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村益次郎的军制改革

2014-03-20 13:01
外国问题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天皇政府军日本

韩 亮

(南开大学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大村益次郎(1824-1869)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西洋学家、军事家,出生于长州藩周防国的医生世家,原名村田良庵,曾用名藏六,讳永敏。早在幕末时期,大村在长州藩进行军事改革,并于第二次“征长战争”中指挥长州藩军击败幕府军,其卓越的军事才能获得广泛认可。由此,大村于明治元年2月进入明治政府,先后担任军防事务局判事、军务官副知事、兵部大辅等要职,逐渐成为军政系统的实权人物。任职期间,大村锐意推进军制改革,筹建政府军,倡导统一军制;积极创办日本近代军事学校、发展军事教育;主张营造兵工厂、军事医院等军需设施;并率先提出在日本推行征兵制,成为创建近代日本陆军的先驱,被后人誉为“近代日本军制之父”*由于大村的军制改革思想过于激进,引发了诸多士族的不满。明治二年(1869年)9月4日,在他前往京都和大阪视察工作期间遇刺,于同年11月5日不治身亡。尽管从就职到去世不足两年,但大村的大部分建军构想被明治政府所采纳,为之后的军事建设指明了方向。明治政府为表彰其功勋,在靖国神社内特意为大村树立铜像。。

纵观国内学界的日本史研究领域,涉及大村益次郎与明治初期军制建设的学术文章并不多见*国内学界涉及大村益次郎的文章有:沈中琦的《日本近代军队的成立》(《军事历史研究》1991年1期)、谢朝辉的《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军事改革》(《军事历史》1988年4期)、马晓娟的《明治时期的日本陆军大学述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8卷)等。,而以大村益次郎的军制构想为中心的专题研究似乎亦无先例。这与大村在日本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不相称的。鉴于此,本文欲尝试对大村益次郎的军制改革思想及其对明治初期军制建设的作用做抛砖引玉式的探讨。

一、“兵权归一”思想与政府军*政府军:明治初期成立的政府直属军队,以保护天皇及御所为目的。成立之初名为“御亲兵”,后根据《征兵令》建立新式军队后,更名为“近卫兵”,成为近卫师团的前身。的建立

明治元年(1868年),随着“王政复古大号令”的颁布以及鸟羽伏见之战的爆发,日本开始了长达一年半的内战。对于草创初立的明治政府来说,此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对外争取民族独立,对内建立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一般说来,在近代国家的形成过程中,直属中央政权的常备军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日本却因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明治政府成立之初并不掌控常备武装力量。故而在倒幕维新的过程中对西南雄藩形成一种依附关系。新政府为了进一步巩固政权,急于建立一支能够由天皇直接领导的军队。这既是当时国内复杂的政治形势所迫,也是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的必然要求。

普遍认为,最早提出建立天皇军队的是土佐藩的坂本龙马。但是他仅在其著名的“船中八策”中书下“亲兵”二字后便遭遇不测,撒手人寰。此后,建立政府军的实际工作则落在负责朝廷军政事务的大村益次郎等人的身上。明治元年(1868年)2月22日,大村被授予军防事务局判事加势*军防事务局判事加势:根据明治元年1月17日官制改革,政府实行三职七科制。军事上设海陆军科,任命岩仓具视、嘉彰亲王、岛津忠义为长官,负责海军、陆军、练兵和守卫工作。2月3日官制改革,由三职七科制改为三职八局制,海陆军科改称军防事务局,嘉彰亲王任总督。军防事务局的权限与海陆军科完全相同。“加势”为助手之意。闰四月二十一日,政府再度调整官制,嘉彰亲王任军务官知事,长冈护美任副知事,大村益次郎任军务官判事。一职,开始参与政府军的创建工作。同月,总裁局下达《兵制之仪》,要求军防事务局尽快完成亲兵的组建。

不过由于当时日本诸藩的军队尚属各藩藩主的“私人财产”,且全国仍旧处于内战状态,加之明治政府财力微薄等种种限制,令最初的兵员招募并不理想。根据《陆军省沿革史》的记述,最初形成的政府固有兵力仅仅是一支由十津川、多田等地的乡兵为主力,再加上各藩奉公期满的浪人和志士构成的规模不过400人左右的部队[1]107。这支政府军的军营最初设在鸟羽伏见战役之后被废弃的伏见奉行所,即日后的伏见练兵场。同年3月,长州藩士田中益雄受命前往练兵场担任政府军的统辖和训练。之后又吸收长州藩军组建成征兵第七番队和第二亲兵,同时原属德川幕府的两支步兵小队以及二条城的守军也一并归到天皇亲兵的编制下。为进一步扩大军队规模,总裁局又要求军防事务局设法从藩兵中调遣兵员加入亲兵编制。于是闰四月二十日,军防事务局发布《陆军编制法》,“以每一万石出兵十名的比例(暂时三名)从各藩招募人员”[1]115。两日后,政府又根据大村制定的征兵方案发布《各藩征兵细则》。细则规定:“一、服役年限为三年。二、年龄由十七、八岁至三十五岁,身体强壮者。三、自备武器、被褥,军服、军饷、军粮由政府提供。”[1]115由此,至明治二年(1869年)3月天皇再次巡视东京的时候,政府军的规模扩至2 000人左右。

在鸟羽伏见之战到函馆战争这一年半的内乱中,大败幕府军的都是西南诸藩的藩兵,其实际统帅权掌握在各藩领主手中,并非直接听令于天皇。可以预见的是,所谓的“官军”在内战结束后行将凯旋自己的属藩,从而也将从某种意义上构成对中央政权的威胁。但是,由于连年战事造成诸藩财政匮乏,诸藩厅表示已无力供养一支庞大的军队;另一方面,明治政府虽然有建立并强化一支中央军的计划,但是同样由于财政方面的捉襟见肘,实施起来也是举步维艰。与此同时,政府军在东北、越后战场上势如破竹,胜利指日可待。如何处理这支即将凯旋而归、邀功请赏的东征军,成为了新政府以及诸藩藩厅所面临的最直接、最迫切的问题。

时任兵库县知事的伊藤博文在向政府递交的《北地凯旋兵处理方案》中提议“应趁此之机,以改东北凯旋兵为朝廷之常备军队,总督、监军、参谋以下皆授予适当之爵位,以此支配兵士,兵士亦应授予适当之位阶,各得其所。且应折衷欧洲各国军制,以新我国之兵制改革……”[2]4-5伊藤所言以朝廷册封的方式直接收编军队的策略看似高明,但是这种想法既高估了政府的财政能力也低估了藩兵的乡土意识。正如日本学者高桥茂夫所言:“将士们会感激天皇赐予的官位和‘天皇亲临之恩’而舍弃故乡吗?天皇的财力足够承担将士的子孙的俸禄吗?诸侯能够甘心出征的兵力就这样丢掉吗?特别是诸侯间的势力均衡被打破不会滋生不安因素吗?”[3]37伊藤的建议实际上不过是“一纸空论”罢了。

对此,大村也谏言:“兵为刑之大物”、“治国之要器”,倘若兵权分散,中央政府将被置于险地。因此,“兵权归一实乃今日之急务”[4]146。与伊藤不同,大村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趁东北战事尘埃未定且诸藩之兵还未返还之前从现有的诸藩藩兵之中挑选精兵纳入政府军的编制之中,以制衡诸藩。

在向政府提交的《御亲兵组织计划书》中记录了大村的亲兵构想:“一、在诸藩现有士兵中挑选年龄在25岁到35岁之间、身体强健,并有从军志愿者编入亲兵。组建方式无关藩别,均按照身高进行编伍,统一制度。二、亲兵编制完成后,将作为常备军驻守奥羽等险要之地。军服由官方统一配给,士兵月薪减半或者只支付三分之一,余下军费由官方保管,作为军人退伍时的抚恤金。三、服役年限为五年,五年后仍不满40岁的根据意愿可以再服五年兵役”[5]54。大村的方案一方面能够削弱各藩的军力,减轻其对政府的威胁;另一方面也可以达到扩大政府军的规模增强战斗力的目的,可谓一石二鸟之策。与伊藤博文的方案相比,大村的“建军”计划“可行性要高得多”[3]37。

戊辰战争结束后,政府内部对于是否保留政府军队的问题产生了分歧。由于战事已毕,在各藩藩兵的基础上再维持一支政府军对朝廷来说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在船越卫*船越卫(1940-1973),明治时期的官僚、贵族院议员。1870年任兵部大丞,后随兵部省改组,入籍陆军省。的回顾谈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对话:船越卫问大村:“先生何以要朝廷之兵?如今既已有诸藩之众兵,朝廷之兵又何用之有?”大村回答道:“无论如何也要保存朝廷之兵,全部之兵权亦务必归于朝廷,且皇族成员务必为军队之大将。”[6]190

大村此番言论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船越卫的问题,但是“无论如何”的用词明确反映了他对保留天皇军队的坚决态度。而“全部之兵权”一语更加值得玩味。所谓“全部”,显然不仅是说当时已有的政府军,理所当然也包括了日本国内各藩藩兵。那么,大村所言就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务必保留现有天皇军队。其二,将诸藩军队的统帅权收归天皇治下。既然“全部之兵权”都要归于天皇,要“兵权归一”,那么就要保留已有政府军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此外,政府军的存在打破了各藩对军事的垄断,成为制约各藩、建立和巩固中央集权的重要资本。

明治四年(1871年)2月22日,萨、土、长“三藩亲兵”*三藩亲兵:明治二年的军制会议上已决定采用大久保的建议,以萨、长、土三藩精兵组成政府军。但是由于被定为亲兵的最高统帅西乡隆盛下野归隐,以致此事拖延至明治四年。该军由萨摩藩步兵四大队、炮兵两队,长州藩步兵三大队,土佐藩步兵两大队和骑兵两小队组成。正式组建完成。由此开始,“御亲兵”改称“近卫兵”。这支军队的建立标志着“天皇首次从真正意义上获得了军队的直接统帅权”[7]14。紧接着在7月14日,天皇召集在京的诸藩知事,断然下达废藩置县令,一举瓦解了封建割据势力,完成了建立中央集权的任务。有了这支强大的政府军作为后盾,明治政府在日后的政策制定上也不再有诸多顾忌,各种改革政策短期内相应出台,最终完成了维新大业。

二、统一军制的构想与近代军事教育的兴起

幕末时期,诸藩出于整军备战的考虑,纷纷效仿西方军制,进行改革。但是由于诸藩各自为政,效仿之对象、学习之程度各有不同,导致彼时日本国内军制良莠不齐,形态各异,极为混乱。这种状态直至明治初年也没有得到改善。根据《藩制一览》记载,当时萨摩藩采用的是英国军制,纪州藩采用的是普鲁士军制,德川幕府采用的是法国军制,其他各藩大体上采用的是荷兰军制*参见大冢武松:《藩制一览》,东京:日本史协会,1929年。。

据船越卫回忆,函馆战争结束后大村曾说:“汝以为今日之陆军,即诸藩之藩兵能称为真正之兵否?奥羽之战争、函馆之战争不可称之为真正之战争,其均为儿戏,不过为萧蔷之争。若今日与外国对立,则务必充分强兵。观今日诸藩之兵,大体上武器不同、战斗方式亦不同。临危之际,若想统一调遣使用则不能也。”[6]192由此可见,在大村看来能够赢得“萧蔷之争”以巩固政权只是建军的初级要求,而外御强敌、与万国对峙才是终极目标。同时大村也认识到此时的日本军队较之于西方列强的近代军队相差甚远,原因之一便在于诸藩军队之间制式各异。这一弊端必将导致战时之日军形如一盘散沙。于是,如何统一军制便成为大村所面临的另一项重要使命。

为统一军制,大村拟就了《朝廷之兵制永敏愚案》*《朝廷之兵制永敏愚案》:该意见书为大村于明治二年向辅相三条实美所提交,月份不详,普遍认为是在函馆战争结束后至6月军制会议期间。当时正值木户、大村的征兵制主张和大久保、岩仓的藩兵主张形成对立。,就政府军建设的问题向政府进言:“皇国之兵制难以统一,因有萨摩之强兵、土佐之强兵、长州之强兵,不可将其废除。况且朝廷无兵,亦无力量。此为永敏去年二月应军务官之召时所言。然而朝廷如今并非无力,有十津川之兵、二条城之兵,亦有东下之步兵、浪士队之兵,与诸藩一样成为兵制之害。因此,迄今为止精选十津川、浪士、步兵*步兵:此处指幕府时期组建的田安、一桥两家的军队。维新后负责东京市内的警卫工作。之三种,限定人员,逐渐限制祸患之根源。此乃朝廷之军务。”[2]7大村通过戊辰战争深刻认识到军制混乱的弊害。但是为了赢得战争,“无兵无力”的明治政府又不得不依仗诸藩的武装力量。反观当时由“十津川之兵”、“二条城之兵”、“东下之兵”和“浪士队之兵”构成的亲兵,虽然已经“并非无力”,但是与诸藩藩兵在军制上的混乱本质上并无二致,均为军制上的弊病。因此,在大村的建议下政府于明治二年2月,废除《陆军编制法》,并遣散不必要的兵员,只留下十津川乡士、浪士以及原德川家步兵中的精兵进行整编。同年4月,政府发布《府县兵员取立禁止达书》,以“府县兵之规则各有不同,天下之兵制难以统一”[5]52为由,禁止各地继续私自招募士兵。在大村看来,这样至少保障了亲兵范围内军制上的统一。

关于如何建军的问题,大村认为:首先急需解决的是军费问题,政府应该尽快确定预算。因为“若皇国之军费难以确定,则无法限定皇国之兵员”[2]7。在军费的分配上,则主张将军费的“十分之六用于陆海军建设,十分之四用于购置兵器以及资金储备。当军费确定之时,应该立刻创办海陆军学校”[2]7。陆军方面,“当从明治三年(1870年)正月开始招募兵员,三年之内着重训练现有的六个大队,整肃军纪,人数不足的情况按照石高数目令各藩出派兵员。三年之后陆军常备军形成规模,五年之后培养出陆军将领,其时将再次整顿军制。”[2]7海军方面,“当首先整合现有的军舰,并从明治三年(1870年)起,每年建军舰一艘,或仿制西洋军舰亦或本国自行研制。三年后海军形成规模,五年后培育出海军将领。”[2]7-8

大村还在建议中提出了全国军制统一的计划。大村表示,如若能够按照他的方案进行,“五年后完成之时,朝廷之兵制将为我国纯粹之兵制,此后令各藩效仿之,则皇国兵制数年后终将达成统一。若急于求一时之功,建立敷衍一时之兵制,则有百害而无一利。皇国兵制之统一亦不可期许”[2]8。由此观之,大村的建军思路已较为清晰:首先将近卫军的军制统一,然后通过训练建设成一支模范军,再将其制度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开,最终实现整个日本在军制上的统一。因此在大村看来,这支天皇亲兵的建立除了能够发挥保卫天皇政权的作用之外,还将成为近代日本军队向近代化军队转型的起点。

明治政府于明治二年(1869年)7月进行官制改革,军务官改称为兵部省,大村也由军务官副知事更职为兵部大辅,依然处于新政府的军政机构的核心位置。在9月份遇刺之前的这段时间,兴办军校成为大村军制建设的重点。《永敏愚案》中“应该立刻创办海陆军学校”一条表明,大村已意识到实行统一的近代军制教育对统一军制的不可或缺性。这一思想与主张在《军务前途大纲》*《军务前途大纲》:大村去世后,兵部少辅久我通我、兵部大丞山田显义等人将大村的建军计划整理成《军务前途大纲》,于同年11月18日提交给太政官,又称“兵制五大纲目”。和《兵部省前途大纲》*《兵部省前途大纲》:针对山田等人提交的《军务前途大纲》,大久保派于同年11月24日提交了《兵部省前途大纲》。大纲内容大部分反映大村的建军措施,不过基本上仍旧主张以藩兵为中心建设中央军队。这两份能够集中反映大村的建军构想的文件中均有所表述。《兵部省前途大纲》的第一条便是:“皇国兵式之统一切不可操之过急。若欲实现其统一,首先,若无师范之人才,则无法指导数千之人。故此,为培养师范之人才应开设学校,由基础教授军事学尤为重要。陆军目前应效仿法式兵制,待学校培育出有力之人才,归根结底要建立皇国自身之兵制”[8]767。

而在此之前,大村事实上已经开始了军事学校的创建工作。明治元年(1868年)8月2日,明治政府根据大村的建议,在京都建立了日本进入近代之后的第一所军校——“兵学校”。该校最初的生源以政府各级官员的子弟为主。该学校于明治二年(1869年)正月改称“兵学所”,之后于9月4日迁址大阪,改称“兵学寮”。此次迁址的用意在《军务前途大纲》中有所体现:“大阪为海陆四达之要地,位处皇国之中央。易于应四方之变。故创立学校等军务之根本,此地为最上”[2]43-44。同年11月又创立海军兵学寮,与陆军兵学寮一并在明治四年(1871年)12月再度移址东京。明治七年(1874年)根据《陆军士官学校条例》,该兵学寮更名为“陆军士官学校”,此后成为培养日军军官的重镇。此外,大村为了进一步发展军事教育,还曾向政府提出建立军事大学的建议,但由于当时政府财政不足只好先设置了这一所军校。

需要注意的是大村的最终目标是要建立符合日本国情的军制,《兵部省前途大纲》中提到的法式军制只是作为临时的选择。虽然并没有史料能够直接解释大村推崇法国军制的原因,但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基本能够形成了如下推断:首先,昔日幕府在学习法国军制的过程中留下了许多可利用的资源。比如幕府聘请法国军事顾问团做“三兵传习”*三兵传习:为引进近代军事制度,德川幕府聘请十八名法国军官于庆应三年(1867年)正月13日,在横滨的太田阵屋进行步兵、骑兵、炮兵等三个兵种的教授。时在江户接受军事培养的人才,以及保存下来的大量法国军校的教材和相关资料。这对于当时财政空乏,并且希望尽快建军的明治政府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其次,在普法战争之前法国陆军被普遍认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陆军。这对于有着强者崇拜心理和“师夷长技”传统的日本民族来说无疑充满了诱惑。第三,法国当时所采用的国民皆兵主义的征兵制契合了大村的建军构想。

三、“农兵思想”与近代日本征兵制的形成

版籍奉还*版籍奉还:1869年1月20日,萨长土肥四藩主联名上奏奉还版籍,明治政府于同年6月17日正式接受。各藩藩主成为各藩知事。不久后,从明治二年(1869年)6月21日到25日五天中,在政府的军制会议上,针对天皇亲兵的建设问题,在以大村益次郎和木户孝允为首的“长州派”和以大久保利通为首的“萨摩派”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战。由于并未留下记录会议具体内容的相关史料,研究者们大多透过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二人的日记对此次论争进行分析与揣测。

大久保日记:

“二十一日,无休日,十时参朝。今日于军制一条大村被召,次第评议有之。且与长、土、萨三藩精兵被召之事展开大议论。……二十三日,十时参朝,议论种种,御决定御召三藩兵队。兵制之治定实为难矣。……二十五日,十二时参朝。今日于兵制一条议论亦有之。对于排除藩兵,而招募农兵以为亲兵之军务官之见地,吾深感不安。谏言召集有名之者,经由议论,再相决定。”[9]

木户孝允日记:

“二十四日,十一时参朝,今日亦论兵制之事,与我见解虽异,但皇国前途之事不可不逐渐行之。退朝归途拜访大村,斟酌时势,论前途之目的。”[10]

通过上述材料可知,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天皇亲兵的兵员构成。通过前文的《亲兵组成计划书》和《永敏愚案》中可以得知,大村最初主张是以征募的形式从各藩现有军队中挑选精兵,以组建天皇亲兵。而大久保则坚持天皇亲兵应该由萨摩、长州、土佐三藩既有的强兵来构成。通过文中的“大议论”、“实为难矣”等用词可见当时双方讨论之激烈。又根据二十五日的记述可以推断,大久保的采用三藩强兵的意见获得优势,大村的各藩征募兵员的提议受到责难后,干脆提出不用藩兵而直接招募农兵的意见,这让大久保等人“深感不安”。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大久保提议先将征兵制一事暂且搁置,以后再召集有影响力的人物,以委员会的形式进行商谈。另一方面,大村派虽然受挫,但是由于“皇国前途之事不可不逐渐行之”,以及与大久保派在加强政府军建设这一大的前提并不矛盾,因而最终做出让步。

对此思想史学家丝屋寿雄认为:无论是大村还是大久保,在建立天皇独裁军队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而对于当时国内形式的判断不同才是造成双方分歧的根本原因。木户、大村派认为各藩的不平士族是中央政府当前最大的敌人,而大久保和岩仓具视则是出于对农民、町人反抗政府或发动起义十分恐惧[4]150。在笔者看来,大久保的“三藩献兵”的建议诚然是在其权衡时局之后从政治角度出发的产物,但是,丝屋将大村力主征兵制的理由仅仅归结于他对西南强藩的顾忌就未免过于简单和草率。

首先,大村早年在咸宜园*咸宜园:位于丰后国堀田村,塾主广濑淡窗曾师从龟井南冥、昭阳父子,为南丰大儒,“敬天以修学,砺德以习业”是咸宜园的办学特色。求学的时候(1843~1844年)就已经接触了农兵思想。当时的老师广濑淡窗*广濑淡窗:江户时期的儒学者、教育家、汉诗人。在天保十一年(1840年)所著的《迂言》中,对“农兵”展开了论述:“武备乃护国之要务,虽为太平之世亦不可有片刻忘却。如今诸藩军备困乏,能够参战之人数甚少。寡不敌众乃天下之常理,无论如何贯彻武士道之精神,以极少兵力亦无法战胜强敌。故只强武士之精神而无增兵之术,于乱世无外被降服。然欲增其兵力,当首推农兵。”[11]虽然淡窗所言似乎单纯看重兵力的多寡对战争的影响,并没有提及武士之外的平民通过军事教育和训练亦能够成为精兵。但是,这一“农兵论”对日后大村的征兵制思想的形成无疑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其次,大村系统学习过近代西方军事学并有着实地指挥作战的经验,这些知识与经验大大加深了他对近代战争和农兵的认识。日本自从进入文久年间(1861-1864)开始学习西方军制之后,幕府和各藩为增加军备开始破格招募农民参军。由此,武士出身也可不必为士兵,士兵也不必再是武士出身。在封建军制下,持枪携炮、列队进军、听从号令进退的都是身份最低下的足轻。军制欧化之后,这种步兵被视为主力,并且要求拥有庞大的数量。当集团化作战成为战争的主流后,以单兵作战能力为优势的武士的军事垄断地位受到挑战。对此,大村甚至提议解除由武士组成的旧有军队,并发布“废刀”的命令。而大村在长州藩协助高杉晋作的奇兵队战胜幕府军的经历也让他进一步认识到无论出身于何种阶层,只要经过严格训练都能够成为精兵。

第三,大村主张征兵制是出于对军费支出以及军制建设的长远利益的考虑。从戊辰战争时期直到明治二年的军制改革,由政府财政的困难所导致的军费紧张成为大村实现军制改革的一大掣肘。

因此,在大村的军制构想中一定包含了经济、实用的建军原则。从军费开支的角度来说,由士族组成的藩兵属于终身制,长远来看,不仅会导致军队的战斗力下降,额外的军费支出也难免会对政府的财政构成负担。而大村在兵部省内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兵一定要竖着养,横着用”[8]775。此言意在和平时期应该尽可能的限制常备军的兵员数量,于战争爆发之际再做征兵动员以增强战力。而能够实现这一要求的,除去征兵制则别无他法。

兵制会议之后,政府最终以财政困难为由暂且接受了采用三藩强兵的意见。大村愤恨之下表明了辞官之意,但后来出于大局和长远考虑,最终在“三藩献兵”和推迟征兵制的问题上做出了妥协。但是大村采用农兵的主张明显触犯了诸藩士族的利益,尤其被长州藩武士视为一种“背叛”,因而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

然而,大村所倡导的国民征兵制并未因他的死而画上终止符。通过山县有朋等大村的继任者的努力,征兵制最终得以制定。明治五年(1872年)11月28日,天皇向全国发布“征兵诏书”,曰:“基于本邦古昔之制,斟酌海外各国之式,设全国募兵之法,欲立国家保护之基。”[2]67在“征兵诏书”发布当日,太政官发布“告谕”。“告谕”曰:“士非从前之士,民亦非从前之民,均为皇国一般之民,报国之道仅此无他……补古昔之兵制,备海陆之二军,全国四民满二十岁之男子,尽编入兵籍,以备缓急之用。”[2]68明治六年(1873年)1月10日,政府以山县的《主一赋兵论》为蓝本,颁布“征兵令”。至此征兵制在日本正式确立,终于完成了日本军制上所谓“划时期的大事业”[7]207。

四、结 语

明治初期的军制改革可以说是“新政府当时面临的诸多课题中真正具有重大意义的课题”[12]94。大村益次郎作为此次军制改革的核心人物,他的军制改革思想与主张不仅奠定了近代日本军制的基础,加速了日本军事的近代化进程,而且从另一方面也具有推动整个明治维新社会变革的历史意义。

所谓“兵权归一”,即确立天皇对军队的统帅权,是大村所有建军构想及主张的出发点,统一军制以及实施征兵制的最终归宿都是建立天皇独裁的军政体系。这也是日本建立中央集权制以及成立近代民族国家的必然要求。在维新初期战事紧张且手无兵权的艰难环境中,大村主导的政府军组建工作取得一定成绩,为保卫皇权和制衡地方势力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战后,大村主张保持并加强政府军的建设。虽然最终并未以大村倡导的“征兵”形式取得军权,但是却通过“三藩献兵”以及废藩置县实现了中央对全国军队的掌控,同时也完成了中央集权的历史任务。

军制统一是大村军制改革思想的核心内容,也是中央集权制国家的内在需求。为实现日本军制的统一,大村向政府提出以近卫军为原点,将其建成模范军,以点带面从而实现全国军制统一的建议。鉴于培养新式军事人才、开展近代军事教育对于统一军制的必要性,大村力主创办近代军事学校,并提出学习法式军制。此举不仅为日本培育出了大批优秀军事将领,也为日本军事与国际接轨创造了条件。同时,大村还起草了诸如确定军费、整肃军纪、强化海陆军、建立军事医院、兵工厂等具体方案,这些举措一并为日本实现军事近代化奠定了基础。

大村力主的征兵制暗合“四民平等”的进步思想,是“政治变革在军制改革上的集中体现”[12]102。“兵农分离”作为近世社会的重要特征,与“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密不可分。反其道而行的“农兵思想”下的征兵制无疑具有打破这种封建桎梏的力量。明治五年发布的“征兵诏书”中“基于本邦古昔之制”的表述,正是契合了“王政复古”的大义名分,从而否定了幕府政权,成为明治政府执政合法性的代言。而“征兵告谕”中“士非从前之士,民亦非从前之民,均为皇国一般之民”一言,可以说是“新军队务必立足于士农工商四民平等之上的近代军制原理之宣言”[12]102。“征兵令”的颁布与征兵制的实施以法律的形式结束了武士对军事的垄断,消除了武士与平民的区别,对解放平民以及日本向近代社会转型都具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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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military system and the formation of modernized forces originated from the military innovation in the early Meiji Japan. The first executive of Military Department Omura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the process of the reform. Under his leadership, Meiji government reformed the military system drastically, such as founding the government army, unifying military standard and initiating the national conscription. By these measures, Japan took the crucial steps of military modernization and lay the firm foundation of becoming a powerful nation in the future.

Keywords: Omura Ekijiro; modern Japan; military reform; unify military standard; conscri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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