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莹
(广东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鲁迅和日本的渊源极深,日本学者对他的作品以及思想研究非常多,日译本也是千差万别。尤其是《阿Q正传》,在众多的译者中,竹内好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研究者和翻译者。丸山升曾评价:“竹内氏的新译,是以往译本中最高质量的小说译本。”[1]而藤井省三,是丸山升的弟子,近年来活跃在日本鲁迅研究界,已经是卓有成就的研究者代表。他从不同角度重新对鲁迅作品进行审视,并于2009年出版了《故乡/阿Q正传》的新译本。而正如藤井在译本的后记中特别讲到,外国翻译有“归化”和“异化”两类分析手法,而鲁迅文学的日译本总括地说都是“归化”倾向色彩,尤其是竹内好的翻译[2]327。而他认为除了这种鲁迅文体及现代中国文化的日本土著化的手法外,日语、日本文化的鲁迅化、中国化也是可以转换的,所以从一开始他的翻译目的就是要保持鲁迅原貌,突出日语、日本文化的“鲁迅化”。
“归化”和“异化”一直都在学术界存在争议,无论哪种翻译手法,都是有其特色,并有助于促进文化的交流和传播。进行不同的译本比较,探讨翻译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对于更好地将鲁迅作品介绍给外国读者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针对竹内译本的“大胆意译和分节化”的翻译文体,藤井直言要做到“日语译文的鲁迅化,努力体现处在时代大转换期鲁迅的苦恼之深”,“尽可能地直译”,“句点原则上也依据鲁迅原文”[2]338。这样的“异化”手法到底是怎样实现的呢?跟竹内的“归化”手法又是怎样的不同呢?以《阿Q正传》这部小说为中心,分别考察“文化词”的翻译、“译注”的形式和“标点”的处理这三个方面,从中可以看出新译本的特色所在。
翻译过程的广义定义,包括原本的选择、理解、阐释、文本的重建和文本的后续生命。忠实性和准确性是当然的要求。虽然中国和日本都处在汉字文化圈,但鲁迅作品风格中大量的文化符号并不是简单的用直译或者意译就可以翻译精准。
首先,日语中完全没有对应的文化词,基本上译者都选择意译为主,藤井也有用意译来处理。
原文1: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3]。
藤井:ところが百里四方に名高き挙人旦那もこれほど恐れているとは思いもよらぬこと、阿Qも多少の「憧れ」は禁じがたく、まして未荘の阿呆どもが慌てふためくようすに、阿Qはスカッとした。
竹内:百里四方にその名も高い挙人旦那を縮みあがらせたとあっては、かれとて「恍惚」の気分になる。未荘の有象無象のあわてふためきは、ますますかれを愉快にさせる[4]。
“鸟男女”是一个贬义词,带有暗讽鄙视之意。竹内翻译成日语“有象無象”,日语的意思是“各种杂七杂八无足轻重的人”,虽无讽刺意味但相对藤井所译“阿呆ども”(一群笨蛋),意思更为接近。
原文2: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偕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
藤井:要するに、本作は「本伝」となるところだが、自分の文章を考えると、文体が卑しく、「車を引きて豆乳を売る輩」が話すような言葉で、とても「本伝」は使えず、そこでまともな人とはみなされなかった小説家のいわゆる「閑話休題、言帰正伝」という決まり文句から、「正伝」の二文字を取り出して。
竹内:要するにこの文は「本伝」に該当するようだが、なにしろ私の文章ときたら下品そのもので「車夫馬丁」なみ、口幅ったいことはひかえて、せめて三教九流の仲間に入れてもらえぬ小説家がよく使う。
“三教九流”是典型的中国成语,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后泛指宗教、学术中各流派。虽然竹内照搬汉语“三教九流”一词,但是他在文后加注,解释了据《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列十位,但不入流而只剩九流一说。他采用了直译加注的手法解决这一问题,让想更深入了解中国文化的读者去查阅注释。这样既翔实清晰,又不影响译文的通畅性。而藤井用了“まともな人とはみなされなかった”只是说明“不被大家认为正经人”,这种意译脱离了原文。
其次,关于中国的古文化习俗的词语,日语中虽没有直接对应的词语,但是藤井尽可能地追求精确翔实的日语解释。
原文3: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
藤井: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すなわち阿Qが巾着を趙白眼に売った日だ——の夜も更けた午前一時過ぎ、一艘の大きな黒い苫船が趙家の船着き場についた。
竹内: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すなわち阿Qが巾着を趙白眼に売り渡した日——時刻は真夜中過ぎの三更四点、一隻の大型の黒とま船が趙家の船着き場についた。
“三更四点”是中国古代计时方式,把晚上戌时作为一更、亥时作为二更、子时作为三、丑时为四、寅时为五更。“三更”指的是前半夜11时至1时的“子时”,日语里并没有这样的表达,藤井用了“夜も更けた午前一時過ぎ”,指“过了深夜一点”。竹内则用“真夜中過ぎの三更四点”,这句“已过深夜的三更四点”没有藤井表述的清楚。
最后,在《阿Q正传》这部小说里,有很多人物对白,尤其是鲁迅独特的骂语,不仅生动地描写了阿Q这个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也把周围人群对他的欺辱和无情展露出来。不仅要理解文字表面上的意思,还得理解“骂”里深层的文化含义。
原文4:“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藤井:「罰当たり、子孫が絶える阿Q!」遠くから若い尼さんが泣きながら叫ぶ声が聞こえてきた。
竹内:「跡取りなしの阿Q!」遠くから尼さんの半泣きの声が聞こえた。
“断子绝孙”在汉语中可谓极其厉害的骂语,中国人把血统看得非常重,“无后为大”。而日本人的家族观和中国人不同,日本人重在有无继承人,而非亲血统也可以,竹内的“跡取りなし”,意指“无后”,让日本读者容易理解到这是非常毒辣的骂语;而藤井虽然增译了“罰当たり”指“遭报应”,但还是直译为“子孫が絶える”,保持了汉语原意,从中也可以对比出中日文化的不同。
“译注”可以弥补翻译过程的不足,也可以看出译者的文化功底和严谨态度。竹内的译本都在文后加注,以保持译文的通畅性,但藤井的新译本中却多用文内夹注和脚注,比原来的句子增添了不少文字,而且方便当页查看注释。
首先,藤井对一些容易与日语汉字意思混淆的名词,进行了夹注解释。
原文5: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
藤井:しかしたまにはおおいに感心する点もあり、たとえば未荘のいなかものときたら三十二枚の竹牌「賭博用具の一種」しか打てず、「麻醤」ができるのはにせ毛唐ぐらいのものだが、城内ではガキだって手慣れたもの。
竹内:たとえば、未荘のいなか者は、三十二枚の竹の牌しか打てず、「麻醤」牌が打てるのは、にせ毛唐くらいなものだ。
对于“竹牌”一词,藤井以文内夹注的手法翻译,以示为“赌博工具的一种”,比竹内用“竹之牌”要明确。此外,还有一些词,藤井在译文中也还用增译手法,像“秀才”,他会用“科举的秀才”以增加修饰语来标示文化背景。而竹内就比较倾向保留原文的汉语词。
详尽的解释有利于保持翻译的忠实性,但是全文多处夹注却使句子变得冗长,重点不清。甚至在一些非难解的词语上,藤井也运用了夹注。
原文6: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
藤井:そのうえ県城「県政府の所在地」に何度か行くことにより、阿Qはさらに自尊心を増長させていたのだが、彼は城内の者もひどく軽蔑しており、……
竹内:そのうえ城内へ何回も行っているので、ますます自尊心が強くなるわけだ。もっとも城内に住む人のことも、かれは軽蔑していた。
进“城”,藤井用了“县城”,而且加注“县政府所在地”,没有竹内的“城内”一词简单明了。
其次,藤井重视对古代中国习俗和历史的考证,并进行了脚注。
原文7:阿Q在形式上被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藤井:阿Qは形式上は打ちのめされて、相手に赤茶けた弁髪を掴まれ、壁を相手に四、五回頭突きをさせられ、こうして閑人はようやく満足し勝利の凱歌とともに去っていく。
竹内:形式上は阿Qの負けになる。色つやのわるい辮髪をつかまれ、土塀にコツンコツン頭をぶつけられる。それでやっと相手は満足して、意気揚々と引き上げる。
藤井对“黄辫子”一词,在脚注上注“剃掉男子头发的前半部分,剩下的编垂在后面。满洲民族灭明建清之际,强制汉民族接受自己的发辫习俗。”而竹内就没有针对这个词进行注解,只是翻译成“色泽差的发辫”而已。
原文8: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
藤井:彼が生きていたころ、みな彼を阿Queiと呼んでいたが、死んでからは、ひとりとしてなおも阿Queiと呼ぶものはおらず、まして「これを竹帛に著して後世に伝えん」などとんでもない。
竹内:生前は、人はみな阿Queiと呼んでいたが、死後はもう阿Queiの名を口にするものさえなくなった。いわんや「竹帛に著す」などという篤志家があるわけはない。
竹内没有对“著之竹帛”多加注释,但藤井不仅在“著之竹帛”后增译了“传后世”,即“これを竹帛に著して後世に伝えん”,强调意思的精准,而且进行了脚注“古代,纸发明普及之前在竹简或绢布上写文字”,更好地帮助读者了解“竹帛”这个词,以及“著之竹帛”的意思。脚注可以看出藤井非常重视对中国词语的来源考证以及对文化的阐释。
正如藤井在他的译本前言所说,他以鲁迅原文为基准使用标点符号,而不像之前译本把鲁迅的原文分节化,使用二到三倍之多的句号。这种对“句号”处理的手法,也是藤井译本的一大特征,即译文的结构也基本上跟鲁迅原文保持一致。
原文9: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未免要杀头的。
藤井:しかし彼は完全に気を失うことはなく、焦るいっぽう、平然としており、彼の意識の内では、人はこの世に生まれたからには、もとよりときには首を切られることもあるだろう、という気がしていた。
竹内:だが完全に遠くなったのではない。いらいらするかと思うと、逆にまたくそ度胸も出た。人として生まれた以上、たまには首をちょん切られることだって、ないわけではないという感じがぼんやりあった。
原文只有一个句号,藤井也用了一个句号,虽然中间用了很多个顿号来使句子意思连贯,但明显地,竹内是用了三个短句来处理,日语表达上比较顺畅好懂。在当年鲁迅创作《阿Q正传》时,中国的白话文并不是很成熟,如果按照今天的白话文来说的话,也会化成好几个小句,竹内译文进行了分节处理,使译文显得更加通畅,这样也可以使日本读者更好地理解鲁迅所要表达的思想,而不是纯粹地一字一句翻译。
原文10: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
藤井:阿Qは幌なしの車に担ぎ上げられ、数名の短い上着の人物も彼と一緒に座った。この車はただちに動き始め、前では兵士と自警団員の一隊が鉄砲を背負っており、両脇では大勢の見物人が口を開けており、後ろはどうかと言えば、阿Qには見えなかった。
竹内:阿Qは幌なしの車に担ぎ上げられた。短衣の男が数人、いっしょに乗りこんだ。車はすぐ動き出した。前方には、鉄砲がかついだ兵士と自警団、両側には、ぽかんと口をあけた物見だかい群衆がいた。後方は?阿Qはふり向けない。
原文只有两个句子,藤井依照原文标准也翻译成两个句子,但竹内却用了六个短句子。可以说这也是竹内在保持对原文的忠实性上的再次创作吧。他就像是在日本土生土长的鲁迅,以流畅的日语表述了自己的思想。而藤井却没有进行太多的处理,依然追求直译。诚如藤井在后记中所说,他的译本在于突出“鲁迅化”,以传达出生活在时代大转换期的鲁迅苦恼之深,原则上句号的处理都是基于鲁迅原文,所以导致新译本中文章变得曲折沓长。并且一位藤井认识的国语高中教师,读了新译本后有感而发:“这样的话不会被采用到教科书里呀。”[2]339但是,这就是鲁迅。藤井的“鲁迅”。
其次,除了句号外,还有对省略号的处理。
原文11:“……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藤井:「……和尚のお手付き……女、女!……女だ!」と再び考えた。
竹内:「……和尚ならいい……おんな、おんな!……おんな!」かれは考えつづけた。
在中国,和尚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戒男女私情,所以阿Q想连“和尚动得”,“他不是和尚就更可以动得”。从字面的“动得”来说,藤井翻译成“和尚のお手付き”,指和尚的手部动作,突出“动”,而竹内却大胆意译为“和尚ならいい”,突出“得”,“要是和尚就可以”,竹内的意译表现了这种意境,而藤井还是从原文出发,显得晦涩难懂。
原文12:“出去!”“我要投……”“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藤井:「出て行け!」「俺、革命党に……」「失せろ!」外国先生が葬式棒を振り上げた。
竹内:「出て行け!」「わしも……」「うせろ!」西洋先生は葬い棒を振りあげた。
参加革命,是阿Q最后翻身的机会,但是所谓的革命党假洋鬼子们也不允许他的加入。他们瞧不起下层人民高高在上,并不是真正的革命人士。不等阿Q说出口“革命”一词,假洋鬼子应该也不想听到阿Q说出口,就直接蛮横粗鲁地拒绝了。所以藤井的译本已经直接把潜台词翻译出来不符合原文,竹内用“も”,即“也”,也想加入革命党的意思,比较符合原意。鲁迅的文风辛辣,而又富含深意。对省略号的处理,如果直译,会显得生硬而不能体现深意,所以竹内的意译,在这里更发挥了较好的作用,传递出了鲁迅话中之话。
对比研究藤井和竹内的《阿Q正传》日译本,可以看到藤井新译本的特色所在。总的来说就是,以直译对抗意译,以异化对抗归化,突出“日文的鲁迅化”,而不是“鲁迅日本化”。
竹内曾说过:“只要人类的不平等和与之相伴的虚伪继续存在,只要人的劣根性没有改正,‘阿Q’就会继续产生,《阿Q正传》就不会从世界文学消失。”[5]竹内称赞阿Q这个人物形象的世界价值,正是他认识到了鲁迅所要体现的思想内涵所在。正如刘柏青指出:“日本人公认,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影响是非常之大的,被看成是很难超越的高峰,所以有‘竹内鲁迅’之称,意思是成就很高的有独到见解,自成体系的鲁迅研究。可以说,在竹内好以前,日本还不曾有过像竹内好那样的有深刻见解和完备体系的鲁迅研究。在他以后,没有哪一个鲁迅研究者不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响的。”[6]竹内大胆的意译,大量的分节,保持了译文的通畅性和阅读性,他为传播鲁迅精神和介绍鲁迅作品做出了很大贡献。
事实上藤井在强调与传统译本不同的同时,也是受到了竹内的影响,只不过他批判地接受传统,采用新方法大胆进行鲁迅研究。作为当代鲁迅研究的佼佼者,藤井的研究成果也反映了当今日本鲁迅研究的发展变化。藤井的“日文的鲁迅化”,也即是“异化”的手法。相比竹内译本,藤井译本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更像研究,虽然晦涩曲折,但还是坚持自我,寻找回鲁迅文学原点之路。
要了解中国现代文学必须研究鲁迅,他对现代中国的影响极为重要。在“鲁迅与20世纪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傅用现总结主旨时特别指出,“对于鲁迅研究的实证阐释、回到文本、鲁迅的普及以及国际视野等方面的讨论尤其值得我们深入地思考与探索”[7]。藤井新译本的意义也正是体现了这个主旨,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新的方法。
[参考文献]
[1] 丸山升.鲁迅、文学 历史[M].东京:汲古书院,2004:512.
[2] 藤井省三.故乡/阿Q正传[M].东京:光文社,2009.
[3] 鲁迅.鲁迅选集(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9-115.
[4] 竹内好.鲁迅全集1[M].东京:筑摩书房,1991:103-158.
[5] 竹内好.鲁迅·鲁迅杂记Ⅰ[C]//竹内好全集:第一卷.东京:筑摩书房,1980:243.
[6] 刘柏青.鲁迅与日本文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5:214.
[7] 傅用现.实证阐释、回到文本与国际视野[J].东岳论丛,2013(9):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