“以高丘无女喻楚无贤臣”;“相下女之可诒”下注云“下女:指下文宓妃等人,喻贤臣,与高丘女相对,故称下女” 。[6]有的学者还对三次求女作了详细辨析,如韩国良认为:“高丘之女”“喻指楚王朝廷中的近臣”,“下女”“应为尚未成为楚王近臣的楚国地方官员或楚国贵族”,“聊浮游而求女”则是“希望通过他国贤臣的援引以求见用于他国”。[7]2. 求君。此说源自朱熹,其《楚辞集注》云:“求亦妃,见佚女,留二姚,皆求贤君之意也。”[1]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所求之君乃九州贤君、贤诸侯,奚禄治《楚辞详解》、刘永济《屈赋通笺》认为所求之君乃留秦未返的怀王,蒋天枢《楚辞校释》认为应指顷襄王。也有学者认为三次求女,所求之君不同, “上叩帝关以至‘哀高丘之无女’,其所喻指当为入秦被拘前的怀王”,下求‘宓妃’等,则喻指继立的顷襄王。[8]游国恩《离骚纂义》则将求贤臣与求君揉合在一起,认为“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二语分承上文见帝、求女两段,结出本意也。盖上既以帝阍见阻者,喻君门之难返;复以求女不偶者,喻君侧之难通,故又总结之如此。”[9]施仲贞、周建忠《<离骚>中“美人”之新论》也认为:“ 屈原所求的美女因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分为上女和下女,前者代表国君,后者代表贤臣。屈原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书写宓妃、佚女、二姚三个女子,是因为她们各自代表着楚国的三类不同人物,即宓妃喻指隐逸之士,佚女喻指仕于他国之士,二姚喻指待用之士。”[10]3.求贤妃。此说当肇自明人赵南星,其《离骚经订注·跋》云:“屈原患郑袖之蛊,亦托为远游,求古圣帝之妃,以配怀王。”[10]明末钱澄之《屈诂》亦云:“故思得贤女,正位宫中,以废璧而沮谗也。”[11]近来也有学者认为 “‘求女’这一匪夷所思的超时空系列大寻访,乃是楚怀王丧后而立后这一真实的楚国历史小插曲的艺术幻化。”[12]游国恩的“女姓中心论”说也与“求贤妃”大致相似,他认为:“屈原之所谓求女者,不过是想求一个可以通君侧的人罢了。因为他自比弃妇,所以想要重返夫家,非有一个能在夫主面前说得到话的人不可。又因他自比女子,所以通话的人不能是男人,这是显然的道理。”[13]
这类说法认为《离骚》作为浪漫主义的抒情之作,既带有自叙传的性质,又渗入了浓重的神话因素,有大量超现实的描写,“求女”是屈原的艺术虚构,对其喻意,也不应该理解得过实,可大致理解为“美政”或“理想”。明汪瑗《楚辞集解》云:“游春宫而求宓妃,盖遐想乎羲皇之上矣;其媒高辛之佚女者,盖欲因民以致治,王道也,不得已而思其次也;其留少康之二姚者,盖欲拨乱以反正,霸道也,是又其次也。”[14]认为三次求女喻指追求王道、霸道、拨乱以反正三个层次不同的美政思想。今之学者,也有相似的看法,如文怀沙、胡念贻等学者注离骚时皆认为“女”指理想人物和理想事物。易思平认为“诗中的‘神女’形象是屈原‘美政’理想的寄托,屈原‘求女’的历程实际上是他不屈不挠追求‘美政’理想的人生历程的生动写照。”[15]周甲辰认为“求女”就是追求理想,“求女”是一个假想的精神漫游过程 。[16]赵沛霖《<离骚>求女的寓意及其观念基础》指出:“(屈原)通过求女与之婚媾所具有的传统观念意义来寄托其追求国势强盛、民族兴隆的内心情怀和愿望。”[17]
还有一类说法认为,《离骚》中的“求女”不存在意象象征的问题,也没有以男女比喻君臣关系,“求女”就是“求女”,没有政治寄托或者现实寓意,表现的就是对爱情的追求。具体来说,又由于对“求女”细节认识的不同分为“寻求爱情”说、“同性恋”说和“恋母情结”说三类。如赵逵夫认为,《离骚》“抒情主人公始终是一个伟岸的男性长者的形象”,“所谓‘求女’,并不是求合楚王或另求明君以至求使女婢妾,而是屈原寻求知音和理解的心情的写照”。[18]顾农认为:“屈原是个并不快乐的单身汉,决不是一个没有恋爱经历的人,屈原求女,仅在寻求爱情,以美好的爱情来填补政治上失落以后留下的心灵空白,并不是以男女关系比拟君臣或其他什么政治上的人际关系。[19]王玫《<离骚> “性恋模式”试探》则认为,“《离骚》中存在三种可能的性恋模式,即异性之恋、自恋和同性之恋,它们从现实层面、精神层面和意识层面反映屈原的整个情感世界和心理状态,包括其现实处境。”而“屈原与楚王之间恐怕还有特殊的感情纠葛。”屈原所有的痛苦、矛盾、孤独、彷徨等心态表现,其原因既属于政治方面,又是感情方面的。并引用了孙次舟的话说:“由此看来,古代诗歌中以男女比君臣的表达手法就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修辞问题了,特别像屈原这样好奇服而重修饰的庄士,又常出入于男风盛行的楚宫,他的诗歌中所表现的美人芳草之志很可能就与上述的政治同性恋情结有一定的关系”。[20]梅桐生、刘中黎《论<离骚>“求女”情节的深层文化心理》则从人类深层文化心理“恋母情结”对《离骚》“求女”情节进行探讨,认为《离骚》“求女”情节中从有女戎佚女之简狄、有虞二姚到诗人屈原幻想离开楚国,西行求女“指西海以为期”的西海这些意象都是“恋母情结”心理的反映。[21]
通过以上归纳,我们可以看出,《离骚》“求女”之释,可以说是歧义纷呈。这也证明了《离骚》意蕴的丰厚, 优秀的诗歌就应该“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可能会触及到社会、政治、道德、理想等多方面内容,相应的也就呈现出多层次的丰富意蕴, 读者在对作品进行理解时,由于受各自世界观、人生观、时代背景、文化素养等因素的影响, 也往往容易出现分歧。正如接受美学创始人姚斯在《走向接受美学》中说的一样:“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个时代的每一读者提供同样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本文从词的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22]但是,就算“一切阅读都是误读”,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23]我们在读《离骚》时也应该注意到文本本身的规定性,既不能忽略《离骚》中“香草美人”这些象征意象的特征,也不能脱离文本实际做不切实际的臆断和穿凿附会的解释,不然,即使不至于因为“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而招来杀身之祸,也会闹出“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的笑话。如果以鲁迅先生“三顾及”的原则来检验上述三类说法,我认为第一类说法过于局限于将“求女”喻指为求某人或某类人,从完全写实的角度去理解、臆测,忽略了诗歌浪漫主义手法的特征;第三类说法则完全将文本与作者、时代完全割离,专就诗论诗,这两类都存在较大的缺陷。而第二类说法则较为通脱,既顾及到作者、时代,也符合作品实际。简要论述如下:
第一,从屈原的生平、思想和创作背景来看,《离骚》“求女”不可能是求贤臣、贤后,更不可能是描写所谓的同性之恋。据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曾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靳尚诬陷屈原,怀王于是“怒而疏屈平”。关于《离骚》的创作时间,司马迁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24]屈原在遭到怀王疏远后,离开郢都,到了汉北,但仍然不能忘怀君国故都。创作于这个时期的作品还有《九章》中的《抽思》、《思美人》等。在已被怀王的疏远的情况下,屈原“己且有君门万里之叹, 何所皇皇以求士为急?”[10]即使真能找到一两个能够符合自己理想的贤臣,他又怎能推荐于怀王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屈原也不可能有权利为怀王求贤妃,更不可能在楚怀王将要立的后中寻找自己的代表以通君侧了。至于说他“与楚王有感情上的暧昧关系,由于遭到他人的妒忌,进而被谗,以致失宠于楚王,于是产生痛苦、焦虑及被弃感。”[20]这恐怕有哗众取宠之嫌,难以让人信服,更难于解释屈原作品中常表现出的对现实政治状况的不满。
第二,从《离骚》的表现手法上来看,“求女”不可能没有政治寄托或现实寓意。屈原在他的诗歌中“依诗取兴,引类比喻”,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创造了“香草美人”系列象征意象群,在这个意象群里,“善鸟香草”、“恶禽臭物”、“灵修美人”、“宓妃佚女”、“虬龙鸾凤”、“飘风云霓”都有一定的喻意,这一点,王逸在《离骚经序》中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些“香草美人”构成色彩斑斓的绚丽世界,虚虚实实地映射出当时的现实环境。但具体到每一个意象究竟象征什么,历代学者都有不同的认识,但大多学者皆认为香草意象作为一种独立的象征物:“一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另一方面和恶草相对,象征着政治斗争的双方” 。[25]那么,与之相类的“求女”情节,我们也不妨认为:它一方面象征着诗人对美好理想(美政)的追求,应该说也是没有问题的。香草和美人两类象征意象,不仅在《离骚》中,也在《九歌》以及《抽思》、《思美人》等作品中大量出现,刘贵华《略论<离骚>与<九歌>之关系》也认为“《离骚》与作为南楚巫鬼文化结晶的《九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存在着几组非常耀眼的共同意象,它们是求女意象、飞行意象、美人香草意象和神话意象” 。[26]关于《思美人》的旨趣,深层蕴含是对幻美的追求。这种追求的心理结构是:诗人自诩有芳草般美好的人格,这种人格是与他思念的“美人”即理想的政治方式和人生方式相沟通的。所以,那种把《离骚》“求女”理解为“求君”、“求贤臣”、“求贤后” 的说法,无疑是将其固定化,而忽略“见于言外”的意蕴的丰富性。而认为“求女”情节没有政治寄托或现实寓意,只是简单的寻求爱情,或者在“求女”情节中“体会到诗人心理深层的恋母情结”[21]的解读。那是没有读懂《离骚》中“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样的语句;也没有读懂与之相关的《湘君》、《大司命》、《抽思》、《思美人》等屈原的其他作品。
第三,从全篇主旨来看,《离骚》表现的是对高洁的人格品质和美好理想的追求,抒发的是为追求理想而与恶势力顽强不懈抗争的执着精神。《离骚》篇名的意义,司马迁解释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解为遭忧,王逸解为别愁。《离骚》全诗可分为前后两部分。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屈原叙述了自己的家世、出生和自幼的抱负;描写了他在政治上的遭遇和遭受迫害以后的心情,表现了他坚持理想、至死不屈的执着追求,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坚贞高洁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从芰荷、芙蓉这些香草和冠、佩这些装饰中,我们可以看到的屈原奋发向上、遗世独立的人格。从“女须之婵缓兮”到篇末的后半篇则借助神话形式和“求女”情节,展示了他对美好理想(美政)追求和对未来前途的探索,分别写了“女媭”劝诫、上下求索(天界“叩阍”和地上“求女”)、 转请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三层感情波折。“远逝”一段文字,场景描写十分壮丽:“前望舒使先驱兮,後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望舒、飞廉、凤凰等神圣的形象,与前一部分芰荷、芙蓉等芬芳的形象一样,都是屈原形象的折射。而接下来的上下求索一节,不管是到天界“叩阍”,还是降临到地上“求女”,实际上都象征着屈原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在现实中,屈原受到佞臣的谗言和怀王的排斥,处于绝境之中,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屈原开始了上下求索的历程,一次次追求的失败(帝阍拒绝为他通报,那些神话和历史传说中的美女,或“无礼”而“骄傲”,或无媒以相通),是屈原现实遭遇的投影,但在绝望中,他仍然孜孜不倦的追求自己的理想。没有出路,又舍不得离开旧乡故土,最后只能决心一死以殉自己的理想——“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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