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的魏晋文化书写

2014-03-29 10:54:28贺根民
东方论坛 2014年4期
关键词:魏晋民国学术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刘大杰的魏晋文化书写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缘于历史境遇和生存体验的惊人相似类似,魏晋文化成为民国文人体认传统的文化磁场。刘大杰深谙魏晋文化穿越时空的存在价值,藉以梳理魏晋时代的宇宙学说、人生观、政治思想、文艺思潮,盘活了魏晋文化的现代生机。他援西学以立论,关注传统文化演进的内在脉络,褒奖魏晋文化清新自由的学术风貌,彰显了魏晋文化应有的文化地位。他完整勾勒了鲜活如新的魏晋文化镜像,刘大杰的魏晋文化书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地位。

刘大杰;魏晋文化;文化情结

20世纪的学术现代化进程是现代化的社会环境和学者现代学术品格的化合过程,人类认识的日益深化和民族文化的兴盛,赋予民国学者开放、多元的学术视阈。缘于历史境遇和生存体验的惊人相似,魏晋文化逐渐变为民国文人体认传统的文化磁场,从为魏晋文化辩诬到交口礼赞,民国文人的魏晋书写彰显了魏晋文化广袤的阐释空间,它那超越时代的文化存在成为民国文人基于本土情怀来把捉历史和时代脉搏的重要形式。藉以昭示章太炎、刘师培重新发现魏晋六朝文化价值的深远影响,刘大杰较早关注这一文化取向的存在意义,并以专著的方式来发申自我的魏晋文化情结。构撰于抗战时期的“孤岛”上海,分别出版于1940年的《魏晋思想论》和1941年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册,以其鉴古知今的学术立场和孤明先发的学术识见抒发了刘大杰厚重的魏晋文化情结。

一、上接两汉、下达唐宋:魏晋文化的过渡价值

悲凉慷慨的建安风骨拓宽了魏晋士人的精神空间,走如马灯的政权更迭动摇了儒学定为一尊的文化地位,儒家范围人伦的功能逐渐弱化,思想松绑形成个体精神发扬,魏晋成为一个思想家辈出的时代。老庄思想的吹拂,致使魏晋士人藉以抒发个人情思和传达冷静的哲理思索来彰显其存在价值,聚讼纷纭的自然与名教之辩推动着玄学思潮的盛行。缘于道统思想积习,后代士人往往片面地对等魏晋清谈与西晋亡国的关系,晚晴民初虽不乏有章太炎、刘师培诸人的极力辩诬的行举,致力恢复魏晋学术的应有地位,而这沿袭既久的观念积习,并非一时就能彻底清除它的印痕。民初文人前后接续的魏晋文化情结恰为刘师培的论述预留了必要的空间:“玄学与清谈,其发展自然互有影响,互有因果,究竟不能把它看作一件事体。至于时流的狂放浪漫,荒误政事,任世贵务荒淫,这更不能一概包到玄学里去,要玄学家负责任。我们平心而论,王、何在魏晋的学术界,是有思想的头等人物,以革命的态度,把前代腐化了的经学,转变了一个新方向。”[1](P28)迥异于历代文人的门户之见,视清谈与玄学为一谈的思想怪圈,刘大杰推崇玄学对自由精神的启导作用,部分祛除了世人对魏晋学术的偏见,客观体认王弼、何晏等玄学家化腐开新的文化实绩。这是章、刘之论的“接着说”,展示民国文人在魏晋学术研究上的新倾向,预设了民国文人致力恢复魏晋学术应有品格的文化实践。在稍后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初版中,刘大杰称许南北朝文学为唯美文学的兴起时期,至于如何准确把捉,确又需要一副艺术之眼:“我们现在万不能囿于古人道统的偏见,把这个时代看作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黑暗期,这个时代的文学发展实在是自由的光明的,而又是艺术的。”[2](P236)儒学衰微给予文学自由发展的文化生态,骈文、抒情辞赋、宫体诗成为魏晋时期的特有文体,醉心于辞藻的华丽和音律的和谐,魏晋文人标举了唯美文学风尚。

魏晋时代是中国政治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却弥漫着的热烈奔放的浪漫主义情调,老庄学说流行,传统文人寄情山水,耽于酒色或药石,去寻求灵魂的安顿之所,魏晋成为文化史上最解放、最自由的时期。刘大杰高赞魏晋文化基于汉学反动的浪漫精神:“文学也就乘着这个解放自由的好机会,同儒学宣告独立了。由汉代的伦理主义,变为魏晋的个人主义,再变为南朝时代的唯美主义了。从这一点讲来,魏晋时代在文学史上,是有着重大的意义的。”[1](P134)脱离汉代政教说的笼盖,儒学价值大厦的坍塌带来主体精神的觉醒,魏晋自由精神预设了南朝文学的自觉,此论在其《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更得以发挥:“魏晋时代确是一座重要的桥梁。”[2](P192)整体统摄,曹丕无疑是这一“桥梁”的关键人物,他有意弱化文学的伦理色彩,标举艺术至上主义,引领世人去关注纯文学取向,居功甚伟。刘大杰认为南朝至隋代的唯美主义潮流发轫于魏晋以来的浪漫主义种子:“我们必得注意,就是这二百年来的文学遗产,成为唐代文学的丰富的基础。在这些遗产里,许多新的形式新的格律,都出现了,正等待着后人的完成发扬,因此,造成了唐代诗歌的独盛。”[2](P235)魏晋时代导引了士人去全面体认文学自身,注重文学规律及其技巧,这正铸造了文学的真正自觉。虽然有唐以后的传统文人大多仍操持实用工具,指责南朝文学的销沉和沦丧,却不自觉地视其为一种重要的取资对象。文学创作和文论研讨更恪守文学本位,南朝文学的艺术至上主义彰显了文学独立自得色彩,其发展实绩为唐代的诗国高潮伏下先机。就此而论,魏晋六朝的过渡价值不可小觑,刘大杰充分肯定唯美主义文学的进步作用,也客观递送了叫板各种非议南朝文学的时代强音。

魏晋六朝是个体精神能量大面积释放的时代,而其尚虚放纵的文化取尚削弱了文学表现人生的力度,以致多为后人所诟病。刘大杰秉持进化论的文学史观,特特提起魏晋过渡地位:“唐代的佛学,宋明的理学,都在这时候播下了种子。至于文学思想的发展,魏晋时代是带着革命的意义的,必得经过这个时代,才可走到南朝的唯美主义的路上去。”[1](P1)客观体认魏晋文学的独立价值,闪耀着求真的思想光辉。究其学术本位,刘大杰主要还是植根于文学而非哲学领域,职是之故,他特别关注唯美主义文学的发展脉络,将南朝文学、晚唐文学和五代词视为唯美文学的代表,并不厌其烦地详加论述,无不出自其文学家的角色底里。一个时代的文学,即为一部众声喧哗的文学交响曲。即便对于反唯美性质的功用主义文学,刘大杰还在体认其传承意义上求得突破:“但如裴子野的《雕虫》,颜子推的《文章》,李谔的上书,都是激烈的反抗唯美主义文学的思潮,轻视浪漫的作品与淫靡的作品,带着儒家的伦理和功用的观念,作为论文的基点,因此而成为唐代文学界复古运动的先声、道统文学的种子了。”[2](P271)多角度体认魏晋文学的过渡价值,进一步刷新了昔日文人斤斤于玄学清淡和耽于淫靡形式非议魏晋六朝文学的积习,正面助推了民国文人对于魏晋文化的接纳幅度。感应时代的变迁而刷新期待视野,这对于沿袭既久的先验模式也是一个观念的解放。

魏晋时期形成老庄思想的复活,在宇宙论、政治论、人生论诸方面呈现自由清新的状貌。它以极解放的革命姿态推翻了两汉以来的因袭制度,建立属于自己时代的思想体系。刘大杰整体统摄魏晋思想,认为魏晋思想新貌结穴于“活波清新”:“魏晋时代,无论在学术研究上,文艺的创作上,人生的伦理道德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便是解放与自由。这种特征,与其说是自然主义,不如说是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用之于当日的玄学,似乎很适宜,但还没有如浪漫主义那样能包括人类的全部活动全部表现。”[1](P19)经学的玄学化、调和佛道倾向、怀疑精神和辩论风气打造了魏晋的浪漫精神,展示魏晋思想的清新之貌。视人如蚁的政治高压,促使魏晋士人啸傲林泉,藉以清谈来全身处世。刘大杰厘定清谈为二派,偏于名家之流者为名理派;而倒向玄学一边者则为玄论派。相较而论,玄论派侧重“无”或“无为”命题,以狂放自高为尚,代表人物有王衍、乐广、王澄、郭象、潘京等;名理派多斤斤于“有”或“有为”命题,既保守又现实,代表人物有刘劭、裴頠、王敦、卫玠诸人。尊重事物本原,清晰地区分清谈的流派,它既反映了魏晋思想复杂的文化生态,又体现了求真实、借鉴诫的信实原则。魏晋文化继往开来,刘大杰认为操持新的认识视角来观,魏晋就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魏晋的文化思想,可以说是旧的破坏时代,同时又是一个新的建立时代。无论哲学文艺宗教人生观各方面,都脱离了旧时代的桎梏,活跃而又自由地发展着新的生命。”[1](P156)魏晋士人的浪漫情怀折射了他们紊乱的社会生态,魏晋之所以并架周秦诸子百家、明代中后期、晚清而成为大放异彩的时代,这分明能听到民国文人刘大杰鼓吹的声音。

二、本土情怀、异域之眼:进化论视野下的魏晋文化

援西学以立论,中体西用是民初文人体察传统文化的主要方式。刘大杰勤勉好学,他受郁达夫、黄侃、胡小石等先生的引领和提携,走上文学创作道路。1926-1930年间他一度留学日本,归国后曾在复旦大学、安徽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任教和从事学术研究。他早期出入文学翻译和欧美文艺思潮等领域,这为其日后从事思想史、文学史的研究作了充分的准备。他受过“五四”新文化的熏陶,既具有追求个性的才子激情,又不乏膜拜新生事物的理想主义狂热。他借鉴西方学术批评的客观理性主义来贯通古今,重新评价和发掘魏晋文化价值。运用中外结合的文化观念来彰显魏晋文化的存在价值是刘大杰一以贯之的理念,他力图植根中国文化本位,援引异域之眼来建构具有中国意蕴的文化体系。刘大杰转益多师,吸纳西学最先进的学术思想,荦荦大端,举其要者有:丹纳的环境决定论、朗宋的文学史方法论、佛里契的艺术社会学观、勃兰兑斯的心灵史观,同时也借鉴国内名家林传甲、胡怀琛、刘麟生、郑振铎等文学史家的研究成果,这无论是《魏晋思想论》,抑或《中国文学发展史》 (初版)中的魏晋六朝文学书写,“均以引进的外来文艺思想为主导,辅以传统理论,而且传统理论之诠释仍以外来理论为依归。”[3]《魏晋思想论》 和《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的《魏晋时代的文学思想》和《魏晋诗人》具有内在的渊源,断代专题研究性质的《魏晋思想论》铺设了《中国文学发展史》有关魏晋方面论述的基础,而这一基础的形成,又直接归功于刘大杰立足时代潮头,运用当时最新颖和最科学的文艺思想来梳理和归纳魏晋文化思想。

“五四”民主思想的吹拂,为整理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元素提供新的理念支撑。援引西方进化论思想,爬梳翔实的文化材料,展示魏晋文化与当下观念的化合是刘大杰魏晋论述的一个文化基点。在潮涌般的西学思想之中,刘大杰浸染进化论思想尤深。法国批评家丹纳服膺达尔文的进化论,其1960年代的《艺术哲学》剖析艺术品的艺术价值,大体遵循一条行之有效的规则:“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4]丹纳从种族、环境、时代三维度来阐发伟大艺术家并非孤立的观点,创辟环境决定论的文艺观。丹纳此论恰成刘大杰魏晋文化书写的理论资源,较于魏晋时期的社会存在,刘大杰主要就环境与时代二维度来勾勒魏晋文化的变迁。他在《魏晋思想论》第一章的束文部分首肯了环境对思想的影响:“玄学清谈的兴盛,老庄思想的流行,隐遁养生之说,佛道二教之学,支配当代的人心,无一不有其因果,无一不有其背景的。不用说,在检讨魏晋思想之前,先明了这些社会的环境,实是必要的了。”[1](P18)纲举目张,进化论成为刘大杰梳理魏晋思想的理论之纲。《魏晋思想论》全书凡七章,以进化论为思想武器,细述魏晋时代的思想内涵及其特质,无论透析魏晋时代的宇宙学说、政治思想、人生观,抑或研讨文艺思潮、清谈现象,刘大杰均贴近魏晋特定的文化生态,勾勒了其感应时代环境的演变脉络。

刘大杰融通中西,杂取博收,贡献一部体系完整而又颇具个人风格、载誉数十年的文学史著作,进化论思想的指引是其书写成功的关键。在《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序言》中,刘大杰开宗明义道明文学史家的任务:“就在叙述他这种进化的过程与状态,在形式上,技巧上,以及那作品所表现的思想与情感。”[2](P1)刘大杰高抬环境之于魏晋思想的重要性,他认为刘勰对文艺社会学贡献甚多,而此类创见多源于刘勰对环境的注重:“在批评一个作家与一种作品之前,在批评某种精神现象之前,必得要先求这种环境的了解,实是必要的事。”[2](P265)曹丕、陆机遵循天才决定论,刘勰推重才性,还关注学术思想、社会生活、地方习俗等时代环境,气候、时令、山川、风景等自然环境对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发展史》承续了《魏晋思想论》的环境决定论,刘大杰褒扬《文心雕龙·时序》贴近时代来考察文学演进的理念,大力称许其识见的超卓。继而在梳理钟嵘《诗品》之时,拈出环境决定论来考察二者思想的传承:“唯物的感应说,始于刘勰,完成于钟嵘,由时代自然的环境,再加以个人环境的补充,于是环境说的理论,更加完备,所谓社会学的文学观念,也由此而确立。”[2](P271)运用异域之眼来考察古代文论典籍的进化论观念,既允符了当下文人古已有之的文化期待,又树立破译传统文论典籍的方法论范式。刘大杰运用进化论,带有对接时代需求的色彩。《中国文学发展史》梳理魏晋文学思潮,例以陆机的建设态度和葛洪的革命姿态来展示文学思潮的变动,特别是谙于老庄哲学的葛洪,操持进化论来冲击儒家的拜古心理,散发着清新自由之貌:“他依着文质并重和进化论的原则,击破了儒家素所主张的德本文末和贵古贱今的两个最坚固的壁垒。”[2](P195-196)一旦归拢到进化论的旗帜下,葛洪的文化史地位便得到有效体认。葛洪依据时代变迁原则来阐述文学的演进,区分了古今文章的特质,刘大杰对葛洪批评史观的全面体认,即使放置于建国后的诸种中国文学批评史中亦毫不愧色。

由实趋虚、崇尚自我,魏晋文化在民国的思想天空得以大面积复活。无论是张扬自由的文人情结,还是惊心动魄的思想交锋,民国学术确是魏晋文化的隔代嗣响。进化论视野下的魏晋学术获得独立品格,彰显了魏晋学术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刘大杰阐述魏晋政治理念,主张为政者应因时制宜,随顺自然:“向秀、郭象正同庄子一样,认为时代永远是变化的,社会组织文物制度也是变化的,就是人性也是变化的。这种永远的变化,便是永远的进化。在永远变化进化的过程中,先王的礼乐制度,前时代的道德观念,都得适合这个新时代。”[1](P94-95)不拘囿于旧的制度,而顺时进化,彰显了社会进化的要义。《魏晋思想论》勾勒魏晋人生观的整体轮廓,展示人性觉醒基础上的几种人生态度。刘大杰爬梳人生观直接以进化论为度:“平心而论,无论是逍遥养生,或是纵欲,这种人生观的理论,都是不健全的。他们最大的毛病,便是违反了人类进化的法则,缺少救世的精神。”[1](P125)进化论原则的牵引,客观评估了魏晋诸种人生观的高下之别,也标举了适应时代要求,求解放、反传统的人生观。个人主义人生观的本能释放,造成利己无为思想的无端泛滥,因为缺乏社会担当意识,有碍于社会的进化主流,不免各有其内在的痼疾。撷取魏晋时代的生活图景,假以艺术手段进行诗意的呈现,文学成为魏晋风度的具象表现。刘大杰盘点魏晋六朝的文学变迁,揪出其所蕴含的进化论原则:“魏晋的文学,能完全脱离儒家的桎梏,向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方面发展,是有其学术思想的背景与原因,决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到了南朝,大批论文的专书出现,唯美主义产生,这只是魏晋思想的进化,一点没有什么可惊奇可责备的了。”[1](P141)魏晋六朝思想的进化,带来文学及其文论书写形态的嬗变,足显魏晋六朝思想的革命意义,文学脱离儒家附庸而自成一科,获得进化论维度的文学自觉。刘大杰秉持纯文学观来评价魏晋文化的时代成就,有效体现中西思想的交融。无可否认,尽管刘大杰意识到丹纳的环境决定论漠视了经济对文化的影响,故而文学史书写有意突破这一瑕疵,凸显经济基础对文艺的影响,但缘于时代的原因,其突破仍相对有限。

三、中古文化、现代气息:魏晋文化的现代盘活

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中华学术之流因为某些历史境遇的惊人相似,引发学术思潮的同声和鸣。周秦诸子百家争鸣、魏晋玄学思想交锋、明代中后期的市民思潮勃兴、民初民主自由精神的发扬,形成中华学术自由思想脉络的前后接续。援引学界最新颖的前沿理论,盘活魏晋文化的现代生机,是解读刘大杰现代学术品格的重要途径。现代学术意识是刘大杰挥洒才情、勇于担当的自觉体现。魏晋时期是思想异常活跃、主体精神极度膨胀的时期,如前所论,《魏晋思想论》盘点学术界的新倾向,直接以“极解放自由的态度”[1](P19)来标举活泼清新的思想新貌。刘大杰深味学术自由的重要性:“儒家独尊的权威崩溃了,诸子百家之学就兴盛起来。任你什么学说,什么思想,可以自由地表现。在这种空气里,学术界产生了怀疑的精神,辩论的风气。这种精神与风气,对于学术思想都是极有利的。”[1](P36)西风东来,异域之法提供传统文化内省和自新的契机。魏晋学术作为周秦诸子思想争鸣和汉儒独尊儒术的反动,其自由精神的发扬状貌类似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文化生态,新潮腾涌的学术界绘制了民国的自由思想镜像。

引古以鉴今,刘大杰的魏晋文化论述取镜于民国文化生态,点染颇具浪漫精神和自由品格的魏晋文化图像,展示鲜明的现代意识。魏晋的宇宙学说显示了切合时代的科学特质:“魏晋人的宇宙论,推倒了董仲舒派的迷信观念,击破了他们的天人感应说,实在是极有意义的事,使得当日的学术界,生出一种解放的清新的空气来。”[1](P56)乘天地之正,顺万物之性,天地为万物的总名,世界万物变化,随应自然,各适其用。魏晋士人的宇宙之说一破汉儒的天人感应之论,凸显科学与迷信的较量。这与“五四”时期崇尚科学精神的时代境遇何其相似,在一定程度上说,如此清新自由的学术风气恰为民国社会亟待急需之物。三国纷争、晋代八王之乱,魏晋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魏晋士人如鲍敬言、阮籍者激于窳败黑暗的政治,提出废君的主张。刘大杰断论:“思想激烈一点的青年人,自然会发出过激的革命思想了。他们看见社会的紊乱,民生的穷困,道德的堕落,秩序的动摇,无不是君权政治造成的。要彻底改造社会救济民生,非根本推倒君权政治不可。”[1](P96)以鲍敬言、阮籍的非君思想来比对民国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进而论述君权政治对社会民生的破坏程度。彻底废除帝王制度,民国初叶已经实现,这体现了刘大杰一以贯之的民主观念。对于《魏晋思想论》的现代意识,林东海可谓深谙其师的良苦用心:“其所叙论之问题,其所可否之态度,都有意识或下意识地表现出其处身当代的立场与观点。书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当代意识,较为明显的有自由、主体意识、文学观念、民族精神诸方面。这些新的意念构成了本书的时代风貌。”[1](P14)立足当代、借古喻今,充分展示民国之于魏晋文化的隔代嗣响,“蓬莱阁丛书”之一的《魏晋思想论》录有林东海的“导读”,他就自由思想、主体意识、文学观念、民族精神四端详尽地挖掘蕴含其中的现代意识,要言不烦,允为确评。

魏晋文学的文学史意义在于文学脱离了儒学的笼盖,获得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民国的新文化运动,促使纯文学观念深入人心,铸成文学观念的深层次革命。刘大杰推重曹丕的艺术至上主义倾向,认为他导引了魏晋文学的自觉,其间就蕴含纯文学观的评价原则。更为明显的是,刘大杰给予注重文学技巧、反模拟的陆机以很高的文学地位,认为他的文质并重观已是魏晋时期一种富有建设性的理论:“陆机提出来的这几点,都是文学上的重要问题,他完全脱离了儒家伦理观念的束缚,从纯文学的观点,发出了许多可贵的议论。他这种思想,对于当代文学发展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2](P193)侧重纯文学观来剖析陆机的理论创见,因为所引角度的现代而越发显出陆机文学思想之超卓。贴近文学本位去挖掘文学规律,强化了文学的独立进程,它逐渐影响到魏晋六朝文论专书书写和文集编纂的繁荣。或言体制、或叙源流,作家日求创作之精美,文论家越发讲究研讨之细密。南朝文学的唯美倾向,藉以纯文学观的观照而凸显其存在价值。一部文学史大都是在有效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而创新突破的,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有意将小说与民歌纳入文学的考察范围,足显他对接民国文坛现实的书写策略。甚至在某些理论专书的论述上,隐隐存有以西律中的色彩,譬如他称许《文心雕龙》六观说的科学与客观:“由这六个标准,去客观的品评文学作品的价值,比起那印象派的主观批评来,所得的结论,自然是要正确得多了。中国古代的学问,任何方面都缺少方法与条理,缺少科学性和客观性,所以刘勰这种批评论的建立,确实是值得我们重视得了。”[2](P267)指陈中国古代文论缺乏体系、甚少科学和客观的倾向,暗含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亦即用西方文论中重逻辑、尚科学的批评原则来裁剪中国文论典籍。究其实质,《文心雕龙》研究之所以在民国蔚为风潮,确与西学检讨下分析思维输入和体系意识的自觉追求攸关。

书写用语是展示刘大杰魏晋文化书写的现代意识的一个重要窗口,这又往往体现于其对文人地位和文学思潮的评价上。钩沉魏晋文学精华,他每每以“浪漫主义”相标榜,既显示他对浪漫主义文学的偏嗜,又体现他在抒写个人襟抱之余的客观和冷静,活脱民国文化与魏晋文化的换型。感应民国文人普泛的宗陶情结,他推举陶渊明为魏晋思想的净化者,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最高体现,树立了田园文学的典型。如此褒扬陶渊明及其诗歌,实源于刘大杰对陶渊明人格的别有会悟:“陶渊明之所以为陶渊明,就在他独有的性格,时代的环境,以及各家思想的精华,混合调和而形成那种特殊的典型。这种典型不容许旁人模拟学习,也不受任何思想家派的限制。”[2](P229)洗净铅华、崇尚平谈,陶渊明获就峭然特出的文学地位,不仅在于其人格的伟岸,也根基于其作品满含珠玉,能于平淡之中见神奇。刘大杰魏晋文化书写的某些文字,虽与学术无多大关联,确也道出他关注社会人生的现实态度。譬如论述魏晋清谈,他径以民国新事物比附:“当日的清谈集会,也是讨论学术最好的机会。那情形同我们今日的文艺茶话笔会有点相似,不过人数稍稍少点而已。”[1](P39)就二者方式而论,倒颇有几份形似,这又彰显了魏晋学术的清新和自由。在《魏晋思想论》的第六章、《中国文学发展史》的第八章,他阐述葛洪的文艺思想,批判陋儒不明文学进化之见,就直接以现代事物为喻:“他这种一步进一步的论断,使得那些俗儒,是无法反攻的。现在许多正道的先生们,爱用电灯电话,爱坐轮船汽车,一提到白话文就深恶痛绝,这情形不正是一样吗?”[2](P195)巧借葛洪数落陋儒的短视,借古讽今,又适时顺手一击,批判民国文坛那些“卫道”的顽固守旧人士。就用语而论,几近杂文的批判锋芒,却从侧面传递他感应时代的敏锐意识。

四、结语

一部文化史就是通古变今文化演进脉络的扼要论述,正如刘大杰信奉丹纳的环境决定论,伟大的艺术家并非孤独的存在,众声喧哗的艺术家族才成其伟大。刘大杰的魏晋文化论述,多有发覆之语,他爬梳魏晋文化发展规律,将其放置于广阔的文化生态之中,以进化论的眼光去考察学术思潮与文学变迁,往往因为立足高远而有惊人的创获。刘大杰的魏晋文化书写形象呈现了他由文学创作到文学翻译再到学术研究的文化征程,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乃至中国学术研究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地位。刘大杰深谙魏晋文化穿越时空的存在价值,藉以梳理魏晋时代的宇宙学说、人生观、政治思想、文艺思潮,盘活了魏晋文化的现代生机。他援西学以立论,关注传统文化演进的内在脉络,尽力体现和褒奖魏晋文化清新自由的学术风貌,既客观展现魏晋厚重的文化底蕴,又折射民国文人浓郁的魏晋文化情结。刘大杰完整勾勒了鲜活如新的魏晋文化镜像,他的魏晋文化书写彰显了魏晋应有的文化地位。他以清新流畅的文字首肯了魏晋文人排圣哲、非礼法的革命意义,推举魏晋文人反叛政教伦理的浪漫精神,凸显魏晋文化继往开来的存在价值,展示民国学者最为看重的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他属意魏晋文化与民国文化的精神契合,由关注社会功利转向注重个人性情,褒扬文学自觉的存在意义,足显他贯通古今、与时俱进的学术品格,凡此种种,刘大杰在魏晋文化书写上的独到创见为后世文人清理学术遗产提供了一类堪可效仿的模式。

[1] 刘大杰.魏晋思想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3] 林东海.文林廿八宿师友风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 (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侯德彤

Liu Dajie's Writings on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HE Gen-min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1, China )

Due to the amazing similarities between historical circumstances and survival experience, the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became cultural magnetic fi elds for literati of the Republic to perceive traditions. Liu Dajie knows their existence value surviving time and space, and with those traditions he can sort out that era's outlook on the universe, outlook on life and political ideas, and literary and artistic ideas, and give life and vigor to the culture of Wei and Jin. By resorting to the western learning to aid his argument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ternal evolu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praising the fresh and free academic style, he highlights the status it deserves. The writing of Liu Dajie has established his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modernization.

Liu Dajie;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cultural complex

G09

A

1005-7110(2014)04-0056-06

2014-05-28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文化生态学视野下民国文人的魏晋情结研究”(12YJA751021)。

贺根民(1971-),男,湖南邵东人,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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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