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当代文学作品中的“阉割”现象

2014-03-28 12:11宋珍珠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林红西门

宋珍珠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阉割是人类文明特有的发明,通过摘除睾丸使它们的性机能消失,使之成为丧失生存欲望的活的机器。在当代众多的文学作品中,有描写故事主人公的自我阉割,如《秦腔》中的引生;以及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被迫失去生殖器的,如《生死疲劳》中的洪泰岳;还有前部分醉生梦死温柔乡,最后却成为有心理障碍的性无能者的,如《兄弟》中的李光头和《废都》里的庄梦蝶。

一、自我阉割——《秦腔》[2]

《秦腔》的叙述主人公是一个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就进行自我阉割的男性形象——引生,这个在常人看来有些类似疯子形象的叙述主人公,之所以进行如此大的自残行为,是由于爱慕女主人公白雪而不能得到,这是一种很悲壮的精神单恋。被阉割的雄性动物与未被阉的雄性动物之间的对立因性竞争的丧失而不复存在[1]4。《秦腔》中的引生作为一个自我阉割的阉人,因其性别特征的改变而重塑成社会中一类独特的成员,而又派生出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不同于既定的男与女、夫与妇的两性关系。引生自残后,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爱慕心仪的姑娘而不被世俗的枷锁束缚,对于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妇女,有这样一个不是“男性”的男子追求,才能不给白雪造成道德伦理的压力。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所塑造的引生的自我阉割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行为或疾病,它还蕴含着更为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这一背景,是中国乡村文化处于一种悲壮现实处境的隐喻。从五四到80年代,现实的中国农村乡土景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变化在文学作品中也深刻地体现出来,文学作品中的乡村叙事存在两种不同的模式,一种是审美模式,以沈从文、废名为代表,沈从文的湘西印象,废名的竹林故事;一种是启蒙模式,以鲁迅、高晓声为代表,鲁迅的闰土形象,高晓声的陈奂生形象。但在故事发生的当下,90年代后的中国农村是复杂、破败的,小说中描写的乡村文明在城市一体化浪潮下处于尴尬处境,传统文化在不断地凋敝和没落。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引生的“自我阉割”可以说是中国乡村叙事主体对当下现实的文化反应:既是对古典审美方式的沉醉与留恋的表现,也是在现代物质文明面前溃不成军的一种标志,现实的文化就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的符号。引生作为一个自我阉割的人,是没有性别特征的一个异类,这种阉割本身正是本土乡村文明的尴尬特征的映照。正如陈晓明所言,“这部名为《秦腔》的小说,更为内在的是表现乡土中国文化想象的终结”[3],引生的生理功能上的“自我阉割”实际上正是这种文化终结的隐喻所在。

二、被迫阉割——《生死疲劳》[4]

在《生死疲劳》中,当转世成猪的西门闹在土改和合作化的时代大背景下,看到了洪泰岳,一个农村阶层的势力分子,在运动中成为既得利益者,在后起之秀面前,昔日荣光荡然无存。西门金龙不断地攫取西门屯党政大权,大张旗鼓地实行他的改朝换代窃取财富的梦想。西门猪带着旁观者的态度看待这一切,并无参与,但是,当它突然看到洪泰岳酒后大醉,失性强暴白氏,一边强暴一边还侮辱白氏,惹得西门猪久已淡忘的作为西门闹的记忆又出现了冤魂的复仇呼唤,冲上去咬掉了洪泰岳的生殖器,使其彻底成为废人,而白氏也悲惨地以清白之身上吊而死。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写道:“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也经历过一些性欲的和攻击性本质的冲突,这些冲突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但是绝大多数却被避开并且遗忘了;后来,经过一段长久的潜伏期之后,它们又重新在生活中复苏,并且产生出在结构上和趋向上与神经症状相同的现象。”[5]小说中的洪泰岳,挣扎在权力与性欲上,其结局是被迫失去生殖器而后神经癫疯。

这一咬,对猪的故事是历史性的转点,对人的故事也是如此,这一咬就咬掉了本来也许会出现的阶级和谐的良宵美景。其结果是白氏带着罪人的身份自杀,掉进了万劫难复的轮回道里;洪泰岳彻底堕入疯狂,成为一个恐怖行为者,而西门金龙在失去洪泰岳的制约之后,贪婪的本性肆无忌惮地爆发,走上了恶性发展的不归路,为后来的同归于尽埋下了祸根。西门金龙后来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养猪场场长,改革开放以后更是商官并职,利用权力在西门屯的土地上开发旅游项目,中饱私囊,夺回西门屯的大权,最终逼得发疯的洪泰岳身怀炸药与他同归于尽[6]。洪泰岳一生宁左勿右,自以为是,一旦时代变化,理想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在他失去男性阳物之后,他的人生之路也逐渐随之改变。这是一个分水岭,去势前他是西门屯的一把手,代表着权势;去势后,环境的改变,政策的迭变,也开始象征着他的没落。

三、心理阉割——《兄弟》[7]

《兄弟》里,宋钢与林红结了婚,过起了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面对着自己自懂男女之事以来的性幻想对象与自己的兄弟结婚,李光头在他们结婚的当天,就去医院把自己结扎了。结扎,在传统的思想观念里,意味着失去了繁衍后代的生理能力,是一种另类的阉割。表面看来,在欲望面前,李光头这一次非常大义地选择了亲情,但是这种选择不是欲望之火的熄灭,而是更大的纵欲的前兆。因为结扎(毕竟不同于真正的阉割)不仅意味着肉欲放纵时责任的更少承担,而且在后来林红与李光头的性关系中,林红会为此觉得李光头讲义气而减少对宋钢的负疚感,而李光头也会为此而感到一种悲壮的快感。结扎手术后的李光头在性能力方面非但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而且依然保持了旺盛、顽强的肉体欲望。李光头的生命从此不能通过繁衍来延续,他就把失去的生育能力转化为现世的欲望冲动。

小说在一开始就先特别强化李光头的类似疯狂的性能力,到后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失去性能力,前后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光头的性生活里从来没有与爱情、生殖同时进行过,它仅仅是淫乱、纵欲的表征而已。林红嫁与宋钢预示着林红处女时期的结束,这是李光头进行结扎的原始冲动,也是他内心“处女情结”的真正的伤痛[8]。成为富人的李光头所举办的处女选美大赛这一情节,是李光头企图用金钱弥补童年的缺失以及情欲的缺憾,他对于女性处女有着一种近于变态的爱恋,这一阶段,是他纵情癫狂的高峰期。然而在宋钢去世后的三年多里,李光头与林红没见过一面,也没碰过其他女人,他和林红最后一次做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性行为。宋钢的死讯让李光头炸开似的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瞬间的惊吓和后来的悔恨让李光头一蹶不振,从此阳痿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武功全废了。”李光头武功全废以后,之前的壮志野心也没有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公司上班,越来越像一个不理朝政的昏君。在这里,也影射着性欲能力的强弱与人的雄心壮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究其阳痿的原因,最为直接的要算是宋钢的死,宋钢的死讯传到李光头耳中时,正是他跟林红疯狂做爱之时,这对李光头的精神打击是致命的。从此他由一个性欲超强的纵欲者变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性无能者。

余华在该小说的后记中说过:“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9]40多年的挣扎与奋斗,前半生的纵情狂欢,李光头看似赢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是后半生却是凄凉的孤独清道夫,无儿无女。

在21世纪初的文学作品中,如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傻瓜二少爷、艾伟《爱人同志》中的刘亚军,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生理或心理上患有疾病或残疾的人,特定的环境总会催生出一些特定人物,这些人的疾病恰恰印证了他们所处时代的某些文化痕迹。福柯认为自我控制指的是人对自己的身体、灵魂、思想和行为加以控驭、调适和操作的手段,其目的在于自我教化和培育,把自身朝向某种理想人格标准加以改造和铸塑,小说人物前后人格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人的自我与环境的摩擦下形成的一种“自我驯化”,这种理论表现在文明初期时古希腊学中所谓的“自我驯化”说[10]。

文学作品中的这些因其种种心理原因导致的性无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心理阉割”,而这一现象的背后又深含着隐喻。20世纪90年代,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出版在世纪末的市场经济时期,《废都》[11]中存在的大量粗俗的性描写其实并不是一种真正的性放纵(相比于后来网络上出现的大量黄色小说对性的纯粹生理享受的态度,庄之蝶的性态度还带有一定的心理因素和文化背景)。小说最后,男主人公庄之蝶在杂乱的西京火车站中风轰然倒下的情景,其实是庄之蝶失去性功能的一种象征,他的“无后”就是这种性无能的深层表现。

南帆说过:“性,不仅仅是一种秘而不宣的生理行为,性同时是革命,是政治,甚至寓托了民族或者国家的命运。”性从来不是性行为本身,它同时蕴含着与那个时代密切相关的一切时代动态,在当下的文学作品创作中,性已经失去了《红字》《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洛丽塔》的年代里的僭越式的文化力量。失去文化内涵的性,不论从哪个角度去写,似乎都难以达到引人注目的程度[12]。

当代文学作品中存在的这些“阉割”现象,无论是引生的自我阉割所隐喻的乡村文化的终结,还是洪泰岳被迫阉割导致疯癫所暗含着的性欲与权力间的紧密关系,抑或是李光头因其兄弟之死造成阳痿的心理阉割所蕴含的人在畸形的时代环境中的异类处境,都是时代发展中人与社会环境间的缓慢磨合所遗留下来的社会现象。

[1]叶舒宪.阉割与狂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

[2]贾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陈晓明.乡土叙事的终结和开启:贾平凹的《秦腔》预示的新世纪的美学意义[J].文艺争鸣,2005(6):12-18.

[4]莫言.生死疲劳[M].新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5][奥]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M].李展开,译.三联书店,1989:70.

[6]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8(6):101-111.

[7]余华.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8]陈思和.我对《兄弟》的解读[J].文艺争鸣,2007(2):55-64.

[9]余华.兄弟·后记: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10][法]福柯.性史:第3卷[M].赫尔利英译本,企鹅出版公司,1986:43-44.

[11]贾平凹.废都[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12]南帆.后革命的转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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