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锦莲
社会场大于算度场
——论教师被算度的有限性及其逃逸空间
●宗锦莲
当今社会,算度虽然成为社会场域的基本逻辑,但并非唯一。由于社会场大于算度场,算度仍有无能为力之处。在“差序格局中的人情规则”、“对抗算度结论的意见气候”及“理性难以独白”等三方面因素的影响下,算度的有限性暴露无疑,同时也为饱受算度控制的教师在算度中的逃逸腾出了可能的空间。
社会场;算度场;教师;有限性
在工具价值高昂、效率至上的当今社会,“算度”——作为一种通过精细化的手段、精确化的形式对人的行动及价值进行有关分数式的测量与评估,从而将人分门别类的现代技术——势如破竹地袭来,令众多社会场域纷纷沦陷。而教师作为“算度中人”自然在劫难逃,在各种职称评审、绩效考核与考试竞赛中,教师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饱尝不自由与无权力的痛苦。然而,算度当真可以如此为所欲为吗?事实是,在算度之外,在社会之中,仍有一块“百慕大”式的区域,可以让算度摇摇欲坠。社会场与算度场并非完全重合,即便掌权者再怎么渴望,算度都无法成为社会场域中的唯一逻辑。算度的有限性从中暴露了出来,同时也为教师在算度中的逃逸腾出了可能的空间。
费孝通先生对中国社会的审视最突出的贡献是提出了一个极富想象力又极为准确的概念,即“差序格局”。它相对于西方的“团体格局”,揭示出了中国所特有的社会结构与行动逻辑。虽然“差序格局”更多地是在描绘那时的中国乡土社会,但直到今天——城市化的持续推进,现代化的高歌猛进——由“差序格局”所内含的文化惯习依旧没有在当代中国人的血脉中消失掉。不仅如此,这种力量还强大到足以抵抗现代性的侵袭,消解掉看起来不可忤逆的所谓规则、制度与“必须执行”。
费先生用一个极为简单的例子来解释“差序格局”:一颗石子抛入河中泛起涟漪,石子落水的地方便是自己。由石子引起的一层一层向外推开的波浪就是人之亲疏有别的关系。离得越近的波浪与自己的关系越紧密,越往外则越松散。而抛入河中的何止是一颗石子,不同的石子泛起波纹相互交错所形成的关系网络便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内在结构。它突出地彰显了熟人社会的特征,人们将人情往来作为自己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在人情面前,一切客观的标准都有可能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于是,标榜为客观标准与严肃原则的算度所可能遭遇的“滑铁卢”便也在所难免的。
(一)中国式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在西方的语境中,与自由、个性、英雄主义紧密相关,而在中国,却鲜少有如此这般的意含。中国的“个人主义”与之大相径庭,它依赖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是以自己为核心的对熟人与陌生人、对非常熟与比较熟,非常陌生与比较陌生的其他人的区别式对待。本质上,它还是一种关系主义,或可称作为“中国式个人主义”。由此,可以推导出中国人判断轻重缓急的基本次序,那就是先“己”后“人”,先“亲己之熟人”后“疏己之陌生人”,演化为一套对人不对事的双重标准。在双重标准的干预下,算度极易陷入混乱之中,而掌权者的中国式个人主义倾向在算度中也常常能够找到一些明显的印迹。因为,在这种社会中,一切普遍的标准并不发生作用,一定要问清了,对象是谁,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之后,才能决定拿出什么标准来。[1]
这样的例子在教师被算度的现实中俯拾皆是:位高权重的德育副校长抢夺尽可能多的分值到德育绩效考核中,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保全与其同一战线的自己人的足够利益;语数外的主科教师诟病音体美的副科教师投入不多却回报过高,团结一致进行抗争;教师容忍甚至放纵自己以及同仁的积极潜规则,但却对竞争者的暗箱操作嗤之以鼻。即便是同一件事,人们也易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以及相匹配的行动方式。在面对中国式个人主义时,算度无所适从,所谓的客观标准一碰到熟人关系网络便显得皮软无力。算度大幅度地被主观情感所改造,慢慢地滑落到随人之意志,尤其是掌权者意志的深渊中。尽管如此,算度的威严面目却未受损伤,这得益于掌权者的霸道维护以及熟人们心知肚明的悉心呵护。
除了熟人群体“两套标准”的介入所激发的趋利性行为外,中国式个人主义还使得对他人的评价不再纯粹地依靠算度,而自觉不自觉地形成撇开算度而存在的他者印象。在熟人社会里,尤其是以亲缘为基础的关系网络中,由算度对某人所判定的得分与等级并不必然构成这个网络中的他者识别。很多时候,算度结果被丢弃到忽略不计的位置。家庭是最好的抵抗算度压迫的地方,作为教师的妻子与母亲,无论在学校得到多少考核分,处于哪个等级区间,都不影响她在丈夫与孩子心目中的形象。这样,对熟人的认识从算度之外又伸出了另一个连接器,甚至在后者中所展示出来的行动者才是真正的他自己,这是算度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攻陷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自然地生长着一种与算度不相贴粘的另一套去理性、去逻辑、去缘由的认识体系,更存活着算度难以容忍的更灵动的生命。在此意义上,算度被常常吹捧着的“无限”露出了马脚。
(二)基于关系的认知
教师对自我的认识与判定,其所参照的并不完全是算度以及算度所带来的一系列符号化给予。教师有其虔诚信奉的一套考评系统,存在于以己为中心的人际网络中,“攸关他人”的观点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对教师最权威的承认。而这样一种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他人依赖对算度的权威性与无限性也带来了挑战。
教师关系圈的构成并不如西方“团体格局”中的火柴束一样,是一个独立的、平等的,各自有条不紊地发挥着作用的有机体,而有着清晰的亲疏贵贱之分。这种分别是社会等级结构的根源所在,在表现形式上与制度分层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沟连。教师周围环绕着一道道远近不同的关系圈,构成教师小差序格局中的等级差异。差序就表示有轻有重,有近有远,有亲有疏,有高有低,各个层次之间的重要性是不同的,各层次是不具有平等地位的。[2]这个等级系统才是教师真正赖以生存的依靠,等级越高,其意见越重要。高等级权威所进行的检阅在教师心目中的份量举足轻重,更是算度的外在强加所无法比拟的。
算度者,包括制定算度规则的抽象人以及执行算度行动的具体人,大多都游走在教师关系圈的外围。他们很少能够挤入教师切己的上游等级,更很少会成为教师内心的敬仰。他们只是制度权威的代表,以制度的名义行使控制的权利,虽然可以瞬间见效,造就一派全民臣服的景象,但终究难以触及教师内心深处。表面的平静是教师伪饰的面具,内在的激荡才是真相,而这却常常不为算度者所察觉。
就如“中国官僚的特征,效忠的对象不是国家,不是领袖,而是效忠于给他官做的人”一样,教师所效忠的是能给予其财富、机会以及各种资本的利益攸关者。与之相比起来,算度者实在不是什么需要特别忌惮的对象,由此,算度权威在实质意义上的式微成为必然。但也需看到,算度者与利益攸关者某种程度上的相互重叠,算度与利益、权力的捆绑变本加厉,教师似乎无法在无视算度的情况下只追寻所谓的“给自己官做的人”,他们需要多方考量,找到即便不完美,但却是最优化的生存策略加以应对,甚至识时务地将算度者请上信任等级体系的顶端,以求庇护。
事实上,基于关系的认知系统与基于数字的算度系统从来都不是互不相干,在利益与权力的介入下,二者相互纠缠着作用在教师身上。但即便没有可以彻底超越算度的审判系统,但至少还有一些能够不完全被算度所掌控的空间存在,并提示我们,算度并非无所不能。
(三)利益单元
教师的小差序格局不仅单一地包含亲缘关系,还是地缘、业缘等关系的聚合体,而后者复杂得多。它包裹着利益牵扯、资本互换以及权力争夺等目的性的关系,成为教师关系圈中更为核心的部分。
本质上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目的,或者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性存在。由行动者以己为核心推出的关系网络是一个高度集中的利益单元,其共同体的紧密程度随着关系的逐步外推变得越来越薄。利益单元的存在增加了算度的复杂性,被算度施加作用的很有可能不再是教师个体,而是紧紧地团结教师个体所处的整个利益单元。对该个体所做出的算度决定将延展成为对这个单元中其他人的集体裁判,或者共同获益、或者一损俱损。
于是,教师与算度的关联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向,即从简单的个体活动变成了复杂的公共事件。这种转变所带来的直接问题是,算度者必须开始顾及算度对这一利益单元所产生的可能性后果,必须预判利益单元的大致反应,并事先做好当面对峙的预案。例如,当算度制度对班主任教师明显不公时,很可能遭到班主任教师关系共同体的抗议。当抗议超过一定限度时,会威胁算度的绝对权威,而这决不是安抚个别教师便可妥善解决的。利益单元对算度产生了巨大的压力,算度必须寻求最稳妥的策略以避免与利益单元发生正面冲突。这种基于稳妥的考量已不再是对其所标榜的所谓客观、理性与科学的遵循,而是明哲保身的妥协与让步,从这个角度来说,算度变得令人怀疑。
当然,利益单元决不是一言不发的静默者,而是积极介入的行动者。在个人利益保全与团体利益捍卫、甚至抢夺的过程中,利益单元充分地利用算度,通过彼此间的掩盖、吹捧与神化,通过对各类资本的灵活操作,致力于将算度变成利“己”的分配手段,从中谋取丰厚的利益回报。只要单元中的一人获得特权,便能够成为其他人共享最牢固的保障。算度在遏制如此的抱团取利上显然没有太多的办法。
更为复杂的是,利益单元并不十分稳定,其所牵扯的关系边界常常表现得伸缩自如,其根本原则还在于利益。利益单元是一个持续流动的构成体,而唯一不变的是作为核心的“己”之利益。通过不断地吸收与接纳更有利者,有选择地剔除更少利者与无利者。通过制造陌生人,继而消灭陌生人,在这种不停歇的优胜劣汰下,利益单元得以保持卓越的战斗力,以应对来自“他单元”的挑战。利益单元的流变性与复杂性考验着算度的应对,算度是否常常牺牲其所谓的科学性我们不敢断言,但能够确认的是,算度之于利益单元所关涉到的永远都只可能是有限的部分,而由此导向的对教师的算度认定也不可能是无限的一切。
掌权者对算度系统最为重要的一个设定就是算度结论是正确的、权威而不可动摇的,既而由算度结论所关联着的一系列奖惩也是明确的、严肃而不可侵犯的。于是,在掌权者的刻意渲染下,算度的威严形象被树立了起来,人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算度,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为“受害者”。但同时,仍有一股不小的力量暗自滋长,并时刻准备着在必要的时机还算度结论以当头棒喝。这股力量是从民间自下而上生长出来的意见气候,可能表现为个体或某一类别群体的刻板印象,也可能扩张为整个社会的公众舆论。它们时常与算度结论相左,甚至不惧怕与算度结论发生正面冲突,它们的存在让算度露出了浮夸的真面目。
(一)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是联结某个社会群体与一系列品质及行为特征的抽象的知识结构。因此,刻板印象具有作为指导整个群体乃至于群体成员的信息加工预期的功能。[3]刻板印象是一类社会类别知识的集合,是一定类别的人与某种品质的必然联结。这种联结将作为一种内隐认知长期地存在于行动者的头脑中,指挥着行动者与之相对应的自动化行动。与普通的认知与日常印象不同,刻板印象一旦形成,便表现出了过概括化与缺乏事实的特征。高度抽象的印象凝结不再需要案例的佐证,即便事实与之不符,甚至完全相反也将被自动过滤。
刻板印象成为了一种偏执的筛选机制,更倾向于接受验证性的、进一步巩固刻板印象的信息,而排斥不相一致的、可能对其产生威胁的意见。由此衍生出一种符合刻板印象需要的归因方式,用以表达泾渭分明的理解,即认为印象好者的消极行为是外力所致,印象坏者的消极行为则归于内因。将前者的积极成就认定为情理之中,而百般质疑后者的优异表现。这种归因方式是刻板印象内在的行动结构,行动者趋向于加工与刻板印象相符而非无关的信息。
在高度一致的信息表征模式下,积极信息与积极信息相整合、消极信息与消极信息相整合。越一致,行动者将越受到促进,从而极力消除不一致的威胁。当算度结论与刻板印象相遇时,算度结论被教师接受的程度取决于其与刻板印象的匹配程度。当算度结论恰巧符合教师的内隐认知,二者将得到双重地加强,算度的权威得以保存,而当算度结论与刻板印象不符时,对抗在所难免,算度的权威也将遭到质疑。
那么,刻板印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算度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刻板印象形成的过程是寻找类别匹配的过程。举例而言,欧洲人高大,亚洲人矮小;官员富有,农民贫困;特级教师优秀,普通教师平庸等。这种类别有时是自然生成,有时是主观努力,有时则是刻意地鉴别,后两者皆与算度有关。算度的意图就是区分层次、划分类别,通过算度长期累积下来的类别匹配很容易便演变成为行动者的刻板印象,并成为其固执己见的理由。
当刻板印象导源于算度时,大多数情况下二者可以相互一致,但亦有例外,即当某一次的算度结论出现异常时,冲突便发生了。如,一向名列前茅的学生落入后段,大家的第一反应是怀疑,怀疑是否哪个环节出错,而不是立马就认同其后段身份。也就是说,相较于一两次可能是意外的算度评断,刻板印象才更值得信任。由算度所造成的刻板印象成为了算度的对立面用以对抗算度,这种奇妙的反转是算度可以预知却无法预防的。
还有一种算度无法控制的情况,那就是个体出于自尊与自利的需要,对自身所属群体赋以积极特质的刻板印象。它是个体对积极自我概念的渴望,而在应对不一致的算度结论时也将表现出奋力维护所属群体积极特质的行动倾向。这种因为“自己人”效应而形成的刻板印象比由算度引起的更坚固,它不仅是长期累积的自我认知,而且还掺杂了许多为“我”及“我群”争得优胜局面的复杂考量。甚至这种刻板印象会逐渐地变异,由对“我群”过度地守卫转化为对可能不相符的算度的敌意与质疑,令算度的信任指数直线下降。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一旦算度结论与刻板印象进入交战模式,算度结论并不占优。但同时,刻板印象又并非那么地坚不可摧。当算度结论已经强大到执掌生杀大权,并毫无融通空间时,行动者即便抱持着再坚硬的刻板印象,都不得不暂时悬搁,甚至压抑不相一致的刻板印象来迎合算度的偏好,谋得可观的回报。所以,刻板印象的瓦解同样可能,即便只是形式上的妥协,也是对算度能量强有力的证明。只是,刻板印象的存在确实对算度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算度并非是毫无漏洞的全面控制。
(二)公众舆论
一开始,公众舆论是少数精英的共识,普通民众只有接受的权利,而无表达或者反抗的可能。在德国传播学家伊丽莎白·诺埃勒-诺依曼(E·Noelle-Neumann)的眼中,那是一个沉默的螺旋——当自己的观点不占优势,或者没有渠道传递的时候,人们便会保持沉默。沉默为拥有绝对话语权者增势,于是舆论就会按照强者越来越强、弱者越来越沉默的形势呈螺旋状地发展下去。
如今,公众舆论再也不是那副沉默的模样,网络时代的到来推动了公众舆论的全面爆发。个体不再因为意见无人认同,或是遭到优势群体的抨击而停下表达的步伐,躲藏在虚拟空间中的他们似乎都获得了一种平等的权利。个人意见的大爆炸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标记,各种形式的网上论坛、微博、贴吧让个人意见飞速传播,其聚集之迅猛,反响之巨大使得个人意见瞬间便能转换成为公共观点,最终凝结为一种公众舆论。公众舆论从官方意志滑向了非官方观点,其主体也从少数精英变成了普通民众。平等权利的争取与草根力量的崛起让公众舆论变成了一件正义的事情,引发了民众持续不减的狂热。一种新型的权威已经形成,而与官方相砥砺的力量也已集结。
对于公众舆论的无比强大,算度无法视而不见。现实的许多案例表明,教师通过公众舆论表达的诸多诉求都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例如对某中学绩效考核方案的讨伐致使校长下台,方案废止等,都是其所带来的连锁效应。不管公众舆论是虔诚于理性,还是出于感性的冲动,或是完全的利益考量,不管是否变化无常,满载着起哄者、人云亦云者或是搭便车者,不管是多数真理,还是多数暴政,它已然成为无往而不利的武器。
当算度方案对大多数人不利,并遭至不满时,他们很快就能够借助网络平台凝聚起来,并在彼此的相互哄托下放大自己的愤怒情绪。这股力量越强大,可招募到的同仇敌忾者将越多,舆论队伍的不断壮大也加剧着舆论的影响力。算度只有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公众的利益格局,才能不至于走向被废止的最坏的结果。公众舆论的存在决定着还有一块社会场大于算度场的部分,可以不为算度所控制,甚至有时还会转变为对算度进行反控制的力量。
公众舆论具有反制算度的能力,但并非随时随地都奏效。当公众舆论的载体从网络空间被拖拽到现实场域时,许多煽动者或是跟随者都将变换成另外一副模样。他们希望从中受益,但谁也不愿意在其中扮演领导人或是谈判者的角色。就像某学校教师虽然对算度方案愤愤不平,但在教师代表大会上却突然哑火一样,没有了匿名化虚拟空间的保护,公众舆论可能瞬间就变成了漏气的皮球。
所以说,公众舆论也有其无法淋漓尽致的软肋,只要算度没有过份挑衅教师的利益神经,教师还能葆有一定的容忍空间,那么公众舆论即便可能形成,也不至于与算度正面交战。而很多时候,公众舆论仍是对算度的延伸,基于长期算度的累积性知识,并秉持着许多算度的基本逻辑。无论如何,公众舆论都是算度之外的一种存在,给算度带来了诸多潜在的危机。
算度是一项崇尚理性,并放任理性无限膨胀的活动,其核心要素——数字、计算与类别都是理性的产物,代表着普遍的规律和确凿的知识,也彰显着理性合目的与合规律的特征。而所谓的理性原则出发,习惯于削足适履,企图让具体的事实去服从抽象的理论。[4]理性是一种理想化的现实结构,建立在对现实的筛选与舍弃的基础之上。尽管算度偏执地维护自身所谓理想化的纯粹性,将教师分解为各种公式,抽象为孤立的数字或是类别,但仍无法逐一防范各种非理性因素的侵入。这些非理性因素有的独立地参与算度的各个环节,阻碍或对抗着算度的影响,有的则与算度混杂在一起作用于教师。
不管算度如何苛求理性独白,以及由其所带来的权威地位,仍有不同于理性的认识、意识和人性共同分享着算度的空间,制约着算度版图的不断扩张。
(一)非理性外溢
苏联哲学家罗森塔尔·尤金对“非理性”下过这样的定义:“非理性”是“理性思维所不能理解的,逻辑概念所不能表达的”。[5]吴宁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改造,认为“非理性”是指在社会实践中形成、发展,并能动地参与社会实践,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存在的非条理化、非规范化、非逻辑化、非程序化的社会意识或社会精神现象。[6]这两种阐述都指出了非理性与理性的相对关系,与理性的重目的、重逻辑、重程序相比,非理性更像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随机性机制。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不符合追求目标或者程序原则之标准的行动就被宣布为非社会的、非理性的——并且是个人私有的。[7]非理性不追求从A到B的线性规律,也不遵循先A后B的固有程序,它轻视思考,而更专注于某种直觉、灵感或是顿悟。就像许多决策由当权者拍脑袋想出来的一样,当非理性渗入到算度时,许多算度结果都可能变得不那么有理有寻,优胜或是高位都可能是掌权者凭借某种直觉而生成的个人意志。它可以消灭算度所构筑起来的复杂程序,可以取缔由目的导向的算度政策,直接将个人的意见作为最终的决定加以执行。所以,算度的全理性覆盖并不能实现,包括操纵它的掌权者在内的主体都更依赖于某种直觉。直觉成为人们做出判断、甚至是评断算度的重要标准。
从意识论的角度来看,非理性又深藏于主体的性情系统之中,是一种典型的无意识与不自觉。例如,当教师考核方案出炉之后,许多教师都不自觉地产生怀疑——自己是否吃亏,都是非理性的表现。教师不首先了解与认识算度本身的目的、基本的过程与大致的结果,便开始无端地释放不满的情绪,包括对可能不公正的恐慌、对自身位置的担忧、对未来前景的失望。这些情绪没有经由理性的梳理就偷溜了出来,造成对算度冲动的挑衅。同时,与人的社会本能、潜意识行为结构中的群体无意识、潜意识行为等相关联[8]的非理性也让算度难以招架。
从人性论的角度来看,非理性是一种极端活跃并且无处不在的影响力量。它由内在欲求所驱动,需要、情感、意志、信念、习惯等多重因素共同参与其中。理性只是告诉人们获取自己没有的东西的最佳方法,对人的价值追求则无能为力。当主体有一种狂热的喜爱时,他便可以不计成本、不问逻辑地去达成这种喜爱。也就是说,个体作为社会场的一种微构成,完全可能在非理性的引导下完成对算度的超脱。在教师队伍中,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他们在官方格局中甘愿边缘,却在民间组织里发光发热;他们鄙视各种职称与荣誉,却默默无闻地为了学生贡献出了所有。他们独立地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自信并享受这种价值定位,即便面对算度的名利诱惑,仍不为所动。“经济人”与“理性人”的理论无法解释他们的逻辑,但他们却又确实地存在着,不计算投资报酬率,也不在意掌权者的眼光。非理性使“无欲无求”成为可能,也使算度的无所不能成为谎言。
非理性作为一种特殊的合理性正从个体理性中不断地外溢,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社会空间,区别于算度场,更不服从于算度场。它可被看作是个体对自身的努力回归,更可能演化为人类追寻自由人格、独立精神的新理性,但这条路并不那么顺利平坦。非理性就是福柯笔下的“疯癫”,代表着人类精明诡计的算度正试图通过各种理智与命令治愈疯癫,而疯癫被治愈的过程也就是真正的人被异化的过程。算度已让众多疯人归于“正常”,这是算度的强大之处,但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坚守“疯癫”都是对算度不小的威胁。
(二)社会对理性的逻辑超越
虽然理性占据着社会的绝大部分空间,但终究不是全部。社会中有着许多超越理性的存在,它们与理性有着不甚相同的思维方式,却同样构成了社会成员的行动逻辑,例如道德认知、传统习俗、常规惯例。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社会形态的另一种面向,制约着理性的随心所欲。算度在不断彰显与放大理性的同时,不可避免地需要应答理性之外所抛出的难题,甚至需要机动地变幻自身来防止可能的难堪。
从道德的角度来看,道德的评判往往凌驾于算度之上,许多通过不道德的手段获得的算度认可,常常难以得到普遍的认可。一个在学校表现平平,甚至迟到早退的教师被授予了特级教师称号,①所引发的不是赞赏,而是集体性的嗤之以鼻以及对“特级教师”称号本身的不屑一顾。通过算度所攫取到的绝对优胜在道德的面前抬不起头来,教师们并未因为这个称号而对这位“特级”有所改观,而是开始怀疑起算度的权威性与专业性来。这不得不说是道德与算度间有趣的互动,更是算度自卑于道德最鲜明的体现。当然,如此效果只有在特定情境下才会发生,建立在大家长期一致的道德认知上。如若转换情境,在一个相互陌生化的场合中,这位新晋特级教师则将由于算度所给予的封号而倍受追捧。
传统习俗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坚固高墙。古已有之的精神文化禁锢着人们的思维,例如完人文化的浸染。在算度中,这个问题无法绕开。人们无法容忍一个被标签化为完人的不完美,所以算度的设计总是让优势向某个或某一小部分人聚集,而将平凡的大多数越推越远。在教师群体中,总有那么一部分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一种算度的已有结果成为了另一种算度的条件,而这些条件又为取得更好的算度结果提供了保障。于是,教师群体中的绝对精英诞生了。这些看起来不大对劲的循环往复在完人文化的情境下显得无比自然,甚至在精英形象因为某种原因轰然倒塌的时候,人们还会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并怪罪到算度的头上。另外,对传统的敬畏也让许多算度的内容饱受争议,如传统的教师讲究基本功扎实,写字清秀端庄,说话字正腔圆,而在当下,却被“课程开发能力”、“课堂变革创新”等内容所取代,许多教师会以“过去从来没有过”为借口进行激烈的争辩,阻碍算度的推进进程。在这一层面上,算度所遭遇到的背离传统的压力确实地存在着。
许多社会惯例的介入也牵制着算度的自由运作。其中,普遍存在并影响算度实质性结果的平衡原则就是一例。算度常常标榜自己是一种客观化的鉴定,用数字来说话,根据数值的高低有目的地筛选与分类。但站在掌权者的立场上,为了顾全大局,则必须要遵照平衡原则,协调利益分配,尽可能地提高全体成员的满意程度。举例而言,如要评选某市十大优秀教师,那么掌权者考虑的不是通过算度选择前十名,而是将名额分配到各个区域中,选择各个区域中的佼佼者,最终形成这十人名单。这十人是否真正是最优秀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区域间的利益,不是最客观的,但却最安全。掌权者将社会惯例随意地添加了进来,即便这种惯例会打破算度自我标榜的理想,但只要能保证对掌权者意志的达成,那么都将在合理性的包装下被保存起来。而从算度的角度来看,它不得不配合某种社会惯例进行调整,不管它是与理性原则相悖,还是与分类逻辑相矛盾,都要将其作为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通盘考量。这也正是算度受限的另一种特殊形式。
注释:
①在一次访谈中,某特级教师主动与我谈起的案例。
[1]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6.
[2]马戎.“差异格局”——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和中国人行为的解读[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
[3]王沛.刻板印象的社会认知研究述论[J].心理科学,1999,(22).
[4]张浩.论人类认识发展过程中理性向非理性的沉淀[J].学术研究,2011,(10).
[5][苏]罗森塔尔·尤金.简明哲学辞典[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73:370.
[6]吴宁.社会历史中的非理性[M].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 2000:32.
[7][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M].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278.
[8]谢志青,陈董骄.非理性及其研究的社会学意义[J].社会科学辑刊,2010,(2).
(责任编辑:曾庆伟)
宗锦莲/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基础教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教育学原理、教育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