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李贺传》与《李贺小传》比较
——兼谈史传与文学传记之差异

2014-03-29 10:54柳卓霞
东方论坛 2014年4期
关键词:新唐书小传李贺

柳卓霞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新唐书·李贺传》与《李贺小传》比较
——兼谈史传与文学传记之差异

柳卓霞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文人单篇传记是正史列传的重要史源,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又不尽相同。《新唐书·李贺传》与李商隐《李贺小传》两文,不仅在对李贺生平事迹的选择方面有差别,而且在叙事的显晦、情感色彩的强弱、叙事层次的运用、论诗手法等方面也存在很大不同。通过两文对照研究,可管窥史传与文人传记之差异。

李贺传;新唐书;李贺小传;史传;文学传记

在传记文类中,与正史列传关系较为密切的有文人所撰之单篇传记、行状、神道碑、墓志铭、哀诔吊祭等文章,它们都以传主的生平事迹为主要书写内容,是正史列传的重要材料来源。在唐代文人文集中,传记、行状、墓志铭、神道碑等占据着重要位置。这一类传记文章的存在,为《新唐书》的编纂提供了极大便利,其与《新唐书》人物列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有各不相同的特点。这些不同在《新唐书·李贺传》①本文所引《新唐书·李贺传》以中华书局1975年版欧阳修、宋祁等编修《新唐书》为底本。与李商隐《李贺小传》②本文所引《李贺小传》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李商隐全集》为底本。中表现得很典型。

李贺是晚唐著名诗人,字长吉。根据朱自清先生的考证,李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卒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27岁英年早逝。[1](P61)李商隐为其作传,即《李贺小传》。刘学锴先生称其为“借寓感慨”之作。[2](P841)宋代欧阳修、宋祁编纂的《新唐书》也为李贺立传,见于卷二百三《文艺传》。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新唐书》主修官宋祁曾和友人闲谈,评价唐人诗歌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3](卷二四二)宋祁将李贺与李白相提并论,且冠以“鬼才”之誉,可知在他眼中,李贺是唐朝诗坛的另一高标,具有重要地位,《李贺传》当是其用心之作。《李贺小传》是单篇文人文学传记,《新唐书·李贺传》是正史列传,将两者对照阅读,可以看出两文不仅对李贺生平事迹的选择上存在差异、而且在叙事的显晦、情感色彩、叙事层次、叙事视角、评论手法等方面也有各自的追求。这些差异也显示了文学传记与史书列传的不同特色。

一、重事与表情——素材选择不同

宋祁编修《新唐书·李贺传》,有两篇重要的参考资料,一是李商隐的《李贺小传》,二是五代刘昫所修《旧唐书·李贺传》,见于《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结合李商隐《李贺小传》 《旧唐书·李贺传》与《新唐书·李贺传》,可以勾勒李贺的生平大致如下:

李贺为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1](P57-58)其家族已经没落。李贺“细瘦通眉,长指爪”,童年即能词章,受韩愈赏识,十五六岁时,已工于乐府诗创作,并与前辈李益齐名。李贺作诗方法异于常人,且用力过甚,其母尝云:“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父亲名晋肃,“晋”“进”同音,故李贺没有参加进士考试,韩愈曾为其作《讳辨》。后来李贺虽然曾做过三年奉礼郎,[1](P83-84)但始终郁郁不平。李贺在京时,居崇义里,与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等人为密友,常偕同出游,有一小奴骑驴相随,背一破锦囊,李贺得有诗句,即写投囊中,归家后足成完篇。李贺诗集,杜牧为之作序即《李长吉歌诗叙》(又称《李长吉集序》)。

对李贺的人生经历,《旧唐书·李贺传》的描述甚为简洁,堪称惜墨如金,主要涉及其无缘科举、文学成就和最后官职,全文不足一百二十字:

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辨》,贺竟不就试。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补太常寺协律郎,卒时年二十四。[4](P3772)

与《旧唐书·李贺传》相比,《新唐书·李贺传》对李贺生平的记录则较为详细,增加了受韩愈赏识、母亲怜惜、与王参元等人偕同出游、并有作品传世等,这些事迹在李商隐《李贺小传》中都有记叙,可见宋祁对李文有所采录。但也必须注意到,虽然宋祁较多的借鉴了李商隐《李贺小传》的资料,却并非全部接受。《新唐书·李贺传》和李商隐《李贺小传》对李贺事迹选取之差异主要体现在四点:一是《新唐书》保留了《旧唐书》中李贺父亲名晋肃,因“晋”与进士的“进”同音,李贺避父讳不举进士一事,《李贺小传》未记录此事;二是《李贺小传》重点记叙了李贺临死前的幻觉,认为自己被上帝所召为白玉楼作记,《新唐书》对此没有采录;三是《新唐书》和《李贺小传》对李贺诗歌的评价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前者较为平实客观,后者却一笔带过;四是《李贺小传》中提及李贺之姊王氏夫人,并作为李贺生平的见证人,《新唐书》没有提及此人。

《新唐书·李贺传》与《李贺小传》在素材选择方面的不同,部分显示了史学与文学的差异性。唐人对中进士极为看重,《隋唐嘉话》记载唐太宗时正二品中书令薛元超曾以自己为官不以进士出身为人生一大恨事:“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5](P37)对李贺因避父讳不能参加科考,两《唐书》都进行了载录,但《李贺小传》却未作记叙,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李商隐的情感取舍。对于李贺临死前认为自己被上帝所召一事,《李贺小传》做了大篇幅的记叙,这件事最能表现李贺生前郁郁不得志而又希望有所作为的人生反差,但两《唐书》却因事涉虚诞并没有采录。

二、明晰与隐晦——叙事显晦不同

《旧唐书·李贺传》云,李贺“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辨》,贺竟不就试。”《新唐书·李贺传》云“以父名晋肃,不肯举进士,愈为作《讳辨》,然卒亦不就举。”看起来李贺是因为父亲名晋肃,主动放弃了进士考试。然而根据韩愈《讳辨》所记:“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6](P1754-1755)是与李贺争名者以避父讳为由,阻挠其参加考试,李贺无奈之下放弃科举。可见,两《唐书》与韩愈《讳辨》的记载存在些许不同。

据《登科记考》,唐朝应进士举与就进士试不同:一为乡贡入京,一为赴礼部试。“应举者,乡贡进士例于十月二十五日集户部……正月乃就礼部试。”[7](P3)“乡贡进士由刺史送者为州试,由京兆、河南、太原、凤翔、成都、江陵诸府送者为府试,皆差当府、当州参军或属县主簿与尉为试官。”[7](P5)又《新唐书·选举志上》记载:“每岁仲冬,州、县、馆、监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而举选不由馆、学者,谓之乡贡,皆怀牒自列于州、县。试已,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因与耆艾叙长少焉。”[8](P1161)据李肇《唐国史补》记载,在唐朝举进士尚未中第者“通称谓之为秀才”。[9](P55)元和五年(810),李贺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同年韩愈作《燕河南府秀才诗》:“吾皇绍祖烈,天下再太平。诏下诸郡国,岁贡乡曲英。元和五年冬,房公尹东京。功曹上言公,是日当登名。乃选二十县,试官得洪鸿生。群儒负己材,相贺拣择精。”据洪兴祖《韩子年谱》,韩愈是年为河南令[10],诗中之“洪鸿生”即指李贺。[1](P69)朱自清先生认为:“贺已应举,即为进士,惟未赴礼部耳。毁之者意在不使就试,至其举进士,乃既成之局,彼辈固无如何也。”[1](P70)说明当时确有人阻挠李贺参加考试。宋人钱易《南部新书》记载:“凡进士入试,遇有题目有家讳,谓之文字不便,即托疾下将息状来(求)出云:‘牒某忽患心痛,请出试院将息,谨牒如的。’”[11]故朱自清先生又指出“时俗如此,贺之不就试,殆不仅负气而已。”[1](P70)然中进士对于士人的前途至关重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记载:“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12](P10)才华横溢的李贺因避父讳放弃进士第考试,在以之为孝道的社会,实属无奈之举。

故两《唐书》之《李贺传》先说李贺不参加进士考试,再说韩愈为之做《讳辨》,具有两层含义:表层是李贺以避父讳的缘故不肯参加进士考试,深层即通过韩愈《讳辨》所传达,李贺以高才而不得不屈于世俗礼教,且与李贺争名之人以避父讳以示孝道为由阻止李贺参加考试,用心险恶,韩愈为其鸣不平。

李商隐《李贺小传》对李贺未参加进士考试一事只字未提,但有“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中,当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可以看出李商隐对李贺生前遭受世人的排挤极为不满。对李贺为何没能参加进士考试,李商隐没有在传文中记叙,根据韩愈《讳辨》“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4](P1755)推测,这可能与阻挠李贺参加考试的人尚在世或位居高官有关。

三、平淡与强烈——情感色彩差异

李商隐《李贺小传》记录了李贺临死前的一场幻觉: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新唐书·李贺传》没有采录这段奇幻的经历。对于宋祁摒弃此事的原因,朱自清先生认为:“《新书》本传多采李氏,然悉删此节,虽以求简,亦为‘其言颇涉于怪’耳。故事亦未必全出于‘造作’。大抵贺赋性怪癖,而多奇情异采;既遭谤毁,幽忧弥甚,遂出其全力为诗。……王锡礼先生谓其好用‘死’字,‘哭’‘泣’‘泪’等字。故其诗凄然有鬼气。洪为法先生谓贺惟畏死,不同于众,时复道及死,不能去怀;然又厌苦人世,故复常作天上想。《李传》所记,曰白玉楼,应是贺意中乐土,曰召之作记,则贺向之全力以赴者,乃有自见之道。濒死神志既亏,种种想遂幻作种种行,要以泄其隐情,偿其潜愿耳。其说是也。”[1](P83)李贺因为避父讳不得参加进士第考试,以其八斗高才屈居从九品奉礼郎之职。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奉礼郎仅从事掌管朝会、祭祀之礼,摆放皇帝和宗室子孙的座次,以及祭祀、朝会的器物和引导礼节[8](P1242)等琐事。这一职位与李贺《高轩过》中“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13](P281)的远大抱负不啻天壤。李商隐大篇幅地记述李贺死前被天帝召升的幻觉,将李贺对现实深感绝望,只能把希望寄于天界的心境,和其在现实与理想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下怀才不遇的悲剧人生凸现出来,同时表达了自己对李贺遭际的不平与惋惜。

李商隐浓墨重彩地叙述李贺被天帝召升,另一原因是借此寄托自己的人生感愤,以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与李贺相似,李商隐的一生也坎坷多舛,心怀报国之情,到头来壮志难酬,潦倒终生。晚唐崔珏在《哭李商隐》一诗中评价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因此对于李贺的悲剧,李商隐深有同感。他不仅用李贺临终时奇幻的情景来表达悲情,而且还在结尾处连设六问,为李贺呐喊,一吐自己备受排挤,不得施展抱负的愤懑,感情浓郁悲壮,喷薄而出。刘学锴先生指出:“这篇小传虽写李贺,亦借寓感慨。商隐不但诗学李贺,其遭遇命运也与李贺相似,故在写李贺的同时将自己的人生感慨也融合进去了。”“篇末又记述了李贺死前的幻觉(天帝召他作《白玉楼记》),并就此发了一通‘才而奇者’不遇不寿的感慨:‘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借题发挥,将自己一肚子‘才命两相妨’的牢骚与郁闷,通过层层似认真似戏谑的设问、推论,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2](P841-842)

李商隐《李贺小传》借叙述李贺之幻觉,叙中夹议,叙中抒情,甚至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也因此,《李贺小传》比《新唐书·李贺传》中作者的主观色彩更浓,感染力更强。

四、单一与多层——叙事层次不同

李商隐《李贺小传》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即开篇所说“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二十字,指杜牧为李贺诗集所作的序。第二部分《李贺小传》主体部分转述了李贺之姊王氏夫人对李贺生平的回忆——李贺奇特的相貌特征、不同凡人的诗歌创作特点、不同流俗的行为方式和临死前的奇幻现象——突出了“长吉之奇”。第三为传文结束部分,李商隐以“呜呼”感叹,引出对李贺以奇才而英年早逝的感慨及其在人世间沉沦不遇的悲慨。

赵毅衡先生认为在一部叙述作品中,可能不止有一个叙述者,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分层存在的,这种现象就叫做叙述分层。在《李贺小传》中,关于李贺的绝大部分事迹,李商隐是通过转述王氏夫人之言写出,故传文可分为两个叙述层次。第一叙事层次为整个文本,叙述者是整个文本的叙述者即作者李商隐;第二层的叙述者是由作者引出的王氏夫人,内容包括从“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到“长吉竟死”。叙述分层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经常能使上叙述层次变成一种评论手段,这样的评论,比一般的叙述评论自然得多。”[14](P77)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就巧妙的运用了这一点,所谓“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以及后面由此而发的大段感慨,皆是李商隐在对王氏夫人所说之言肯定的同时,自然流露出自己对李贺奇才的肯定及对其一生不遇的痛惜。

传文存在多个叙事层次,就会有叙事视角的转换。在《李贺小传》中,“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是李商隐以全知视角对杜牧的《李长吉集序》进行记叙。“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长吉竟死”是以王夫人的视角对李贺的生平进行记叙,作者转为限知视角。然对于王夫人的讲述行为,“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和“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又是从作者的视角进行记叙评论。“呜呼!……又岂人见会胜帝耶?”为非叙述性话语,是作者的感情抒发。多层次的叙述和多次的视角转换,不仅为传文增加了可信性,同时使读者感受到作者是有血有肉的个体,更有利于其抒发感情和发表评论。

《新唐书·李贺传》首先介绍李贺的世系;其次记叙李贺七岁能文的超人才能,及他奇特的相貌特征、异于常人的诗歌创作方式,怪异的行为特点,和因避父讳不就举进士的经历;然后对李贺的诗歌进行评价,对其官职和卒年进行说明、对其诗歌的流传情况进行介绍。传文采用史传较为通常的写法,按时间推衍的顺叙方式组织传记素材,重心在于突出李贺的诗歌创作才能及诗歌特点。《新唐书·李贺传》没有提及李贺之姊王氏夫人,整个文本始终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进行叙述,是单一叙述层次,几乎不存在视角的转换。《新唐书》的这种处理方式与《旧唐书·李贺传》相同。这种单一层次叙述和全知叙事视角,是史家为显示所载传主事迹的真实客观性,为与读者保持距离所通常采用的叙事方法,故较《李贺小传》,两《唐书》所透露出的史家感情色彩较为淡薄。

五、平实与灵活——论诗手法不同

李贺英年早逝,位不过奉礼郎,他之所以声名远播,是因其出众的诗歌才华。对于李贺诗歌的特点,李商隐《李贺小传》开篇云杜牧《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杜牧《李长吉集序》对李贺诗歌的评价为: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侈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15](P149)

钱钟书《谈艺录》云:“牧之(杜牧)序昌谷(李贺)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若下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前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吸鳌掷’,更非迢迢盎盎也。”[16](P47-48)虚荒诞幻、阴幽飒沓、雕锼刚硬是李贺诗歌最突出的特点,可知,杜牧对李贺诗歌所作“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色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之评价是不太恰当的。

李商隐《李贺小传》以“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起始,紧接着记述王氏夫人对李贺生平的回忆,全文没有分析杜牧对李贺诗歌之评价恰当与否,也未对李贺之诗歌特点再进行评论。细品此文,可以看出,李商隐之目的是借杜牧《李长吉集序》引出李贺之“奇”,并以“奇”为中心,突出李贺相貌之奇、文才之奇以及对如此奇才坎坷遭际的悲愤之情。而对于李贺的诗歌创作水平,作为当时的文坛名家杜牧已做了极高的评价,作者故无需再多言。

与李商隐《李贺小传》不同,两《唐书》的编撰者对李贺的诗歌进行了直接评论,《旧唐书·李贺传》云:“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新唐书·李贺传》云:“辞尚奇诡,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迳,当时无能效者。”皆与杜牧《李长吉集序》中“自‘风樯阵马’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的评论一致。

李商隐《李贺小传》作为文学作品,对杜牧序文关于李贺诗歌评价的正确与否可以不做分析,直接用其意;两《唐书》作为史学作品,需字字有据,当编纂者面对《李长吉集序》和李商隐《李贺小传》时,须具有史识,需鉴别其准确性,选取合理的部分,尽量去除文学家抒发个人情感和才华的部分,达到传文和评论的准确、客观。

结论

唐代文人所撰单篇传记是《新唐书》编纂的重要参考资料,《新唐书》许多列传是在借鉴此类单篇文学传记的基础上写成的,除《李贺小传》外,还有如《新唐书·李岘传》借鉴李华《故相国兵部尚书梁国公李岘传》,《新唐书·林攒传》借鉴黄璞《林孝子传》等。其他正史列传借鉴文人传记的例子也很多,如《南史·陶潜传》之于萧统《陶渊明传》《宋史·范镇传》之于司马光《范景仁传》《宋史·陈慥传》之于苏轼《方山子传》《明史·徐渭传》之于袁宏道《徐文长传》等等。

通过对这些作品的比较阅读可以发现,正史列传往往比文学传记更注重选择传主有利于社会教化的事迹,突出对传主有重要人生意义的事件。如对于李贺为何没有参加进士考试,《李贺小传》没有记录。作为对唐代士子至关重要的考试,两唐书《李贺传》均有说明,且突出了李贺的孝道。如果传主曾担任重要官职,那么正史作为官方叙事,传文会用较多笔墨对传主仕宦经历和军国大事进行记载,这在各种附传中表现的最典型。如《新唐书》卷八十八记载:“庞卿恽,并州人。从讨隐太子有功,拜右骁卫将军、邾国公。卒,追改濮国。子同善,右金吾大将军。同善子承宗,开元初,仕至太子宾客。”[8](P3745)这一段文字集合了庞卿恽、庞同善、庞承宗三人传记,可传文只记录了三人的官资,所承载的信息实在太过单薄,只能具备史料的价值。

由于传记文章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好友或仰慕者写成,故不免对死者有所回护,对敏感话题有所回避,所以文本中时常存在对事件叙写模糊的现象,如李商隐《李贺小传》对李贺不参加进士考试只字未提,而是写“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史传作品则需叙事明晰、事实可靠,要说明事件的原委。如再以《新唐书·李岘传》与李华《故相国兵部尚书梁国公李岘传》为例。李华《李岘传》记载李岘曾由京官被贬到地方任职,传文仅为“权臣所排,出守零陵”[17](卷三二一)八个字,对事件中的权臣为谁,当时的皇帝唐玄宗为何听信权臣之言皆未做具体说明。《新唐书·李岘传》对此事则进行了翔实记叙:

杨国忠使客骞昂、何盈擿安禄山阴事,讽京兆捕其第,得安岱、李方来等与禄山反状,缢杀之。禄山怒,上书自言,帝惧变,出岘为零陵太守。[8](P4504)

据《新唐书·李岘传》,李岘担任京兆尹时,杨国忠派人告知其安禄山有谋反迹象,示意逮捕安禄山的同党。李岘在搜查过程中抓获了安岱、李方来,掌握了安禄山谋反的确凿证据,并将安、李二人缢杀。安禄山得知后异常愤怒,上书为自己辩解,唐玄宗惧怕安禄山叛乱,就将李岘贬为零陵太守。故李华《李岘传》中的“权臣”指安禄山,唐玄宗贬谪李岘是其安抚安禄山的手段。从《新唐书·李岘传》不难看出唐玄宗晚年的昏庸。李华《李岘传》仅云:“权臣所排,出守零陵”,对整个事件的当事人闪烁其辞,并将责任全部推给“权臣”,对唐玄宗的昏庸有所回避。

在叙事方面,正史以实录,“不虚美、不隐恶”为悬鹄,行文注重客观性,个人感情较为隐晦,故较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按照时间顺叙传主事迹,以与读者保持距离,甚至形成了按照传主的姓名—籍贯—世系(家世、祖先的状况)—幼年经历—科举入仕—仕宦生涯—子孙状况这一方法组织传记素材的程式。文学传记则可能在传文中较多采用多层次叙述和叙事视角转换,形成跌宕起伏的情感脉络。如苏轼《方山子传》写作者与隐士方山子的相识、相知,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先运用全知视角简要介绍方山子这位隐士的经历、异于常人的行为及“方山子”代号的由来,然后写方山子“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给读者留下悬念。第二部分写“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写自己与方山子相遇,然出人意料的是“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18](P9922-9923)全知视角转为限知视角吊足读者的胃口,然后再用全知视角写陈慥与家人怡然自得的生活。第三部分作者虽运用全知视角,却又转笔用倒叙写陈慥少年和壮年时不同于今的种种往事,今昔对比,凸显传主的变化。第四部分再介绍陈慥乃名门望族,家世显赫,为陈慥甘于平淡的豁达情怀再赞一笔。传文由隐而显,由略而详,步步设疑,层层呼应,将方山子这位异人的传奇性推向高潮。《宋史·陈慥传》则通篇用全知顺叙的方式:陈慥少年意气风发,与苏轼交好——稍壮折节读书——晚年弃富贵取平淡——遁于光、黄间号“方山子”。[19]行文平铺直叙,朴拙无华。

在情感表达方面,文学传记可以如李商隐《李贺小传》运用大量篇幅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抒发感情,或采用“呜呼!”等语气词加强情感,或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叙述者的主体意识非常明显。与之相比,正史列传中史家即使有所感慨也会表现得比较隐晦,以避免失去客观与公正的效果。但为了实现惩恶扬善的修史主旨,史家多用“寓论断于叙事”的手法,在叙事中阐明褒贬。如《新唐书·苏颋传》中,为表现苏颋的文采,宋祁在传文中简略评叙其在唐玄宗平定韦后之乱后制诏书,叙功臣事状条理分明,轻重适宜;详细记叙书史、李峤、唐玄宗对苏颋满腹才华、文思泉涌、下笔如神、妙笔天成的赞许:

玄宗平内难,书诏填委,独(苏)颋在太极后閤,口所占授,功状百绪,轻重无所差。书史白曰:“丐公徐之,不然,手腕脱矣。”中书令李峤曰:“舍人(苏颋)思若涌泉,吾所不及。”迁太常少卿,仍知制诰。[8](P4399)

通过转述他人对苏颋文思敏捷、文辞富赡的评价,宋祁在文本中不露声色地间接表现了其对苏颋的欣赏。

中国古代文史不分家,文学与史学互相包容,互相参照,但是两者毕竟有着各自不同的追求,注定它们会在彼此照应中走向分化。传记这一跨文学与史学两大领域的文体,就成了二者相互联系的接合点。正史列传和文学传记都是对传主的生平经历进行叙写和诠释,然它们分属史学与文学,故二者在事迹选择、情感取向、叙事手法等方面又不尽相同,但也正因为它们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才促成了传记文体的异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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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Comparison Between Biography of Li He in New Book of Tang and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LIU Zhuo-xia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71,China )

Separate biographies of literati are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resource of offi cial biographies. There is a very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but they are not the same. Biography of Li He in the New Book of Tang and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are different in not only the life story of Li He, but also in the narrative technique, emotional expression, narrative levels and methods of poetic commentary. 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se biographies, we can know better the difference between history and biographies of literati.

Biography of Li He;New Book of Tang;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historical biography; literary biography

I207

A

1005-7110(2014)04-0108-06

2014-04-04

本文为中国海洋大学2012年度学校青年教师科研专项“《新唐书》人物传记叙事研究”(201213029)的中期成果。

柳卓霞(1981-),女,山东青岛人,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史传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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