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徵[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00]
从尼采的“酒神精神”看苏轼的旷达词风
⊙李徵[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00]
苏轼作为中国文学史上难得一遇的奇才,世人皆评其旷达词风最能代表其旷达的人生态度。西方哲学家尼采笔下“酒神精神”的要义则与苏轼的词所体现出来的旷达的人生态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酒神精神”的要义在于对生命中痛苦的超越,并进而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苏轼在其旷达词中叙写着自己坎坷多舛的人生经历,其心灵世界中洒脱飘逸的气度,笑对人间盛衰的超旷,实质上也是对生命痛苦的超越及生命本真状态的回归。
苏轼旷达词风尼采酒神精神人生态度
德国哲学家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主张新人生观,抨击传统理性主义和基督道德等。他说:“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的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①具体地说,它的要义是肯定生命的痛苦和毁灭,与痛苦相嬉戏,超越痛苦后个体生命得到解脱,回归生命本真状态,从而获得快感和人生的意义。
宋代诗人苏轼一生在政坛上遭受多次的困厄,远贬岭南与琼州。但他并不因此而消沉或颓废,而是以超脱旷达的精神越过人生与政治的苦难鸿沟,并将这种对苦难的超越汇成了歌。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云:“旷,空也。达,通也。”即指人心胸豁达宽广,不受世事所累。旷达不是一味轻狂,不是狂放不羁。“旷”应有情感郁结的陪衬,苏轼的旷达同样隐含了仕途的无奈、壮志难酬和对现实的不平,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看得破、放得下。正如杨胜宽先生所言:“‘超然台’的是否存在或‘超然台’存在于何处,都无碍于苏轼对人生的真正领悟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方式,因为他的一生,就是不断地追求和实现超越的一生。密州的超然,黄州的超然,儋州的超然,地不分南北,身不分荣辱,他都能够超然处之。”②
以苏轼的旷达词来看,他的旷达来自历经苦难后的心灵超然,更是各种思想的自然交汇,从而达到与自然万物的相容的境界。苏轼一生命运坎坷,但他始终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挫折,这是对一种对生命的超越,这就与尼采笔下酒神精神的要义有着相似之处。他们所彰显出来的一种丰盈的生命力,实质是一种精神的力量,这对现代人不堪重负、日益枯瘠的心灵来讲,更是丰盈甘庾而有无穷至味的精神盛宴。
(一)直面并超越生命的痛苦
“酒神精神”第一层含义是承认并直面生命中的痛苦。肯定生命,即连同它必然包含的痛苦和毁灭。在古希腊神话中,酒神出生后便受到赫拉的迫害,但他并未消极处世,而是在他祖母的帮助下成为有名的酒神,他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以及酒的历史。他象征着生命之流,敢于冲破所有的束缚和禁锢,敢于撕破现象世界的面具,将自己消融在与原始的统一之中。具体表现在他总是乘坐着马车到处游荡,他走到哪儿,乐声、歌声、狂饮就跟到哪儿。在他眼里,人生虽然充满磨难与痛苦,个人的自由与权利也可能被压制乃至剥夺,但绝不可以因此而屈服或绝望,而应该凭着内心中强大的生命力量来挣脱一切压制与磨难,进而与欢愉与自由相拥抱。尼采以酒神为原型,在其基础上进一步扩充内涵,使其代表着一种超脱虚无,将痛苦与磨难消融于生命本身的欢乐与力量之中的精神。叔本华认为生命在本质上虚无与无意义,因而他主张通过生命本身的寂灭,生命意志的抛却来获得平静。尼采反对叔本华的这种悲观主义,直面人生必然存在的磨难与痛苦,认为人可以凭借着内在的生命活力来融化、超越着种种磨难与痛苦,从而使生命达到一种舞蹈的欢乐状态。
(二)回归人性的本真状态
“酒神精神”不仅直面生命的痛苦,还以一种“超人意志”来超越生命中的痛苦。尼采认为,“酒神”的醉状态,是为了追求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对于个体来说,个体的解体是最高的痛苦,然而由这痛苦却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由此可以获得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最高的快乐。因此,酒神状态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酒神艺术使人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终将毁灭的恐怖,同时又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人们暂时逃脱人世沧桑的困扰,使他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受到它的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③也就是说“酒神”面对悲剧性人生,不但不畏艰难险阻,反而能够彰显生命的强力;面对理性束缚和心理压抑的异质力量,充分表现自我本真,崇尚个性解放,超越自我,这都是对生命最直接的肯定,最后任何强大的阻力都在酒神的力量面前屈服。
在理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种种管理体制、道德准则、观念,管束着人们的行为乃至思想。这些客观文化无疑是人类生命的重重包袱,使得人类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受到了压抑乃至歪曲。但人类对本真的自由状态的回归有着天然的渴望。这种渴望潜藏在内心深处,虽然短时间内可能被压制住,但其本身蕴含的力量必然会反抗压制,乃至冲破压制。酒神的醉状态正是一种使生命回归本真状态的渠道,此时,主体个体化变的暗淡模糊,个人融入群体之中,感受人与人、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彻底的和谐。个体生命真正地回归本真,从而获得生命的意义。
(一)处变不惊,超越痛苦
尼采笔下的“酒神精神”,承认生命的痛苦及以最丰裕的状态超越痛苦,以达到生命个体在绝望痛苦中获得极大快意,最终以这种超越来获得生命的意义和人生中最高的快乐。在苏轼忧患与共的一生,他并不消极处世,而是以审视的眼光坦然地直面惨淡的生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超越生命中可以让人一蹶不振的苦痛,进而获取生命的意义。他的词《定风波》《水调歌头》和《满庭芳》等把苏轼处变不惊,漠视生命中的痛苦并把生命融入到宇宙中的这种旷达体现得淋漓尽致。如《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借大自然的风雨象征政治场上的风雨,充分体现了词人在政治风暴中不畏艰难,不为忧患所动摇的个性。他的旷达风貌通过三组形象逐层深入地表现出来:一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曰“竹杖芒鞋轻胜马”,一曰“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三组形象展示后便高唱出如当头棒喝的禅机:“也无风雨也无晴。”当然,这也是以对自然环境的体验来象征对人生、对政治的感悟。他回首的“萧瑟处”,乃是自己的前半生经历。他领悟到生活道路上的坎坷与顺利,仕宦途中的升沉与进黜,政治斗争中的荣辱与得失,以至于人生的生死与祸福,对他来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都是无差别的境界。直到被贬海南,他仍原封不动地在诗中高唱着这两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把困顿处境,消极、痛苦的矛盾心理转化为遗世独立的人格力量,他早已把痛苦和不堪寄托于大自然中,最终超越了痛苦。他以这种类似于自慰但实质上是直面并克服困窘的心态处世,在这种境况中,超越痛苦,个性彰显,“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便可体现出其对现实痛苦的漠视与超越。
(二)独立人格,超然物外
苏东坡的旷达,不同于陶渊明的归隐,也不同于竹林七贤的狂放,而是在孤独苦痛的精神磨砺中铸就,在感悟生命、融合自然、观照内心、洞悉世情后经过沉淀,而形成的成熟、从容、厚实、大气的生命状态,这才是真正乐观豁达的“旷士”所应具备的姿态。他的一些旷达词体现了禅宗的一些哲理:超然物外,物我合一,这与尼采所说的音乐是“酒神精神”代表所阐述的内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根据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阐述,“酒神精神”强调的是人类最原始的东西,那么与人类原始本身最接近的便是大自然。“酒神艺术”可以让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酒神精神”不但强调的是超越生命的痛苦,而且还强调人回归本身,那么在这个不断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一切的痛苦已经随着在与大自然融合中得到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自身暂时逃脱事态变迁的纷扰,由此获得独立的人格。
学者尚永亮在《从执着到超越——贬谪与贬谪文学论纲》中写道:“在苏、黄这里,则主要表现为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全面反思,对是非荣辱和狭隘小我的淡漠遗忘,对人世苦难的自觉承受并在承受中超越苦难,达到了一种高雅脱俗、物我同一的自由境界。”④从苏轼以上的词作可以看出,他面对生存环境的恶劣及官场的失败,仍能把这一切痛苦寄托于大自然万物。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他透悟了人生无可回避的烦恼,最终以一种超脱、旷达的态度面对人生,面对世界。在他眼里,大自然的万物都是如此的美好,于是他只身融入到万物中,与万物合一,最终达到超然物外的境界。
总的来说,尼采的酒神精神在苏轼旷达词中的体现可精辟地用一个词加以概括:超越。酒神精神要求生命个体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本位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的生命个体,所谓造化弄人,大自然游戏般地创造和毁灭着个体生命,似乎从中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快乐。对于大自然而言,一切都是欢乐,连生命个体的痛苦和毁灭也是它的欢乐。苏轼在其生命历程中经历了种种的磨难与痛苦,最终通过对个体内在精神的锤炼以及升华,并通过对大自然外在美景的审美以及内在运行规律的参透,达到一种超脱的、愉悦的状态。这种生命状态,实际上与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异曲同工。
①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页。
②杨胜宽:《杜学与苏学》,巴蜀书社2003年版,第237页。
③黄忠晶:《尼采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④蒋长栋等:《贬谪文学论集》,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1]刘勤慧.入世与出世之间——兼谈苏轼词风为“旷达”而非“豪放”[J].晋阳学刊,1998(2).
[2]李康化.清旷——东坡词之美学风度[J].社会科学战线,1997(2).
[3]范军.苏东坡:旷达人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4]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M].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林语堂.苏东坡传[M].张振玉译.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
作者:李徵,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现代诗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