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辰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之句已如“李杜诗篇万口传”,然至今闻之,依旧似晨钟暮鼓,绕于心意而不绝。赵翼号瓯北,江苏常州人氏。常州明清时文风炽盛,有“诗国”之称,享有“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以常匹俦”(龚自珍),“常州星象聚文昌”(袁枚)等盛赞。
瓯北诗歌理论以争新独创为核心,以“荣古爱今”及“抒写性灵”为“争新独创”之基础。此诗论由其“人生阅历”与“社会环境”共铸而成。瓯北本性尚自由,不喜八股科举,从父师之言修举业,然仕途多舛使其终顺本真,优游林下,不与世争。瓯北诗论去格调、存肌理、重性灵,可谓自成一派,独具特色。其诗歌创作亦与诗论相和:用典工巧而立足现实,抒写性灵且常存隐意;独具识见,颇多奇笔,思想内容双双争新。瓯北“争新独创”之诗论不仅具诗歌领域价值,亦备艺术普遍之理也。
如上文提到,强调创新是性灵派人物共有的特征之一。“性灵派文人的特异之处,首先表现为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渐趋淡化,以至要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说,他们已不能再墨守成规,一心想创造一种独立的思想和人格”[1],赵翼也不例外。他是继叶燮之后在诗歌方面反模拟的代表人物之一,论诗讲求创新,在《瓯北诗话》中把创新作为评价诗人成就的首要标准。另外,赵翼非常推崇独创精神,较袁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对诗歌创新性的突出强调,甚至被朱东润先生赞为“吾国文学史中所仅见”[2]312,可谓自成一派。
笔者以为,作为赵翼诗学核心的争新独创思想,是由两大基础支撑而成的。一是鉴赏论基础,反对“荣古虐今”;二是方法论基础,强调“抒写性灵”。这是因为艺术创新一方面需要对传统因素作批判,创作出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又离不开源自生活实践的生存情感,以达到这种情感的自我观照。由这两大基础构成的“争新独创”核心,又体现在内容的创新与形式的创新上。
赵翼身兼史学家与诗人两重身份,对历史的准确把握以及客观公正的治史理念无疑会对他的诗学思想产生一定的影响。赵翼能将诗歌史上的作家及文学作品自身发展作科学的、整体的观照,以体现他厚古不薄今、文学随世运演变进化的诗学思想,通过对中国古代诗歌史的勾勒,通过对文学随“天运”而变的阐述,充分体现了他的独特眼光。这是他的诗史论,也是他有别于袁枚的地方。
所谓文学随“天运”,便是一种发展、进化的观点。赵翼坚决反对“文学退化论”,他在《瓯北诗话》中写道:
故《三百篇》以来,篇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虽小夫室女之讴吟,亦与圣贤歌咏并传,凡以各言其志而已。屈、宋变而为骚,班变而为赋。盖有才者以《三百篇》旧格不足以尽其才,故溢而为此,其实皆诗也。自《古诗十九首》以五言传,《柏梁》以七言传,于是才士专以五七言为诗。然汉、魏以来,尚多散行,不尚对偶。自谢灵运辈始以对属为工,已为律诗开端;沈约辈又分别四声,创为蜂腰、鹤膝诸说,而律体始备。至唐初沈、宋诸人,益讲求声病,于是五七律遂成一定格式,如圆之有规,方之有矩,虽圣贤复起,不能改易矣。盖事之出于人为者,大概日趋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风会使然,故虽出于人为,其实即天运也。(《瓯北诗话》卷十二)
在这段话里,赵翼分析了诗歌发展过程。从诗经到楚辞、汉赋,到乐府,再到律诗;从四言、五言到七杂言,格律也从粗疏到精密,不断发展、进步、完善。而这种进步又是“天运”,并非出于“人为”,故而一味地荣古虐今,是毫无道理的。
当然,赵翼在提倡独创性诗歌创作的同时,并不反对向古人学习。但学习古人的关键在于如何去把握借鉴。“所谓‘论人且复先观我,爱古仍需不薄今’,学习古人首先要从自身的创作实践出发,认清自身的优点与缺点。”[3]这就赋予了诗歌以生命实践的活力。
作为性灵派副将的赵翼,其诗歌理论核心自然少不了“独抒性灵”这一思想基础。在赵翼的争新独创理论中,创新,并不是逐新趣异的“讹而新”。所谓“诗本性情,当以性情归主”,故唯“无意为诗”,其“境乃真”(《称诗》)。因而,他的诗歌创新理论也强调对“真性情”的张扬。
笔者以为,赵翼在其争新独创理论中,对于“独抒性灵”的强调,主要体现在“立足生活阅历”以及“彰显个人特色”两个方面。而事实上,这两者又是有机统一的:立足生活阅历需要个人独特的眼光去剖析(此谓“炼意”),而彰显个人特色又离不开生命实践本身。在此将两者分而论述,目的是为了更加清晰地分析赵翼“抒写性灵”观点的内涵。
赵翼认为,作诗要能够做到“抒写性灵”,首先必须立足于生活阅历。“性灵”,在很大程度上是诗人个性气质的体现。而个性气质的形成,又与诗人的生活阅历有很大的关系。赵翼在《论诗》第三首中写道:
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所谓“人事”,即是艺术技巧方面的探索修炼。而“天”,则是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及个人遭遇。时势造英雄,由于“所处时代不同,个人际遇不同,性情自然也就不尽相同”[4]。赵翼在论元好问时明确指出:“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瓯北诗话》卷八)同样,将诗歌创作与自己的人生阅历相结合在他自己的诗作中亦贯穿始终:从少年直至晚年,赵翼诗歌抒写的性情与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
作诗要能够“抒写性灵”,不可缺少的另一点乃是彰显个人特色。赵翼在《闲居读书作六首》之五中云:
人面仅一尺,竟无一相肖。人心亦如面,意匠戛独造。同阅一卷书,各自领其奥。同作一题文,各自擅其妙。
从这首诗中不难读出,即使人与人之间阅历相似、拟题相同,由于每个人个性不同,创作出来的诗歌同样理应具有独特的思想内涵。然而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乾嘉的考据学风与格调说、肌理说的盛行,使得诗歌作品常常单一无味,缺少那份特有的盎然意趣。“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这在赵翼看来是不足为训的。
“艺术的创新问题是艺术的生命所在,这既是历来多数文人的共同抱负,也是各个时代文学发展的必然要求。”[5]反对“荣古虐今”、强调“独抒性灵”的赵翼,看到了历代诗人因创新而傲睨千古,由衷慨叹“不创前未有,焉传后无穷?”(《论诗》)他赞“恨不奋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为“真奇句”,正是因为它道出了这位诗人的一贯追求。
在赵翼看来,诗歌创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方面,一是艺术形式方面。思想内容是诗歌的灵魂,一首诗歌的价值与意义着重表现在内在思想之中;诗歌形式作为诗歌的外在品格,同样是打动读者不可或缺的成分。“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艺术家大都主张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赵翼的诗歌创新理论亦不外于此。
思想内容是作品生命力的来源,也被赵氏称为“意”。“由于中国古代文论论说的意会性、描述的简要性,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因而同一个文论语词在不同的语境中也会有不同的含义。”[6]赵翼论诗时,对于“意”范畴的运用非常灵活。国内诸多学者对此有所研究。他们指出,赵翼在评吴梅村、高启、李白、杜甫、陆游、欧阳修等人诗歌之“意”时,分别赋予“意”以情感、新颖的构思、含蓄蕴藉美、意义、生命体验、作品风格等多种内涵。笔者以为,尽管赵氏对“意”范畴的运用灵活多变,但他对诗歌之“意”必须出“新”的立场是不变的。因此,赵翼所提倡的思想内容创新乃是对生命实践活力的张扬。
对于思想内容方面的创新在《瓯北诗话》卷十一“明妃”诗中得到了明确的体现。瓯北赞王安石和杨一清能做到“立意多奇辟,多作翻案语”。尽管历来很多诗人把明妃入胡归罪于画师,但王安石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与杨一清的“骊山举火因暴死,蜀道蒙尘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师应是汉忠臣”,能够突破旧意,争新独创,大胆翻案,使人耳目一新。赵翼还批判其他诗人的明妃诗为“村俗”“求深反浅”(《瓯北诗话》)。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在赵翼眼中,新意是不具有永恒性的。因而争新而出新意乃是一种自然规律。这也就意味着不断推出“新意”乃是自然之道。这种对新意的不断追求,即是“炼”意。为了说明“炼”之功与“炼”之苦,赵翼曾在《删改旧诗作》中将作诗比为炼丹。即使“一火又一火,层层去粗垢”,诗人还是担心诗文的思想内容可能缺乏特久生命力。
赵翼于重“新意”之外,还重“新词”,故曰“词意兼攻”。“汉语可以说天然就是一种诗性的语言,多种特点对于诗歌运用象征和暗示的表现手法构造丰富的内蕴已经有很大的便利,而且也容易激发读者的情感。”[7]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任何艺术研究都不能也不应该忽视这种“形式”的创造力。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探讨形式创新的美学内涵的传统,历代诗人都力求通过语言形式的创新来作出不朽的诗歌篇章。“赵翼也很重视诗歌语言形式方面的‘有意出奇’,但这种出奇又是存在于格律、句法等多种形式外延内容中的。”[8]138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多次提到了“创格”“创体”。但对于这些概念,他并没有具体地进行解释论述,只是在论诸家诗作时顺便指出。关于“创体”,如卷四评称始自元、白酬唱的次韵即为“创体”;称白居易“于古诗律诗中,又多创体,自成一格”;卷二又称杜诗“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皆是创体”。关于“创格”,论昌黎诗时,称其“不但创格,又创句法”;卷五评东坡称其“自成创格”等。赵翼对诗歌艺术形式创新的提倡,给诗歌发展提供了一个更加自由广阔的空间。
需要指出的是,一部过分强调形式的文学作品很可能会走向形式主义的极端。而赵翼的诗歌理论却很好地处理了作品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之间的关系,并且提出了艺术形式需要为思想内容服务的主张,具有一定的辩证法性质。在评杜甫《杜鹃行》中“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时批道:“试问‘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可见,新颖的艺术形式也要以凸显思想内容为目的。不难发现,这与赵翼所主张的两大基础,即荣古爱今、抒写性灵具有统一性,均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了诗歌创作中思想内涵的突出地位。
赵翼的诗歌创作在清代同样颇负盛名。单从数量上来说,《瓯北集》中收录了赵翼五千多首诗歌,数量之多超过了袁枚《小仓山房诗集》中的四千余首。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对赵翼诗歌研究的逐渐深入,赵翼诗歌受到的评价也越来越高:由“沉重板滞”“六义罪魁”转而成为“哲诗巨擘”“独成一家”,论者所言亦渐符瓯北创作实际。人以“杰出诗人”目之,并不为过。
赵翼以争新独创为核心,以“荣古爱今”与“抒写性灵”为基础的诗学理论构造,同样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之中。而由于在其诗论中,争新独创理论被分为思想内容创新与艺术形式创新,故在其诗歌创作中,争新独创同样体现在这两个方面。概括其特点,分别为“独具识见,思想出新”与“颇多奇笔,形式出新”。与此同时,由于其诗学理论以“荣古爱今”与“抒写性灵”为基础,故赵翼诗歌创作又兼具“用典工巧而立足现实”“抒写性灵且常存隐意”两大基本特色。
赵翼反对诗歌“荣古虐今”的鉴赏论观点,决定了其诗歌创作用典工巧,而又立足现实的特色。袁枚称,咏史诗应“借古人之往事,抒自己之怀抱”(《随园诗话》卷十四),此处的“怀抱”,主要指诗人因背景、遭遇的不同,而产生的各具特色的思想感情。尽管赵诗“数典而斗靡”,但用典并非刻意为之。“爱古仍需不薄今”,咏史怀古的最终目的是落实到当下的现实生活之中。
用典工巧而立足现实的特点在其五律《咏史》中即有体现:
食椒能几粒,八百斛犹贫。枉署摸金尉,先为入草人。但知乌攫肉,岂悟象焚身。何事狂奔者,依然覆辙循。
此诗用“摸金尉”“入草人”“乌攫肉”“象焚身”之典故,以一种充溢的激愤之情,概括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而其根本目的,是为了抨击今日的“狂奔者”,谏当代腐败的统治者以古为鉴,莫蹈前人覆辙。
笔者以为,如果仅仅做到借古说今,那么赵氏最多也只能将自己与纯粹的考据诗人区分开来,并无出人头地之处。赵诗用典工巧而又立足现实的高明之处,更是集中体现在他全面客观而又发展进步的历史观点上。以《杂题》(其三)为例:
秦皇筑长城,万里恢边墙。西起临洮郡,东至辽海旁。隋帝发兵夫,开渠自汴粱。抵淮达扬子,由江达余杭。当其兴大役,天下皆痍疮。以之召祸乱,不旋踵灭亡。岂知易代后,功及万世长。周防巩区夏,利涉通舟航。作者虽大愚,贻休实无疆。如何千载下,徒知詈骄荒!
“传统观念中的史学教育,把秦始皇筑长城和隋炀帝开运河作为二君的暴虐与荒淫行为”[9],即浩大工程给百姓与国家造成了深重灾难。然而,赵翼所看到的不仅仅是秦皇隋帝之过错,更多地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到事物性质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对秦皇隋帝的功过有了更全面、客观的评价,与那些借古说今的“徒知詈骄荒”者有了高低之分。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赵翼诗歌创作具有用典工巧而又立足现实之特点。这与他“荣古爱今”的诗歌鉴赏论基础是相一致的。而赵翼创作立足现实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以一种历史发展的角度去审视事物不断变化的性质。
赵翼诗之独抒性灵,与袁枚一样重视抒写发自内心的真性情。如《哭黄山月》《袁子才挽诗》,皆含泪带血,情深意切,一片性灵。而“《书怀》《故人》《寓斋独坐》等,抒写了仕途多舛之感,亦皆是自己真实的体验与感受”[10]。
钱大昕在《瓯北集序》中称:“耘菘所涉之境凡三变,而每涉一境,即有一境之诗以副之。”他指出,赵翼早年“直枢禁,游翰苑,应制赓和”,“及乎出守边境,从军滇徼……而所作益奇而工。归田数十年,模山范水,又日出而未有艾也。”[11]381笔者以为,性灵诗的一大特色乃是兴酣落笔。由于“兴”离不开特定的经历,故而作者在不同阶段,所创作的诗歌也各有千秋。因此这样的评论是十分中肯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赵翼诗歌抒写性灵的特色。
在其表现“真性情”的滇西边塞诗中,有的甚至敢于突破封建正统思想的伦理道德束缚,表现出一般封建文人诗歌中难以见到的一种隐情。可这样越是能体现出赵翼真性情的难能可贵。在其《赴滇从军行》中写道:
一身既从军,生死那得保?此意黯自怜,未敢向人道。作气自振厉,命酒豁怀抱。山妻则已知,顾弗忍深考。间出一语商,似预筹未了。乱之以他词,中心各如捣。临别复何言?得归不必早。宝我膝下儿,奉我堂上老。
这首诗歌并没有封建士大夫文人所好于抒发的义无反顾、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也没有对统治者穷兵黩武、鱼肉百姓的行为直言痛斥。“一身既从军,生死那得保”,他所看到的是极为真实的对死亡的恐惧。“此意黯自怜,未敢向人道”更是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了从军者矛盾的心理活动。他将这种怕死心理发之于诗,足见其性情之真。在这样的情况下,“作气”与“命酒”与其说是一种豪气的外现,不如说是一种对自我的麻痹。余诗又毫不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亲人的思恋,情感细腻温婉、真切动人。这样一首诗所蕴含的东西必然不能为封建统治着所容忍,但却符合人情至理,符合“性灵”。
另一方面,不管赵翼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归田,也不管他告退的原因是什么,隐居著书的思想确是他四十余年的主导思想,表现这类思想的作品俯仰可拾:如《书怀》《闲居读书作》《故人》,创作时间贯穿其宦游生涯。以《书怀》其二为例:
既要做好官,又要作好诗,势必难两遂,去官攻文词。以此溷尘事,宁枉不用之。何如拥万卷,日与古人期。好官自有人,岂必某在斯?
组诗创作于乾隆四十三年,离赵翼归隐尚有十年时间。尽管此诗的内容比较单一,但语言通俗流畅,着重表现了自己对诗文的钟爱,至于做官已绝其念。
前文已经提到,自李贽以来,性灵派文人的特异之处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渐趋淡化,以至要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从某种程度而言,著书隐居表现的就是一种不与世俗尘事妥协、欲优游林下以启后人、被视异端却无所畏惧的“性灵”情怀。
赵翼的诗歌创作既与诗论相合,那么作为诗论核心的创新思想自然也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之中。袁枚称赵翼诗“生面果能开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实是对赵翼诗歌争新独创所产生震撼的由衷赞叹。笔者概括其诗歌创作特点,大致可为:“独具识见,思想出新”与“颇多奇笔,形式出新”。
首先是思想方面的创新。骆玉明老师指出:“好发议论是赵翼诗的一种特点。他思想机智而敏锐,议论多带个人感情,所以并不枯燥。”这也就是说,赵翼在创作诗歌时对思想内容是十分关注的。不论是他的咏史诗还是论诗诗,山水景物诗还是边塞诗,都带有鲜明的个性特点,富有理趣,以议论入诗。“他时常以冷眼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一些事情,使诗富有哲理性。”[12]276
赵翼咏史诗新意层出,每每能够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去审视事物不断变化的性质(如上文提到的《咏史》《杂题(其三)》);其边塞诗歌能够体现真性情,甚至敢于突破封建正统思想的伦理道德束缚(如上文提到的《赴滇从军行》)。其山水景物诗也总能表现深刻的生活哲理,出人意表,盎然生趣。如《努滩》:
叠叠危矶矗,江心截流涡。千寻链交锁,十万剑横磨。篙逆涛头刺,舟穿止罅过。滩名应记取,努力慎风波。
这首诗的前三联着重描写努滩险景,眼见是一首寻常景物诗,尾联却笔锋一转,将仕途险恶、人当慎之的含义寓于铺陈的景物之中。
此外,其论诗诗更是独出心裁,角度新颖,在论新之同时,自身也达到了新的高度。以流传最广的《论诗(其二)》为例: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在赵翼眼中,诗风代变,即便是像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他们的诗作因播于众口,也不再有新鲜的意趣了。这是何等卓异的识见!诗歌思想内涵傲然不群,以诗说理而又能博辩无碍,任谁观读都不免为之一振。
除了思想方面独具识见,赵翼诗歌在形式层面也有新奇之处。所谓“奇笔”,一是指其诗语言新奇;二是指诗中常有诙谐趣味。
在诗歌语言方面,“奇”之特色于边塞诗作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一方面是得江山戎马之助,另一方面离不开作者本人由新而奇、由奇而新的创作理念。正如蒋士铨赞赵翼之言:“自出都后且益工,盖天才踔厉,其所固然。而又得江山戎马之助,以发抒其奇,当夫乘轺问俗、停鞭览古,兴酣落笔,百怪奔集,故雄丽奇恣,不可逼视,虽欲不传不可得也。”(《瓯北集》)以《澜沧江》为例:
绝壁积铁黑,路作之字折。下有百丈洪,怒喷雪花热。
澜沧江景奇,诗益奇。前两句描写斗折山路,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了一幅峭壁直耸、高险奇峻的画面。之字小路与百丈洪流对比,绝壁铁黑与洪涛雪白呼应,具有极大的视觉与心理冲击力。而“雪花热”一语,描写被浪撞击如雪花,翻喷情状如水沸腾之景象,更是用奇语给人独特的审美感受,景奇而气健。
在言诗风格上,“奇”之特色体现于“趣笔诙谐”,每每能够以反作正,意蕴更厚。以其被袁枚评为“趣极”的《后园居诗(其二)》为例:
频年苦贫乏,今岁尤艰难。内子前致辞:“明日无朝餐。”一笑谢之去:“勿得来相干,吾方吟小诗,一字尚未安。待吾诗成后,料理虀盐酸。君见长安道,岂有饿死官?”
这首诗主要写自己贫乏生活,以诙谐之笔写贫困之状。话好像很滑稽,可稍加咀嚼,便能读出其蕴含着的无限辛酸与不满。这也体现出赵翼诗歌理论中的“艺术形式需要为思想内容服务”的主张,即新颖的艺术形式是以凸显思想内涵为根本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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