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理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李康美乡土小说论
陈理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强烈的时代气息,是渭南当代乡土生活变迁的活化石。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在乡村日常生活的质地上状写乡村原始人性的偏狭、盲目与自私,弥漫着一种深沉痛苦、焦灼忧虑的情感基调。李康美的乡土小说以“真诚—真实”为美学法则,具有坚实的现实主义品格。
李康美;乡土小说;人性;现实主义
李康美(1952—),原名李抗美,陕西省临渭区阳郭镇谷李村人。李康美,是1980年在《陕西日报·秦岭》副刊上发表处女作《俩邻居》时使用的笔名。截至目前,李康美已经发表出版了400多万字的作品。长篇小说有《情恨》《天荒》《裂缘》《玫瑰依然红》《烟雾》。中短篇小说集有《弯人之谣》《陷车纪事》《月上高楼》及《李康美文集》三卷本。散文集有《黄河入海流》《俯仰之间》。
20世纪90年代后期,李康美又兼营电视剧本、电影剧本、报告文学创作。从事文学创作30年来,李康美始终笔耕不辍,尝试了各种文体、各种风格的文学写作,期间走过弯路,有过短暂的迷失,但难能可贵的是,李康美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文学定位,终于在中、短篇乡土小说创作方面形成了自己的个性风格。其短篇小说《在阳台上》《陷车纪事》《村道的轰鸣》《先人屋》,中篇小说《空村》《厚土》等乡土佳作被国家权威刊物所转载,《陷车纪事》和《空村》还分别获河南省和陕西省文学界大奖。所有这些,便是当代文学界对其中短篇乡土小说创作成就的肯定与认可。
1995年,在对自己十多年来的文学创作进行阶段性总结时,李康美深情地写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真诚地感谢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1]311李康美的家乡谷李村位于秦岭山根下,村子三面环沟,地势偏僻,交通不便。在谷李村,李康美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有过将近三年的农民生活经历。
“农家子”兼农民的生活经历,使李康美异常熟悉农村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非常了解农民情感心理的隐秘曲折。作为中国当代农村历史变动的在场者,李康美见证并体验了政治、社会变动中中国底层农民卑微挣扎的生存困境及困境生存的人生悲喜剧。因此,当他试图用小说表现农村生活、农民命运时,自然将笔触伸向自己最为熟悉的家乡生活。于是,现实中的谷李村化为王家峁(《空院子》)、成家堡村(《孤堡村往事》)、严峪村(《搭轭头》)、头牯庄(《头牯庄》)、四沟里村(《硬手》)、黄家寨(《空村》)等,一次又一次以典型环境的形式进入李康美的小说中。李康美在这个以“谷李村”为原型的典型环境中,描绘了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中国农村日常生活的面影:大跃进淘铁砂中,张忍的父亲以既摇女人又给他摇的女人摇铁砂的方式,“把硬是还不老的老命摇给了那个偷他铁砂又给他红薯馒头吃的女人,摇进了铁砂里,河道里”[2]140(《弯人之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狗狗婆为了让儿子和“我”吃一顿饱饭,夜偷饲养室的饲料,被饲养员凌辱后羞愧地几乎上吊自杀(《留在记忆里的梦》)。文化大革命中,14岁的“我”与几个同学组成少年军团,徒步几百里串联到延安(《少年军团》);贫穷屠夫邢存发在政策的照顾下分得了地主的半院子庄子并在政治的庇护下开始了和地主的无情斗法(《孤堡村往事》)。改革开放后,农民发家致富,却遭来邻里乡亲眼红嫉妒、冷嘲热讽(《在阳台上》);农村道德失范、男女私通酿成血案(《村道里的轰鸣》(《头牯庄》);农民为了一己之私的胡搅蛮缠使强用狠,使农村人际关系冷漠寡淡,于是农民相继走进城里,村子里留下了一个个空院子(《空院子》),院子一个个空下来,村子也就成了一个空村(《空村》)。
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强烈的时代气息,是渭南当代乡土生活变迁的活化石。从《弯人之谣》里苦难民间最低层次的人生慰安,到《孤堡村往事》里乡村宗族关系的分崩离析,再到《空村》里乡村社会实体的瘫痪崩溃,李康美在“四沟里”这个小天地里,浓缩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渭南乃至中国农村社会、农民命运变迁的历史,生动地记录了中国农村社会、农民阶层在时代风云挟裹下一步步走向崩溃毁灭的历史过程。
20世纪以来,出于建立、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现实需要,新文学作家纷纷从文化、道德、政治、经济的角度切入静默的乡土现实,试图通过文化的改造与再造、政治的革命与变革来改变农民命运,从而形成了以鲁迅、沈从文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意识形态和以赵树理为代表的政治意识形态乡土小说传统。
李康美90年代前的乡土小说如《《陷车纪事》《在阳台上》等,深受鲁迅、赵树理传统的影响,通过对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农民面对邻里乡亲嫉妒、眼红、幸灾乐祸时的尴尬处境,无奈心境的状写,在政治上肯定了改革开放给农民带来的经济翻身的同时,在文化上批判了国民性的落后、自私、狭隘给农民带来的精神困境。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思想的成熟,李康美在创作上愈来愈重视个人经验的真实传达,强调亲身经历和体验的重要性。因此,当他以农家子弟兼农民的生活经历,本能地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以农民特有的内视点审视农村生活、农民命运时,便必然地对20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化、意识形态化乡土小说传统进行了有效抗拒与必要矫正。
在李康美看来,农民生活的苦难性、命运的悲剧性也许并不全在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外在形态对农民生活、精神的控制与影响,而更可能在于千百年来底层人民在狭小天地里、恶劣环境中,发育、练就的一套利己主义的人生哲学。这种利己主义人生哲学使他们在应对他人的轻侮或利益损害时,本能地释放出人性自私、冷酷、狡狯的毒液。于是,他直抵静默的乡间生命深处,谛听乡间生命的歌哭与哀乐,形成了以写人、人性为主的乡土小说观,“小说的本质是叙事,因事而人,让人活在故事里”[2]168,“文学就是人学。不管你是从头上写还是从脚上写,最后都要移动到人心上”[1]215。
《少年军团》虽然写的是文革初期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徒步去延安串联的故事,但作者的目的却不在于控诉极左阴谋政治对少年激情的玩弄、封建愚忠文化对少年纯真的利用,而是直抵少年原始人性的深处,以感伤低徊的笔触状写少年私欲的膨胀、性欲的萌动、人性的裂变,对被玷污的美好情谊充满了不胜歉疚之意;李康美还善于将他人性书写的主题贯穿于最日常的乡村生活场景中,通过习以为常的乡间男女苟且、逞强斗狠的乡间人性攻讦、鸡毛蒜皮的乡间利益纠葛等来表现乡间原始人性的偏狭、盲目、狡狯、自私、脆弱。《空院子》里,仅仅因为一头猪的丢失,就使村子里出现了三座空院子:王大干的媳妇因猪的无意丢失而投井自杀,王大干的母亲因不堪忍受儿媳娘家人的刁难而投井自杀,王大干因替母报仇杀媳妇娘家人而被判死刑,家破人亡使王大干的老父亲精神失常而亡,王大干家成了空院子;王旺旺因让王大干捞桶间接导致王大干没能及时抢救媳妇从而受到牵连,王旺旺吝啬的媳妇在面对王干大父母的质问时惊怕得精神失常,王旺旺因媳妇精神失常企图填井却被村长王宏银所阻挠,遂对王宏银展开报复,在权力、面子较量中失败的王旺旺携病妻离开村子,王旺旺家成了空院子;王宏银害怕王旺旺日后再报复,也离开村子,王宏银家成了空院子。
回顾自己半生的文学创作,李康美在真诚地感谢生他养他的家乡时,也真实地表达过对家乡的愤懑:“我的故乡我不爱,它离城市太远了。人生的目的不是充实和幸福吗?那儿只有空虚和贫穷。”[1]237所以,当李康美通过“搞文学”的方式苦挣苦斗地摆脱农民身份后,回望家乡,看着依然闭塞的土地,依然在贫穷空虚中挣扎的乡亲邻里,切肤的生存之苦、生命之痛使他对家乡废土之上农民们废弛的生命景观充满了焦灼的忧思。在《弯人之谣》《情恨》《裂缘》《头牯庄》《空院子》等小说中,李康美不仅给我们展示了农村底层生活的困顿、空虚,而且直抵底层人物隐秘的心灵深处,通过昏聩、残忍、自私的原始人性剖露,试图揭示出乡村生命的不幸根源。《情恨》里,胡核桃的自私、冷酷不但将家庭变成了冰冷的、没有亲情的所在,更将他的妻子贬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胡核桃的轻薄、势利不但伤害了儿子恋人的尊严,更将她逼向人生的死角;胡核桃的无耻、下作不但成了老根龙的人生噩梦,更以敲骨吸髓式的敲诈置老根龙于死地。《孤堡村往事》里,贫穷屠户邢存发以猪下水充当地主成丙儒给妻子看病的诊费,结果却被成丙儒嫌恶地扔掉,被侮辱的尊严使邢存发奋起报复,他用蛮力打碎了成丙儒的牙齿,成丙儒却在药方里暗做手脚废掉了他的生殖力。
对乡村人性真相的洞彻,使李康美在终结乡间悲剧时,既无法接续鲁迅传统的文化批判主题,也无法承续赵树理传统的政治改造愿景,只能要么绝望地让他笔下的人物在乡间的龙虎斗中死亡,要么愤懑地让他笔下的人物从窒息的乡村孤堡中出走。对昏聩、自私的乡村人性间残酷倾轧的失望与愤懑,使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别具一种深沉痛苦、焦灼忧虑的情感基调。
李康美在创作中非常重视“真诚—真实”的美学法则,强调亲身经历和体验的重要性,从而使他的乡土小说获得了相当坚实的现实主义品格。李康美认为,“作家创作的最深刻的动机是心灵的体验,而心灵的碰撞全然来自大自然的演进和社会的背景。”[3]311李康美的小说创作涉及题材面非常广,有乡土题材、城市题材、官场题材、校园题材等,但他写得最出色的是以故乡为原型,以故乡生活为内容的乡土小说。事实上,李康美在1991年的《弯人之谣》后,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说描写对象和小说叙述方式——乡土故事搬演。至此以后,李康美将他的乡土故事安置在他最为熟悉的故乡环境中,道听途说或方圆实有的人事经作者移花接木、剪裁拼贴到虚构的人物身上,而赋予小说真实感的正是作者对农民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往来应答的熟悉和对农村生活独有的心灵体验、生命体验。
李康美是以农民经营责任田般极为虔敬的精神、极为诚实的态度来对待小说创作的。他认为:“每个作家的天赋和能力各不相同,但对其真诚程度的要求却应该是共同的。”[1]217这里说的真诚就是不取巧,不尚奇,不随流逐波,扎扎实实、认真严肃地对待文学创作。为了创作长篇小说《天荒》,他翻阅了大量资料,三次沿着渭北高原徒步考察。为了寻找人类原生态的那种氛围和作者自身的艺术感受,他甚至去了最能体现人类远古结构的青藏高原进行心理体验。
20世纪90年代后,在中、短篇乡土小说创作方面,他彻底放弃了早前时期的现代主义实验,不再为文坛风潮所左右,一头扎进自己熟悉的故乡生活中,以人性为小说表现的内容,竭力追求小说表现人性与人生的广度与深度,终于在中、短篇乡土小说创作方面形成了自己的个性风格;同时,李康美还认为,文学应诚实地面对生活,“人类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充实和幸福,而文学生存的目的则是揭示人类已经产生和可能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忧患和痛苦,最终还是尽它力所能及的效力把人类引入幸福的境地。这就需要文学的诚实,不要欺骗别人也不要欺骗自己。”[1]235这里所说的文学的诚实就是文学不媚取世俗、时俗,不粉饰、阐释当权者的政治意图,不人为地美化、丑化生活,不刻意回避、掩盖生活中的问题,不任意拔高、矮化人性。作者不做政治的宣传员、道德的审判员、文化的裁判员,而是尽可能真实、真诚地表现繁复的生活、复杂的人性,使作品尽可能葆有历史现场的真实感。
20世纪90年代后,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创作不再追求政治、文化的正确,不再回应时代命题的讨论,而是直面乡村的人生真相、人性真相,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从乡村生活的本真出发,诚实地表现时代变动中乡村的真实面影。如在以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为背景的小说《弯人之谣》中,作者并没有像同时代作者那样控诉荒唐政治带来的人生苦难、人性劫难,而是通过张忍父子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中奇特甚至传奇的爱情、婚姻经历,在表现底层民众被政治随意拨弄的命运的同时,展示了底层民众间相互取暖的动人温情。
可以说,正是“真诚—真实”的美学追求,使得李康美的乡土小说创作在20世纪90年代后逐步放弃了小说叙事的知识分子化、意识形态化功能,转而在日常生活的质地上,通过乡村男女的生存挣扎、性事搬演铺陈出一段底层人民的山河岁月,以其坚实的现实主义品格对20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化、意识形态化乡村叙事构成了一种有益的补充。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给李康美这样的农民出身的、文化程度不高的作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历史机遇,使他们有可能将赵树理开拓的乡土小说流派推进到一个新的历史高度,在20世纪后半期以来剧烈的历史变革中、在新时期以来激烈的文化冲突中,表达出底层人民的话语。遗憾的是,在小说艺术这条路上,李康美的艺术成长之路过于漫长,作为一个成功逃离乡村的知识者,李康美回望乡村的目光又沉溺而犹疑,这就使他艰难讲出的乡村故事因外视点的缺位而缺少一种形而上的艺术魅力。所幸的是,李康美也清醒地意识到了他的乡土小说距离现实主义艺术所期许的厚重、深沉之美尚有距离。
[1]李康美.李康美文集·散文卷[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2001.
[2]李康美.弯人之谣[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3]李康美.黄河入海流[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 2010.
【责任编辑 詹歆睿】
A Study on Li Kangmei's Works about Country Life
CHEN Li-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With strong color of local country life and age,the works of Li Kongmei are considered the relics of changes about the country life,which depicts the common narrow-minded,aimless and selfish characteristics of the villagers by describing the ordinary life in the countryside,full of deep sorrow and anxiety.Being“authentic and real”,his works have a strong character of realism.
Li Kangmei;novels about country life;human nature;realism
I206
A
1009-5128(2014)06-0056-04
2014-01-11
渭南师范学院研究生专项科研项目:张爱玲小说文本的影视改编(09YKZ071)
陈理慧(1970—),女,陕西澄城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