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之好与淡雅“享虐”
——也品郁达夫《故都的秋》中的“悲凉之味”

2014-03-20 13:03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故都的秋郁达夫

汲 安 庆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一、关于“悲凉之好”的几种经典阐释

郁达夫的散文名篇《故都的秋》,重在写“秋味”。

钱理群指出:秋味在开章第一段便被提出了,以后各段不断地重复(强调)“秋的味”,秋雨“下得有味”,文人写得“有味”,“秋的深味”,秋的“回味”……一气贯到底,确实让人“回味”无穷。[1]216

这个判断没错。因为故都的秋味,郁达夫在该段中同时作了十分明晰的提炼:清、静、悲凉,并觉得这“三味”明显优于其他地方,这奠定了全文的一个情感基调。

爱故都之秋的“清”和“静”,这不难理解。秋天的清澈、明丽、淡雅、宁静,谁不喜欢呢?苏轼在一个秋夜,发现月色空明、雅静,不是激动得睡不着觉,还特地跑到承天寺邀张怀民,好好赏玩了一次么?但是说“悲凉之味”也好,且好于别处,他还特地不远千里,四处辗转地赶过来,为的就是想“饱”尝一尝,这就很另类了!

这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比如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2 ·教师教学用书》指出:“‘清’‘静’是大多数散文家能感悟得到,写得出的,未见得奇妙,而悲凉则属于郁达夫一人独有,最见奇妙。”[2]16

这是拿郁达夫和同时代的作家进行比较,特别是和朱自清比较,得出的结论。但为什么写出秋的悲凉就奇妙,“教参”在下了一个“给人以厚重感”的结论后,就没有下文了。联系其对文章主旨的解读,说“赞美了故都的自然风物,抒发了对故都之秋的向往,眷恋之情,并流露出忧郁、孤独的性格……社会风云、个人遭际在作者心里投下阴影,以致对故都清秋的‘品味’不免也夹杂一丝苦涩”[2]16。这种厚重感似乎是指涉及作者忧郁、孤独、阴影、苦涩之类的心理体验,但这在古代文人悲秋的写作传统中极为寻常、普遍,又根本谈不上“奇妙”。

孙绍振没有这样大而化之,靠着拍脑袋泛泛而论,而是撇开“同”,直奔“异”,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作了颇具个性的分析——

(古代)诗人沉浸在悲愁之中,在读者看来诗人以愁为美,但诗人本身却在追诉愁苦的重压的。在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中,传统的悲秋主题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那就是秋天的悲凉、秋天带来的死亡本身就是美好的,诗人沉浸在其中,却并不是什么悲苦,而是一种人生的享受,感受秋的衰败和死亡,是人生的一种高雅的境界。

这就不但颓废,而且有点唯美。[3]227

也就是说,同是写秋天的悲凉,古代诗人是拒悲、躲悲、怕悲,而郁达夫与他们相反:他是迎悲、乐悲、享悲,这倒真是揭示出该文的“奇妙”之处了,但从他的“沉浸”“并不是什么悲苦”等字样来看,显然是默认了人教版的“眷念说”,而摒弃了“忧郁、孤独、阴影、苦涩”之说!

为什么“感受到秋的衰败和死亡”,却能将之当作“一种人生的享受”呢?孙绍振引用日本的“幽玄美”“物哀美”理论,做出了回答。在他看来,郁达夫“并不把植物的死亡当作痛苦的事,反而把文章带进优美的、雅趣的极致”[3]228,与幽玄美、物哀美强调的理论不谋而合: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川端康成在1952年写成的《不灭的美》中说:“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4]《日本国语大辞典》也将物哀说成是“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相契合而生成的谐调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哀愁的理念”[5]。

这种理论其实暗合了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人体就像天体,都由数与和谐的原则统辖着。人有内在的和谐,碰到外在的和谐,“同声相应”,所以欣然契合。[6]33-34人和物在“哀”这个节点上共振,也是一种契合嘛!说到底,物“哀”实际上就是说心“哀”,因为物本身并没有喜、怒、哀、乐。若有,肯定是主体情感的投射,就像庄子悠闲散步,发现鲦鱼之乐;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景物具有人的情感或性格,一定是被人化的结果。

二、郁达夫对“悲凉之好”的风魔咏叹

但是,郁达夫为什么将秋天的悲凉、秋天带来的死亡视作“美好”,并“沉浸在其中”,并不觉得“什么悲苦,而是一种人生的享受”,其深层的心理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止于“颓废”而“唯美”吗?

显然不是如此简单,不妨仔细透视一下郁达夫“沉浸”“享受”的态度和表现!

总体说来,面对残破、衰败、死亡的景象,郁达夫是拿南国秋味来比照、衬托,对故都秋味进行正面渲染,并且用文人、囚犯的“味秋”去点染的。

先看他对江南秋味的评价——

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

这是典型的美感虚位,情感变异!按照人情常理,草木凋得慢,这是绿色长驻,生命力强韧的表现,很有美感!空气来得润,润肤而爽心,何其乐哉!难不成非要天干物燥,使人鼻血长流才够味吗?天的颜色显得淡,这是晴朗的标志,所谓天高云淡!像淡淡的写意画一样,有何不好?多雨确实不好,但是如果心怀雨打芭蕉的意境,同样妙不可言。少风肯定好,至少比北京多风,多尘要好,难道一定要整天刮着烈风,摧枯拉朽,把人的脸打成麻子才够有意境,才能使你看饱,尝透?

本来,这种另类的抒怀已经够让人讶异了,但是郁达夫觉得还不尽兴,在文章的结尾部分竟然让这种极端的情感旋律再次奏响——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稍有一点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廿四桥明月诗意而古典,钱塘江秋潮激越而雄豪,普陀山凉雾旷远而神秘,荔枝湾残荷苍凉而傲岸,但是作者依然觉得“色彩不浓”“回味不永”。不浓、不永到何种程度呢?就像“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作者飞泻而下的比照和比喻终于使人们明白:南国之秋之所以不及北国之秋,正是因为它的“悲凉之味”不够浓烈,不够劲爽,不够饱肚,不够营养,不够巨大。换言之,南国的秋味再细腻、再美丽、再古典、再养生,但如果悲凉之味缺失,或者不足,这些美感或优势就只能被过滤或剔除掉,处于等而下之的地位!有学者从逻辑的角度指出郁达夫在前文和后文都在贬南国之秋,而扬故都之秋,文字大同小异,是行文的重复,不加缜密思考的表现,这显然没有考虑到郁达夫反常的审美方式,以及对故都悲凉秋味的炽热沉迷所导致的非自觉性、意象性、非逻辑性,却又很神奇地具有了知情合一性。这两段正是他对故都迷恋之情的两次回响,或者说后者是前者的浓情升华,正是他对“悲凉之好”的独特抒情方式!

三、以苦为甜,化丑为美的精神“享虐”

从“趋利避害”的本能讲,从古至今,人们多是不愿意品尝秋的悲凉之味,也是不堪悲凉“重压”的。虽然悲秋的主题在古人的诗文中常有表现,如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汉乐府》中的“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秦观的“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但这种悲凉实在是迫不得已的咏叹,写尽了客居他乡,壮志难酬,或者对时光无法把握的失落与伤感,悲秋与人生的况味,多舛的命运是杂糅在一起的。面对悲凉的人生境遇,尽管也有人唱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似乎逆境一定可以反弹出巨大的创造能量,但这种看似自信、达观的精神突围,其背后的苦涩与无奈依然挥之不去。但郁达夫竟然要将故都的悲凉秋味看饱、尝透、赏足、味永,并且在其间迷醉、享受,甚至愿意折去三分之二的阳寿也不觉可惜,这种“趋害避利”的反常想法与做法,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享虐”这个词。

当然,这里所说的“享虐”必须要与西方所谓的“虐恋”,即“性虐恋”(Sadomasochism)有所区别。“虐恋”主要是指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一种性活动,痛感既包括肉体痛苦,如鞭打导致的痛感,又包括精神上的痛苦,如羞辱、支配所导致的痛苦感觉,而本文所说的“享虐”则主要指通过对残败之象、凄冷之境,悲凉情感的主动沉浸、鉴赏、玩绎,从而获得快感的一种精神活动,也可以说是一种主动地自讨苦吃,酿悲为乐,以苦为甜,化丑为美的精神实践。

这种精神上的“享虐”特征其实在每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只不过有些人明显,有些人隐蔽罢了。譬如男人抽烟,女人穿高跟鞋。烟味很呛人,可以使牙齿发黄、口腔变臭,甚至有导致肺癌的危险,高跟鞋使走路不便,不稳,甚至还可能造成踝关节扭伤,很苦,很累,很可怕,但是主体一旦沉浸其间,又能在这种苦感、痛感、惧感中催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乐感、快感、甜感。

电影《芙蓉镇》中的“右派分子”秦书田与女摊贩胡玉音好上了,找村里领导开结婚证,人家觉得他们是“黑五类”,没资格结婚,秦书田说:“就是公狗和母狗也要交配吧!”以这种精神自虐的方式依然开不到,他干脆在自家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两个狗男女,下联 :一对黑夫妻。横批:鬼窝。然后和胡玉音做了一桌好菜,自己给自己办婚宴。在这种带有悲苦、屈辱色彩的语言的自觉使用过程中,主人公的现实目的达到了,而不为人知的快感、幸福感其实也像暗流一样涌动其中。

鲁迅小说《伤逝》中涓生忏悔部分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孽风怒吼”“毒焰围绕”“猛烈地烧尽”,这种意念中的受刑也是一种痛苦,但越是痛苦,越能使自己的悔恨和悲哀变得缓解、消释,所以这种精神性的享虐其实已经成了一种不自觉地抵御痛苦的方式了。

因此,不论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的“精神享虐”,他们与郁达夫通过对悲凉之境,悲凉之味的痴情,沉迷,获得审美快感,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末异而本同的。

郁达夫对故都悲凉秋味的享受,在正面描写中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渲染!

且看他是如何饱尝和赏玩的——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租“破”屋,泡“浓茶”,看“破”壁中的牵牛花,还要是“蓝”色或“白”色的,最好在花底还要有几根“疏疏落落”的秋草作陪衬。为何在众多的景物中,偏偏对这些破败、苦涩、衰落、冷色调的景物情有独钟?正是因为这种残败之象所体现的苍凉感、颓败感,走向生命终结的无力感、静穆感,像烈酒,似浓茶一般,熨帖着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根神经,使他一时忘却了尘世的纷扰,生活的烦忧,也忘却了自我的存在。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为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破壁腰中的牵牛花为什么不能是淡红色,就是因为对这种悲凉之味的品尝,需要孤寂的氛围,清冷的色调,否则很难入境,入情,更不可能出现将淡蓝的天空看成碧绿色的那种奇异、苍凉,却又不乏快感的幻觉。

面对铺得满地的槐树落蕊——槐花的尸体,没有“应怜屐齿印苍苔”的怜悯,也没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不舍,他还是“踏上去”了,且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这是将之当作赏玩的客体,踏的闲适、随意、快适,呼之欲出!秋蝉的鸣声衰弱而凋残,理应涌起行将就木的伤感,但是他却视之为北国的“特产”,宠物一样的“家虫”,处处谛听,时时谛听,乐此不疲!北方的秋雨,阴沉、寒凉,他却觉得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无论是下前,下时,还是下后,他都饶有趣味地观看、倾听、感触,甚至别人说“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念错的歧韵,他也会感觉“倒来得正好”。享受残败,享受凄冷,享受悲凉,已经到了上瘾的程度,已经欲罢不能了!

陈平原认为“五四”作家对心理学,尤其是变态心理学怀有特殊的兴趣,甚至“不无卖弄变态心理学知识的弊病(即使如郁达夫这样的优秀作家也不例外),但总的说来,心理学知识使他们加深了对人的内心世界的了解)。[7]24郁达夫对北国秋天“悲凉之好”的不可救药地沉湎,在常人眼中显然难逃有些许变态心理的嫌疑。事实上,郁达夫对这种带有精神“享虐”色彩的思想,也是有所警觉的,只不过他用“颓废”一词进行置换了。细考他的修辞,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他对这种颓废中的享虐,或享虐中的“颓废”,在对臆想中的流言蜚语有所担心和顾虑的时候,依然不减其间的沉迷和放纵之情。

他说“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特别的多”,外国诗人的集子中有“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我写的是悲啼,是表达“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是一种另类的歌颂,你们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只不过承袭中外名家的写作路数,顺应人心、人情罢了。

郁达夫甚至动情地写到:即使囚犯,到了秋天,“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言下之意,我是个自由人,且是个文人,很多愁善感的文人,怎么就不能对秋味怀有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呢?这里的“深情”实际上就是他先前提到的“颓废”,也是对悲凉之味的一种不可救药的迷恋——精神享虐!

随即,趁势而下,紧接说中国文字有“秋士”这个成语,再忙不迭地补充说读本里有“欧阳子的《秋声赋》与苏东坡的《赤壁赋》”,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用词之武断,引证之匆忙,让人觉得他对孤独之秋的悲凉味的痴迷,几乎已经到了想要誓死捍卫的程度。秋士是有悲凉味的,韶光流逝,年暮不遇,与繁华落尽,满目萧瑟的秋天同病相怜;《秋声赋》是有悲凉味的,因为秋声其色惨淡,其容清明,其气栗冽,其意萧条,是“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的结果;《赤壁赋》是有悲凉味的,因为听到洞箫声,还有客人的倚歌而和,苏东坡便觉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禁“愀然”。如此疾风骤雨般地辩解,言下之意也很清楚:这些古代名士对秋的悲凉味都情深款款,我郁达夫这样喜好,又有什么不对呢?要说我颓废,难道古今中外的那些个大诗人、大名人都颓废吗?倘若这也叫颓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郁达夫就顺利地完成了对虚拟对手的反诘:中外大作家们多对秋天起悲凉之感(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囚犯也会,大家熟知的欧阳修、苏东坡也会,所以我郁达夫饱尝、赏玩故都之秋的悲凉之味,你们大可不必一惊一乍,疑神疑鬼的。于是,继续享受,继续沉醉。并且倔强地撂下狠话:“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对悲凉之味的精神享虐,可谓达到了情感的极致!

四、“享虐”中的淡雅、爱与抗争

然而,郁达夫的这种疯魔痴狂的“享虐主义”又是很淡雅的。

比如在一椽破屋住下赏故都之秋,他选的时间是早晨——不是人声喧哗的中午;姿势是坐着——不是来回走动,兴奋难平;有浓茶相伴——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典型的古代名士趣味,激动、喜悦、沉醉是内心的,表面上却波澜不惊。

再如上街赏故都之秋,虽踏在槐树的落蕊上,但是竟能感觉到脚下“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还会静静、细细地听脚和落蕊接触的声音,用心感知、捕捉落蕊的气味,那种小心、专注、怜爱的感情还是悄然浮现了。扫街的人过后,他竟然对扫帚留下的丝纹都生发趣味,觉得“细腻”“清闲”,潜意识中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并且起了一叶知秋的伤怀。真应了阿尔卑斯山上提示语:“慢慢走,欣赏啊!”郁达夫做到了,他放慢了生活,放慢了心情,于是感官开放,思维纤敏,想象翩跹,对秋味的把握也就具体而微了!

又如雨后都市闲人的问候——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郁达夫竟然能关注到语调、音韵,在寻常的生活语言中听出诗的形式美和韵味美,没有一份淡雅的情怀,岂能做到?也正是因为有淡雅,所以似乎是官能的享虐又走向了精神的悦纳和释放,有了一种大家公认的“唯美”的感觉。

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曾经这样说过:“作品在其诞生之初,并不是指向任何特定的读者,而是彻底打破文学期待的熟悉的视野,读者只有逐渐发展去适应作品。因而当先前成功作品的读者经验已经过时,失去了可欣赏性,新期待视野已经达到了更为普遍的交流时,才具备了改变审美标准的力量。”[8]33郁达夫对故都之秋残败之景,悲凉之味带有享虐色彩的自我喜好和沉迷,的确打破了读者对传统悲秋主题作品的期待视野,使读者产生阅读的陌生感,起而惊诧、不满、疑惑,进而慢慢适应、接受和喜欢,这或许是《故都的秋》既关注散文文体的共性,又凸显言语主体的个性所形成的独特审美魅力,而越来越深受读者喜欢的主要原因吧!

然而,这种淡雅的享虐依然还有“味外之旨”,不被人觉察的深意,因为这种看似自我沉迷,不顾其他的享虐,也指向了“爱”。

不要忘记:清晨赏秋,郁达夫“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的纯真与浪漫;也不要忘记,屋角、墙头、茅房边上(很臭,也很丑的哦)、灶房门口的枣树,郁达夫都欣赏有加的公平与大度。即使“枣子颗儿”仅有“鸽蛋似的”大小,快成熟的时候也只是“淡绿微黄”,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但这种景象在他的眼中,竟然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没有对生活的爱,对万物的爱,对人生的爱,绝对不会有这份可贵的真情与深情。“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对方不美,但是因为对她有情,所以她不美也美,郁达夫对故都的丑陋景物,凄冷景物有独特的喜好,冥冥中与古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的博爱情怀也刹那间接通了!这不是典型的颓废其表,温热其心吗?所以,郁达夫看似形而下的精神享虐中,其实也有形而上的高雅,一种颇为可贵的神圣的情感在。

有学者曾将这种精神上的“享虐”归结为“疾病的主题”,并视之为介入郁达夫小说的一个重要的角度,说可以感受到郁达夫作品中“一种令人窒息的病的气息”,以及郁达夫对病的题材的处理所表现出的一种“新的态度”。[9]同时承认,这种病的气息也是一种反叛的姿态,“表现社会或民族的反抗”[10]238。

这种发现有一定的道理。联系郁达夫的创作追求,无论是五四的启蒙,还是其后的革命文学,抗战文学,郁达夫似乎都没有改变他自伤、自悼、自虐的自叙传叙事风格,以致左联嫌他颓废开除了他,国民党方面又觉得他的作品很色情,拒绝发表他的作品。但这种精神享虐式的持守,也的确能看出他不盲目随大流,不随便拜权威的独立不移的个性,见出他对传统旧道德,社会黑暗,民族压迫的抗争,《沉沦》《还乡记》《感伤的行旅》《归航》《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等一大批作品均能见出这种独特的反叛姿态。说到底,他是一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但是悲观之中,依然有所爱恋,有所持守、有所抗争、有所超越。不然,就没办法解释这样一位看似沉沦很深的知识分子,何以能不惧危险地从事抗日活动,现实斗争,比如他竟然写过被郭沫若誉为“勇猛”之作《文学上的阶级斗争》[11];在文学思潮一波未息,一波又起的语境中,能始终坚守自己的审美追求,并有所突破。

从表面上看,《故都的秋》体现的是作者审美趣味的标新立异,别人喜欢将秋天当作成熟、丰收、欢乐的意象来写,我偏要写它的残败、荒寒和悲凉,而且还要将之放大、延展、铺开来写,并且形成一格独立自洽的审美结构,让你看个够,我则沉醉其间,其乐陶陶,不知归路,但实际上何尝不是暗含了郁达夫对当时阶级语境中诸如鼓吹革命,反映现实、文学大众化等创作思潮的一种自觉抵制和叛逆呢?享虐而不迷失,颓废而不厌世,另类而不庸俗,这正是《故都的秋》在文学上有所持守,有所超越的一面。

所以,他淡雅“享虐”的背后,真的是蕴藏了相当复杂、丰富的意蕴!

[1] 钱理群.品一品“故都”的“秋味”[M]//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

[2]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②(必修)·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3] 孙绍振.追求大雅和大俗的交融[M]//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

[4] [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说选·译文序[M].叶谓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 日本国语大辞典[K].东京:小学馆出版社,1933(第19卷).

[6]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 [德]姚斯.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M]//金元浦.接受反应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9] 吴晓东.中国现代审美主体的创生——郁达夫小说再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3):3-34.

[10] [日]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11] 曹清华.新文学中“无产阶级”一词的最初语义及功能考 [J].求是学刊,2011,(3):9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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