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力新 徐婷婷
(1.东北师范大学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2.长春市十一高中 日语教研组,吉林 长春 130062)
1939年夏天,日本与苏联在诺门罕以西、哈尔哈河三角地带的利益归属问题上发生摩擦,5月1日至9月15日期间爆发了四月有余的军事冲突。在伪满洲国与蒙古人民共和国背后,实际投入了大量装甲车、坦克和飞机等军事力量的是日军与苏军,双方各死伤兵力2万人左右,失踪与病亡人数无法统计。小规模的军事冲突最终演变成为一场大规模战争。日方史称“诺门罕事件”,苏方则称之为“哈尔哈河胜利”,只有蒙方称“哈尔哈河会战”[1]。
《满评》相关诺门罕话题的评论文章,相对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体系,且对诺门罕战役爆发前后的关联报道亦不在少数。可以想见,在伪满当局的高压舆论管制下,对触及战争认识的话题三缄其口的日本知识分子们而言,诺门罕是他们无法规避的关键词之一。因此,《满评》的诺门罕系列报道,能够从某种角度反映以满评社同人为代表的在“满”日系知识分子的战争认识,进而透视该刊战争观的一个侧面。殖民主义者的本质注定了该刊无法公然反战的宿命,却又在报道中婉转表达了一种追寻真实的新闻诉求。
诺门罕战事爆发伊始,关东军宪兵队即开始着手控制媒体报道,对相关战况的新闻均实施统一的检阅基准。二战时期的日本国家机密监管体制本应不着痕迹,但诺门罕的相关报道中却随处可见“关东军报道部已检阅”、“经关东军许可”等字样,特别是从伪满洲国发往日本国内的记者通信,往往盖有“现地检阅”的印章后方可放行[2]128。
1935年至1945年10年期间,关东军宪兵队将相关监控查阅内容汇编成机密文件《检阅月报》,包含以电报、邮件和电话等为主要对象的监控内容。《检阅月报》的内容大体分为四种:信件、明信片、新闻杂志、电报等其他类别。关东军宪兵队的检阅体制早在“九一八”事变前即开始实施,其目的是“维持治安与统治安定”。而在上述四种文件中,没收数量最多的当属报纸和杂志。
以诺门罕战役为界,伪满洲国的言论管制和舆论操纵开始空前加强。经舆论操纵体制过滤后的日本和伪满主流媒体,对诺门罕战役的报道按照时间顺序,大体上分为以下几条线索:(一)1939年5月14日,军事摩擦首次爆发时,众媒体口径一致地强调“蒙古军侵犯我方边境”,日军“迎战”并“击退”外蒙军队,同时大肆宣扬日军装备优良。(二)同年5月底,日军地上部队遭到毁灭性打击,新闻报道却仅称“外蒙兵依然未撤退”。《满洲日日新闻》甚至于5月30日报道日军取得了大规模空袭胜利,地面部队驱逐了外蒙势力。(三)6月3日,《满洲日日新闻》首次在不起眼的副栏刊载东八百藏的讣告,彼时此人已阵亡一月有余。其后的阵亡消息,要么就是延后要么就是压置不报。(四)6月下旬,苏联战机空袭关东军基地,双方展开空袭战。各大媒体转载关东军报道,称日军给外蒙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五)7月初,日军组织了大规模攻击,却被苏蒙联军重创。然而相关“大胜利”的报道却炙手可热。(六)7月25日,《满洲日日新闻》强调防空意识的必要性,在家庭专栏中呼吁如果伪满洲国的城市遭到空袭应该采取的相应对策。满铁社员会创办的“协和会”机关杂志《协和》,举办了相关空袭状况的座谈会。伪满洲国各地开始实行防空演习。(七)8月,《文艺春秋》在《时局增刊号》中,形容诺门罕战况是“我方的总攻势已经超越了近代科学战的范畴,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八)《满洲日日新闻》于8月3日刊载了《国境空军的三只天鹅》,《东京朝日新闻》亦于8月24日开始连载《诺门罕的江户雄鹰》,各媒体争相塑造“英雄”形象。(九)苏联红军8月20日发动总攻,相关报道在伪满和日本新闻媒体中几乎无迹可寻。(十)9月,《文艺春秋》举办题名为《陆上之鹰畅谈空中作战》的座谈会,邀请了从中尉到少佐的四名陆军航空队成员,中心话题即是诺门罕空战,整个座谈会气氛轻松融洽,全无半分战败的愁云惨雾[2]135。
战后日本学界对诺门罕战役中大量虚假的新闻而抱憾,“胜利战役”的歪曲报道使得史学考证工作无从入手。因此,重新审视诺门罕战役,承认日军惨败的历史事实,并反思战争责任,已成为日本学界一个渐据主流的趋势。
《满评》中相关诺门罕战役的报道线索清晰、体系分明,只集中在《情报》和《时评》两个栏目中。其中,《情报栏》多为百余字的短讯,或应官方要求传递最新消息,或是对《时评栏》的资料补足。以时间线索和栏目功能区分,上述报道大致可分为以下五个部分。
(一)1939年6月17日《情报栏》短讯《诺门罕事件暂时终结》(《满评》第16卷第24号第25页),报道了5月日军与苏军之间的小规模军事冲突,即日方所称“第一次诺门罕事件”。该篇短讯除了与主流媒体保持口径一致,还声称“苏军弱点暴露无遗”和“提供协力的满军充分发挥了优越性”。篇首即声明“诺门罕事件本质上等同于苏满国境纠纷”,又报道了5月28日的空中作战和30日的地面作战的具体时间,最后不无暗示地分析“此事件或者会成为苏联远东战略的重大转机”。
(二)同年6月24日《诺门罕事件的政治意义》(《满评》第16卷第25号第7~10页)和7月8日的《国境纷争的扩大化》(《满评》第17卷第2号第2~4页)两篇时评,正值诺门罕战火炽热之时。区别于日本主流媒体对“骄人战绩”的吹嘘,上述两篇时评则更侧重于分析二战局势和日方军备情况。5月28日关东军第23师小松原师团发动总攻,次日苏、蒙军队在装甲兵支持下以优势兵力击溃日军。《诺门罕事件的政治意义》一文,分析了张鼓峰事件和苏联肃反运动与诺门罕战役之间的渊源,着重剖析了二战欧洲战场中苏联的地位以及苏联对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扶持工作等。7月2日关东军第23师团主力渡过哈尔哈河,欲图在河西岸阻截苏军,遭苏军坦克和装甲车威慑,次日撤回河东岸。7月7日关东军发动空袭战,被苏军击退。对此,《国境纷争的扩大化》一文中指出诺门罕事件并非单纯的国境摩擦,而是国际政局中的一环,日军需要全面权衡苏联的国际政治地位、经济实力以及远东地区经济建设现状。
(三)同年7月29日《满蒙国境依然战火未熄》(《满评》第17卷第5号第26页)和9月2日《满蒙国境纷争激化》(《满评》第17卷第10号第24页)的两篇短讯,转而迎合伪满洲国主流媒体的说法,仅是将兵败如山描述为“战火未熄”。7月1日,日军发动总攻后遭苏军重创。7月23日,日军集结兵力后再次发起第二次总攻。而在7月29日刊载的《满蒙国境依然战火未熄》一篇中,《满评》“预测大规模战争即将到来”,号召“新京、奉天、大连做好万全的防空部署”。9月2日的《满蒙国境纷争激化》仅寥寥数行文字,但指出了同年8月3日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会导致苏联的远东策略的改变。
(四)同年10月7日《诺门罕停战协定的启示》(《满评》第17卷第15号第9~10页)和10月14日《诺门罕事件的教训》(《满评》第17卷第16号第13~16页)两篇时评,在日本主流媒体的狂热关注骤然冷却后,又细致分析了日本军方的战备力量,批判伪满政府对国境问题的处理不当。《诺门罕停战协定的启示》在分析了日军战略装备现状后,提出“政治前进一步等于经济后退一步”,建议应调整日本外交政策。《诺门罕事件的教训》鲜明地指出,官方报道绝口不提日军阵亡人数已逾18 000人之多,导致日军兵力在中国战场的部署需要作出重新调整,军备武器的现代化也应予以重视。
(五)同年10月28日《诺门罕现地停战协定业务终了》(《满评》第17卷第18号第25页)和翌年6月15日《诺门罕国境划定已解决》(《满评》第18卷第24号第22页)两则短讯,在时过境迁诺门罕作为新闻热点已无人问津之时,《满评》仍在坚持自己的新闻追索。9月9日,日本驻苏大使正式提出诺门罕停战要求。9月15日,双方签订停战协定,于次日凌晨停止一切实际军事行动。《诺门罕现地停战协定业务终了》和《诺门罕国境划定已解决》两篇,即是对该停战协定的报道。
对于诺门罕战役,《满评》从未盲目跟从日本军方的舆论操纵和日本国内的主流声音,区别于各大媒体报道大多集中在战事最为热烈的八、九月份,《满评》对诺门罕的报道似乎保持了一种冷静的审视,在疏离中长期地持续关注。
较之诺门罕战况的直接报道,《满评》显然对导致战争的相关国境摩擦问题在较早的时期便投注了更多的关心。对诺门罕战役的导火索——国境划定纠纷,《满评》保持着长足的关注目光。其相关报道分布《情报栏》、《时评栏》和《一般评论栏》,横跨1935年2月至诺门罕战役爆发前的1939年3月。1940年以后的报道则仅限于《情报栏》中的短讯。大致可作出如下归类。
(一)诺门罕战役爆发前的《情报栏》短讯。1935年8月24日《满苏国境纷争处理试行方案》(《满评》第9卷第9号第16页)和1936年1月18日《满苏国境确定问题动向》(《满评》第10卷第3号第23页)两篇,已经早期预见到诺门罕地区在地缘政治上的重要性。尤以1936年的短讯文章最多,如4月11日《满苏、满蒙国境问题重大化》(《满评》第10卷第15号第22页)、5月23日《苏联军队再次侵犯国境》(《满评》第10卷第21号第27页)、10月31日《关于满苏国境问题的我方对策提示》(《满评》第11卷第18第19页)等篇,均预见到了可能发生的小规模武装摩擦。
(二)诺门罕战役爆发前的《时评栏》评论文章。如1936年2月22日《满苏国境纷争与察东问题》(《满评》第10卷第8号第2~4页)、3月28日《满苏国境划定交涉的新局面》(《满评》第10卷第13号第9~10页)、5月9日《满苏东部国境问题的展开》(《满评》第10卷第19号第2~4页)等篇。《满评》将关注的焦点置于伪满洲国与苏联交界处,与1939年的实际交火地带略有偏差。1936年,日本最为关注的是二战欧洲战场与苏联在远东地区的战线布防。
(三)诺门罕战役爆发前的《一般栏目》连载评论文章。1936年2月15日至3月28日,岸田英治执笔了系列连载评论文章《俄中满交涉纪要(国境问题资料)》(预告篇1篇,上篇2篇,中篇1篇,下篇2篇,总计6篇)(《满评》第10卷第7号第18页,第10卷第8号第15~20页,第10卷第9号第12~19页,第10卷第10号第11~21页,第10卷第13号第11~16页,第10卷第15号12~21页)。岸田详尽剖析了中国、苏联和伪满洲国接壤处的地域概况,推测未来可能会爆发军事冲突的问题所在。使人饶有兴味的是,《满评》固然对“满蒙”之间国境纠纷有一定的报道和关注,但更为重视的是“满苏”国境。1936年初,苏联与蒙古人民共和国签订了《互助条约》。同年,对此保持高度新闻敏感性的《满评》,关联该话题的思考,遍布于《情报》短讯、《时评》重要评论和大篇幅连载。《满评》的“预言”比诺门罕战役的爆发整整提前了三年。
(四)诺门罕战役结束后,具体指1939年10月至1941年8月期间的《情报》短讯。1940年1月13日《国境划定委员会的进展与日满苏关系的亲善化》(《满评》第18卷第2号第22页)、2月10日《满苏国境划定委员会解散》(《满评》第18卷第6号第21页)两篇,文中不无犀利地指出,所谓“亲善化”不过是日军在诺门罕惨败后不得不在领土问题上的退避三舍。1941年5月17日《满苏国境接壤地物资交流问题的解决》(《满评》第20卷第20号第31页)和7月5日《满蒙国境确定工作的开展》(《满评》第21卷第1号第20页)两篇,则侧面报道了诺门罕战役善后工作的一部分。可以看做是《满评》对尘埃落定的战事最后的追索和反思。
然而,《满评》的新闻态度同时又是颇耐人寻味的。较之日本国内主流媒体甚嚣尘上的“胜利”宣传,身处战事爆发地伪满洲国的《满评》,似乎缺失了对新闻事件一贯的狂热。《满评》对“满蒙苏”国境划分的背景报道甚为详尽,却在核心事件上惜墨如金,在诺门罕战役爆发初期和日军草草收兵的尾声,仅在《情报栏》中以百字篇幅刊载了三则短讯。而《时评栏》中重头文章的落款均为笔名,虽文风酷肖右翼岸田英治,但已无据可查。而满评社左翼力量则对诺门罕战事从始至终未发一言,采取了完全的回避态度。
以《满洲日日新闻》、《东京朝日新闻》和《文艺春秋》为代表的日本国内主流媒体,其报道的核心与时期显然与《满评》大相径庭。《满评》的新闻态度之所以显著区别于日本主流媒体,或许并非出于漠不关心。至少从岸田英治的《俄中满交涉纪要》系列报道中,可以窥见《满评》对诺门罕战役的发生早有预见。且距离哈尔哈河仅数百公里之遥的伪满洲国,战况的传来显然更为真实迅速。满评社同人秉持媒体人基本的自觉与自重,未与日本国内主流媒体同流合污,选择了不参与任何不实报道。较之对战事本身的关注,《满评》似乎更愿意倾注笔墨铺陈战事发生的前提与相关背景,分析政治经济上的影响与联动效果,进而迂回地报道诺门罕战役。这使得《满评》在一定意义上具备了文献真实性与史学研究价值,而《满评》本身对虚假新闻所采取的冷漠回避态度,则意味着该刊区别于同时代其他媒体的别样新闻观。
[参考文献]
[1] [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戦史部.ノモンハン事件関連史料集[C].防衛省防衛研究所,2007:史料編.
[2] [日]小林英夫.ノモンハン事件——機密文書「検閲月報」が明かす虚実[M].平凡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