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赵峰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关中刀客”是陕西关中社会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已经成为历史遗迹。但是关中地区的老百姓对之却代代相传,津津乐道。一些文学作品、戏剧、小说、电影作品都有“关中刀客”的身影。有关“关中刀客”的历史记载也非常丰富。由此可见“关中刀客”在关中社会和老百姓中有着非凡的影响力。分析关中刀客的社会性格及其文化特点,是我们了解关中社会的一扇窗口。
“关中刀客”即关中侠客,是带刀的侠客,也叫武士。侠客分为剑客和刀客两种,带剑的侠客称为剑客,带刀的侠客称为刀客。东晋和南北朝以前的侠客主要以剑客为主,之后“刀在中原的攻防格斗中取代了剑”[1]141。侠客或刀客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悠久的历史,司马迁在《史记》中就有对侠客的记载,如《游侠列传》《刺客列传》等。在先秦时期的民间社会就出现了一批武艺高强、击技出众的武士、剑客。到西汉时期,豪侠之风盛行,以关中为代表。自古以来关中一带就有尚武之风,这种尚武之风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关中地处陕西中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关中左潼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2]66因此,从春秋战国始,军队过往频繁,历代都有重大战事。除了种地之外,习武和从军打仗也是关中民众生活的重要内容。史称:“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2]65宋代理学家朱熹在《诗集传》中指出:“秦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3]79关中民众在频繁的战争中,形成了质朴淳厚、崇尚节烈、首功好武的性格和传统。每当社会动乱时,武术便会在老百姓中兴盛起来,以武自保、以武保民、以武会友的侠客纷纷产生。西汉时期司马迁把侠客区分为“卿相之侠”“暴豪之侠”“闾巷之侠”“乡曲之侠”等,“卿相之侠”“暴豪之侠”即所谓“豪侠”,秦汉时期多豪侠,“豪侠”大多出自豪门,而且与封建权贵关系密切。秦汉以下,“豪侠”日渐衰微,而出身社会底层的“闾巷之侠”“乡曲之侠”即“布衣之侠”则日渐增多。尤其是阶级矛盾和社会大动荡时期,反映社会下层民众的反抗和自由意识的“布衣之侠”或刀客纷纷涌现。
清朝中后期,“天灾连连,人祸不断,人民走投无路,一部分破产失业的农民和城市小手工业者,以及被地主恶霸压迫陷害、含冤莫伸、走投无路、手刃仇人、逃避追捕的人们愤起反抗,铤而走险”[4]。于是在陕西关中一带就出现了“刀客”这种浪迹民间、行侠仗义的武装力量。“关中刀客”最初产生于清代中期,清末民初已经成为当地风行的一种侠义组织,以其成员带一种产自临潼关山镇的“关山刀子”而闻名,这种刀具“长约3尺,宽不及2寸,形制特别,极为锋利。”[5]587故群众称他们为“刀客”。清政府对刀客采取镇压手段。林则徐在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拿获“刀客”46名,“均严审惩办”。其后清军多次清剿刀客,但是越剿越多,到清光绪、宣统年间,刀客人数很多,遍布关中一代,每县均有刀客。著名的有蒲城县的王改名、金祥,朝邑的严飞龙(孝全)、二华一带的郭秀娃,渭南的严继鹏等人。关中社会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对“关中刀客”颇为推崇,甚至神往。“临潼治理学的士铭丹先生,常常备着一把关山刀子,出外时叫他的学生郭希仁替他揹着。后来,同盟会会员井勿幕、李仲三、胡景翼等更是有意识地和他们结识。”[6]519“关中刀客”本身所具有的追求公平正义的特质,成为陕西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争取的重要力量。西安事变的发起者、“二虎守长安”的蒲城人杨虎城将军和临潼人李虎臣将军,陕西陆军第二混成旅营长蒲城人郭坚,国民革命军第六旅旅长、白水人石谦等都是刀客出身。
“关中刀客”秉承了秦汉以来关中侠客崇尚自由、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传统,言必信,行必果,坚守自己的承诺,不为金钱所动,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为遭受乡村土豪鱼肉欺凌的柔弱百姓抱打不平、拔刀相助。如富平县的刀客常常替受冤屈的一方挺身报复,虽牺牲性命,亦在所不惜,且不要什么物质代价,事完只供一席茶饭而已。“关中刀客”是清朝中后期关中普通百姓盼望升平社会、公平正义的化身。蒲城刀客王改名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王改名(1830—1865)是蒲城县原任乡彦王村人。从小苦练武艺,胆量过人,膂力出众,武艺超群。飞檐走壁,如在平地;步履健捷,快若奔马。打拳、击剑、耍“关山刀”,无不娴熟。20岁时,手刃杀其父而夺其母的同乡恶霸,从此做了“刀客”。王改名经常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深得百姓称道。其经常随身携带的“狗娃炮”,威力强大,甚是有名。由于王改名武艺高强,好抱打不平,处事公道,被同辈推为首领,在蒲城县境的影响越来越大,投奔王改名的人越来越多。他聚众驻守在蒲、富、临、渭四县交界处的卤泊滩南井家堡,坚壁深壕,备有火器,以防官兵进攻。南井家堡俨然成为王改名的根据地。当地百姓,拒交粮赋,都受其领导。因为王改名处事公道,争讼者常往说理。他听双方陈词后,公道评判,“片言折狱,双方皆服”。久之,井家堡竟成一方“法庭”,众呼县城为“北县里”,井家堡为“南县里”,都说“南县里”官司好打,“北县里”官司难打。王改名在蒲城县占据半壁江山,和官府分庭相抗。蒲城县官府调集兵力追剿王改名,王改名不敌,便逃奔四川。后来,蒲城知县朱大源捕获其母威逼王改名,侦知其所在,便差衙役伪装成玉器贩子和他接近,趁机刺伤。在搏斗中,朱大源率快役及营兵赶到,王改名力竭被擒,慷慨就戮,是年35岁。[7]1014蒲城灯影戏中有《捉改名》一剧,对其歌颂。1905年,李桐轩主持重修《蒲城县志》,为民间豪侠“刀客”王改名立传。知县李体仁审稿时批“悖逆”二字,弃而不用。李约祉写完了其父李桐轩未写完的《刀客王改名轶事》(载入《蒲城县志》和《陕西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一文。
刀客王改名具有“关中刀客”的典型特点。首先他出身穷苦,冤仇在身,武艺高强,有正义感,处事公平,好抱打不平。其次,他是蒲城县得到众刀客公认的领袖人物,敢于和官府对抗,雄踞一地,公道断案,深得百姓称道。第三,影响力有限,仅限于蒲城一地,和其他县域的刀客缺乏联系,势单力薄,经不住反动官府的镇压,难以持久。王改名的特点在关中其他刀客身上也可以得到印证。如渭南县花园的杨赛福家里很穷,给地主杨新英扛活,不但要不下工钱,而且被吊在树上打。杨赛福忍无可忍,携带“关山刀子”出没于干河一带,令地主、富户畏惧。朝邑刀客严孝泉,出身贫贱,仗义好侠,骁勇善战,痛恨清廷对农民的压迫,结识不少拳术家和江湖侠客,除暴安良,经常出没于黄河滩一带,多次击败围剿的清兵。“关中刀客”是带刀的侠客。他们手持关山刀子(或武器),三五成群,行踪不定,以武会友。他们或隐于民间或聚居于一处,有一定的组织形式和规矩,一般以意气相投者自发组织在一起,人数多少不等,在一定范围内活动。但是其组织普遍比较松散,具有地域化色彩。他们主要来源于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也有反抗地主豪绅被通缉的逃犯。他们没有固定的组织和纲领,通常是以某个有威望的人为核心,结成团伙,习拳练刀,拒官抗税,打富济贫。也有一些刀客凭借武术功夫为盐、茶等商人保镖,抽取保镖费谋生。分布的地区,以潼关以西、西安以东沿渭河两岸较多,渭北则更多。
“关中刀客”是关中社会中比较另类的群体,游离于传统社会格局之外。在他们的社会政治活动中,形成了独特的行为准则与处事规范。与统治阶级所主导的主流社会行为准则与规范格格不入。“关中刀客”从产生起,就和当地统治阶级相对抗,他们以武犯禁,向来被统治者视为社会不安定因素;他们虽然源自于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但是与关中社会安分守己、逆来顺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的行为特点和生活方式也不相同,是独立于地主和农民的社会群体。他们一般不事稼穑,具有较强的流动性,手握关山刀子向不公平的社会发起挑战,不惧强权,为他们心目中的公平正义而斗争。
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追求公平与正义是关中刀客普遍的价值追求,他们是关中社会正义力量的化身,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其价值追求具有一定的社会积极意义。正因为如此,“关中刀客”在关中社会变迁的重大历史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陕西辛亥革命中,大批的刀客参加革命,成为陕西光复的重要力量。雄踞黄河滩一带的朝邑刀客严孝泉连同渭南刀客李兆祥、曹育生等,组成了三个“刀客”营,作为先锋由大庆关渡河,迅速光复晋南各县,缴获大量武器弹药和物资装备,使得陕军摆脱了经济困境。渭南刀客严纪鹏(外号白翎子),率渭南刀客千余人参加了第二次东征潼关,立了头功。富平刀客受井勿幕、胡景翼影响较大,多数刀客都参加了胡景冀创建的“渭北复汉军”,对保卫西安威镇渭北起了巨大作用。靖国军成立时,第一路军郭坚的队伍,主要以“刀客”为基干。但仍有少数刀客,在他初作刀客时,与人民群众尚能气息相关,但是经不住利益的诱惑和反动势力的拉拢,昧于事理,多行不义。在辛亥起义后的多次军阀混战中,有些所谓的“刀客”投靠某一军阀,或做了某军阀的爪牙,便以拉票、聚赌等方式敛财,拼命扩充自己武装势力,从而由原来被人压迫转化成压迫人的人,他们亦正亦邪,唯利是图,被百姓憎称“刀客冷娃”(冷娃,刁悍不讲理的俚语)或“贼楞子”。如阎良的“刀客老五”(张兴五)自称“牛刀客”,成为当地一霸,在乡里网络爪牙30多人,横行不法,抢霸田产。在阎良镇有商号6座,经营棉花、粮食、百货等商品,操纵着阎良镇的经济。同时,大摆赌场,见十抽一,大发其财。这一类人,渭北一些县大致都有,但他们不是刀客的主流。
“关中刀客”受到关中社会民众质朴淳厚、崇尚节烈、首功好武性格和传统的浸润,是关中民众反抗阶级压迫,追求公平、正义的社会心理的集中体现。这种性格,源自于关中社会普遍的民众心理,却又反过来进一步感染了关中社会,影响了关中民众的性格特点,对关中社会产生着重要的影响。辛亥革命以后,虽然“关中刀客”逐渐消散,但是追求公平、正义,反抗阶级压迫和剥削的斗争在关中民众中则更加普遍和剧烈。侠义之心、侠义之情、侠义之道,渗透于关中社会的精神和文化生活,为广大民众津津乐道。文学作品如王吉星的《西部刀客》、孙武的《感悟苍凉》、杨瀚的《杨虎城大传》、贺绪林的《野滩镇》、凌鼎年主编的《中国武侠微型小说选》塑造了众多的“关中刀客”形象;研究或回忆著作如孙志亮、马林安等主编的《陕西近代史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的《陕西辛亥革命回忆录》、政协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的《辛亥革命回忆录第6册》、沈传忠等编的《辛亥革命在陕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的《陕西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沈寂等著《中国秘密社会》、韦明铧的《水土一方——〈浊世苍生〉续写》等,对“关中刀客”有全面的介绍和研究。影视剧《关中刀客》《关中匪事》《双旗镇刀客》等作品使得“关中刀客”形象深入人心。“关中刀客”在辛亥革命以后已然消失,但是刀客形象、刀客精神、刀客情结却成为关中社会性格的棱角,刀客文化依然长流不息,流淌在关中人的心田里。
[1]兰草著.武魂侠骨[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9.
[2][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十一卷[M].汉纪三,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
[3]朱熹集注.诗集传[M].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社,1958.
[4]史向军.关中刀客与陕西辛亥革命[J].陕西档案,2004,(5):43.
[5]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陕西省志·民俗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
[6]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3.
[7]渭南地区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渭南地区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