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概说

2017-03-07 18:25
华中学术 2017年3期
关键词:矛盾论阿尔都塞主义

颜 芳

(华南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广东广州,510006)

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以下简称阿尔都塞)是上世纪最为重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于上世纪70年代末提出了一个有待探讨且饶有兴味的命题,在谈及阿尔都塞和萨特等老一辈理论家以中国共产主义替代苏联共产主义作为参考视野后,安德森指出:“毛主义的实质和影响超出了本书的讨论范围;对此问题有必要另外加以详细讨论。”[1]这种讨论需待时机,而现在或许恰逢其时。近年来,国内外学界对包括阿尔都塞作品(包括对其生前未出版的作品)进行了源源不断的整理、出版和翻译。这就使得有必要对“毛泽东对于阿尔都塞思想的重要性仅仅是边缘性的”这种观点加以重新审视,也就是说,在阿尔都塞理论全貌越来越显豁的当下,有必要重新认识阿尔都塞对“毛主义”所“效忠的深度”(the depth of the allegiance)[2]。此外,随着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研究的不断深入,对以下问题的解答显得尤为迫切:“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一般的文学究竟有哪些实质性的不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到底有哪些贡献?显然,人们对于这些问题很难作出清晰的回答。长期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未形成鲜明的问题意识,既缺乏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整体观照,又未深入研究其理论特质。”[3]因此,对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情况的梳理或将为进一步理解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的自身特性提供来自西方理论家的视角与镜鉴。

“毛主义”(Maoism)是一个产生并通行于西方学术界的对毛泽东思想加以指代的术语。“毛主义”这个术语意味着毛泽东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追随者,它还特别强调了毛泽东对思想领域的贡献,强调了毛泽东是一个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4]。相对于国内学界惯用的“毛泽东思想”,在西方知识语境中之所以突出其为“毛主义”,一方面是沿用了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等术语类似的构词方式,但同时又强调了毛泽东理论体系对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推进和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正因为“毛主义”是一个西方术语,它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西方性且植根于西方知识生产的特定视域,因而它是西方知识界和西方社会对毛泽东思想加以接受和阐发的产物。“正如毛泽东常常强调要发展出一种‘具有中国特点的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一样,反过来,在西方情境中,人们也有充分的理由谈及‘具有西方特点的毛泽东思想’。”[5]故此,不宜将“毛主义”与实际上的毛泽东思想与理论画上等号。

“毛主义”不仅通行于西方,也是阿尔都塞本人所使用的一个术语。在其自传《来日方长》中阿尔都塞指出:“当然,拉丁美洲的斗士们知道我身在法国共产党内,但是他们同样也知道我强烈地倾向于毛主义,……”[6]因此,本文中的“毛主义”特指在阿尔都塞特定理论视域中的、根据阿尔都塞特定的理论需要且经由阿尔都塞阐发和转化了的毛泽东思想。阿尔都塞在他的时代中所能掌握的关于毛泽东思想和中国情况的资料非常有限,他本人又从未到过中国,故而阿尔都塞所理解的中国与毛泽东思想应被视为是他“头脑中的中国”[7]和“头脑中的毛泽东”。更重要的是,由于面对着异常激烈的政治斗争和理论论战,阿尔都塞对毛泽东思想的理解还服务于他解决自身政治困境和理论困境的需要。故此,阿尔都塞的“毛主义”应被理解为“根据阿尔都塞本人先在的理论框架来重新勾画毛泽东的思想肖像”,也就是说,“阿尔都塞视域中的毛泽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真实中的那个毛泽东”[8]。

本文将致力于围绕以下两个方面梳理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的总体概况。其一,初步厘清阿尔都塞在历年公开出版物中援引“毛主义”的有关情况[9],勾勒出跨越三十多年的“毛主义”在阿尔都塞理论著述中留下的大体轨迹;其二,初步厘清阿尔都塞历时三十余年持续援引、思考和阐发“毛主义”的主要原因。

阿尔都塞在其历年公开出版物中对“毛主义”的援引和阐发,是“毛主义”与阿尔都塞的理论思考之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互动关系的最为直观也最为有力的证明。为阐明“毛主义”及中国实际上纵贯了阿尔都塞几乎大半部分的理论写作生涯而远非其一时一地的兴趣,对所有目前可见到的援引“毛主义”的阿尔都塞相关著述的整理因而是非常必要的。

在1985年[10]写作的自传《来日方长》[11]中,阿尔都塞多处正面提及和评价毛泽东和中国,而这距离他第一次在出版物中肯定性地援引“毛主义”,即在1953年[12]发表的《关于马克思主义》[13]一文中提及毛泽东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已经跨越了三十多个年头。“毛主义”在阿尔都塞的1950年代的著作中开始出现,在其1960年代到1970年代中期的著述中出现得最为密集,此后逐渐减少但仍持续。在阿尔都塞的著述中,有的对“毛主义”及毛泽东著作进行了详细的阐发,有的则是一带而过。但是,一方面考虑到整理工作本身应尽量保持其完整性,另一方面更是考虑到阿尔都塞与“毛主义”的每次交集均处于与法共亲苏路线的紧张关系之中[14],其每一次在公开出版物中援引“毛主义”均弥足珍贵,故此尽可能将所见材料全面纳入整理。尽管可能仍有未及之处,但以下概述或可为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的轨迹勾勒出大略的风貌。当然,这个尝试仍是初步的和未完成的。随着阿尔都塞更多手稿、笔记和作品在国外学界和国内学界进一步的出版和翻译,对阿尔都塞与“毛主义”关系的理解仍将是一个朝向无限可能性敞开的动态过程。

阿尔都塞首次提及“毛主义”的公开出版的作品,正是1953年发表的《关于马克思主义》一文。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的《矛盾论》1952年被翻译成法文首次在法国出版[15],次年旋即出现在阿尔都塞公开发表的论文之中,可见阿尔都塞对毛泽东思想接受之迅疾是惊人的。在这篇论文中,阿尔都塞列出了一个“最重要的关于辩证唯物主义这个问题的马克思主义文本”的书目,在其中就提到了毛泽东的“最新作品(《矛盾论》)”,他还尤其强调《矛盾论》中的“两个新思想”即“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认为《矛盾论》延续了自马克思以来的持续不断的对辩证法加以定义、加以确认、使之更加精确的努力,而此前的矛盾概念太抽象了[16]。他还提及毛泽东的《实践论》中谈到特定时期的知识的生产总是受制于既存的社会实践的决定性形式,也就是说总体而言受制于既存的社会生产模式[17]。根据阿尔都塞在文中的标注,他读到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均来自《毛泽东选集》[18]。法国“毛主义”团体“无产阶级左派”(the Gauche Prolétarienne)的创始人班尼·莱维(Benny Lévy)在1971年的访谈中谈到了巴黎高师的学生跟随阿尔都塞一起阅读毛泽东著作的这段经历,为阿尔都塞对毛泽东著作的早期接受情况提供了宝贵的侧面证词:“阿尔都塞在最初的作品里就谈到了毛和毛的敏锐(subtlety)。当时‘红宝书’还没被翻译成法文,我们读到的是Editions Sociales版本的《毛泽东选集》。我们是从毛泽东的哲学文本开始读起的,因为这些文本当时正在被阿尔都塞研究,然后很快——虽然也花了一年时间——我们就得到了毛泽东选集的全本。阿尔都塞对这些文本的评价非常高……他的最初的那些文章都引用了毛主席的《矛盾论》来论述矛盾问题,但是他并不明说。……然而我们必须将属于凯撒的归之于凯撒:他毕竟是(我们)接触毛泽东的一个渠道(he was after all a means of access to Mao Tse-tung)。”莱维还详细描述了学生们的阅读过程:“当我们开始读毛的著作的时候,已经读了《资本论》、列宁等其他著作,因此当我们开始读毛的著作的时候我们感到一种理论的愉悦。读完了毛之后,我们又把《资本论》、列宁等一切重读了一遍。(因为毛的著作)我们必须要彻底整理我们的思路。”[19]莱维在访谈中提到《毛泽东选集》应是1955年到1959年间在由巴黎Editions Sociales出版的四卷本MaoTsé-Toung:Oeuvreschoisies。[20]莱维提到的《毛泽东选集》与阿尔都塞在《关于马克思》中提到的《毛泽东选集》很可能不是同一个版本,从版本学的角度极有必要考证阿尔都塞在1953年前后读到的那版《毛泽东选集》的具体情况,这是本文暂时力有不逮之处。但是,通过以上不够精确的考证,足以推断出以下事实:阿尔都塞是毛泽东著作在法国的最初的读者之一;从《矛盾论》、《实践论》到《毛泽东选集》,阿尔都塞从1950年代初期就对毛泽东著作展开了高度理论化的深度阅读。早在法国“毛主义”全盛期(1966—1976)[21]的十多年前,阿尔都塞就将毛泽东及其著作纳入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行列,与马克思、列宁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并提,并尤为注意到了毛泽东《矛盾论》中关于主次矛盾、矛盾的主次方面等创新性概念。这些特点将在阿尔都塞后来的著述中得到反复的回响、强化与补充。

1959年,法国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阿尔都塞的第一本书《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这部著作有一处谈及了毛泽东:“在这些伟大的工人运动的经典与传统中,从马克思到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马克思主义理论被定义为包含了两种不同的理论学科:科学与哲学。”[22]与1953年的《关于马克思》类似,毛泽东作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被引用。

进入1960年代以后,已有研究证明,阿尔都塞愈加密切关注毛泽东的写作和中国政治动态,在整个1960年代他常年订阅中国共产党宣传部门出版的法文通讯:《北京信息》和《新中国手册》[23]。研究者还在阿尔都塞的档案中发现了两卷关于毛泽东著述(涉及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的笔记与索引卡片,此外还有两卷本的中国外宣资料[24]。这些新证据的发现,为阿尔都塞在随后20多年中对毛泽东及其著作持续不断的援引提供了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基础。

1962年,阿尔都塞发表《矛盾与多元决定(研究笔记)》[25],1963年,阿尔都塞发表《关于唯物辩证法(论起源的不平衡)》[26]。在这两篇著名论文中,阿尔都塞多次引用毛泽东的《矛盾论》,毛泽东的主次矛盾、矛盾主次方面、矛盾不平衡律等一系列辩证法范畴和法则为他批判法国马克思主义中的黑格尔主义倾向以及为建构其“多元决定论”等范畴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1965年,阿尔都塞及其弟子巴利巴尔等共同撰写的《读〈资本论〉》出版[27]。在《从〈资本论〉到马克思的哲学》部分,阿尔都塞再次援引毛泽东的《矛盾论》:“……我主张在其直接的政治存在中去阅读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特殊的理论形式……;作为此原则的表现,我主张将毛泽东的1937年的论矛盾的文本看作对反映在政治实践中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各种结构(structures of the Marxist dialectic)的一种描述。”[28]由此可见,延续着上述1962年、1963年两篇论文的思路,阿尔都塞将毛泽东的《矛盾论》与他自身对“结构”的阐发、对矛盾的复杂性的阐发联系在一起。同时,阿尔都塞还认为应对所有马克思主义——理应也包括毛泽东——的理论著作逐一进行“症候式”阅读,以便发现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problematic)对其对象的反思,从而使得对象“可见”[29]。

1966年,阿尔都塞以匿名形式在《马列主义手册》第14期发表《论文化革命》[30]。如巴利巴尔所指出的,人们很快发现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阿尔都塞,他的这种“两面手法”,即一方面希望影响自己在法共中的学生,一方面又私下与从法共叛离出去的“毛主义”青年合作——导致他立刻被两个阵营的人揭穿,使他在政治和情感上付出了极高的代价[31]。 这篇论文在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1968年,阿尔都塞的论文《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任务》以匈牙利语在布达佩斯出版[32]。阿尔都塞指出:“我们缺乏一种描述情势的各种变化(the variations of the conjuncture)的理论。”他接着在注释中指出:“关于情势的理论、关于在不同层次之中的主导(矛盾)的转移的理论,最引人注目的构想就是毛泽东的《矛盾论》。”[33]

1968年到1970年之间,阿尔都塞写作了一系列关于再生产和意识形态理论的论文,这批论文除《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于1970年发表之外,其他所有文章迟至1995年才结集为《论再生产》一书在法国发表[34]。在这部著作中,阿尔都塞赞同列宁和毛泽东对生产关系的强调、对意识形态中的阶级斗争的强调、对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在社会形态转变中的作用的强调等。此外,在该书《致读者》中,阿尔都塞还特意又提到了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的《矛盾论》、《实践论》以及《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等毛泽东论著[35]。

1971年,阿尔都塞发表《马基雅维利与我们》[36]。阿尔都塞在其中提到:“马基雅维利关于军队的命题……预示了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恩格斯和毛泽东的军队与战争理论。”[37]这正暗示了阿尔都塞不仅熟悉毛泽东的哲学思想,对毛泽东的游击战等军事理论也有所涉猎。事实上,确实有证据显示阿尔都塞读过毛泽东的游击战理论,对此随后将再次给予说明。

1973年,阿尔都塞发表《答约翰·刘易斯》[38]。值得注意的是,当翻译成英语在伦敦出版时,出版商New Left Books提议将标题换成“毛说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Mao’s Never Forget the Class Struggle!)”,但《新左派评论》拒绝了这个动议[39]。尽管这并不排除出版商希望借用一个与“毛主义”相关的标题来迎合当时追捧“毛主义”的欧洲知识界,但这也侧面说明了出版商已经察觉到阿尔都塞的这本书确实与“毛主义”存在关联。有研究者甚至将阿尔都塞的这一时期命名为“马克思主义的毛泽东化”(“Maoisation”of Marxism),以强调这一时期阿尔都塞理论所呈现出来的高度政治化倾向[40]。在这篇论文中,阿尔都塞提及了毛泽东读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阿尔都塞赞同毛泽东对斯大林的批判:斯大林没有处理好向共产主义转变中的政治和意识形态问题,过于注重专家的“专”,没有强调专家的“红”的一面;斯大林过于依赖干部而不是群众,此外,阿尔都塞还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著名的“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领域的阶级斗争”的命题,而这个命题又与阿尔都塞所理解的毛泽东对阶级斗争的强调密切相关[41]。

1974年,阿尔都塞出版《自我批评的要素》,其中收录同名论文[42]。在这篇文章里,阿尔都塞在谈到理论中的阶级斗争问题时,他认为正如恩格斯、列宁、毛泽东所指出的,这个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的斗争;阿尔都塞还再次高度评价了毛泽东的《矛盾论》,认为“为了谈论及评价哲学,应该从毛的矛盾范畴出发,……在每个哲学中以及在每个哲学立场中你必须要考虑它的矛盾中的趋势,以及在这个矛盾中的矛盾的主要趋势和次要趋势,以及每个趋势中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等等”[43]。

1978年,阿尔都塞的《今日马克思》一文在意大利发表[44]。在这篇论文中,阿尔都塞指出毛泽东“大胆地使辩证法服从于(他的‘矛盾’论的)辩证法”,触及了意识形态关系的性质,实践地质疑了关于辩证法的形而上学观念[45]。1978年,阿尔都塞还发表了《马克思和他的局限》[46]。在这篇论文中,阿尔都塞再次提及毛泽东对斯大林主义经济主义倾向的纠正,并且特别强调了马克思、列宁、葛兰西和毛泽东都极为重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质量”[47]。

1985年左右,阿尔都塞写作了《唯一的唯物主义传统:斯宾诺莎(第一部分)》[48]。在这篇论文中,阿尔都塞指出:“斯宾诺莎(对‘上帝’概念的颠覆)这种革命的哲学的策略,让我尤为想到毛泽东的城市游击战和农村包围城市以及马基雅维利的政治军事策略。”[49]这正说明了除了毛泽东的哲学思想,阿尔都塞还关注过毛泽东的军事理论。阿尔都塞用把加农炮朝向自己的堡垒等形象来描述斯宾诺莎对上帝观念的颠覆,显示了他在思考斯宾诺莎的同时也在思考毛泽东和马基雅维利,遥远东方的毛泽东的游击战为他提供了想象/思考斯宾诺莎哲学的形象与场景。可以说,直到阿尔都塞理论建构的最后时刻“毛主义”仍与他发生着关联。

1985年左右,阿尔都塞写作了《来日方长》,这部自传直到1992年才出版[50]。这部自传充满了悖论式的综合:既有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如自称是学术骗子,没读过多少黑格尔、也不懂弗洛伊德,学术上一无是处;同时又有奇异的乐观主义精神,如自称是乐观主义者,坚信马克思主义会以新的形式存在下去,这似乎正是阿尔都塞一生个性与人生轨迹的写照:归根结底,他仍想参与世界并且改变世界[51]。只有理解了这种悖论,才能更好地体认阿尔都塞在这部唯一的长篇回忆录中的与“毛主义”相关的三次重要的表述。一是认为因为“法国政治”的原因,没去中国见毛泽东(并且毛还允诺阿尔都塞可以访谈)是他一生所犯的“最愚蠢的错误”,“即使我与毛的会面上了党(法共)的公报,他们又能对我怎么样呢?我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公共人物’!”[52]二是终于承认1966年的《论文化革命》的匿名文章是自己写的[53]。三是颇为自豪地指出自己的“毛主义”倾向对法共的党的路线的影响。“法共的领导层总是怀疑我想要从内部影响党的路线朝着‘毛主义’的方向发展,他们的怀疑是对的。我的努力显然让他们感到困扰了!”他指出法共甚至派了两个学生随时向法共报告自己的情况、痛陈法共的弊端,但是,阿尔都塞随即指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我们必须要看向法国之外。”他指的正是他的“毛主义”倾向对拉丁美洲的影响,“我的罪孽(my sins)就是我的作品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下被其他国家的读者阅读了!原谅我指出这一点:无数的哲学家、政治家和意识形态工作者都声称在我的领导之下,追随着我的写作所开创的‘半-毛主义’(semi-Maoist)方向”[54]。由此可见,阿尔都塞在这部自传中毁灭性地对自己的学术成就加以贬损的同时,却对自己写作所带来的对法共党内路线的影响、对拉丁美洲革命的推动作用充满了激情,并且将自己理论的影响力归之于其“半-毛主义”倾向。

以上对阿尔都塞历年公开出版物中“毛主义”相关内容的整理可以说明,阿尔都塞对毛泽东及其著作的关注和接受不是只出现在其个别作品和个别时期的现象,而是纵贯了阿尔都塞三十多年写作生涯的持续的、密切的和深度的关注与接受。上述整理不但为“阿尔都塞接受了‘毛主义’”这个事实提供了资料性的支撑,而且可能对一些现有的关于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的研究构成一定的补充。例如,有研究认为,以1965年《保卫马克思》为顶点,阿尔都塞此后的公开出版的著作中涉及毛的内容“渐渐消失了”[55]。但是事实上,1965年以后,在阿尔都塞生前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任务》、《马基雅维利与我们》、《答约翰·刘易斯》、《自我批评的要素》、《今日马克思》等著述中均援引了毛泽东思想。可以说,即使在法共组织了党内“审判”之后,阿尔都塞仍然在批判的声浪之中不断地在公开出版物中“偷渡”着他的“毛主义”倾向。诚如佩里·安德森所说,即使在“(中苏分裂时)以拥护苏联、反对中国的立场而在国际上著称的法国共产党”的内部,阿尔都塞对中国的同情仍是难以掩藏的[56]。又比如,很多研究都关注到了阿尔都塞对于《矛盾论》的兴趣,但是通过以上梳理,可以推断出阿尔都塞事实上至少还阅读了毛泽东关于实践、生产关系、意识形态、阶级斗争、军事和战争、对苏论战等相关的理论著述;除了毛泽东的单篇文章,他应该还读过《毛泽东选集》[57]。当然,随着新的材料的出现,关于阿尔都塞与“毛主义”的关系的思考可能还会更新。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阿尔都塞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对“毛主义”的关注与接受持续了三十多年? 阿尔都塞不但早在1950年代就密切关注了毛泽东和中国,而且在法国“毛主义”全面退潮的70年代中后期,在大批前“毛主义”者纷纷倒戈,要么转向宗教,如前文提到的班尼·莱维完成了“从毛到摩西”的转变即从“毛主义”转而信仰犹太教,要么如本纳德·亨利·莱维(Bernard-Henri Lévy)等人转向“新哲学”流派(New Philosophy)的时候,阿尔都塞仍在法共党内的批判和质疑的阴云下坚持对毛泽东及其思想加以正面评价并不断援引毛泽东论著。有研究认为,或许正是因为阿尔都塞无法公开自己的“毛主义”倾向,反而使他得以更加富于成效地、更加充分地将毛泽东的思想融入自己的理论写作中去[58]。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纵观1950年代之后的法国理论界,尽管受到法国“毛主义”浪潮影响的大有人在,如萨特、克里斯蒂娃、朗西埃等都各自经历过或长或短的“毛主义”时期,但是,声援和介入“毛主义”运动是一回事,将“毛主义”嵌入自身理论的建构之中、真正因为“毛主义”而改变了自身理论的走向和路径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深入考察这些理论家在其自身理论中对“毛主义”的接受,特别是考察这种接受的直接性、深度和持久性,那么无疑阿尔都塞是极为突出的。虽然他从未公开声称自己是“毛主义者”,但是“毛主义”显然对阿尔都塞来说有着某种持续不竭的吸引力,跨越了1950年代到1980年代这法国当代思想史中尤为风云激荡的三十年,仍能与阿尔都塞的思想产生碰撞与对话。

诚如佩里·安德森所说,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西方工人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运动不断失败的产物,西方马克思主义在1968年前的主要理论成果都是在孤立和绝望的政治处境中产生的,这当然也包括阿尔都塞在这一时期的著述,阿尔都塞所面对的是法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阶级的麻木和无动于衷、第五共和国总统的直接统治及其政治独裁[59]。而1956年的苏共二十大及随后公开化的中苏分裂,使中国走向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和“第三世界”反帝国主义革命的舞台中心。中国取代苏联成为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替代性(alternative)选择。中国和毛泽东当然也是阿尔都塞寻求社会主义革命新希望的替代性选择。阿尔都塞在其1967年的《致读者》中明确陈述了苏共二十大和中苏分裂两个重大事件是他写作《保卫马克思》一系列文章的重要背景[60],对毛泽东《矛盾论》的援引和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是密不可分的。此外,在阿尔及利亚出生并成长的阿尔都塞对反殖民主义、“第三世界主义”的支持与他的“毛主义”也存在着深刻关联[61]。阿尔都塞反复抨击过法国理论界的“外省习气”、沙文主义、对法国以外的国家的成就的视而不见[62]。可以说,阿尔都塞的世界性视野为他接受“毛主义”奠定了合理的基础。但是,在当时一大批转向中国的西方左翼理论家中,阿尔都塞及其“毛主义”倾向仍是特殊的。有研究者指出,在所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中,阿尔都塞的“毛主义”倾向可被看作“严肃地对待世界体系中的‘边远’地区”(taking seriously the“outlying”regions of the world system)的典范,也正因为如此,他得以对马克思主义这一传统中的欧洲中心主义、过度关注西方事务等习气进行了反拨[63]。那么,为什么即使在所有同情“毛主义”的西方理论家中,阿尔都塞对“毛主义”的“严肃对待”仍然是独树一帜的?这就意味着除了上述一般原因,还必须寻找阿尔都塞接受“毛主义”的更为特殊的,也更为深刻的原因。

巴利巴尔曾指出有两种身份在阿尔都塞那里融为一体、并行不悖:“阿尔都塞是哲学家,也同时是共产主义者,不因为一者而减损另一者。”[64]关于什么是两者之间互不减损,巴利巴尔在近年的访谈中给出了更为详尽的解释:“阿尔都塞,从他最初的文章开始,就具有一种双重的维度:政治的和哲学的,……他从不想因为一个维度而有损于另一个维度。”[65]巴利巴尔的观点揭示了阿尔都塞构架其理论思考的特殊方式:一方面,阿尔都塞的哲学从来都不是自我指涉的,而总是指向外部的现实世界,他的哲学建构一刻不停地朝向现实的政治维度。如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就指出:“(阿尔都塞的)黑格尔其实是代指斯大林的暗号(code word)。”[66]另一方面,阿尔都塞的政治维度又一刻不停地与其哲学的或理论的维度发生着关联。如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的序言《今天》中所指出的:“这些文章虽然每篇都是在特定场合下诞生的,但是它们又是同一个时代和同一段历史的产物。……历史把我们推到了理论的死胡同中去,而为了从中脱身,我们就必须去探索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也就是说,阿尔都塞回应自己所遭遇的特定时代和历史的方式恰恰又是回到理论维度,他试图承担他所希冀的为建立一种前所未有的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和哲学而进行庞大的理论工作的“大知识分子”的职能,从而避免重蹈缺乏理论素养的“法兰西贫困”的覆辙[67]。

之所以反复阐述阿尔都塞的两个身份或两个维度,是为了据此更好地理解“毛主义”吸引阿尔都塞的深层原因:阿尔都塞对“毛主义”的接受固然与一定的政治背景密不可分,但是绝不能轻视这长达三十多年的接受背后的深刻的哲学/理论的原因。换句话说,仅仅作为“共产主义者”的阿尔都塞对中国政治和毛泽东思想的关注有可能会随着历史情景的变迁而转移注意力,例如,可能会随着70年代中后期法国“毛主义”退潮、“毛主义者”们纷纷倒戈而放弃甚至否定“毛主义”。而阿尔都塞超越了法国社会和思想界一时一地的风潮,对“毛主义”的关注持续了三十多年,那么这种接受关系不应被理解为临时性的或者策略性的。伊夫·杜赫(Yves Duroux)在2007年与巴利巴尔的对谈中指出,阿尔都塞对毛泽东的矛盾理论的引用“不是为了在政治上站在中国一边从而去反对苏联,而恰恰是因为毛泽东文本自身的理论的严密(theoretical rigor)”[68]。巴利巴尔在近年来为中文版多卷本《阿尔都塞著作集》所写的序言《阿尔都塞与中国》中,也提到了阿尔都塞认为毛泽东是“新列宁”,对阿尔都塞还有他的学生们来说,毛泽东既是一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即一位货真价实的哲学家) ,又是一位天才的政治战略家,有能力用概念的方式对革命胜利的根据进行思考[69]。“新列宁”正代表着阿尔都塞及其学生们对毛泽东的定位:除了政治地位,他们尤为看重作为哲学家和理论家的毛泽东。巴利巴尔在近期的访谈中增补了很多有力的细节。他回忆起当时阿尔都塞和学生们之所以认为毛泽东就是“新列宁”,是因为和列宁一样,毛泽东不仅是政治领袖,而且还是深刻的哲学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这篇访谈中他还再次谈及阿尔都塞引用和接受毛泽东的原因,他指出阿尔都塞在1963年对毛泽东的运用不是因为策略性的原因,阿尔都塞不是想要用毛的威望去反对赫鲁晓夫主义,阿尔都塞引用毛是出于哲学的和政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可以追溯到10多年前(也即1950年代初阿尔都塞和学生初次读到《矛盾论》——笔者注),也就是说,真正让阿尔都塞感兴趣的是《矛盾论》所创造的一系列新的范畴:主次矛盾、矛盾的主次方面等等,阿尔都塞和学生们读到之后感到这些范畴是非同寻常的、根基性的[70]。以上这些证词与前文所梳理的阿尔都塞自1950年代以来的公开出版物中对毛泽东著述的援引是完全吻合的。阿尔都塞不是在1960年代突然发现了“毛主义”,《矛盾与多元决定(研究笔记)》中的“毛主义”倾向实际上在1950年代便已经在阿尔都塞的思想中扎根。

对阿尔都塞的“毛主义”倾向的最有力的证明来自1963年11月他写给法共的一篇“自我检讨”。在1962年《矛盾与多元决定(研究笔记)》发表后,阿尔都塞在这篇文章中的“毛主义”倾向以及反黑格尔主义倾向与法共的“反毛主义”以及法共对黑格尔主义的理论遗产的恪守态度之间的裂隙变得越来越明显,这种裂隙随着“中苏分裂”的加剧使得阿尔都塞陷入了麻烦,但是阿尔都塞在接下来的《关于唯物辩证法(论起源的不平衡)》中对毛泽东思想的援引更加“变本加厉”,在这篇论文中他愈加把毛泽东塑造成一个理论上令人尊敬的人物,后来,在《关于唯物辩证法(论起源的不平衡)》发表两个月后,法共中央委员会召开集会,将阿尔都塞单列出来,作为向“毛主义”示好的例子大加谴责,在1963年11月30日法共组织的“理论的审讯”(theoretical trial)中,阿尔都塞用提前写好的《对批评的回应》中巧妙地应对了法共的谴责,在这篇自我检讨中,他一方面坚持认为毛泽东的《矛盾论》,特别是毛泽东对“主次矛盾”的区分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一方面又指出虽然《矛盾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但是当时的中国错误地将帝国主义而不是资本主义当作主要矛盾,因此中国对《矛盾论》的运用是错误的,换句话说,阿尔都塞通过承认中国对《矛盾论》的运用不当从而表示了继续效忠法共的国际主义的路线的决心,但是同时又不减损他对毛泽东的矛盾观点具有“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本质”和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的坚持[71]。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无论遭受到何种指责和攻击,阿尔都塞始终没有放弃的底线就是坚持认为毛泽东辩证法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特别是坚持认为毛泽东辩证法的若干范畴对他自身理论建构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巴利巴尔也指出,阿尔都塞当然不可能这么天真,他不会不知道在中苏分裂的形势下,他作为法共成员引用毛泽东、称颂毛泽东的哲学天分所带来的影响,但是巴利巴尔认为,不能把阿尔都塞引用《矛盾论》仅仅归结为战术上的考虑,他更愿意相信阿尔都塞所要强调的是一个共产主义知识分子能够并且应该完全自由地把一切能够获得的理论(包括“毛主义”)的“好处占为己有”[72]。

至此,上述各种证据均指向这样一个结论:虽然不能完全排除阿尔都塞借用毛泽东声誉来获得某种政治姿态的可能性——如有研究认为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中与“毛主义”保持一致,是为了“弥补”在公开场合对法共效忠造成的负面影响,从而继续在党内外保持他的革命的资格(revolutionary credentials)[73],但是,“毛主义”对阿尔都塞而言的价值、阿尔都塞在三十多年间不断地思考毛泽东理论和引用毛泽东思想,主要应该是由于阿尔都塞坚信“毛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特别对他自身思想的生成和建构具有某种关键性的、无以替代的理论作用。尽管如前所述,不能仅仅将阿尔都塞的理论建构理解为理论的自我增殖和自我指涉,而要注意到它始终指向现实政治,也即作为“哲学家”的阿尔都塞也是作为“共产主义者”的阿尔都塞,但是,阿尔都塞实现其政治关怀的路径却始终是理论的或哲学的。故此可认为,阿尔都塞对“毛主义”的接受,应该是主要作为“哲学家”身份的阿尔都塞,与被他视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毛泽东在哲学和理论意义上的深刻关联与复杂共生。

结 语

阿尔都塞所身处其中的西方上世纪中叶以来的理论生产之中蕴含着西方“知识型”(福柯)、“范式”(库恩)和“问题域”(阿尔都塞)的急剧变革。毛泽东思想吸引阿尔都塞的重要原因正是“由于社会制度和历史条件、文化状况等因素的差异,马克思主义在中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有着不同的问题域”,也即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形态在问题域上存在着“认识论断裂”[74]。对阿尔都塞来说,他对“毛主义”的接受根源于他对新的、非西方的、替代性的“知识型”、“范式”和“问题域”的渴望与探索。在梳理了毛泽东思想在阿尔都塞理论中跨文化的“理论旅行”(爱德华·萨义德)的总体概况的基础上,如何将“毛主义”对包括阿尔都塞理论在内的西方当代理论所产生的影响和冲击及其得失与经验进一步转化为滋养、培育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中国形态”自身理论建构的养料,则是任重道远却又迫在眉睫的一项重大的理论任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11ZD078】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Perry Anderson,ConsiderationsonWesternMarxism,London&New York:Verso,1979,p.102.

[2] Jason Barker,“Blind Spots:Re-reading Althusser and Lacan in Cultural Studies”,In Philip Bounds and David Berry ed.,BritishMarxismandCulturalStudies:EssaysonALivingTradition,New York:Routledge,2016,p.134.

[3] 胡亚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探讨》,《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4期,第53页。

[4] Joseph S.Wu,“Understanding Maoism:A Chinese Philosopher’s Critique”,In Dale Maurice Riepe ed.,AsianPhilosophyToday,New York&London&Paris:Gordon and Breach,1981,p.71.

[5] [美]理查德·沃林:《毛泽东的影响:东风西进》,《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4期,第49页。

[6] Louis Althusser,“The Future Lasts Forever”,In Oliver Corpet and Yann Moulier Boutang ed.,TheFutureLastsForever:AMemoir,Richard Veasey trans.,New York:The New Press,1995,p.234.

[7] “我们头脑中的中国(China in our heads)”是法国1960年代的毛主义团体la Gauche prolétarienne的座右铭。参见Camille Robcis,“‘China in Our Heads’:Althusser,Maoism and Structuralism,”SocialText,1,2012(30),p.52.这里用这个短语来形容阿尔都塞对中国和毛泽东的想象性理解。

[8] 张一兵、尚庆飞:《理解毛泽东:一种结构主义的尝试——从阿尔都塞的〈保卫马克思〉谈起》,《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第37页。

[9] 所谓“援引‘毛主义’”指的是阿尔都塞在论述中提到了毛泽东(Mao)、“毛主义”(Maoism)及毛泽东《矛盾论》等著述之处。

[10] 除非特别说明,本文所标注的阿尔都塞著作及论文的写作时间均参考巴利巴尔写作的《生平传略》(关群德译),收录于[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56~267页。

[11] “L’avenir dure longtemps”,其英译本收录于Louis Althusser,TheFutureLastsaLongTimeandtheFacts,Richard Veasay trans.,London:Chatto & Windus,1993.中译本收录于[法]路易·阿尔都塞:《来日方长:阿尔都塞自传》,蔡鸿滨、陈越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12] 除非特别说明,本文所标注的阿尔都塞著作及论文的出版时间均指法文初版时间,出版年表参考自“Bibliography of the Published Writings of Louis Althusser”,In Gregory Elliott,Louis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Leiden&Boston:Brill,2006,pp.387-404.

[14] 法国共产党(以下简称法共)在整个1960年代以组织“理论的审讯”(theoretical trial)等形式对阿尔都塞不断加以“毫不留情的抨击”,特别是在围绕“人道主义”(humanism)的党内论争中,法共知识分子反复抨击阿尔都塞“太过依赖毛和中国的思想”,参见Camille Robcis,“‘China in Our Heads’:Althusser,Maoism and Structuralism,”SocialText,1,2012(30),p.57.

[15] 毛泽东的《矛盾论》的法文译本最初在法国刊发于Cahiersducommunism,1952(29),pp.7-8.参见Julian Bourg的考证。Julian Bourg,“Principally Contradiction:The Flourishing of French Maoism”,inMao’sLittleRedBook:AGlobalHistory,Alexander C.Cook e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233.

[16] Louis Althusser,TheSpectreofHegel:EarlyWritings,G.M.Goshgarian tr.,London& NY:Verso,1997,pp.247-249.

[17] Louis Althusser,TheSpectreofHegel:EarlyWritings,G.M.Goshgarian tr.,London& NY:Verso,1997,p.253.

[18] Louis Althusser,TheSpectreofHegel:EarlyWritings,G.M.Goshgarian tr.,London& NY:Verso,1997,p.247.

[19] Benny Lévy,“Investigation into the Maoists in France”,February,April,November 1971,Michell Abidor trans,[Marxists.org 2007]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levy-benny/1971/investigation.htm . 采访中Benny Lévy用的是化名Pierre Victor。

[20] 参见《〈毛泽东选集〉大辞典》(附录一:《毛泽东选集》索引), [2017年7月7日]http://cnki.hilib.com/refbook/ShowDetail.aspx?Table=CRFDOTHERINFO&ShowField=Content &TitleField=Title-ShowTitle&Field=OTHERID&Value=R20060633100A000016.

[21] Julian Bourg,“Principally Contradiction:The Flourishing of French Maoism”,In Alexander C.Cook ed.,Mao’sLittleRedBook:AGlobalHistor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225.

[22] Louis Althusser,PoliticsandHistory:Montesquieu,Rousseau,HegelandMarx,Ben Brewster trans,London:NLB,1972,p.165.译自Althusser,Montesquieu.Lapolitiqueetl’histoir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58.

[23] Camille Robcis,“‘China in Our Heads’:Althusser,Maoism and Structuralism”,SocialText,1,2012(30),p.53.

[24] Camille Robcis,“‘China in Our Heads’:Althusser,Maoism and Structuralism”,SocialText,1,2012(30),p.67.

[25] Louis Althusser,“Contradiction et surdétermination”,LaPensée,No.106,1962,pp.3-22.

[26] Louis Althusser,“Sur la dialectique matérialiste (De l’inégalité des origines)”,LaPensée,No.110,1963,pp.5-46.

[27] Louis Althusser,É.Balibar,R.Establet,P.Macherey and J.Rancière,Lire‘leCapital,Paris:François Maspero,1965.

[28] Louis Althusser,Étienne Balibar,ReadingCapital,Ben Brewster tr.,London:NLB,1970,p.32.

[29] Louis Althusser,Étienne Balibar,ReadingCapital,Ben Brewster tr.,London:NLB,1970,p.32.以上翻译参考了《读〈资本论〉》以下中译本,[法]路易·阿尔都塞、[法]艾蒂安·巴利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6~27页。

[30] Anonymous (Louis Althusser),“Sur 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Cahiersmarxistes-léninistes,No.14,November-December 1966,pp.5-16.

[31] [法]E.巴利巴尔:《阿尔都塞与中国》,吴志峰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年第4期,第102~103页。

[32] Louis Althusser,“A Marxista Filózofia Torténelmi Feladata”,InMarx-ElméletForradalma,Budapest:Kossuth,1968,pp.272-306.该文英译本收录于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andOtherWritings(1966-1967),Francois Matheron ed.,G.M.Goshgarian tr.,London &New York:Verso,2003.

[33] 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andOtherWritings(1966-1967),Francois Matheron ed.,G.M.Goshgarian tr.,London &New York:Verso,2003,p.198.Conjuncture也可译作形势、事态、情势等。顾良的中译本《保卫马克思》中的译法译为“形势”。考虑到conjuncture与阿尔都塞对“多元决定”下的事态、事件的强调紧密相关,本文主张译为“情势”。

[34] Louis Althusser,Surla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巴利巴尔指出,阿尔都塞在1970年《思想》上发表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实际上只是阿尔都塞当时写作的,也即后来被命名为《论再生产》的这本书的“一些摘录部分的‘拼接’ (the ‘montage’ of extracts)”,参见Etienne Balibar,“Forward:Althusser and the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In Louis Althusser,OntheReproductionofCapitalism:IdeologyandIdeologicalStateApparatuses,G.M.Goshgarian trans,London & New York:Verso,2014,p.Ⅻ.

[35] Louis Althusser,OntheReproductionofCapitalism:IdeologyandIdeologicalStateApparatuses,G.M.Goshgarian trans.,London&New York:Verso,2014,p.4.

[36] Louis Althusser,“Machiavel et nous”,In Écritsphilosophiquesetpolitiques.TomeII,1971,pp.42-168.

[37] Louis Althusser,MachiavelliandUs,Francois Matheron ed.,G.M.Goshgarian trans,London &New York:Verso,1999,p.82.

[38] Louis Althusser,RéponseàJohnLewis,Paris:François Maspero,1973.

[39] Gregory Elliott,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London & Boston:Brill,2006,p.229.

[40] Gregory Elliott,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London & Boston:Brill,2006,p.252.

[41] Louis Althusser,EssaysinSelf-Criticism,Graham Lock tr.,London:NLB,1976,pp.26-27,p.50.

[42] Louis Althusser,“Éléments d’autocritique”,In Louis Althusser,Élémentsd’autocritique,Paris:Hachette,1974,pp.9-101.

[43] Louis Althusser,EssaysinSelf-Criticism,Graham Lock trans,London:NLB,pp.144-145.

[44] Louis Althusser,“Il marxismo oggi”,inEnciclopediaEuropea,Vol.VII,Garzanti,Milan,1978,pp.280-282.

[45] Louis Althusser,“Marxism Today”,InPhilosophyandtheSpontaneousPhilosophyoftheScientists&OtherEssasys,Gregory Elliot ed.,London:Verso,1990,pp.278-279.翻译时参考了以下中译本,[法]路易·阿尔都塞:《今日马克思主义》,陈越、赵文译,刘纲纪主编:《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5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46] Louis Althusser,“ Marx dans ses limites”,In Écritsphilosophiquesetpolitiques.TomeI,1978,pp.357-524.

[47] Louis Althusser,“Marx and His Limits”,InPhilosophyoftheEncounter:LateWritings,1978-1987,Francois Matheron and Oliver Corpet ed.,G.M.Goshgarian trans,London & New York:Verso,2006,p.13.

[48] Louis Althusser,“L’unique tradition matérialiste”,Chapters 1 and 2 (“Spinoza” and “Machiavelli”) published as “Le véritable tradition matérialiste”,InLignes,18,January 1993,pp.75-119.这篇文章原本是属于阿尔都塞的自传手稿的一部分,只是阿尔都塞最后把这部分从自传中拿掉了,但据此可以推断该文写作时间应与其自传写作时间重叠。

[49] Louis Althusser,“The Only Materialist Tradition,Part I:Spinoza”,InTheNewSpinoza,Warren Montag and Ted Stolze ed.,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p.10.

[50] Louis Althusser,“L’avenir dure longtemps”,InL’avenirdurelongtemps,suivideLesFaits,Olivier Corpet and Yann Moulier Boutang ed.,Paris:Éditions Stock/IMEC,1992,pp.7-279.

[51] Warren Montag,“A Process Without a Subject or Goal(s):How to Read Althusser’s Autobiography”,InMarxisminthePostmodernAge:ConfrontingtheNewWorldOrder,Antonio Callari,Stephen Cullenberg and Carole Biewener ed.,New York&London:The Gulford Press,1995,pp.56-58.

[52] Louis Althusser,“The Future Lasts Forever”,InTheFutureLastsForever:AMemoir,Oliver Corpet and Yann Moulier Boutang ed.,Richard Veasey tr.,New York:The New Press,1995,p.234.

[53] Louis Althusser,“The Future Lasts Forever”,InTheFutureLastsForever:AMemoir,Oliver Corpet and Yann Moulier Boutang ed.,Richard Veasey tr.,New York:The New Press,1995,p.354.

[54] Louis Althusser,“The Future Lasts Forever”,InTheFutureLastsForever:AMemoir,Oliver Corpet and Yann Moulier Boutang ed.,Richard Veasey tr.,New York:The New Press,1995,pp.233-234.

[55] Jason Barker,“Blind Spots:Re-reading Althusser and Lacan in Cultural Studies”,In Philip Bounds and David Berry ed.,BritishMarxismandCulturalStudies:EssaysonaLivingTradition,New York:Routledge,2016,p.134.

[56] Perry Anderson,ConsiderationsonWesternMarxism,London&New York:Verso,1979,p.39.

[57] 例如巴利巴尔认为,阿尔都塞没有被毛泽东的其他文本(尤其是《实践论》)吸引过。参见[法]E.巴利巴尔:《阿尔都塞与中国》,吴志峰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年第4期,第101页,注释4。但根据以上梳理,阿尔都塞至少在1953年的《关于马克思》中就提及了《实践论》。此外有研究指出,阿尔都塞1953年的两篇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论文(其中之一就是《关于马克思》)“包含了来自于毛的关于理论与实践之关系的思想(incorporations of the ideas form Mao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By William Lewis,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althusser/#MarNotHeg) 据此,本文对巴利巴尔的看法持保留意见。

[58] Robert J.C.Young,WhiteMythologies:WritingHistoryandtheWest(SecondEdition),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4,p.18.

[59] Perry Anderson,ConsiderationsonWesternMarxism,London & New York:Verso,1979,pp.42-43.

[60] [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48页。

[61] Pal Ahluwalia,OutofAfrica:Post-Structuralism’sColonialRoots,London&New York:Routledge,p.135.

[62] [法]路易·阿尔都塞:《序言:今天》,[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13页。

[63] Joseph McCarney,“For and Against Althusser”,NewLeftReview,176,1989,p.127.

[64] Etienne Balibar,Margaret Cohen and Bruce Robbins,“Althusser’s Object”,SocialText,39,1994,p.157.

[65]“‘A Period of Intense Debate about Marxist Philosophy’:An Interview with Etienne Balibar”,21 July 2016,[2017年7月7日]http://www.versobooks.com/blogs/2782-a-period-of-intense-debate-about-marxist-philosophy-an-interview-with-etienne-balibar.

[66] Fredric Jameson,ThePoliticalUnconscious:NarrativeasASociallySymbolicAct,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2,p.22; Fredric Jameson,“Periodizing the 60s”,SocialText,No.9/10,The 60’s without Apology,1984,p.191.

[67] [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5页。

[68]“A Philosophical Conjuncture:An Interview Etienne Balibar and Yves Duroux(Paris,6 May 2007)”,InConceptandForm,Volume2:InterviewsandEssaysonCahiersPourL’Analyse,Peter Hallward and Knox Peden ed.,London & New York:Verso,2012,pp.177-178.

[69] [法]E.巴利巴尔:《阿尔都塞与中国》,吴志峰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年第4期,第101页。

[70] Étienne Balibar,“Althusser et Gramsci :entretien avec Étienne Balibar”.[2017年7月7日]http://revueperiode.net/althusser-et-gramsci-entretien-avec-etienne-balibar/ ,8 September 2016.

[71] Gregory Elliott,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London:Verso,2006,pp.18-19,pp.168-169,p.346; Julian Bourg,“Principally Contradiction:The Flourishing of French Maoism”,InMao’sLittleRedBook:AGlobalHistory,Alexander C.Cook e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237.

[72] [法]E.巴利巴尔:《阿尔都塞与中国》,吴志峰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年第4期,第102页。

[73] Gregory Elliott,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London:Verso,2006,p.222.

[74] 胡亚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探讨》,《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4期,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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