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学行污点辨正

2014-03-20 15:1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赵 均 强

(西安文理学院 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西安710065)

【历史研究】

马融学行污点辨正

赵 均 强

(西安文理学院 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西安710065)

自东汉赵岐以来,“通经而无节”几乎成了对经学大师马融的盖棺定论,但事实上,相关史书对马融党附梁冀、飞章害李固、追杀郑玄、在郡贪浊、奢侈傲慢等不良品行的记载多有歧出和不实。通观现存史料,马融是一位品学兼优的经学大师,其历史形象的恶化很可能是魏晋南北朝社会矛盾与儒、道相争背景下的人为造作。

东汉;经学;马融;士节

马融(79-166),字季长,东汉扶风茂陵人,《后汉书》说他“才高博洽,为世通儒”,“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1]卷六〇。“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瑰及(郑)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1]卷三五马融经学备受历代推崇。南朝宋时置博士十九人,传贾逵、马融、郑玄章句传注之学。[2]卷十四唐贞观二十一年,诏令扶风伯马融等22人配享国子学孔庙,“春秋二仲,行释奠之礼”[3]卷二八。南宋理宗时,以马融等52人从祀国子监孔庙西庑。[4]卷一〇五清代“自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5]74。但与之同时,马融学行却饱受非议。东汉赵岐说马融不持士节,刘宋范晔说马融为梁冀草奏李固,颇为正直所羞。明代程敏政说马融“众丑备于一身”,“祸儒害道不可胜言”[6]卷四八。清王补说:“马融,儒之通经而无节概者。一忤权贵,猖披无似。”[7]2132姚之骃说:“融奢乐恣欲,党附招讥,品不足道,特才髙学博为世通儒耳。”[8]卷十二当代,洪乾祐说马融:“嗜财贪浊,教子也无方。受梁冀指使,矫奏害死忠良之臣杜乔、李固,长留污点。”[9]1203余英时说:“马季长虽为一代儒宗,亦因媚事外戚梁冀,士节有亏,致为清流士大夫所不齿。”[10]289数千年来,马融“通经而无节”的形象几乎众口一词,但仔细考量现存史料,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一、东汉史书所载的马融污点

在历史上,马融最早的负面记录出自东汉赵岐《三辅决录》和《东观汉记》。

1.赵岐《三辅决录》

赵岐,字邠卿,京兆长陵人。《马融传》云:“岐多所述作,著《孟子章句》《三辅决录》传于时。”今本《三辅决录》署名汉赵岐撰、晋挚虞注、民国张澍辑,已非完帙。

《三辅决录》:

岐娶马敦女宗姜为妻。敦兄子融尝至岐家,多从宾,与从妹宴饮佚乐,日夕乃出,过问赵处所在,岐亦厉节,不以妹聓之故屈志于融也。与其友书曰:“马季长虽有名当世,而不持士节,三辅高士未曾以衣裾撇其门业。”岐曾读《周官》,二义不通一,(拒)往造之,贱融如此也[11]卷一

在这段叙事中,马融因与从妹、宾客宴饮而冷落了赵岐,但这种冷落有其客观原因,并非故意要使赵岐难堪。只因马融出身外戚,而赵岐是寒士,所以,赵岐的反应就有些偏激。《赵岐传》:“岐少明经,有才艺,娶扶风马融兄女。融外戚豪家,岐常鄙之,不与融相见。”[1]卷六四《后汉书》说赵岐“不屈志”“贱融如此”“常鄙之,不与融相见”的唯一原因就是“融外戚豪家”。由于对豪门高第固有的成见,不仅日常往来,赵岐对马融心存芥蒂,就是记载马融事迹的文字也难免有些过激。赵岐说:“马季长虽有名当世,而不持士节,三辅高士未曾以衣裾撇其门业。”但《窦章传》云:“章字伯向。少好学,有文章,与马融、崔瑗同好,更相推荐。”窦章,扶风平陵人,为马融同乡,“蓬户蔬食,躬勒孝养”,“谦虚下士”,“甚得名誉”。窦章与马融友善,说明赵岐所谓马融为三辅高士所共弃之言,实乃一偏之辞。

《三辅决录》:

马融为南郡太守,二府以融在郡贪浊,受主计掾岐肃钱四十万。融子(马)强又受吏白向钱六十万,布三百匹。以肃为孝廉,向为主簿。[11]卷二

赵岐又说马融作南郡太守,收受主计掾岐肃40万钱贿赂。此说是赵岐传讹,也并非事实。《梁冀传》:

不疑好经书,善待士,冀阴疾之,……冀不欲令与宾客交通,阴使人变服至门,记往来者。南郡太守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过谒不疑,冀讽州郡以它事陷之。

不疑,即梁不疑,梁冀胞弟。《梁冀传》说,梁冀听信其妻孙寿的话,“多斥夺诸梁在位者,外以谦让,而实崇孙氏宗亲”。梁不疑“好经书,善待士”,于是“冀阴疾之”,“不欲令与宾客交通”。既然是梁冀“阴疾之”,马融当然不知内情,他刚作太守,就去拜访梁不疑,这就遭到了梁冀的陷害。梁冀陷害马融的“它事”,即所谓“在郡贪浊”。《马融传》:“桓帝时,(融)为南郡太守。先是,融有事忤大将军梁冀旨,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免官,髡徙朔方。”因马融拜访梁不疑忤逆梁冀心意,梁冀就指使有关当局以“在郡贪浊”的罪名陷害了他。据此可知,所谓马融在郡贪浊,实则是梁冀对马融莫须有的栽赃。又,《列女传》汝南袁隗亦云:“南郡君学穷道奥,文为辞宗,而所在之职,辄以货财为损。”其说与赵岐同。揆之常理,当时二府以收受贿罪诬陷马融,但外间并不知情,于是此说流行社会,为赵岐与袁隗所传。不过,对于此事,赵岐的说法要比袁隗高明一些。所谓“二府以融在郡贪浊”,是说当局这样认定,只是转述时人传言,并非实录文字。后人不察,囫囵将这个“以”字带过,这就以假为真,冤枉了马融。

2.《东观汉纪》

《东观汉纪》是东汉实录。东汉明帝时,班固奉旨撰写,此后又经马日磾、卢植、蔡邕等人三次续作,方才成编。因东观既是东汉国家图书馆,也是这部东汉实录的著作之地,故名《东观汉纪》。十分可惜的是,该书原本一百四十三卷,到清代时已散佚殆尽,四库馆臣收拾残帙,厘正序次,编为二十四卷。

今《东观汉记》仅有一条有关马融的记载:

马融才高博洽,为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瑟、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12]卷十二

这段文字与范晔《后汉书》雷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赵岐《三辅决录》与《东观汉纪》都有马融的负面记载,但赵岐“不守士节”,主要是指责马融的傲慢与贪污,都是些具体的事,但《东观汉纪》此条却说马融生活奢侈,不拘儒者之节是受了老庄“达生任性”的影响。因这种解释颇有魏晋玄学的影子,与魏晋史书同调。且今本《东观汉纪》为清儒所编,所以笔者颇疑此条为后儒窜入,而非《东观汉纪》之旧。

总之,在东汉史籍中,真正记载马融污点的史书只有赵岐一家。如本文所见,赵岐之说多有不实,但由于赵岐开了这个头,以后因缘际会,魏晋之际,玄风大盛,马融形象也就越发不堪了。

二、晋宋三书所载的马融污点

在魏晋南北朝时,马融学行污点进一步被放大,出现了马融党附梁冀、刺杀郑玄这样耸人听闻的重大恶名。这些史料散见于晋袁宏《后汉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等晋宋三书中。

1.袁宏《后汉纪》

袁宏,字彦伯,阳夏人,事迹具见《晋书·文苑传》。《传》云袁宏“撰《后汉纪》三十卷及《竹林名士传》三卷”[13]卷九二。又《全晋文》云袁宏作《正始名士传》三卷、《中朝名士传》若干卷。唐刘知几《史通·正史》篇谓:“世言汉中兴史者,惟袁、范二家。”袁宏《后汉纪》影响颇大,后世所传马融主要劣迹多本此书。

《后汉纪》记载马融负面信息共三条:

(1)融少笃学,多所通览。……避地至[凉](梁)州。会羌虏扰攘,边谷踊贵,困厄甚,乃叹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也。’何则,生贵于天下。今以曲俗咫尺之耻,而丧千金之躯,非老、庄之意也。”

(2)融外戚家,虽好儒术,而服饰甚丽,坐绛纱帐,侍婢数十,声妓不乏于前,弟子以次相授,鲜有覩其面者。

(3)冀于是诬太尉杜乔、故太尉李固与文通谋,乔、固皆下狱。……大将军长史吴祐伤固之枉,与冀争之,冀怒不从。从事中郎马融主为冀作章表,融时在坐,祐谓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若诛,卿何面目示天下人!”冀怒而起,出。乔、固遂死狱中,郡守承旨杀之。[14]528、562

以上三条,第一条说马融早年就有独善其身的愿望,及至在凉州遭遇战乱困厄,于是认同“生贵于天下”之说,一变而为贵生、轻名的老庄之徒。第二条说马融虽好儒术,但因是外戚世家,所以日常起居豪奢排场,有违名教士节。第三条更是说,马融为跋扈将军梁冀起草奏章陷害党人李固,是外戚梁冀的党羽和可耻帮凶。这三条负面记载,传递出两大相互关联的信息,即:(1)马融虽好儒术,但其人生观是老庄哲学;(2)因为马融贪生怕死,所以就依附梁冀而臭名昭著。

袁宏《后汉纪叙》云:“予尝读《后汉书》,烦秽杂乱,睡而不能竞也。聊以暇日,撰集为《后汉纪》。其所缀,会《汉纪》谢承书、司马彪书、华峤书、谢沈书、汉山阳公纪、《汉灵献起居注》《汉名臣奏》,旁及诸部耆旧先贤,凡数百卷。前史阙略,多不次叙,错谬同异,谁使正之?经营八年,疲而不能定,颇有传者。始见张璠所撰书,其言汉末之事差详,故复探而益之。”[15]卷五七据《自叙》,袁宏作《后汉纪》,所据史料博采谢承等八家,又益之以张璠书,因此,其所叙马融污点史料,必有所据。不过,袁宏本人“少孤贫,以运租自业”,“性强正亮直”[13]卷九二,出身秉性多与赵岐相似,又秉承袁氏家学,颇重“名教之本”,故其作《后汉纪》,也有受当时士族、寒门对立矛盾的影响,从而沿袭赵岐旧说,将马融魏晋名士化,以刺当世祖述老庄、纵情享乐之风的可能。今天,因为袁宏所据各家史书已无从查考,我们已无法证明《后汉纪》马融形象老庄化的史料是否与袁宏有关,但无论如何,马融形象老庄化第一次出现在《后汉纪》,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袁宏《后汉纪》对马融人生的老庄化诠释,后被范晔《后汉书》全面继承,这对后世历史影响极大。钱穆说:“马融绛帐传经,弟子集帐前,家伎聚帐后。叹息谓友人曰:‘古人有言,……殆非老庄所为。’是马融已显然为一位道家化的经学家。”[16]69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个时代的史家往往或正或反的把自己所处时代的思想渗透于自己的著作之中,魏晋史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学鼓琴于师襄,与齐太师语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归鲁,三百篇皆弦歌之。《论语·乡党》孔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孟子·滕文公下》说孟子周游列国“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周制,天子诸侯用影壁,大夫、士用帘帷。《汉书·董仲舒传》说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可见重视礼乐,爱好音乐,设帐授徒,本儒者之事,实不逾礼。至于全生避世,孔子有暴虎冯河、时行时止之义,且季氏执国政,孔子仕鲁而子路为季氏宰,何独马融绛帐传经、出任校书郎就成了老庄所为!钱先生说马融是“一位道家化的经学家”,这自然有旧史依据,但另一方面,又焉知旧史无有可疑,马融老庄化不是魏晋史家之主观演绎?

除了马融的老庄化,在《后汉纪》中也第一次出现了马融党附梁冀、诬陷李固的小人化记载,其文听起来头头是道,但其中疑点也很多。这个问题下文将详述,此处不赘。总之,在马融学行污点的形成史上,晋袁宏《后汉纪》是个关键的环节。马融污点形象的理论化、严重化,都是由它开始的。

2.刘义庆《世说新语》

晋袁宏之后,在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梁刘孝标的注中,又出现了两条诋毁马融的记载。

《宋书》说刘义庆曾在南朝宋武帝刘裕时任刺史,镇守寿阳。《新唐书》说刘义庆著有《世说》八卷、《幽明录》三十卷。《四库总目提要》据黄伯思《东观余论》、段成式《酉阳杂俎》说刘义庆著《世说新书》,不知何人改为《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文学篇》有一条关于马融的记载:

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融)尝算浑天不合,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展。融果转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这个故事寥寥数笔,就把马融塑造为一个骄傲自满、自私自利、表里不一、嫉贤妒能、心肠歹毒的伪君子。对此,为《世说新语》作注的刘孝标早有怀疑,他说:“马融海内大儒被服仁义,郑玄名列门人亲传其业,何猜忌而行鸩毒乎?委巷之言贼夫人之子!”据《后汉书》《全后汉文》,马融擅长天文星占。又《后汉纪》言马融党附梁冀陷害李固,全无士人节操,魏晋人士因之附会,演为小说。刘孝标之驳,可谓卓识。对此杜撰,晚近余嘉锡考证颇详,他明确指出该故事“采自《语林》,见《御览》三百九十三,非义庆之所杜撰也。《广记》引《异苑》,载有两说”,“观《语林》《异苑》之所载,知此说为晋、宋间人所盛传。然马融送别,执手殷勤,有‘礼乐皆东’之叹,其爱而赞之如此,何至转瞬之间,便思杀害!苟非狂易丧心,恶有此事?”[17]192《语林》为东晋名士裴启所作。“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13]卷九一东晋裴启所以丑化马融,正是当时玄学超越名教的产物,而南朝宋刘义庆将此条收入《新语》,则或是刘宋王朝崇儒的结果。[18]81

刘孝标,南朝梁平原人,名峻,字孝标,《梁书·文苑》有传,说孝标尝著《类苑》《山栖志》《辩命论》。《新唐书·艺文志》记载刘孝标著《续世说》十卷。《四库提要》说:“义庆所述,刘知几《史通》深以为讥。……孝标所注特为典赡,髙似孙纬畧极推之。其纠正义庆之纰缪尤为精核,所引诸书今已佚,其十之九惟赖是注以传,故与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同为考证家所引据焉。”不过,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篇》时,又引用了一段所谓马融《自叙》:

融字季长,右扶风茂陵人。少而好问,学无常师。大将军邓陟召为舍人。弃游武都,会羌虏起,自关以西道断。融以谓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何则?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限之身哉!因往应之,为校书郎,出为南郡太守。

马融《自叙》虽首见刘注,但这段文字,与袁宏《后汉纪》相关文字雷同,故《自叙》可能是刘孝标据《后汉纪》改写而成,也不可遽信。

3.范晔《后汉书》

范晔,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人,主要活动在宋文帝元嘉年间,所著《后汉书》闻名后世。范晔《后汉书》对马融事迹的记载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就传记创作而言,范晔继承了《后汉纪》的魏晋名士化基调,其所作《马融传》,也把他塑造成一个爱好儒术而又达生任性的矛盾形象。另一方面,范晔书中的马融信息远比袁宏《后汉纪》丰富,这又为马融形象的翻案,保存了十分珍贵的史料。

南宋魏了翁读《马融传》之后说:“融忤邓氏,滞于东观十年不得调,后又忤梁冀,免官髠徙朔方,何其壮也!”[19]卷二《马融传》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叙述马融一生“何其壮也”的事迹。先是,马融不肯应大将军邓陟召。出仕后,先作《广成颂》忤逆邓太后,十年不得迁。又作《东巡颂》,安帝任为郎中。顺帝时,举敦朴策,拜议郎,任从事中郎,转武都太守,上书自效,朝廷不能用。后三迁,为南郡太守,逆梁冀意,发配朔方,自刺不疏,遇赦归,校书东观。这些叙事,丝毫不见马融贪生怕死、献媚权贵之行,反而多是正直耿介之迹,故魏了翁感叹马融“何其壮也”。这是《马融传》的主体。但在《传》初,范晔引《后汉纪》“生贵于天下”语,以解释马融何以由遁世转而出山。在《传》末,又补叙马融党附污点,对马融人生以老庄化的整体诠释。很明显,在《马融传》中,中间大段的马融悲壮事迹,与前后文对马融人生的老庄化诠释很不协调,十分矛盾。《传》云:

马融辞命邓氏,逡巡陇、汉之间,将有意于居贞乎?既而羞曲士之节,惜不赀之躯,终以奢乐恣性,党附成讥,固知识能匡欲者鲜矣。

似乎范晔也注意到了马融一生的“居贞”事迹,遗憾的是,他的诠释却还是重弹了《后汉纪》“生贵于天下”的老庄化老调。不过,范晔毕竟是良史,他的高明之处,是在老调重弹的同时,又异文互见,保留了关于马融的大量史料,这就有利于我们剥离那些强加在马融身上的关键污点。

关于马融飞章害李固一事,除《马融传》外,《吴祐传》《李固传》也有记载,其中内容耐人寻味。

顺帝览其对,多所纳用,即进出阿母还弟舍,诸常侍悉叩头谢罪,朝廷肃然。以固为议郎。而阿母、宦者疾固言直,因诈飞章以陷其罪,事从中下。《李固传》

初,顺帝时诸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奏免百余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遂共作飞章虚诬固罪曰:“臣闻君不稽古,……夫子罪莫大于累父,臣恶莫深于毁君。固之过衅,事合诛辟。”

祐在胶东九年,迁齐相,大将军梁冀表为长史。及冀诬奏太尉李固,祐闻而请见,与冀争之,不听。时扶风马融在坐,为冀章草,祐因谓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即诛,卿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吴祐传》

上引史料可见,《后汉书》所记东汉一代飞章害李固事件共有三起。第一起,是宋阿母和宦官飞章弹劾李固。第二起,是一百多名官员飞章陷李固。李固任官时,推举贤良,罢黜庸佞,曾使一百多人丢官,这些免职官员怀恨在心,他们揣摩梁冀的心意,“共作飞章虚诬固罪”。第三起,梁冀指使马融草章害李固。

以上三起飞章事件,其中与马融有关的一条出现在《吴祐传》所记梁冀诬奏李固事件中。如果我们单看《吴祐传》,似乎马融为梁冀草章一事确信无疑,但是,如果我们有一个通观的意识,能与《后汉书》其他史料综合分析,则《吴祐传》的记载也十分可疑。

其一,《马融传》云:“阳嘉二年,诏举敦朴,城门校尉岑起举融,征诣公车,对策,拜议郎。大将军梁商表为从事中郎,转武都太守。”在梁冀父亲梁商时,马融因梁商推荐,为从事中郎,不久就外放武都太守。后马融刚任南郡太守,就为梁冀所诬。这说明在梁冀得势时,马融并未在京城做官。再者,马融在任南郡太守时,不但与梁冀关系不亲和,而且是梁冀打击迫害的对象。退一步说,假如马融为梁冀坐上宾,恐怕他也不可能去拜访梁不疑,而去触梁冀的霉头了。因此,《吴祐传》说梁冀陷害李固时,马融在座,并为之草章,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其二,《吴祐传》记载马融为梁冀草章,但没有记载奏章的内容,而严可均《全后汉文》则说马融的奏章是从“臣闻君不稽古”到“固之过衅,事合诛辟”这段文字。然而,在《李固传》中,范晔明白无误记载说:“(顺帝时)及固在事,奏免百余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遂共作飞章虚诬固罪曰:‘臣闻君不稽古,……固之过衅,事合诛辟。’”这说明,既往学者指证马融陷害李固的奏章,并非马融所作,而是出自第二次飞章事件中的一百多被罢官员之手。这不禁让人对《吴祐传》所记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其三,后来桓帝诛杀梁冀党羽甚严,而马融不在其列。《梁冀传》云:“冀及妻寿即日皆自杀。悉收子河南尹胤、叔父屯骑校尉让,及亲从卫尉淑、越骑校尉忠、长水校尉戟等,诸梁及孙氏中外宗亲送诏狱,无长少皆弃市。不疑、蒙先卒。其他所连及公卿、列校尉、刺史,二千石死者数十人,故吏宾客免黜者三百余人,朝廷为空。”假如马融真为梁冀草章,那自然是党附梁冀,是诬陷李固的帮凶,绝对难逃严惩。但事实是,《马融传》称其“得赦还,复拜议郎,重在东观著述,以病去官”。

其四,据陈邦福考证,郑玄、卢植师事马融在马融晚年。“延熹二年己亥,马融八十一岁。袁宏《后汉纪》云:‘是年卢植师事扶风马融。’延熹四年辛丑,(融)八十三岁。据郑珍《郑君年谱》,列玄受学于融,在延熹七年。案郑君本传云:‘在门下三年不得见。’然则七年得见马融。四年即来茂陵,九年始归北海。延熹九年丙午,(融)八十八岁。据玄传,学终辞归,当在是年。”[10]1198据此,郑玄西入关时,马融已86岁。及至三年学成,马融已88岁。《卢植传》:“融外戚豪家,多列女倡歌舞于前。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而卢植云:“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郑玄传》记载郑玄东归,马融寄以厚望,谓:“郑生今去,吾道东矣。”而郑玄嫡孙郑小同所作《郑志》明确记载郑玄尊称马融为君子,其谓:“自世祖兴,后汉卫、贾、马二三君子之业,则雅才好博既宣之矣。”据此可见,马融对卢、郑十分器重,而两大弟子也对其师尊敬有加。又,《卢植传》称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郑玄传》谓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敬慎威仪,以近有德”,二人皆为汉末乱世道德楷模。《易》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假如马融前此真的大节有亏,象郑玄、卢植这样的正直人士,必然不肯往而受教同流合污。又假如马融学行真的那样卑污不堪,刚毅如卢植,为何常以其师为荣?崇德若郑玄,又何以尊其师为君子?

基于上述理据,笔者认为,《后汉纪》《后汉书》所谓马融党附梁冀诬陷李固的说法十分可疑,断不可作为信史。

除了飞章弹劾李固,马融为梁冀作《大将军西第颂》这件事,也出现在范晔《后汉书》。《马融传》:“初,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梁冀传》:“冀又起别第于城西,以纳奸亡。或取良人,悉为奴卑,至数千人,名曰‘自卖人’。”“西第”,即城西别第。梁冀建造西第,是为“纳奸亡”。今马融《西第颂》已亡佚,从严可均《全后汉文》所辑片言只语,已读不到有用信息。但按常理,如果西第是一个藏污纳垢之所,而马融果真写了这样的阿谀之作,恐怕桓帝清党,马融也难逃其咎,但事实上马融安然无恙,所以此说也很可疑。而且,就马融《广成颂》来看,《颂》体文章既可歌颂,也可讽喻。即使马融真的作了《西第颂》,也有可能是一种讽喻之作。若其不然,马融怎会为梁冀所迫害而为桓帝所赦免呢?

三、史书所见马融的正面形象

现存史料,除了记载马融的污点之外,同时也有不少马融的正面信息,从中我们也不难想见马融日常的为人,不难看出马融的真实品节。

《马融传》:“(马融)尝欲训《左氏春秋》,及见贾逵、郑众注,乃曰:‘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但著《三传异同说》。”《许慎传》:“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卢植传》:“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窦章传》:“章字伯向,少好学,有文章,与马融、崔瑗同好,更相推荐。”《王符传》:“王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人也,少好学,有志操,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班昭传》:“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班昭作《女诫》七则)马融善之,令妻女习焉。”这些史料表明,马融胸怀广大,推重贤人,虚怀若谷,为世所敬,并非一个嫉贤妒能的人。《高彪传》:“髙彪字义方,吴郡无锡人也,家本单寒,至彪为诸生,游太学,有雅才而讷于言,常从马融欲访大义,融疾不获见,乃覆刺遗融书曰:‘承服风问从来有年,……不图遭疾幽闭莫启。昔周公旦父文兄武九命作伯以尹华夏,犹挥沐吐餐垂接白屋,故周道以隆天下归徳。公今养痾傲士,故其宜也。’融省书惭,追还之,彪逝而不顾。”马融或许真的托病不见,但他却能悔过,而高彪一谒不遂即终身不见。两者相较,高下自见。盖作此文字者本欲丑化马融,不想弄巧成拙,却让人看到一个真马融。

《马融传》:

元初二年,上《广成颂》以讽谏。其辞曰:“……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获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槃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颂奏,忤邓氏,滞于东观,十年不得调。

《全后汉文》引马融《举敦朴对策》:

今科条品制禁令,所以承天顺民者,悉矣备矣,不可加矣。然而不平之效,犹有咨嗟之怨者,百姓屡闻恩泽之声,而未见惠和之实也。今从政者变忽法度,以杀戮威刑为贤能,……此阴阳所以不和也。[18]卷十八

《梁冀传》:

南郡太守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过谒不疑,冀讽州郡以它事陷之,皆髡笞徙朔方。融自刺不诛,明遂死于路。

以上可见,马融清廉自守,敢言直谏,是社会的良心,标准的士大夫,而不是一个惧怕权贵、贪生怕死、党附成讥的小人。“自刺不殊”,意颇难解。郑樵《通志》《太平御览》、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均作“自刺不死”。笔者以为,“殊”当作“疏”。“自刺不疏”,意为宁肯自杀也不愿求人疏通。若此,则马融非但没有依附梁冀,而且宁肯自杀也不愿屈从权贵。明王祎《大事记续编》马融先党附而后被害之说,殊为无据。

马融《举敦朴对策》:

古之足民,仰足以养父母,俯足以蓄妻子,然后敦五教,宣三德,则休嘉之化可致也。……今则不然,此盗贼所以不息。诚使制度必行,禁令必止,则仕者不滥法式之外,百工不作无用之器,商贾不通难得之货,农夫不失三时之务,各安所业,则盗贼消除,灾害不起矣。[18]卷十八

《马融传》:

时西羌反叛,征西将军马贤与护羌校尉胡畴征之,而稽久不进。融知其将败,上疏乞自效,曰:“……臣愿请贤所不可用关东兵五千,裁假部队之号,尽力率厉,埋根行首,以先吏士,三旬之中,必克破之。”

《后汉纪》:

华峤曰:……后世争为图纬之学,以矫世取资。是以通儒贾逵、马融、张衡、朱穆、崔蹇、荀爽之徒,忿其若此,奏皆以为虚妄不经,宜悉收藏之。[14]504

以上可见,马融为官正直,仁民爱物,并非苟且贪生之辈。

《马融传》:

永初二年,大将军邓骘闻融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客于凉州武都,汉阳界中。

臣闻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奢俭之中,以礼为界。……岂徒为奢淫而已哉!

马融《延光四年日蚀上书》:

窃见列将子孙,生长京师,食仰租奉,不知稼穑之艰,……不拘法禁,泰奢无度,功劳足以宣威,逾滥足以伤化,此其短也。[18](卷十八)

以上可见,马融生性淡泊,以礼自持,也不主张奢华逾度。

总之,由于去古既远,文献阙如,笔者无法找到《后汉纪》马融负面记载人为造作的直接证据,这当然是遗憾的。但另一方面,就笔者所见,旧史所谓马融奢华贪浊、党附成讥、刺杀郑玄等学行污点也并非信史。诚然,历史上不乏学问很大而德行很差的学者,但马融不在此列。通观现存史料,说马融“通经而无节”,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即本文最后一节所引史料看,恰恰相反,马融的所作所为,不失为一位值得尊敬的经学大师。古人尝谓:“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1]卷八四“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21]卷八三马融一生,其此之谓乎?

[1]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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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鲁红平.《世说新语》中“马融追杀郑玄”说议[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79-83.

[19] [宋]魏了翁.经外杂钞[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 [清]严可均.全后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1]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责任编辑 朱正平】

A New Verdict on Ma Rong’s Moral

ZHAO Jun-qiang

(Research Center of Chang’an History and Culture, Xi’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 710065, China)

People have become accustomed to regarding Ma Rong as a source of moral contamination since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It is still not true that Ma Rong had killed Zheng Xuan, adhered to liang Ji, Framed Li Gu, taken bribes while in office record by historians. It is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at forged Ma Rong mas described as a bad person wrongly. In fact, Ma Rong is an excellent master in moral and academic perspective.

Eastern Han Dynasty; Confucianism; Ma Rong; moral integrity of intellectual

K234

A

1009-5128(2014)02-0080-07

2013-10-10

陕西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专项科研基金:马融学术思想研究(2010JK257)

赵均强(1966—),男,陕西凤翔人,西安文理学院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讲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学术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