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视角的印章考察及其在雕版印刷史上的意义——以敦煌文献为例

2014-03-21 15:53魏秀萍
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印刷术佛像印章

□魏秀萍

[兰州文理学院 兰州 730000]

产生于中国隋唐时期的雕版印刷活动最早起源多用于印刷佛像、经咒、发愿文书等。现收藏在伦敦博物馆的唐咸通九年(868年)的《金刚经》,是现存最早的标有年代的雕版印刷品。此件卷首刻印佛像,下刻全部经文。这卷印品雕刻精美,刀法纯熟,图文浑朴凝重,印刷的墨色也浓厚匀称,清晰鲜明,刊刻技术已达到较高水平。巴黎所藏敦煌文献P.4514内有木刻佛画连三页者一张,另有单页一张,舒学①认为其内容似经变画,中有佛与胁侍,下为莲池,上有飞天,舒学先生认为“形制不大,似一枚大印”。另据舒学考证,巴黎所藏文献P.3024,“卷背亦有此大印式之经变木刻盖印”[1]。据(美)卡特研究所知,伯希和在新疆库车发现的一个带捺印小柄木章,据其地层考证该木章的时间在8世纪之前。而且,在吐鲁番还发现过金属佛像章[2]。以上信息让我们想到历史上大量使用,现在还存在于人们生活中的印章、像章。这些信息也让我们想到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将这文字和图像完美结合起来的,更让我们联想到印章和雕版及雕版印刷的关系。下面从文字学的角度试做考察,既而探讨印章在中国雕版印刷史上的意义。

一、印章的文字学考察

印章在古代出现得很早,其材质、形制、刻绘的手段和字体也都随时代发展而有丰富多彩的变化,可以说,中国印章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一)印章在古文献汉语单音词时代,据其使用对象和领域,或叫做“印”,或叫做“玺”

《汉语大词典》对“印”的解释是“官印”。这可能是古代主要用于官家的原因,但这种解释是有问题的。从文字学角度看,“印”很早就产生了,《说文解字》(印部):“印,执政所持信也。从爪从卪。凡印之属皆从印。”(187上)又《说文解字》(卪部):“卪,瑞信也。守国者用玉卪,守都鄙者用角卪,使山邦者用虎卪,士邦者用人卪,泽邦者用龙卪,门关者用符卪,货贿用玺卪,道路用旌卪。象相合之形。凡卪之属皆从卪。”(186下)可见,“印”也罢,“卪”也罢,都是一种信物,一种凭证。

这样的用法在古文献中不乏其例,如:

(1)“守还授其印,尊宠官之。”(《墨子·号令》)

(2)“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绵绣千纯,白壁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战国策·秦策一》页87)

(3)“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应侯曰善。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乔、松之寿。”(《战国策·秦策三》页217)

(4)“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战国策·秦策三》页220)

(5)“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子之。”(《战国策·燕策一》页1059)

……

和“印”并用的还有“玺”。 《说文·土部》:“壐,王者印也,所以主土,从土尓声。籀文从玉。”显然后世用字又采用的是“籀文从玉”的写法。

秦以前的“玺”以金玉银铜制成,尊卑通用。有秦以来专指皇帝的印,以玉制成。汉代蔡邕《独断》:“玺者印也,印者信也……卫宏曰:‘秦以前,民皆以金玉为印,龙虎纽,惟其所好。’然则秦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敢用也。”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豹对曰:‘往年臣为君治邺 ,而君夺臣玺;今臣为左右治邺,而君拜臣,臣不能治矣。’遂纳玺而去。” 清·袁枚 《随园随笔·印》:“玺即印也。战国时已用印,苏秦佩六国相印,项羽刓印而不以与人,汉高帝弄御史大夫印而顾赵尧,其来久矣。”(转引自《汉语大辞典》)

有时“印”“玺”形成对举之文。如《宋书·孔琳之传》:“传国之玺,历代迭用,袭封之印,奕世相传,贵在仍旧,无取改作。”

(二)印章在古文献汉语复音化阶段,就有了“印”与“玺”连用的情况,这和汉语复音化过程中“单音同义词连用”的规律是一致的

“印玺”就是印信。如《管子·君臣上》:“主画之,相守之;相画之,官守之;官画之,民役之;则又有符节、印玺、典法、筴籍以相揆也。”秦以后“印玺”则专用于皇帝。如《汉书·食货志上》 :“宣帝始赐单于印玺,与天子同。”据研究,汉代还出现了“印章”一词,也指用作取信之物的图章,显然就是以前的“印”。《史记》《后汉书》等史籍中都有此用法。如《史记·孝武本纪》:“官名更印章以五字。”《后汉书·公孙述传》:“多刻天下牧守印章,备置公卿百官。”以后此用法就更广泛。再往后印章或图章印出的痕迹也叫“印章”。如明代陶宗仪《辍耕录·印章制度》:“古无押字,以印章为官职信令。”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二》:“中悬画佛一轴……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

总之,《说文》中收“印”,且有小篆体,这说明“印”至少在战国、秦时就出现的。根据卫聚贤先生的研究,“印”的产生时代更早,因为“印”字不仅甲骨文有,印章在殷墟就有,而印纹陶器则在殷代以前的新时期时代已有了[3]。

二、印章在雕版印刷史上的“先驱”意义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雕版印刷则是印刷术的萌芽,但雕版印刷的产生是有条件的,如刻字技术、研墨、纸张等。我国雕刻文字的历史悠久,陶文、甲骨文等契刻文字,还有石鼓文契刻文字②,再有就是作为信凭出现很早的印章。然而,正如武玉秀所言,“在各类雕刻文字中,真正对印刷技术的产生给以启迪作用的则是印章。”[4]印章的发明和使用对我国的雕版印刷史有着“先驱”之意义。

(一)早期印章萌芽和催生了小型雕刻版

如前文所述,印章出现很早,据凌纯声先生研究,“中国在秦始皇以前一千年已有印章,至周代,用玺已颇普遍。”[5]如《左传·哀公二十九年》记载:“玺书追而与之”。《周礼·地官司徒》云:“货贿用玺节”。《吕氏春秋》记载:“固封玺”。汉代蔡邕著《独断》中云:“玺者,印也,印者信也;古者尊卑共之”。可见除官印之外,平民百姓也有属于自己的印章。古代玺印多以金、银、铜、犀、象为方寸玺,主要用于印布帛、印木、印陶、印泥。其中又以封泥印最为普遍。印章面积很小,起初的印章一般只容纳姓名或官衔等几个字,就其作用而言,主要用作信凭。这一点《后汉书》(卷十九)就有记载:“自五帝始有书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诈伪渐兴,始有印玺,以检奸萌”。不过,刘佳认为汉晋时代印章除具有信凭之用外,佩印可能还是一种时尚,另还有“辟邪”之作用。“到了汉、晋时代,流行佩带一种大印,用以散布迷信思想,胡说可以‘逐鬼辟邪’。”[6]另据东晋时期的道学家葛洪《抱朴子》(卷十七)记载:“抱朴子曰:古之入山者,皆佩黄神越章之印。共广四寸,共字一百二十,以封泥著所住之四方各百步,则虎狼不敢近其内也。”这段文字记载印证了刘佳观点的合理性③。同时这里所记的“黄神越章之印”刻着120个字的符箓,我们试想,若用其盖印,则所印文字在今天可算得上是一篇“微博”短文了。也正如李兴才所言,“一块木刻大印章,大到可以刻上一百二十个字,象是木刻印版了。”[7]时代再推进,就出现了更大一些的印,如《隋书·礼仪志》记载了我国古代最大的木印:“又有督摄万机印一纽,以木为之,长一尺二寸,广二寸五分,背上为鼻纽,纽长九寸,厚一寸,广七分。”④这么大木刻印章,要盖印,自然应是印在纸上的。据记载北齐时(公元550~577年)有人把用于公文纸盖印的印章做得很大,就很像一块小小的雕刻版了。

可以想象印章上既然可刻字,当然可以刻花纹、图像。巴黎所藏敦煌文献P.4514,其内容似经变画的木刻佛画连三页者一张,另有单页一张,正是此种情况,所刻图像为“中有佛与胁侍,下为莲池,上有飞天”,舒学认为其“似一枚大印”是有根据的。巴黎所藏文献P.3024,“卷背亦有此大印式之经变木刻盖印”,亦是同样情况。隋唐统治者对佛教信仰和提倡,佛教徒骤增,佛像和佛教典籍需求量大增,单就敦煌藏经洞所出的佛教文献和教育文献显示,隋唐时敦煌有大量“抄经生”。经卷可以抄写,但复制手段速度慢,很难满足日益增加的佛教徒的需要;同时佛像用量也很大,只用手绘显然不够。于是人们想法寻找复制佛经和佛像的方法,于是就出现了将佛像雕刻于印章上的作法,也就出现了P.4514、P.3024这样的经变画。紧接着就出现了用木板雕刻佛像印模,模印出“千佛像”。肖东发先生说:“所谓‘千佛像’就是在一张纸上印上一排排小佛像,这些佛像的形状完全相同,是刻成一个佛像印模而在纸上盖印多次而成的。”肖先生认为“这种模印小佛像标志着由印章至雕版的过渡形态,也可以认为是版画的起源。”[8]既然刻字、刻画、刻图技术完全成熟,又有大量佛经、佛像复制需求,那么再下一步就是将刻字、刻画、刻图像的木版做大,或者印字,或者印画,或者印图像,或者将图画和文字都刻进木版中,做到完美的图文结合。

前文提到晋代道教徒有佩印习惯,到隋唐时佛教繁盛。但手抄经卷已远不能满足需求,人们对文字复印需求增大,作为一种文字复制法,手抄不仅费时费力,且抄者水平也直接影响所抄经卷质量,出错可能性也较大,敦煌抄本文献中大量异文别字就说明了此道理。雕印复制法则很好解决了这些问题,大大提高了佛经、佛像复制速度和质量。可见,从印章发展到雕版印刷,佛教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如就敦煌藏经洞出土的早期木刻雕印品看多为佛教文献,包括佛像、佛经等。这些佛教印刷品,有连页的经变画、单页的经咒、愿文,也有各样图文并茂佛经⑤。佛经主要有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王玠为其双亲普施所刻印的《金刚经》,敦煌文献P.4516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有敦煌文献P.4514中的六份阿弥陀像和五份观音像以及三十份文殊像、一份地藏像,还有单刻的多为厌胜祈福之用的真言等等。

(二)印章制作技术启迪和开蒙了雕版印刷术

对印刷来讲,文字雕刻技术是雕版印刷术中刻版工艺的核心技术。而印刷术是包括雕刻术在内的、将手工雕刻印版上的图文转印到承印物上从而取得大量复制品的转印复制术。手工雕刻技术成熟之后,转印复制术的发展和成熟则成为印刷术的关键性技术,是印刷术的发明必不可少的技术。尽管转印复制术在新石器时代已见端倪,但就印刷术本身而言,印章更具实际意义。

印章印文均刻成反体,有阴文、阳文之别。前者盖印呈现红底白字,后者盖印则呈现出白底红字。据文献记载和学者们研究,实际东晋前的印章都采用阴文,到齐梁之际就产生了凸雕成阳文反字的印章,和我们今天所用的印章刻字法一致。这些凸雕成阳文反字的印章,用朱砂印油捺盖出来,我们看到的文字当然是白底红字的正面书写形式。雕版刻板过程有点像刻印章过程,只不过刻的字多了。而雕印过程与印章相反,印章是印在上,纸在下;雕版印刷过程有点像拓印,但雕版上的字和印章一样是阳文反字,而一般碑石字是阴文正字,拓印的墨施在纸上,雕版印刷的墨施在版上。可见雕版印刷主要继承借鉴了印章、拓印等技术,且又有创新。后来人们选取质地坚实细密的木材制成一定规格平板,用凸起阳文形式刻上文字、图画或图像,刷上墨,覆上纸张印刷,完成了从印章到印模再到雕版印刷的完美过度,雕版印刷术就诞生了。从此意义上说,印章显然是雕版印刷的“前驱”,在雕版印刷发明过程中,印章有着启迪和开蒙的作用。

需要补充一提的是,除印章还有一种复制图文技术叫捶拓,它出现要比印章晚些,据《后汉书·列传》(第十五)记载,大约出现于汉灵帝熹平四年。蔡邕“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册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往取正焉。及碑既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⑥在这种摹写不及情况下,有人突发奇想,始创拓印法来复制文字。拓印法作为文字或图像的复制技术与印章并用于世,且现在书法界、考古界依然存在,拓印也是雕版印刷的前奏。敦煌藏经洞所出文献就有两种弥足珍贵的佛教文献拓本。一是欧阳询书《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一是著名书法家柳公权书《金刚经》。鉴于这里主要探讨的是印章在雕版印刷史上的意义,故而有关拓印问题拟将另文撰述。

综上所述,印章原是古代所用的一种信凭,隋唐由于佛像、佛经复制技术的迫切需要,在经历了印章刻字、拓印、印章模像捺印等早期文字及图像复制技术之后,“又有造纸、研墨等物质奠定的物质基础,一种新的图文复制方法便创造出来,这种技术就是包括版画在内的雕版印刷”。⑦因此,我们认为印章是我国雕版印刷先驱,为雕版印刷的发明奠定了基础,在印刷史上有着深远意义。印刷术的发明,影响了整个人类文明进程,在人类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印刷术的发明,带来无可估量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就经济效益而言,它解放了生产力,加快了知识信息传播速度;繁荣了古代出版市场,扩大了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广度。就社会效益而言,它使各类出版物有更多机会付梓刊行,文献数量开始成为神奇的天文数字,为人们更多地接受文化教育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它像魔术师一样,把不同地域、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大开放、大交流、大融合,这对于提高人类文化素质、加快人类文明进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和作用。

注释

①《敦煌语言文学研究》载有一篇作者署名“舒学”的文章《敦煌汉文遗书中雕版印刷资料综叙》,肖东发认为“舒学”就是白化文先生。然而白化文先生于《博览群书》2010年第3期发表了《“舒学”是谁》的文章,说明了“舒学”是个代号,他牵涉到学术界几位前辈(包括白化文先生本人),是不是指白化文先生,还需考证。

② 中国的石刻文字,现存最早的是周秦时代的石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曾在邹泽、泰山、琅琊、之罘、碣石、会稽六地刻石记功。

③东晋葛洪《抱朴子》反映的是玄道思想,可能是因为《抱朴子》中记载了“入山者”的“佩黄神越章之印”的事情,后来美国的T.F.卡特等人认为世界上第一个雕刻木版印刷者“或是制符箓的道家”。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当时道家所刻的印,是反字阳文,而且是已经印在纸上。见[美]T.F.卡特著,胡志伟译《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3月2版,第44页;凌纯声《印文陶的花纹及文字与印刷术发明》,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专刊之三,1963年,第103页。

④ 该记载见于《隋书》(卷十一)《礼仪志》第六。

⑤ 这些图文并茂的佛经基本形态:有的是上图下文,有的是右图左文,有的则是佛像可在中间,还有的则是佛像刻在四周。

⑥ 该记载见[东汉]范晔《后汉书》列传,第五十。

⑦ 参见武玉秀《中国雕版印刷术及其中反映的净土信仰》,《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2年第2期,第75- 81页。

[1]舒学.敦煌汉文遗书中雕版印刷资料综叙[C]//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分会.敦煌语言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 280-299.

[2]T.F.卡特著.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M].胡志伟, 译.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0: 44.

[3]卫聚贤.中国的印刷[J].香港印刷会刊, 1971(5): 13.

[4]武玉秀.中国雕版印刷术及其中反映的净土信仰[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2012(2 ): 75- 81.

[5]凌纯声.印文陶的花纹及文字与印刷术发明[J].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专刊之三, 1963(2): 144-145.

[6]刘佳.雕版印刷在印刷史上的历史地位[J].长沙大学学报(哲社版), 1997(9): 40-43.

[7]李兴才.论中国雕版印刷史的几个问题[C]//印刷工业出版社编辑部.雕版印刷源流.北京: 印刷工业出版社,1989: 165-166.

[8]肖东发.佛教传播与雕版印刷术的发明——中国古代出版印刷史专论之一[J].编辑之友, 1990(1): 6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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