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昂扬赞南荒
——论刘禹锡贬谪四州时的诗歌创作

2014-03-31 07:12
关键词:夔州连州刘禹锡

来 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河洛文化】

豪迈、昂扬赞南荒
——论刘禹锡贬谪四州时的诗歌创作

来 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刘禹锡一生仕途坎坷,先后被贬朗、连、夔、和四州达23年之久。这些中唐时的南方荒远之地,在刘禹锡的笔触下,展现出了新鲜、可爱的一面。这一时期刘禹锡的文学创作,具有相当的文学价值。尤其是刘禹锡对民间文学的学习,取得了重要的成就。

刘禹锡;南荒;民歌;竹枝词

刘禹锡所处的时代,唐王朝经历了八年“安史之乱”后元气大伤,不复盛唐繁荣气象,代之而起的是藩镇割据,宦官势力壮大,阶级矛盾尖锐……唐顺宗时,以王叔文为代表的有识之士为了维护本阶级的利益和唐王朝的长治久安,在皇帝的支持下发动了一场政治革新运动——“永贞革新”,可惜只进行了一百余天,就在宦官和藩镇的联合进攻下告终。王叔文被杀,刘禹锡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事件。

从此,刘禹锡开始了长达23年的贬谪流徙生活。他先后被贬朗州、连州(今广东连县)、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中唐时这些地方都是远离政治经济腹地的南方荒远之州。朗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1]5129当时只是一个下州,管辖武陵和龙阳两县,地处西南僻远之地,生产落后。连州位于广东西北部的五岭南麓,在粤湘桂三省交界处。岭南高温多湿,雷霆、飓风等让很多北方人都感到惊恐。夔州“在京师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至东都二千一百七十五里”,[2]1555位于长江三峡上游,地处西南边荒。和州,据《旧唐书·地理三》记载,“户五千七百三十,口三万三千四百一”,“在京师东南二千六百八十三里”,[2]1574地处皖东,也远离京都长安。

瘴疠之地、巴山楚水,这些让唐朝朝官想想都不寒而栗的南荒之地,刘禹锡却从中看到了新鲜的风俗、可爱的边民、美丽的景致。在他的笔下,这些南荒之地不再是恐惧和悲凉的化身,而是具有别样风景的动人山水,这与他乐观豪迈、昂扬奋进的心态密不可分。在贬谪打击和“量移”无望的煎熬下,刘禹锡仍能平心静气地欣赏南荒之地、南荒之民和南荒之文学,其心胸何其豁达!

一、“诗豪”眼中的朗州与连州

因白居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之言,刘禹锡获得了“诗豪”美称。然而,诗豪不可能时时豪情满怀、昂扬高举,也有苦闷、忧愁的时候。刘禹锡初贬朗州司马时,愁苦情绪萦绕挥之不去。朗州“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2]4210人口只有四万多,生产力水平很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夏朗州大水成灾,刘禹锡到达时虽然水已退去,但景象仍很凄凉。中唐时的司马多用来安置被贬官员,下州司马从六品下阶,不仅没有实权,还要受州府长官盘勘。在这种情况下,刘禹锡既要忍受被排挤、打击的痛苦,又没机会有所作为。并且楚地上空似乎总弥漫着淡淡的哀愁,屈原沉江让人痛心,楚国灭亡叫人惋惜,昭君出塞令人伤怀……由此可以想见刘禹锡贬官朗州时精神上有多么苦闷。所以,他这一时期所写的朗州也充满了忧愁和荒凉。如他登武陵城楼时所写的《楚望赋》中有言:“时时北风,振槁扬埃。萧条边声,与雁俱来。”“高莫高兮九阍,远莫远兮故园。”[3]8

然而,朗州时的刘禹锡也没有愧对“诗豪”的称誉。他没有一直沉湎于愁苦之中难以自拔,而能以乐观向上的精神排除苦闷。如《砥石赋》:“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3]4他把自己遭贬的不幸,看作像宝刀蒙垢一样,只要经过重新磨砺,还是会锋利依然。人们耳熟能详的《秋词二首》也写于这一时期。面对南荒之地的秋景,他描写的不是清冷肃杀,而是万里晴空、莹洁的白鹤、明山、净水还有红叶: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千百年来,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4]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5]再到欧阳修的“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6]人们都为秋天的荒凉萧瑟而悲伤。在刘禹锡的笔下,秋天有着比“春朝”更美的景致,飞翔的仙鹤、爽朗的晴空,还有明净的山水、红黄的树木,无不牵动着诗人的豪情。这南荒之地的秋景,他觉得美丽、可爱,高楼之上的清气、直上碧空的白鹤,把诗人的豪情也带到了九霄之上。他笔下的秋天,是明朗的、昂扬的。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刘禹锡终于奉召回京,但不久便因赋《元和十年,自朗州奉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讽刺了新贵,导致“当路者不喜,出为播州刺史”。[1]5129播州即今贵州遵义地区,唐时也属下州,州民总共不足五百户,《旧唐书》说“播州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2]4211在御史中丞裴度的帮助下,唐宪宗才改授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连州在五岭南麓,喀斯特地貌和石灰岩地带发达,雨水河流较多,雨水日积月累地侵蚀溶岩,因此随处有奇山怪石。刘禹锡在连州的五年期间,用大量诗文记录下了当地的新奇和美丽。与初贬朗州时的苦闷不同,刘禹锡元和十年到连州后,对连州的印象还好。他的《连州刺史厅壁记》对岭南山水充满了欣赏和赞美:“林富桂桧,土宜陶旊,故侯居以壮闻。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3]108他不止一次对友人表示:“它年买山处,似此则隳官。”[3]398一向被中原人视为畏途的地方,在刘禹锡心中竟是隐居的好地方!他还对那些在岭南“或久于其治,功利存乎人民;或不之厥官,翘颙载于歌谣”的郡守功臣,表露了敬仰之情。

连州历史上是一个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刘禹锡与当地的莫徭族(即瑶族)相处得很好。他的笔下,这些岭南的少数民族人民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坚毅的精神。他的《莫徭歌》描述了莫徭族人民的生产活动、生活方式和婚姻状况,热情地歌颂了他们在艰苦条件下顽强生活的坚强品质。《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诗:“海天杀气薄,蛮军步伍嚣。林红叶尽变,原黑草初烧。围合繁钲息,禽兴大旆摇。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3]321这首诗以热烈的语调和巨大的兴趣描述了莫徭族猎民的狩猎活动,他们经验丰富,彪悍敏捷,使用了弓箭、罗网、猛犬、猎鹰等各种工具,并且齐心协力、懂得配合,佩服和赞扬的感情洋溢在字里行间。由于封建社会大汉族主义的偏见,瑶民生产落后、生活贫困,常常受到汉人统治者的歧视和压迫,“中唐时期,岭南少数民族不堪唐朝官吏的压迫。曾多次举行反抗”。[7]刘禹锡却能深入瑶区,主动参与到瑶民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中,写下了一首又一首赞扬莫徭族人民的诗歌。“刘禹锡这位连州刺史对于被历代封建统治者诬蔑为南蛮鴂舌之人的莫徭族深为关心了解,而不是歧视的态度。”[8]

中唐时,韩愈和柳宗元也同样被贬到过南荒边远之地。在他们的笔下,南方荒州呈现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韩愈一生两度被贬岭南,第一次是因关东大旱时向德宗上《论天旱人饥状》,戳穿了京兆尹李实瞒报灾情的谎言,结果得罪权臣被贬到广东阳山做县令。第二次,韩愈因谏迎佛骨写了措辞尖锐的《论佛骨表》,唐宪宗一怒之下将其贬到潮州(今广东潮安)。韩愈被贬潮州后,一种很突出的情感便是害怕死于瘴疠之地,从贬谪之初《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的“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9]98一直到他离开潮州量移袁州时,还直接表示“惧以谴死,且虞海山之波雾瘴毒为灾,以殒其命”。[9]232因为对岭南的巨大恐惧,他刚到潮州不久就写了《潮州刺史谢上表》,表明自己“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9]336宋黄震对韩愈的这一作为也有所批评:“《潮州谢表》称颂功德之不暇……而公也汲汲乎苟全性命,良可悲矣夫!”[10]韩愈对岭南的恐惧与他对岭南的认识有很大关系。韩愈这一时期的作品很多都是对岭南山水表示一定程度的赞美之后,即着笔写它令人惊恐的一面。如《答张(署)十一功曹》中:“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筼筜竟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9]17这几句对流放之地的山水之美作了描绘,然而后句中的“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表露了对岭南的害怕。《县斋读书》、《永贞行》和《忆昨行和张十一》等不少诗歌,都表现出对岭南山水风土的惊恐。韩愈所描写的南荒之地,充满了令人恐惧的东西,让人望而生畏,而不像刘禹锡所写的那样因新奇而可爱,因美丽而让人乐于欣赏。韩愈的这种态度与刘禹锡初贬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宗元也是中唐时被贬南荒的失意之人。在刘禹锡被贬连州的同时,柳宗元被贬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他在柳州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11]柳宗元把岭南的奇峰峻岭比作穿肠的利剑,充满了忧郁的哀愁,就像之前贬谪永州(今湖南零陵)时一样,南方荒远之地的山水总带给他无限的感伤。永州八记》里的风景虽然美丽怡人,但处处透着凄清、冷峭的寒意。他偶尔也会表露出对谪居山水田园生活的留恋,如《与李翰林建书》中表示自己甘心娶老农女为妻,《与萧翰林俛书》中想买土一廛为耕氓,但由于对抱负的执着,往往才志不得施展的忧郁代替了那点留恋。柳宗元笔下的南荒之地更多的是感伤、忧郁、哀愁的化身,少了刘禹锡所描写的明丽和开朗。

二、西南蛮野的别样明朗视角

元和十四年,刘禹锡近九十岁的老母去世,他卸任奉柩回洛阳原籍守丧。服除后,唐穆宗任命他为夔州刺史。

夔州地处西南,“在春秋为子国,楚并为楚九县之一”,[3]107是“巴山楚水凄凉地”。[3]421它原是下州,中唐时地位稍有上升,属巴蜀文化圈。刘禹锡赴夔州途中的《松滋渡望峡中》云:“渡头轻雨洒寒梅,云际溶溶雪水来。梦渚草长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十二碧峰何处所,永安宫外是荒台。”[3]305诗中描写了春寒料峭中的梅花,云梦泽州渚的春草,三峡的猿声,永安宫的荒台,联想起白起攻郢都、烧夷陵黑灰化成的黑土,从中可以看出西南边州的荒凉与清苦。刘禹锡赴夔州之前,白居易也被贬巴渝之地,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杀,武当场身死,裴受重伤。对于这样的大事,掌权的宦官和旧官僚却不及时处理,白居易气愤之极上书力主严缉凶手以肃法纪,掌权者反说他抢在谏官前议论朝政是僭越行为,再贬他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三年后因好友崔群帮助升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白居易被贬西南蛮荒时期,也留下了不少反映当地山川景物和民俗风情的诗文。同是西南巴渝之地,而两人笔下呈现的景致却大为不同。

刘禹锡笔下西南的山川名胜处处散发着壮丽、散发着秀美。《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写夔州第一印象,刚到夔州的刘禹锡在心中形成的画面是雄奇和壮丽:“天外巴子国,白头山帝城。波清蜀栜尽,云散楚台倾。迅濑下哮吼,两岸势争衡。阴风鬼神过,暴雨蛟龙生。”[3]417诗中描写了夔州山川的雄奇险峭,守卫军队的威严整肃,苍茫的暮色中,四面群山巍峨矗立。白居易《自江州至忠州》诗中所描写的却是:“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敢望见交亲?喜逢似人者。”[12]209白居易的笔下,西南这片土地就是穷山恶水,而满山遍野的土著巴人,也像一群惊视的猿猴,根本就不“似人者”。他被贬巴渝时期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对南荒之地的厌恶和鄙视。

夔州多胜景。刘禹锡在夔州留下了不少歌咏名胜古迹的作品。在游览巫山神女庙的奇景时,他写下了《巫山神女庙》诗:

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

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

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诗人仰望巫山十二峰,座座郁郁葱葱、秀美无比,亭亭的“神女”石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消散的晨雾似神女拉开了罗帐,凋谢的山花似神女卸下的残妆。清脆的环佩之音,扑鼻的神女之香……诗人沉浸在想象中,为神女而心醉,也为西南这秀美的景致而神迷。

刘禹锡从巴渝之地的胜景中还获得了对历史兴衰、人生真谛的思考。如《蜀先主庙》:

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这首诗借古讽今,蕴含了多少耐人寻味的理趣!夔州在三国时属蜀国,先主刘备是刘禹锡非常推崇的英雄。“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颂扬刘备的英雄气概千百年不会泯灭,“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刘备教子无方,以致死后不久辛苦创下的基业就拱手让人。这首诗指斥历史上的刘禅,总结治国平天下的经验教训,也给中唐的统治者敲响了警钟。这类诗还有《观八阵图》,赞美诸葛亮的智慧,也表示出愿意效法诸葛亮的情怀,虽居西南偏远之地仍要积极进取!这些僻远之州的山川名胜,在刘禹锡笔下并不是蛮荒的令人畏惧的穷乡僻壤,而是或壮丽或秀美的可爱山水,是能带给人思索和启迪的独特存在!

《浪淘沙词九首》是一组反映民风民俗的诗,其中第五首描写了春日里妇女在江边濯锦的画面:“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3]362濯锦江在今成都市郊。从中可以看出,刘禹锡对这西南荒州的女郎充满了赞美,江水中漂洗着的“鸳鸯锦”,可以和倒映在水中的绚烂晚霞相媲美!在两岸鲜花的映衬下,边荒之人劳动的美丽和智慧跃然纸上。相比之下,白居易对巴渝之地的人就要鄙视得多。他《初到忠州赠李六》诗云:“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荒芜只抵村。”[12]378在他眼中,忠州衙吏呆板笨拙像山野中的笨鹿一般,忠州的人也像野猴子一样不知文明为何物。白居易描绘的西南巴地的民风是蛮野和落后的原始,与他这个来自中原繁荣之地的人格格不入!

当时巴渝之人种地采用的还是刀耕火种的办法,刘禹锡的《畬田行》反映了这种习俗:

何处好畬田,团团缦山腹。

钻龟得雨卦,上山烧卧木。

惊麏走且顾,群雉声咿喔。

红焰远成霞,轻煤飞入郭。

风引上高岑,猎猎度青林。

青林望靡靡,赤光低复起。

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夜色不见山,孤明星汉间。

如星复如月,俱逐晓风灭。

本从敲石光,遂至烘天热。

下种暖灰中,乘阳拆牙孽。

苍苍一雨后,苕颖如云发。

巴人拱手吟,耕耨不关心。

由来得地势,径寸有余金。

诗中描写了烧荒时烈烈焰火直冲天空,麏和雉都惊飞起来,夜间火光照天,景象“如星复如月,俱逐晓风灭。”作者与烧畬的农民一起通宵未眠。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虽然落后,但在很难开垦的灌木丛生的山区,也能给人们带来收获。刘禹锡历来主张因地制宜地劳作,他在《答饶州元使君书》中写道:“因时在乎善相,因俗在乎便安。”[3]124顺应天时就要善于观察,适应风俗才有利于安定。所以,刘禹锡对畬田没有丝毫的鄙视,反而对这种风俗满怀深情地赞赏。

在刘禹锡的笔下,西南荒远之地的山川名胜是壮美与秀丽交融的美景,是能教人思考的厚重之景,西南的民风民俗也处处散发着神奇与可爱的气息。

三、民歌影响下的清新乐府

《刘禹锡集》现存两卷乐府诗,是他努力学习民歌取得的重要成就。刘禹锡在被贬南荒的二十多年里,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下层,民间传唱的歌谣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就像《文心雕龙·物色》中的“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3]刘禹锡此时期的诗歌创作也得力于“江山之助”。早在贬官朗州时他就已经发现“甿谣俚音,可俪《风》什”,[3]213认为民间歌谣甚至可以和《诗经》的风诗相媲美。他不仅喜爱和欣赏民歌俚调,还认真汲取其中的营养,创作出一批集中反映南荒风土民情的诗,其中不乏艺术佳作。

在朗州时期,刘禹锡《阳山庙观赛神》、《采菱行》、《竞渡曲》等诗,以民歌特有的调子,歌唱了湘沅一带赛神会、少女采菱和赛龙舟的盛况,洋溢着欢乐轻快的气氛。《阳山庙观赛神》用民歌的风格,描绘了一幅楚人祭祀鬼神的风俗画: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

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

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

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阳山在今湖南常德县,赛神会就是在神诞之日,人们扛着仪仗扮演杂戏,敲锣打鼓地引着神出庙去周游街巷的一种活动。楚人尚巫的风俗史上有名。据《旧唐书》:“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2]4210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荆楚的风土人情,渲染了赛神会的盛况:仪仗队络绎不绝,洞箫声呜咽不断,“荆巫”装神弄鬼,“野老”悠然自得。赛神会后,人们在归途中仍然三三两两地脚踏节拍、口唱小调、随兴而舞。

《采菱行》描写了武陵人秋天采菱待客的风俗。“白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锦彩鸳翔。荡舟游女满中央,采菱不顾马上郎。”[3]342白马湖上处处都是诗情画意,秋阳灿烂,紫菱如锦,彩鸳飞翔,女郎荡舟。“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缘岸扣舷归。”晚霞映红了天空,湖上传来喧哗的笑语声,那是收获满满的少女们唱着闹着回家了。读着《采菱行》,荆楚少女的欢笑仿佛就萦绕在耳际,荆楚秀丽的湖水仿佛就在心中荡漾。

刘禹锡对民歌俚调的学习,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夔州时期的《竹枝词》。唐时的《竹枝词》和《柳枝词》,原来都是无名氏作品。它们作为民间文学“偶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14]刘禹锡《竹枝词九首》是在巴蜀民间文学中成长起来的奇葩。他在叙述创作经过时说:“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3]359从中可看出刘禹锡对南荒民歌的欣赏和喜爱。《竹枝词》原是夔州一带与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民歌,刘禹锡常看到乡村和集镇上的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联歌《竹枝》,他们不仅用短笛伴奏,还有鼓声和舞蹈相配合,非常活跃热闹。《竹枝歌》在这种活动中居于中心地位,这种民歌抒情味浓厚,多用于歌唱爱情和抒发愁绪。刘禹锡不仅爱听还学会了唱,他的11首《竹枝词》,篇篇都是佳作。其中有的描写当地女子真挚热烈的爱情,有的歌颂劳动人民的生活和风土人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首诗写纯真而深情的女子在爱情如流水般逝去时的愁怨,采用“比”“兴”手法,以山桃花瓣纷纷飘落山头和蜀江春水匆匆流过起兴,引出两个新颖贴切的比喻:男子负心就像红花易衰那样容易,而女子的痴情就像那长流不息的水。民歌中常用花儿比喻女子美艳,刘禹锡一反传统别有风致,诗中女子深沉炽烈的感情和明媚的自然景色融为一体,相映生辉。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这首诗描绘的是一幅巴东山区少数民族劳动生活的风俗画。山上桃花、李花开得层层叠叠,云间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妇女下山背水,男子拿着工具上山烧荒种田。这首诗以明快的笔调,赞美了巴东山区的人们热爱生活、辛勤劳动、质朴善良的品格。

刘禹锡在其他乐府体的诗作中也学习这些民歌,使他不少描写风土民情的乐府诗都大放异彩。在夔州他写了《纥那曲二首》、《堤上行三首》、《踏歌词四首》和《浪淘沙词九首》,甚至晚年还依然创作了向民歌学习的《杨柳枝词九首》。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这是《踏歌词四首》其一。少女们在月色笼罩的江边唱歌跳舞,等待着情郎幽会,但直到红红的朝霞已经映照绿树时,还是没有见到心上人,在清新自然、含蓄又生动的叙述中表达了一种似愁似怨、似失望又似期待的复杂情绪。

刘禹锡向民歌俚调学习,开辟了一条文人诗和民歌相结合的新路。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说:“《竹枝》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大抵以风趣为主,与绝句迥别。”[15]《竹枝词》题材广阔,可泛咏风土,因此地方色彩浓厚。从艺术技巧上看,刘禹锡这些小诗,不同于一般的七言绝句,它们不重雕琢,清新自然,也成功地运用民歌的复唱手法不使人感到重复、呆板。如《浪淘沙词九首》首首不离“沙”字,但自然、新鲜;还有许多民歌常用的叠词、谐音双关手法,如“年年”、“苍苍”,“无晴(情)”、“有晴(情)”;也有当地俚俗的语言,如“侬”、“个里”、“懊恼”,既活泼又生动形象。刘禹锡把民歌特有的清新刚健的语言和悠扬宛转的音节吸收进诗歌创作,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刘禹锡的一生与南荒之地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刚被贬时,也不免只看到南荒令人愁苦的一面,但他很快便能跳出漩涡。在这些牵绊了他三分之一生命的僻远荒州所创作的诗文中,南荒之地不像韩愈描写的那样令人惊恐,也不像柳宗元感受的那样忧郁凄凉,更不像白居易笔下的穷山恶水。南荒之地在刘禹锡的笔下呈现出了不一般的景象:新鲜的风土民情,美丽的雄山秀水,可爱的边地人民,明朗的民歌俚调……刘禹锡这位“诗豪”就这样以豪迈乐观、积极昂扬的笔触行走在南荒之地的山水间,给人们留下了一幅幅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画面。

[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刘禹锡.刘禹锡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马茂元.楚辞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71.

[5]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文学出版社,1979:301.

[6]陈新,杜维沫.欧阳修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98.

[7]吴汝煜.刘禹锡传论[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93.

[8]卞孝萱,卞敏.刘禹锡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78.

[9]韩愈.韩愈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0]吴文治.韩愈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3:559.

[11]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1146.

[12]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3]刘勰.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430.

[14]鲁迅.且介亭杂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89.

[15]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849.

Praises for the Southern Desolated Lands——On PoemsWritten by Liu Yuxi Relegated to Four States

LAIM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3,China)

Liu Yuxi experienced ups and downs in his official career,and he was relegated to the four states named Lang,Lian,Kuiand He respectively for23 years.However,his poems showed us a charming picture of these southern desolated lands in themiddle Tang Dynasty.Hisworks during this period are of a great literature value.Especially,he achieved a great accomplishment in study of folk literature.

Liu Yuxi;southern desolated lands;folk song;Zhuzhi Ci

I207.22

:A

:1672-3910(2014)01-0005-06

2013-10-25

来梅(1989-),女,江苏泗阳人,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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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夔州诗与三峡文化关系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