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波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司马迁的古今观
李 波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与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著史目的保持一致,尽管在具体事功上对古今似有偏重,但司马迁基本上还是坚持了等视古今的理性态度。因古今在揭示天人关系上的同等地位,司马迁既反对崇古也反对厚今。因而在处理古今关系上他强调“古今一体”而要求通晓古今之变。司马迁对古今的态度及其对古今关系的认识与其历史观密切相关。因古今时长的可调性,从宏观上看,司马迁在审视古今历史发展的总体历程时采取了循环论模式;但是从微观上来看,司马迁在审视具体的古今变化时又秉持明显的进化史观。
司马迁;《史记》;古今观
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著史目的广为人知,但这句话也往往遮蔽了人们对其古今观念的正确认识。认为其“厚今薄古”者有之,持相反意见者亦有之,视其历史观为“进化论”者有之,为“循环论”者亦有之。总的说来,人们对司马迁古今观念的认识分歧较多,甚至水火不容、相互矛盾。从学术争鸣的角度来看这一情况倒是无可厚非,但是从观念的整体性与网络性特征来看,这其中的某些认识就必然有违于司马迁古今观念的本来面目。这样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人们对司马迁古今观的误解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他们对司马氏其他思想观念的正确认识和评价。有鉴于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在古今观念层面对司马迁的思想观念进行一个较为系统的阐释与梳理,以期揭示司马迁古今观的真实面貌。
在阐释司马迁的古今观念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司马氏之前及其同时代的古今观作一个简单的梳理。
从《尚书·盘庚》等篇目可以看出,其实早在殷商时期,中国古人已经有着明显的崇古观念。盘庚迁都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绍复先王之大业”[1]338,可见,因继统传代之故,商人也往往推崇古代。但是和商人相比,在血缘关系基础上建立起宗法制度的周人,显然更看重对祖先的继承,因而他们的崇古意识要更强烈一些。嗣后在推崇周礼的孔子那里也具有明显的崇古倾向。他发表了不少好古的言论:“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2]134“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2]146不难看出,孔子“好古”当还有另外一层目的,即好古是因古代对后人而言有着重要的认识意义。这便不再仅仅是一个历史观念问题,而是一个关涉文化继承和发展的重大命题。实际上,在先秦诸子的思想争鸣之中,时代思想路径的选择就集中体现在对古今问题的讨论之上。如何选择当前的治国路径,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诸子各家在此问题上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尽管他们都着眼于现实,但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儒家试图恢复周礼而推崇圣王时代;道家尊崇自然而主张返归淳朴的远古社会;法家则坚持不法古而“因时变法”;墨家往往也称颂先王圣贤而表达对后世的不满;杂家则对儒道墨法各有所取。总之,先秦诸子在古今问题上各持己见,根据其思想主张的不同而体现出不同的古今观念。
秦国政治上的统一也最终结束了诸子思想上的分裂,法家思想最终取得了统治地位。相应的,在思想观念领域,法家所推崇的古今观也得到了国家政治的强力支持。秦国统治者在李斯等法家实践者的建议下,不惜以残酷的刑法打压崇古的思想倾向。李斯在《议烧〈诗〉〈书〉百家语》一文中说:“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3]234这种可谓极端的黜古师今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而在这种古今观念的影响下,焚书坑儒这样极端的行为也就难以避免,这是古今观念偏颇带来的现实灾难。因此,随着秦朝的迅速灭亡,这种思想观念也在汉初受到了普遍的批判。汉初思想家陆贾、贾谊等人在继承先秦儒家思想的同时,对其古今观也有所继承。他们坚持了先秦儒家对历史经验的倚重,并试图从秦国兴亡的过程总结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其古为今用的意识非常明显。稍后,由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的《淮南子》一书也明确提出了“通古今之事”[4]711的撰述目的,但因其以道家思想为主而杂糅诸家的缘故,书中所反映出来的古今观念也并不一致。但这至少说明当时社会上“通古今”而求常理的思路的确是存在的。然而因该书在当时流传的有限性,其影响力显然无法与董仲舒的思想学说相提并论。董氏把孔子“参之于古,考之于今”[5]2520思路下撰写的儒家著作《春秋》视为最高典范,以其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5]2521。董氏虽有总齐思想的恢弘气度与超凡胆识,但是他把认识古今之道的目标定位在古代的经书之上,其最终的崇古导向已是难以避免。当然这种观念直到儒家思想在汉代取得真正的统治地位才成为社会的主导观念。而司马迁创作《史记》之时,社会古今观念还并未被汉代经学思想的崇古气息所笼罩。这也为司马迁古今观的独立性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时代文化环境。
根据古今观念的具体内容,我们分别从司马迁对待古今的态度、对古今关系的理解以及司马迁对古今历史历程的认识等三个方面对司马迁的古今观念进行阐述。
(一)司马迁对待古今的基本态度
一般来讲史家对古今历史事实更为稔熟,在丰富的史实认知基础上,他们更能以一种理性的态度来认识古今时代的不同,从而坚持以历史理性的态度来审视古今社会的变化与变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老子作为周朝的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5]334。然而他基于对现实社会乱象的强烈不满和对古今时代的深刻洞察与比较分析,提出了崇古的道论思想主张;陆贾等人注意吸取前朝的历史经验教训,主张以古为鉴而对秦朝厚今薄古思想观念有所修正;东汉史家班固则受到经学思想影响,基本接受了经学时代宗经崇古的社会观念。由此可见,史家对古今的态度并不都是完全客观公正的,谙熟史实的史家也往往受限于时代思想文化的影响而在古今问题上难以做到真正的客观理性。但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著史目的的司马迁,在主观上则必然坚持史家的理性立场。故而在对待古今的问题上司马迁也能始终坚持理性客观的态度。即司马迁秉持一种等视古今的思想观念,这可以体现在其反对崇古和反对厚今两个不同的方面。
1.反对崇古
汉初思想界特别注重对历史经验的总结,陆贾、贾谊等人都注意到古代历史的借鉴作用。认为不师古乃是秦朝短祚的重要原因,这也基本成为社会的普遍共识,因此人们更习惯于参照古代来谈论世事。再加之黄老思想本身也以古朴为尊,故此汉初社会崇古意识较为盛行。汉武帝封禅仪式,结果“议者咸称太古”,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司马迁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并且他本人也曾师事尊奉《春秋》的董仲舒。董仲舒标举《春秋》大义而高举其“奉天法古”的思想主张。司马迁则不然,他虽受公羊家学派的影响,“但他以批判的精神作了改造”[6]74,这一点在古今观念方面亦是如此。司马迁并未跟从社会潮流,也没有迷信董氏学说,他以客观的态度坚持了自己反对崇古的思想立场。比如谈到社会战乱纷争的战国时期与素被时人诟病的秦王朝,司马迁认为:“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7]686从参考历史事实以资借鉴的角度来说,再不济的时代也是可以为后人借鉴的,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唯古是从了。而且近世与当前时代有更多类似,对后人而言当具有更大的借鉴意义,故此秦朝虽然残暴短祚但仍然具有其为人借鉴的价值所在。这充分说明司马迁是以史家理性的、发展的眼光来审视每一个时代,而不盲目信从古代。与古代社会相比,即使是后世有所不济,司马迁也能对其进行公证的评价而肯定其积极的一面,这一见识恰是崇古者所不能为。在《六国年表》中司马迁也秉持了这样的观念主张,其文曰:“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7]878古人处世的道理是可以学习的,但是古今的道理却是相通的,古代仅仅是今天的借鉴而已,故此没有必要什么都与古代相同。问题的关键在于懂得时代的变易而掌握古今的变化。由此,我们也完全可以把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著史目的视为一种真理追求,这也正是司马迁以历史理性态度看待古今问题的具体体现。
当然,司马迁有时也发表一些似有崇古倾向的言论。在阐述礼义与刑罚的关系时,太史公总以古代为例,似有不满后世之意。其文有曰:“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7]1167司马迁深受刑罚的荼毒,故而他反对刑法的立场是相当鲜明的。但是在皇权的威严下,他也只能以古代为标榜,故而此处似是崇古,实则是论述道理的需要。《史记》中类似这样的表述还有不少,然而和古代其他撰文者一样,这只是皇权统治下人们不满当时社会而采取的一种论述策略而已,以古代为标榜倒并不是他们崇古之观念使然。
2.反对厚今
司马迁反对崇古,出于“通古今之变”的理性追求,另一方面他也反对厚今。对于厚今薄古的行为他表现出明确的批判态度。秦帝国统治者奉行法家学说,以为“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道古害今”[8]233,是典型的厚今薄古者。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中对这种观念进行了批评,他赞同贾谊《过秦论》对秦朝短祚原因的分析: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7]278
在司马迁看来,治理国家不能不对古代的历史进行仔细的考察,其目的是从古代寻找一种治理当今社会的借鉴,以便根据当今的时代变化采取适宜的治国策略。虽然要以当前的变化为主,但是对古代的参照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古今一体”,道理是相同的。考察古今正是“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的必要前提,唯有如此才能克服古今时代的变化而保持社稷的长治久安。而秦国统治者能够以刚猛得天下却不能以苛法守天下正是因为时势变化之故。故此司马迁对秦王朝“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的行为也是相当不满的。在他看来薄弃古代的观念显然闭塞了秦帝国统治者对古代治国经验的学习和借鉴,迅速覆亡也是一种必然。可以说司马迁对秦王朝古今观念的批判也是他本人古今观念的体现。
项羽作为一位失败英雄,也是司马迁较为同情的人物,但对其古今观念的偏颇,司马迁也有明确的批评。其文曰:“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7]339这也说明像项羽一样只看到眼前的功绩而不考察、借鉴古代历史是万万不可的,是一种缺乏理智的莽夫行为。
在反对厚今薄古的同时,司马迁作为史家更能清醒地意识到古代于后人在文化层面的重大意义。《礼书》中司马迁引用《荀子·礼论》中“礼有三本”的言论,就是充分考虑到后世尊古的必要性。天地、先祖、君师,一则是生命的根本、后人依存的空间;一则是种族的由来、后人的同类与根源;一则是治理国家的先例与典范。荀子较为全面地阐释了学习古人的原因所在,司马迁采摭入文显然也是认同的,故此他也极力推崇礼治社会。儒家的礼仪思想本身和尊古的观念有着密切的关联,尊礼恰恰就是尊重古代先贤流传下来的礼仪规范,这一点司马迁也是认可的。故而有时司马迁也似有崇古之意,比如他评价晁错:“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7]2748这个评价显然有失公允,但是也能说明司马迁对薄弃古常者的极度反感。古代常法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改变不是擅自随性的,而是有所依凭的调整。在司马迁看来,晁错就是一个“多所变更”而招致失败的典型例子。
其实司马迁也有一些看起来似乎“厚今薄古”的主张。如上文所述司马迁说过“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的话,但那是他针对崇古行为所发,不能片面地将其视为司马迁厚今薄古的证据。另则司马迁撰写《史记》,从内容上来看也采取了详近略远的方式,于是有人就认为这显示了司马迁“厚今薄古的思想”。详近略远的确是司马迁撰写古今历史时采取的策略,但是这一处理方式不足以显示其厚今薄古的观念。因为这不是同一个范畴的问题,两者也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3.等视古今
既然司马迁反对崇古,也反对厚今,那么他对待古今的态度也就由此可知了,在司马迁看来古今并无轩轾。他在《报任少卿书》一文中列举了古人的荣辱际遇,然后得出结论:“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3]502这句话显然带有司马迁自己的切身体会,他惨遭腐刑,身心受到沉重打击,惨痛之余,难免发出这样的感慨。司马迁有这样的感叹关键在于他以史家的眼光穿透纷繁的历史看到了古今世事的联系性,看到了历史的必然,看到了历史的相似。司马迁了解到古人的遭遇也就明了了自己当前的遭际。这也是所谓的“考之上古,验之当世”而得出的结论。“安在其不辱也”,面对惨痛的现实司马迁只能在久远的历史中寻找些许的宽慰,因为历史中像他这样不幸的大有人在。“古今一体”,意味着司马迁和古代不幸者没有多大的区别。然而这一情感式的表达却恰好真实地现露了司马迁的古今观念。尽管其中带有历史循环论的意味,司马迁那种难以逃脱历史宿命的感慨是真诚而感人的。这就是他透过古今现象的差别与时间的界域而洞察到的关于个人命运的根本性规律。虽然这个观念的前提是以历史循环论为基础的,但不能不说“古今一体”也多少显示出司马迁作为伟大史家的历史智慧,他看到了历史的普遍联系,他看到了古今人物共有的命运。古今不仅是在时间上的一体相连,也是在规律上的一体相通。故此,古今之间便没有高低优劣的不同,只是它们应天道时运的改变,各有所变化而已。
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说天人是共时而立体关照,说古今是历时而纵向考察,天人不可拆分,同理古今不可截断。“理”就是规律,这个盛衰之理是从对古今的通观中得到的,所谓“古今一体”也有这层涵义。因此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古今之间对于认识者而言是不分轩轾的。故此,通古今之变的思想认知当中自然包含着一种等视古今的态度。当然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认知理性上的理论状态。落实到具体的事功上面,古今之意或许有所不同。这一点即使是在主张“通古今之变”的司马迁那里也并不例外。司马迁有时就事论事,会对古今社会有所揄扬,但是这恰恰说明他不论古今,等视古今,坚持客观原则的理性精神。因此,也可以说,古今观在司马迁这里更像一种纯粹的认知性观念。①“认知观念是指人们利用理性、经验(知识、体验)、技术等手段,在外部环境的影响下,对一般事物形成的一种主观认知并将之意志化,且没有内化于心理情感架构之中。”张连海:《观念论》,吉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页。
再则司马迁著史的目的中本身就蕴含着等视古今的观念前提。因为要考察“天人之际”就必须通晓古今的历史及其变化,唯有如此,通古今之变而掌握规律的目的才能最终实现。既然只有考察古今之变才能明了盛衰之理,那么古今岂可偏废。实际上,在《史记》中司马迁往往也古今并提,“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天官书》)、“略协古今之变”(《太史公自序》)。《史记》八书也是从古今层面进行的梳理和考察;《老子韩非子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等属于古今人物合传;这些都显示了司马迁等视古今的观念主张。
作为谙熟史实的史家,司马迁本着通古今之变的目的,更倾向于突破时间的局限,将古往今来的世事置诸同一层面来关照、来审视,这是司马迁睿智所在,也是其超越一般史家的所在。等视古今的目的在于考察古今之变而探寻“盛衰之理”,而寻“理”的根本目的则在人。司马迁往往不拘泥于古今,而坚持从人的角度来评骘古今,这就是抓住了古今问题的根本实质。因为离开人而谈古今就丧失了探寻古今问题的根本意义。其《礼书》有曰:“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7]1157这是司马迁考察古代得出的结论,而他的落脚点却在人,且最终落脚点在当时的人。因为人成为衡量、取舍古今的终极因素,所以评骘古今的高低也是为人当前的选择服务的,这也是司马迁古今观最值得称道的地方。我们不能因为司马迁古今观的落脚点在时人而认为他就是厚今薄古的。事实是,本着为人的根本目的,就必须通古今之变,等视古今。
当然,司马迁能秉持等视古今的观念除了其坚持理性认知的态度之外也和他的生活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司马迁《太史公自序》称“年十岁则诵古文”,显然他对古代文章有过潜心的学习,而“二十而南游”则说明他又有着对古书所载之事进行实地考察的丰富经历。司马迁的学习方法就是古今兼顾的,这也是他具备通古今之变的能力和气魄的重要原因。
(二)司马迁对古今关系的认识
因为“从人们对待古今的态度中也可以反映出他们所认知的古今关系”[8]33,所以我们在考察司马迁对待古今态度的同时也对其处理古今关系的观点颇有论及。“通古今之变”,这是司马迁古今观念中最为人知的观点,也是他处理古今关系的根本原则。实际上“通古今之变”本身与司马迁对待古今时世的态度也是根本一致的。“通古今之变”的前提就是承认古今变化的事实,古代和后世是有所不同的,故而司马迁《史记》总是详述古今历史的变化。然而从体现天人关系、展现治国之术的角度来讲古今又是相通的。因此虽然司马迁始终用变易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事件,但是他依然保留着“古今一体”的观念认识。古今一体不仅仅是因为古今在时间上的前后相连,最重要的是在反映人类社会“盛衰之理”上的根本相通。从古今变化的历史事实中探寻真理,这也是司马迁在处理古今关系时抱定的潜在目标。司马迁通过其煌煌巨著切实地践行了这一观念,《史记》就是一部“通古今之变”的史学著作。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也是《史记》价值意义的重要方面。
主张“通古今之变”的司马迁,其最终的目标恰恰在于超越古今社会的时间性差异,揭示反映“天人之际”的盛衰之理,这样才能达到“成一家之言”的高度。如上文所述,古今不仅仅是时间概念更是一种文化选择。生活在汉代大一统思想影响下的司马迁,当然也受其影响,其等视古今而通古今之变的认识,本身有着在文化层面追求“大一统”的思想力度和气魄,这也是一种文化自信的体现。它体现了司马迁“整齐百家”建构文化高度的雄心,这就是司马迁作为文化巨人的理性追求与历史智慧。而在具体的事功上面,司马迁似乎对古今也有偏重,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古今偏好之故,而是经过历史纵向比较之后的理性选择,这恰恰是反对古今偏向的一种古今观念,是司马迁处理古今关系的一贯原则。我们不能因为看到在一个问题上认识主体对古代的推崇就下结论说他是崇古的。同样,我们也不能因为他偶尔在一个问题上说了肯定眼前的话而认为他就是贵今主义者。看待古今问题时,始终以寻求历史理性为旨归,则古今取向的根本依据恰恰是破除古今的偏颇,探寻古今历史的真理,寻得一种超越古今的历史规律。司马迁就是这样一位历史理性的探寻者。因此在认识到“古今一体”的基础上,司马迁关注古今之间的变化,但他又始终坚持“通古今之变”的思想主张。
(三)司马迁对古今历史发展的认识
司马迁究竟如何看待古今历史的发展问题,这是司马迁古今观的重要部分,同时也是其历史观的核心内容。如上所述,司马迁对待古今的态度是没有偏废的,即使他有反对崇古的言论,但同时也有反对厚今的主张;从他对古今关系的认识来看,他主张“通古今之变”,又提出“古今一体”。综而论之,他是等视古今的。因此,在这样的认识之下,司马迁并没有今胜于古的观念,当然更没有古胜于今的想法。对于古今历史的发展趋势他有明确阐释,即《天官书》所云: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7]1344
司马迁在这里的表述是非常清楚的。他肯定了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变化,在具体的历史传记中的确也对社会的变化之处进行了详细的记载。但是他对这种变化的时间范围却有着明确的规定。根据司马迁“三纪而大备”的说法,历史变化的周期被限定在了4500年。深谙天文的司马迁随后写道:“太史公推古天变,未有可考于今者。”说明他自己的确也是以这个周期来看待天道变化的,从黄帝到太初不到3000年时间,故而天道的变化就不会有类同的情况。似乎我们就此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司马迁认为古今历史是存在循环的。但是这个结论是不准确的,需要必要的补充说明。
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司马迁在这里说的仅仅是天道的循环,尽管天道决定着人道,但是在司马迁那里人具有一定的反动作用。这一主张其实在持“三统循环论”的董仲舒那里就已经存在。诚如张维华先生所论,司马迁的这些观点“大体是与董仲舒接近的”[9]37,但是有时司马迁本人也对天道有所质疑①例如司马迁《项羽本纪》对项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的批评。,而且显然司马迁更关注人道的变化,一部《史记》就是一部古今人物的传记,这又是他和董仲舒的区别。而我们评价司马迁对古今历史发展的基本看法时,其重心显然应该在人类社会的发展方面而不应在天道变化上。《汉高祖本纪》在列举了朝代的革新更迭之后,认为:“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7]394“承弊易变”是人事方面的主动改变,体现出人在天人关系中的主动性。既然后来者革除了前代的弊病,当然也可以视为一种进步。这段话“尽管用语像是循环论,但其基本精神是很好的”[10]916,韩兆琦先生的解说是非常精准的,也就是说“承弊易变”的思想更能体现司马迁的进化史观,但是从语境上来看又在其循环论的理论构架之下。故此我们在评骘司马迁的历史观时重心还是侧重于他对人道历史变化的评价,但是又不能忘记其人道发展变化又在其天道循环的决定之下。
另一方面,在天道循环的周期内,司马迁又从变易的观点出发,肯定后世的变易与变革。甚至对某一时期的历史发展持明确的肯定态度。张大可先生就认为《五帝本纪》“具体生动地描绘了五帝相承的发展变化,鲜明地表达了司马迁进化论的历史观”。他又说:“历史经历了从黄帝到虞舜的不断发展,国家建制才初具规模。”[6]317也就是说他认为司马迁意识到了社会的先前发展,这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根据《夏本纪》中的记载,从大禹开始到夏桀的历史发展并没有显示出上升的趋向,相反司马迁对这段历史的记述倒给人一种由盛到衰的印象。显然我们不能根据司马迁对这段历史的评价来界定他持倒退的历史观,正如我们不能以司马迁对五帝时期变化发展的认可来断定他持历史进化论。所以如果我们从司马迁的古今观念来看,他所认识的古今既是循环的也是线性发展的。宏观来看是有循环的,微观来看又是有进化发展的,审视古今的时长有所不同,结论则各异。故此,陈桐生先生认为:“从微观上(列如前后两个朝代)看司马迁似乎在讲通变发展,在讲历史在否定中前进,但是他那点发展因素最终窒息在宏观的历史循环圆圈之中。”[11]86说司马迁对社会发展的认识被窒息在其历史循环论之中笔者不敢苟同,但是司马迁对社会发展进步的认识始终被笼罩在循环论的影响之下倒是不争的事实。
另外,司马迁所讲的循环其实是有具体所指的,他在《天官书》中对汉兴以来的星象变化进行一番记述之后,指出:“此其荦荦大者。若至委曲小变,不可胜道。由是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7]1349由此说明人间一切变化并不一定都能在天上有所反映,有些需要通过中间环节才能得以显现。而从天人关系来看,天道反映人道的关键在于人事。所谓人事就是以政治为中心的人的社会活动,故此并不是社会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天道运行之中反映出来。因为天象的变化主要与人间重要的人事对应,譬如国家兴亡、君臣关系、军事战争、自然灾害等等。这就意味着,司马迁的循环论并不是绝对的循环。他讲的循环主要是人事方面的循环,或者说是天人关系的循环。历史有其相似的地方,这个观点即使放在今天来讲也有其真理性的一面。故而对于社会物质生产的变化,尤其是它的进步与提高,在司马迁的天道循环论当中则没有对应显现。虽然《天官书》中涉及到了庄稼丰歉,《平准书》中提到了社会经济发展的状况,但是也没有对社会生产进步的直接记载。换而言之,司马迁关注的是“人事”,社会物质的生产是附属于“人事”的。但是司马迁在《货殖列传》又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7]3256又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7]3271司马迁肯定了人们的物质追求,他的记述说明人们对物质利益与财富的追求是在不断增强的,故而也间接反映了物质社会先前发展的事实,这都是司马迁循环论当中可以容纳的内容。施丁先生撰文说:“所谓历史循环论,是一种鼓吹人类要回到最初阶段去的历史观念,是主张历史车轮倒转的反动观点。”[12]141-142试图以此来说明司马迁的历史观不是循环论。如上所述,实际上司马迁所讲的循环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循环论,他的循环论也不可能要求社会完全回到最初的样子,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
通过以上几点说明,我们可以给司马迁的历史观作一个大致的界定:在宏观上他持历史循环论的观点,但是在古今历史具体的发展变化中他又肯定了历史发展的进步性。他的循环论中包含有进化的因素,他的进化发展历史观又有着循环论的限制。总之,因对古今时长的选择不同,得出的结论就不同,但是两者又是相互关联的。而这也可以看作是司马迁对古今历史历程的基本看法。
总之,司马迁虽然在不同事例上对古今的评价有所不同,但那也仅仅是他在具体事功上给予的客观评价,是基于史家“通古今之变”的根本目的,其旨归在于对根本规律的把握和探索。从他对崇古者的否定和对抛弃古代历史借鉴者的批判中可以明确其等视古今的基本态度。而这一态度与其对古今关系的认识也是完全一致的,通古今之变的终极旨归在于抉发古今事件对于人的价值意义。这也显示了司马迁在古今历史的探寻中所体现出来的强烈的人文情怀,这正是作为史家司马迁的伟大之处。而在对古今历史发展的认识上,有时限于时代的局限和自身的学识、经历,司马迁并没有完全抛开历史循环论的影响。但在具体关照古今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司马迁又能对后世的进步发展予以一定程度的揭示并给予热情的肯定,从而显示其所持历史观的进步性特征。
司马迁的古今观念具有认知性观念的基本特点,具有较强的理性思辨色彩。它有别于汉初黄老思想的古今观念,也不同于董仲舒“奉天法古”的思想主张;它以理性认知为原则,以适人为终极目的;与时代观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示了个体观念的独立性。但是随着经学时代的到来,再加之《史记》在当时流传的有限,司马迁对古今问题的深刻认识也被淹没在经学崇古思潮的大流之中。直到经学开始衰微的东汉中期,王充才继续扛起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大旗,在通变观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今胜于古的主张。
[1][唐]孔颖达.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整理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刘宝楠.论语正义(诸子集成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新编诸子集成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张大可.司马迁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1994.
[7][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李波.试探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古今观[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31-35.
[9]张维华.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J].文史哲,1980,(5):36-40.
[10]韩兆琦.全本全注全译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 2010.
[11]陈桐生.重评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J].人文杂志, 1994,(4):80-86.
[12]施丁.论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J].历史研究, 1980,(2):129-146.
【责任编辑 王炳社】
Research on the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of Sima Qian
LI Bo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Weinan Teachers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Despite Sima Qian's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differ in the evaluation of specific things,he basically takes the rational attitude towards treat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in order to be consistent with the purpose of recording history which is to“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od and man,be familiar with ancient and modern changes,to become their own original remarks.”Because the ancient and modern pay the same attention to reveal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od and man,Sima Qian was against worship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Thus when dealing with the past and the modern relationship,he stressed“combin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as a whole”and know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very well.Sima Qian's attitude towards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reorganiz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From a macro point of view,when examining the whole history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historical development,Sima Qian took the recycle theory model;but from the microscopic point of view,when examining specific changes in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he obviously has history progressive ideas.
Sima Qian;Historical Records;the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K207
A
1009-5128(2014)06-0024-07
2014-03-05
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司马迁的古今观念与其文艺思想研究(13JK0255)
李波(1980—),男,重庆永川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