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赛,韩秋红
(1.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130024;2.长春工程学院 人文社科部,吉林 长春130000)
“历史无主体”既是阿尔都塞对《资本论》历史观的一项独特解读,又是阿尔都塞本人所坚定坚持的历史观。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多从“历史无主体”是阿尔都塞独创观点的表象出发,忽视了将之归入到整个历史无主体论的大范畴中予以思考的必要性;另有学者虽然分析了阿尔都塞与普列汉诺夫、苏联哲学教科书在历史无主体论倾向上的一致性,但却对之采取了武断拒斥的态度,未能真正释放出隐匿在这种历史观中的思想活力。所以,我们就从哲学史和对历史无主体论的误判这两个基点出发,试澄清阿尔都塞的是非功过,为推进唯物史观基础理论研究探索某种可能富有价值的路径。
“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1]47在阿尔都塞之前,并没有人明确作出“历史无主体”的判断,但阿尔都塞石破天惊的旗帜性话语,却激活了虽未正名、然早已存在的历史无主体论思想库。通过对较近的哲学家阿尔都塞进行“人体解剖”,我们能够获得“解剖”较远的哲学家黑格尔、普列汉诺夫以及苏联哲学教科书中的历史无主体思想的钥匙(限于篇幅,本文仅选取上述几种与马克思历史观最为密切的观点作为分析对象)。
《资本论》中对现实个人的主体地位被抽象资本所架空的科学判断,直接源于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解密。黑格尔认为:“‘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2]8至于肉身的个人,其“欲望、兴趣和活动,便是世界精神为完成它的目的……所用的工具和手段。”[2]25由于非人身的“理性”才是历史的主体,因此黑格尔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历史无主体(无现实的个人作为主体)论。对于这种历史观,人们多以一句“神秘主义”拒之,这就阉割了黑格尔思想的重要发问意义,对此我们稍后再分析。
第二国家理论家所通行的经济决定论,是另一种形式的历史无主体论。如普列汉诺夫认为,尽管杰出人物可以决定历史的个别面目,但“事变的总的方向……是由别的力量决定的”[3]166,它就是“生产力及其所决定的社会关系”[3]170。不可否认,普列汉诺夫关于历史主体或者说历史动力的这种阐释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对马克思唯物史观基本命题的正面解读;但普列汉诺夫忽视了马克思更深层的个体解放情怀——马克思揭示现实历史的这种运动规律的根本目的,不是要承诺、相反是要取消它的现实权力。
发源于普列汉诺夫阐释模式,而又为苏联模式计划经济服务的哲学原理教科书,进一步强化了历史无主体论的思想倾向。有学者指出:“哲学教科书虽然没有这样明说,但是把历史规律夸大为自然必然性,长期忽视对人的研究……也隐含着这种倾向”[4]220,“因而历史往往被理解为一种无主体的过程。”[4]44但教科书的无主体论成因又有其独特性。由于高度集权的管理模式需要,每一个个体被抽象化为人民群众、人民群众被抽象化为革命领袖、革命领袖被抽象化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贯彻者,就成为意识形态上的必然要求。
与前三者不同,阿尔都塞直接断言“历史无主体”。《读〈资本论〉》写到:“真正的主体不是……‘具体的个体’,‘现实的人’,而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的社会关系)。但是,由于这是一些‘关系’,我们不能把它们设想为主体的范畴。”[5]164阿尔都塞强烈反对以“现实的人”作为马克思学说阐释基点的做法,而认为只有用社会结构解释历史发展才是唯一科学的路径。阿尔都塞的观点具有极大的思想张力,它使马克思关于历史科学与人类解放二者关系的复杂思想突显出来。
如果概括一下上述四种历史无主体论的共同点,可以认为“个人在历史中没有任何地位”是其要义。在黑格尔那里,即使拿破仑这样的个人也不过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在普列汉诺夫和苏联哲学教科书那里,具体的个人在铁一样冰冷的生产方式中无足轻重;在阿尔都塞那里,先验的社会结构支配着一切历史活动。
由此观之,历史无主体论是足以泯灭普通人的自尊心与能动性的学说,它告诉我们:如果作为草根的我的活动符合了或“理性”、或“历史规律”、或“社会结构”的目的要求,那么我的活动结果不过是证实了它(们)的必然性而已;如果我的活动不符合其目的要求,那么我的活动必将失败,从而在反向证明它(们)的必然性。“地球没了谁都照转。”作为世俗生活中的小老百姓,一方面我对这种无我的历史理论感到气愤,另一方面却又无奈地看到,这种理论所描述的情形活像一面镜子那样逼真。这种矛盾性,应引发我们对历史无主体论进行冷静的思考,而首先要反思的就是以往对之的不冷静思考。
不冷静的思考之一,是用一句“神秘主义”的谩骂拒斥掉黑格尔的历史无主体论。在对黑格尔历史哲学乃至整个哲学的理解中,许多人一上来就是“唯心主义”、“神秘主义”、“醉醺醺的思辨”、“幻觉”之类的指责,而马克思最为重视的造成黑格尔幻觉的根源,反倒被遗漏了。实际上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6],他以最抽象的形式表达了人类最现实的生存状况。所谓个人成为理性的工具,被马克思唯物主义地翻译过来,也就是“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7]287。可见,与其说黑格尔历史无主体论是唯心主义的胡说,不如说它敏锐地提出了时代性课题:为什么活生生的个人反倒不是真实的历史活动主体?
不冷静的思考之二,是用“忽视个人能动性”作为病因,来看待普列汉诺夫、苏联哲学教科书和阿尔都塞等人历史无主体论的提出。由于阿尔都塞等人只谈社会结构、不谈具体个人,于是许多研究者就坚持认定其理论缺陷正是源自对个人能动性的忽视。这种批评实在是答非所问。前面我们已经分析到,从黑格尔开始的历史无主体论,其真实意义不仅在于描述现实个体被剥离的历史现象,而且也在于向这种现象的产生根源发出提问。但持“忽视个人能动性”式批评的研究者们却说:“只有社会中的活生生的个体才是推进历史进步、导致社会关系变革的真正主体”,“把社会夸大为独立主体,完全忽视个体的地位和作用是错误的……这也正是普列汉诺夫、阿尔都塞忽视人的主体地位的原因”[4]221;再如,有学者认为黑格尔历史观的不足,也是低估了个体的作用[8]。这不是对症结的诊断,而是对问题的不解。阿尔都塞等论者的真实意义在于发问:为什么现实个人失去了主体地位?而上述反驳者却说:因为你忽视了个人的能动性。按这种逻辑,仿佛只要阿尔都塞“重视”了个人,他所揭露的关于现实个体被抽象资本所无情支配的现象就消失了。可见,对历史无主体论的“忽视个人能动性”、“神秘主义”等批评,并未切中阿尔都塞等论者的要害。
历史无主体论指的是个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的空场,它确实揭露了资本主义条件下最真实的生存状况,而这正是马克思历史理论所要挑战的对象。在理解这一点上,阿尔都塞既有很大的理论贡献,又有很大的理论失误。
首先,作为结构主义者,阿尔都塞明确指出社会结构超越于现实个人,支配着现实个人,而被人本学唯物主义所体认的人、人的关系等等,统统属于非科学的幻想。这就用一种极端化的方式,将马克思对社会结构具有支配地位的重要发现彰显了出来。对于站在普通经验立场和抽象人道主义立场上,将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历史发展主体的观点,阿尔都塞大加鞭挞:“真正的‘主体’(即构成过程的主体)并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和职能的执行者。同一切表面现象相反,真正的主体不是天真的人类学的‘既定存在’的事实,不是‘具体的个体’,‘现实的人’,而是这些地位和职能的规定和分配。所以说,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的社会关系)。”[5]164
阿尔都塞强调的是,《资本论》反对让具体的个人向历史运动负责,因为具体的个人被牢牢绑定在生产关系、社会结构的铁链之中。如果用黑格尔的术语再表述一遍,就是肉体化的人成为“理性的狡计”的工具。这样,阿尔都塞就成为理解黑格尔——马克思理论传承关系的一把钥匙。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中明确提示到:“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9]10阿尔都塞在解读《资本论》的过程中,将马克思的思想又进行了重新的发挥演绎,不仅将个人,而且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范畴也剔除出他所体认的历史科学之中,而直接作出了“历史无主体”的结论。
《读〈资本论〉》写到:“由于这是一些‘关系’,我们不能把它们设想为主体的范畴。如果任何人偶然想要把这些生产关系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还原为‘人的关系’,他就是在亵渎马克思的思想,因为只要我们对马克思的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持真正的批判态度,我们就可以看到,马克思极其深刻地指出,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不能还原为任何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间的关系”[5]164。由此,阿尔都塞“矫枉过正”地警示人们,马克思历史科学中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人际交往,而是隐匿在这些行为背后支配这些行为的社会结构。由于社会结构脱离于个人而单独自在,因此它既与个人无关,也与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无关。总之,“人”构不成历史运动的主体,历史没有主体。
下面,我们联系《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论述,来从正面认知阿尔都塞的历史无主体思想。前面提到,关于“历史无主体”现象,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表述是“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又从原因与结果两个维度考察了这一历史现象。在原因方面,商品、货币、资本等物格代替人格运动从而造成“历史无主体”的假象,是因为生产商品的劳动分裂为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个人劳动只有通过自身的异化才表现为抽象一般的劳动”[10],从而使得人与人的关系(劳动交换)表现为了物与物(商品交换)的关系,最后物的逻辑代替人而成为历史运动的主词。在结果方面,个人日益丧失存在感:“变得空虚了的单个机器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学面前,在巨大的生产力面前,在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面前,作为微不足道的附属品而消失了”[9]487,资本主义“夺去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9]487由此造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现象:明明是由一个个活人所构成的历史,却死寂得仿佛没有主体一般。从这个理论层面来看,阿尔都塞以“社会结构”范畴为基础,将马克思区别于人本学唯物主义的思想精华提炼得非常精彩[11]。
但是,阿尔都塞在突显马克思科学发现的时候,因为极度突显此一维度,而又走向了对彼一维度的遮蔽。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有一项“恨铁不成钢”式的批评:“因为只要我们对马克思的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持真正的批判态度,我们就可以看到……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不能还原为任何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间的关系”[5]164。这就是说,他埋怨马克思对于“人与人的关系”范畴清除得不彻底,马克思尚存在“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而我们应当对马克思的这种暧昧做法“持真正的批判态度”。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这一解读,恰恰暴露了阿本人历史无主体论的根本局限:它完全曲解了马克思的原意,把马克思恢复人与人之间的直接关系的终极追求,看成了“模糊不清”的笔误,从而遮蔽了《资本论》解放学说的真实含义。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阿尔都塞历史无主体论的成功基点在于“社会结构”范畴,失败基点也在于“社会结构”范畴。实际上在马克思看来,“社会结构”不仅不是对人与人之间的人类学关系的拒斥,反而正是围绕这种人类学关系而展开的[12]。“人与人的关系”非但不是阿尔都塞所说的根本无意义的“马克思的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反而是一个包含着深刻价值追求、哲学性与科学性二位一体的范畴,是真正理解社会结构和历史无主体假象的钥匙。
首先,与阿尔都塞特别反感的人类学态度相反,马克思恩格斯始终重视对人与人关系的人类学考察。从早期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到晚期的《人类学笔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恩一直在钻研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发生、发展、演化、趋向。他们的研究揭示到,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并不是斯密、李嘉图所幻想的亘古不变的东西,而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从起源来说,社会关系发生于原始社会“劳动的发展必然促使社会成员更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13]的事实。不是黑格尔的“理性”、阿尔都塞的“结构”走在了人类社会发生之前,而是相反,最初的实践活动构成了被哲学家们抽象成“理性”、“结构”等等“历史目的”或“历史规律”的现实基础。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由对社会关系的人类学考察,进入对其最新异化形态——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专门考察。社会关系最初表现为群体生存所要求结成的人与人的直接性联系,但进入私有制阶段后,则异化为统治人(特别是劳动阶级)的抽象力量,“最初作为促进生产的手段出现的东西,成了一种对生产者来说是异己的关系”[1]95。这就是历史无主体现象(生产者被异己的关系所支配)的根源。历史无主体是一个逼真的假象。表面看来,商品、货币、资本所代表的社会结构凌驾于个人之上而大行其道,造成“人们信赖的是物(货币),而不是作为人的自身”[1]110,“但为什么人们信赖物呢?……货币所以能拥有社会的属性,只是因为各个人让自己的社会关系作为对象同他们相异化。”[1]110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商品的个别劳动时间只有转化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才能实现自身,也就是活生生的个别必须服从抽象化的一般。因此马克思揭示到:“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地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己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7]85-86,这就造成了一种历史无(个体)主体的表象。阿尔都塞只关注马克思对资本控制个人的表象揭示维度,而忽视了马克思对这种控制机制的本质揭示维度。
最后,与斯密、李嘉图等“国民经济学家”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社会结构采取永恒肯定的立场相反,马克思认为控制活生生的个体的既有社会关系,在历史科学的意义上只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现象,在价值批判的意义上应当被新型的人与人的关系所扬弃。商品、货币、资本及其造成的各种拜物教,终归必然和应当消亡,个人将取得把握自身的自由、作为实实在在的历史主体而存在,“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7]294。显然,这正是“实际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人们面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9]97,也就是被阿尔都塞误认为是“马克思的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见上文)的人类学关系。正因如此,阿尔都塞怎么也不能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也是一种人道主义。
综上可见,阿尔都塞的元范畴即“社会结构”[14],在马克思眼中只是次生范畴,是起源于人类学的原初社会关系、异化于人类学的现代社会关系、必将要演进为人类学的未来社会关系的范畴。使社会结构(社会关系)与现实个人的从属关系颠倒过来,使个人真正作为历史主体而确立起来,正是马克思解放论的立足点。阿尔都塞紧紧盯着《资本论》在分析过程中对抽象资本统治个体这一事实的科学描述,却没有体认到马克思时时刻刻操持的价值批判,进而遮蔽了《资本论》最终诉诸个体解放的根本意蕴。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德]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3][俄]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读本[M].王荫庭,编.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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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俞吾金,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西方马克思主义卷:上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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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575.
[11]韩秋红,史巍.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的双重维度[J].江苏社会科学,2010(1):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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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76.
[14]刘宇兰,雷有寿.论早期阿尔都赛的主体思想[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