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立场 矛盾的态度
——从《荒人手记》看朱天文的价值立场

2014-03-31 03:19:23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酷儿手记天文

曾 晨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 阴阳界限的模糊

男权世界向来性别分明,建立二元对立的模式——男/女,阴/阳。其实在人的生命之初,男女的区别只是在生理上,而心理上可能并无差别。男与女的分别更多的是社会话语权的规定,是后天的约束将女性定格成男性的附属。20世纪90年代台湾同性恋思想解严之初,大量关于同性之间爱恋的文学作品出现在台湾文坛,使人们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荒人手记》中指代男同性恋者称他们为gay,或称为queer, 即“酷儿”,邱妙津的《鳄鱼手记》对女同志另有称呼——“拉子”或者“鳄鱼”。读者从这些形形色色的称号中就可以看出人们对于同性恋的误解与歧视,潜意识里将他们视为异类。朱天文称同性恋者为“荒人”是因为他们被中心主流所排斥,在社会生存中得不到一席之地,有流浪放逐的悲凄之感。男人作为社会角色的强者,他们之间的爱恋尚且得不到大众的认可,更何况女性呢?女性作为“荒人”中的“荒人”“边缘”中的“边缘”,她们的呐喊声就更加微弱了。朱天文作为一名女性作家,面对女作家写女同性恋小说的禁忌与无奈,另辟蹊径,在《荒人手记》中以极其阴柔的男角设置,暗喻女同性恋的生存状况。朱天文自己曾表示:“以小韶这样一个年老色衰,而又屡屡为情欲所困扰的男子为小说创作的对象,其目的是探讨女性的情色问题”,从她在小说中的阴性写作就可以看出。阴性写作有别于阳性写作,它沉溺于感官世界,例如,在《荒人手记》中男性主角小韶具有男体肉体却有着女性般细腻的心思,他沉醉于对男性身躯的观察之中。正是因为女性视角与男同性恋的独特组合,朱天文才会将主人公设计为具有“雌雄同体”的特征,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男性的霸道,却常常流露出女性的阴柔,甚至是善妒。在小韶的喃喃自语式的心灵独白展现了对性别确定的怀疑,“被凝视的阴性,与被凝视的阳性,并存于我们身上”;“我剖视自己,是一朵阴性的灵魂装在阳性身躯里”;“我们的阴性气质,爱实感,爱体格,爱色相”;“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后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于是性也不必有性别之异”,其实这正是朱天文借小韶的嘴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除了内心剖析,朱天文还通过小韶对身体的崇拜进一步表现其具有的女性特征。“好像,我们都有一个雌雄同体的灵魂。被看,被取悦,好难取悦的,神秘莫测的阴性体”,“雌雄同体”是朱天文矛盾写作的一部分。朱天文借小韶与阿尧、小韶与杰、小韶与永桔的三段爱情故事,借一个40多岁形体枯槁的男性酷儿的悲情述说,展现了男性不再以生理特征确认自身性别并获取身份的归属感。既然性别区分都不重要了,同性之间的爱恋就不足为怪,那么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恶语相向?朱天文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异性恋趾高气昂的理由——他们是繁育的象征,他们据此排除异类。但是,《荒人手记》中的性别模糊不分男女则显现出朱天文对于主流中心语言的反抗,男/女二元划分再也不是永恒的真理,人们有权选择是否生儿育女,同志之间的爱慕再也不是罪恶的源泉。在这里,性别被模糊,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自由爱恋还有什么合理与不合理之分,有什么妖魔与正常之别,这正是朱天文的矛盾写作对思想保守攻击的独到之处。

二 灵与肉的摇摆

酷儿们在社会中处于边缘,对外是社会的放逐,在内是心灵的无所依靠。酷儿们在耽美的自恋与自残中独自舔舐孤独的滋味,他们渴望情感的支撑、身体的温暖。但是对于灵与肉的关系,人物的选择却是不同的。阿尧作为同志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在冲破同性情欲桎梏时他采取的方式是与许多不同的男性发生性关系。他用这种激烈的、疯狂的行为艺术解构异性恋的主体地位,要求解除肉体欢愉的束缚,揭开忠贞面孔下男性霸权的真面目。阿尧即使到了中年仍然沉溺于这样的肉体游戏,乐此不疲,最终复杂的关系中得了艾滋,失去了生命。朱天文在小说中明显赞同阿尧敢于和权威抗衡的精神,尊重情欲的存在,并且肯定了身体的美妙,从她封阿尧为“战将”可以看出她的立场。正如酷儿的宣言:“我是酷儿,我在边缘与主流之间游移;我拒绝任何既有的分类,我不要你的认可,别在我的面前,我们酷儿自然会站在你面前”。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她的顾虑,即对男权话语、异性恋的屈服,对肉体开放的隐秘反对。小韶,阿尧的好朋友,在小说中已经对阿尧表现出不赞同,他反映了一些同性恋的矛盾心理、彷徨心态。“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么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键不乱,仰叹浩瀚法则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小韶的担忧与迷茫,找不到精神家园的焦虑感,是每个同性恋都有的感受。阿尧的激进是在战斗状态,在内心深处他恐怕也会产生原罪感,不然阿尧也不会伤害妈妈的心,因为亲人之间不需要秘密。还有,小韶对杰另有伴侣的妒忌,希望与永桔长相厮守的情感,不正是异性恋忠贞的潜意识的反映吗,主流中心要求的对欲望的压抑吗?“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他曾从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个人让他想念着,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稳固的二人关系有利于消除性生活混乱带来内心的空虚感。同性恋往往陷入这样一个迷局,身体越是快乐,心灵越是苦痛,灵与肉的撕裂感留给“荒人”深深的罪恶与虚无。

灵与肉的摇摆,也显示出朱天文在《荒人手记》中的矛盾的态度。反抗,到底用什么反抗,用肉体解禁乱交式的做爱消解中心的权威是行不通的。因为,正如小韶所说“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的”。朱天文肯定情欲表面,却在内心深处强调着“禁欲”的重要性。滥交报复的不是背叛,而是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朱天文在小说中表现了对同性恋情欲的忧虑感,这也是她不自觉向中心靠拢的现象。不过,朱天文的矛盾态度反映了酷儿们尴尬的处境,他们想用身体宣泄灵魂的焦虑,想用身体宣告他们的身份,却因此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朱天文利用灵肉矛盾的激烈性引起人们对于同性恋身心健康的关注是极其理性的。

三 边缘与中心的冲突

朱天文写《荒人手记》的目的就是想让游离于中心之外的“荒人”回归到大众的视野之中,使“荒人”重新找到心灵的故乡,不要再做他乡无根的浮萍。但是,引起大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中的独特个体在社会中应该怎样自居,他们的生存状况是否能够经受住流言的压力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朱天文在《荒人手记》中对这个问题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由阿尧为代表的战将派,他们始终相信社会是前进的,社会会接受他们;一种是由小韶、永桔为代表的沉默派,他们隐藏在人群中,心里挣扎着、煎熬着,甚至希望结婚改变自己。世界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说不上谁对谁错。阿尧的一生都勇敢地活在大家的注视之中,对于亲人也从不遮遮掩掩,他是同志运动的领导者、灵魂者。阿尧对于生命的态度勇气可嘉,但是他的消逝却披上了一层悲凄的迷雾。“贴纸上印着各式符号跟标语,沉默等于死亡,无知亦即恐惧,act up,fightback,fight AIDS”,但是,这些阿尧熟知并倡导的话语不是对他的死亡的一种反讽吗?因为,阿尧就是乱交得艾滋病死去的。阿尧的结局应该说是朱天文刻意安排的,缺乏边缘反抗中心道路的勇气以及丧失反抗诱惑、孤独所需要的意志力都是运动失败的原因。

小韶是另一种极端,小韶不关心群体生存,他沉溺于自己内心的世界,他为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迷茫、恐慌,甚至一度想要逃离。当爱人杰背叛他时,他想追求友人蓓蓓让自己走上正常的道路。“我们的性向在当初,已把我们带离了,岂止无祖国,违规者,游移性,非社会化,叛教徒,我们恐怕也是无祖父”,小韶内心的独白已经揭露了他的自卑心理,他没有根,找不到起点也到达不了终点,只有在他乡的漂流游荡。到最后,看着曾经的爱人、友人,一个个被死亡的河水淹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时间的长河中苟延残喘。他的心里会不断缅怀巴哈的音乐世界以及李维史陀的黄金结构,那正是对于自我/他者关系的稳定的渴望。阿尧的命运不圆满,那么小韶就是同志的典范了吗?恐怕小韶也是残缺的,几段欢爱之后依旧一个人,年老色衰,可能再找一个已是不可能的事,更有“费多”小儿、洁癖症候群等新潮思想让他更觉时代再无他的一席之地。

朱天文对于小韶、阿尧的残忍是不是暗喻着对于中心思想的认同,恐怕也不尽然。朱天文这样矛盾、摇摆的态度,显示了她对台湾精神领域丧失的失望,对都市生活颓废的控诉。面对这样的一个社会,救赎的出路到底在哪,谁能解答这个问题。朱天文表面上写的是情爱的冲突,其实也在追问精神家园的去处,在小说中对阿尧妈妈的尊重,缅怀了日本的乡愁文化。但是,无论“荒人”处于怎样的边缘,无论中心有着怎样的霸权,人都应面对自己,正如“荒人”小韶那样诚实地面对自我,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样就是一种反抗,无声胜有声的战斗。“荒人”在小说的最后依旧等待着希望,缅怀着同志的情谊,代表着中心的消解永不会打倒灵魂的重量,朱天文没有指明出路,但是她指明了方向。

四 总结

《荒人手记》是朱天文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的成功之处不仅仅是描绘了同性恋的生活,更揭示了他们不为人知辛酸挣扎的心路历程。正如朱天文在小说中的矛盾立场一样,同性恋在屈服与反抗之间一直犹豫不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荒人”幸福之路最终一定是直面自己内心的感受,面对真实的自己。正如,许多酷儿所说的那样,“我并没有伤害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对于弱势群体希望我们可以公正地看待他们,这个恐怕也是《荒人手记》的初衷吧。

[1]郑国庆.《荒人手记》与朱天文的警世寓言[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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