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珍明 周娇
(陕西理工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文选》卷四五《对问·设论·辞·序上》录有子夏一脉所传《毛诗序》一篇,该序通篇要旨在于阐明《诗经》的大义——“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关雎》作为国风之始、全诗之首,“关雎之道”也就是全诗立意、立论的基础。同时,《韩诗外传》中记载子夏问孔子:“《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说:“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不由《关雎》之道,则《关雎》之事将奚由至矣哉?夫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1]164,这则资料通过孔子论诗,将《关雎》之道提升到“万物之所系”、“ 群生之所悬命”的化育之始、生民之安危层面及“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社会革故鼎新谐和天人之道的高度,足见《关雎》之道确实是整个《诗经》的起点,也是作诗的立足点。子夏一派及其后学传承了这一思想体系而作《毛诗序》,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诗经》之道、“《关雎》之道”则需从释读《毛诗序》文本入手,再根据《毛诗序》的内容可以从《关雎》的“人伦礼仪之道”、“天下治乱与礼乐王道”和“天人阴阳谐和之道”三个层面进行深入的解读,阐明其蕴含的文化价值。
《诗经》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滥觞,全诗以写实为基础,可以清晰地看到文学创作的确是源于现实的,并在写实中蕴含了丰富的文化信息。以《周南·关雎》为例,全诗描写的是“君子求偶”这一现实物象,因此高亨先生在《关雎》的题解中说到“这首诗歌唱一个贵族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和她结了婚。”[2]2,他充分关注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求偶”这一现实主题,准确契合了《毛诗序》的第一层主旨“《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一切社会关系起于“夫妇之道”,为五伦之始。《礼记·昏义》“昏礼者,礼之本也 ”[3]1418,因为婚礼就是人的根本,生殖繁育之始;再者《周易·序卦》认为:“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史记·礼书》也说:“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4]1167天地阴阳为万物化生之本,先祖父母则为人类之本,这就是诗中以“关雎”、“男女”引出人伦礼仪之道的真实用意。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天地”—“男女”—“夫妇”—“父子”—“君臣”演化的全过程,即社会关系产生的过程。《关雎》作为十五国风之首、《周南》之首,意在阐明整个系统之发端,以此说明风俗教化之始亦在于人伦之初,“后妃”之德为风教之始,风教大行便可使夫妇关系得以摆正,这与《上博简·孔子诗论》论述一致“《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动而皆贤于其初者也。”[5]39,人伦关系源于情动,据此《毛诗序》总结道“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上文说到《关雎》之诗首先便是夫妇关系、人伦之道,其用意在通过“微言”阐发诗教大义。“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於声,声成文谓之音。”(《毛诗序》)可与《尚书·尧典》相印证“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6]70此处说诗的作用在于说明志向、心意,歌声是传达心意的,如果言不尽意,则要嗟叹,此等情况仍然不可抒发胸臆则需歌咏乃至手舞足蹈,因情而发声,将‘性情之声’组织成有系统时就成为音,进而“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3]976,这说明当声音系统不足以表达感情时就要用肢体语言—舞蹈,随着音的节奏用乐器演奏,配上干戚羽旄等器物来舞蹈就成为了“乐”。这说明了一个重要事实,音乐产生于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受与理解,“乐”源于外物,由音而生,本是人心,从现实可靠的角度说明了中华“乐”文化的起源。
礼乐之道关系到天下治乱。《关雎》写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琴瑟”、“钟鼓”均为礼乐之器,君子之于“淑女”以礼相待以乐相乐,这只是其中浅层的含义,也如高亨先生所说贵族男子和淑女结为百年之好,但这还没有说到诗中的实质性内容—礼乐之道。“琴瑟”、“钟鼓”是礼乐之道的表征,《上博简·孔子诗论》说道:“《关雎》以色喻于礼,□□□□□□□□□□两矣,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擬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好,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5]39此句中“色”指代“窈窕淑女,不用作贬义。李学勤也认为“作者以为《关雎》由字面上看係描写男女之情。而实际上体现的是‘礼’,故云:以色喻于礼”[5]47。《关雎》男女、钟鼓、琴瑟皆喻指礼乐之道,那礼乐之道有什么作用?“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3]987礼乐之道的作用调节社会矛盾,使社会便于治理。同时礼乐之道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表现迥异,“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毛诗序》)在此情况下,诗的作用在于“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诗。”(《毛诗序》)诗教之用处在于“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关雎》以“夫妇关系”为始,其意在通过“夫妇之道”说明礼乐文明关乎天下之治乱,和《韩诗外传》中孔子论《关雎》之道“群生悬命”、“王道之原”的主张是一致的。
《关雎》之道始于夫妇,行于风俗教化,作用在于正天下之得失。在君臣上下交往中“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风化、风刺,皆谓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与乐宫商相应也。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也。”(《毛诗序》)上述材料说明诗的作用在于“讽谏”,为上下沟通提供一个渠道,使君臣上下可通过“讽喻”知道得失,风化天下畅通。紧接着《毛诗序》说明“风”的本义,“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於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毛诗序》)这是要说当史官看到社会呈衰颓时就作诗讽谏王上,以民众的性情为基础观察民风(社会)的变化,重视先哲圣王的风俗教化,进而把天下兴亡的之道寄托在有代表性的“个人”或“事件”上,最终使得礼仪之道得以端正。《关雎》诗中夫妇关系为“人伦之始”,这是全篇立论的基础,礼乐王道、天下治乱的开端,有鉴于此《诗经》的要旨可系于《周》、《召》二南,可系于《关雎》之篇,以此可以兴礼仪之大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毛诗序》)《关雎》之诗深层要旨在于力挽狂澜寻求贤才以振家邦,故朱熹也说“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於雅以大其规、和之於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於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性情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 亦不待他求而得之於此矣。”[7]2“二南”为《诗经》的开端,也是《诗经》大意寄托之处,研习《诗经》必重“二南”;“二南”又以礼乐为本,礼乐出于世俗人情,夫妇人伦,可归结为《关雎》之诗,从《关雎》到“二南”乃至《诗经》全篇都以礼乐为本,关乎王道之乱,朱熹进而阐发到以“二南”为本,可以修身、齐家、乃至平天下。
天人阴阳为中国哲学的始基元素,故《诗经》起于“夫妇”达于“礼乐王道”只为两层比较明显的“道”,而其思想要旨最深层之处也蕴含着“天人阴阳之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传·系辞上传》第五章)其中“阴阳”是中国哲学中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为“道”论思想之源,夫妇男女一阴一阳也合于“道”。“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如神龙变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1]164此处所说“天地”概念,其意义在于说明天道刚健故为阳、地道浑厚故为阴,男子刚健、女子阴柔此亦为阴阳二者相互对应,“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传·系辞下传》第五章)这就是说天地阴阳二气缠绵交融,互相会和,使万物感应得以精纯完固。把这种关系推广到万物之中,比如雌雄男女形体交接阴阳相感,就可生生不息造就繁华世界。这也和《韩诗外传》记载孔子所说《关雎》中的人“仰则天,俯则地”为一阴阳对应,“河图”、“洛书”阴阳相对,“麒麟”、“凤凰”一为走兽在地,一为飞禽在天阴阳对应,明确的体现出阴阳对立统一融会贯通的思想。
先王以阴阳之道观察民众性情,通过治理使民情顺于阴阳进而达到天人谐和之道。“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3]1000,这里说到先王根据人的本性常情制定礼仪规程,从男女之情开始,力求使人道合于阴阳,定亲疏尊卑而和乐教相合。《关雎》之诗始于男女之情、婚姻之义,以礼乐之道规范社会关系,以钟鼓相应、琴瑟相谐,就明确的体现出阴阳相合之义。《毛诗序》总括道:“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其中“雎鸠”与“麒麟”、“乌鹊”和“驺虞”喻指“君子”和“淑女”,《礼记·乐记》进一步说道“淑女以配君子”立足人伦之始,“琴瑟”、“钟鼓”音声和谐意在表明“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官也。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与民同也。”礼乐交融和谐亦为天地之大道,只有明于天地之道才能使礼乐兴盛;礼乐用金石演奏,音声之和谐超越一般的声音,则可敬奉祖宗之“宗庙”,对上则合于“山川鬼神”天地阴阳谐和之大道。《关雎》之诗,为“二南”之始,为《诗经》之要旨,本于人伦之情,意在“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行礼乐之道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目的,最终达到阴阳和合、天人谐和之境地,故孔子和子夏认为“《关雎》之道”“‘……《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翊翊,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1]164-165即《关雎》之道包括“生民人伦之道”、“钟鼓礼乐治乱之王道”和“天地之基阴阳和合之大道”。
《诗经》为五经之一,在先秦礼乐文明中处于重要位置,意在宣扬礼乐文明教化之道,净化人心以资王道教化,合于天地阴阳以成大道。社会关系起于夫妇家庭,然后有父子、君臣、师友之伦常,此为“生民”之所属,礼的根本;人行于世,有感于外物而应之于心,则有声音、诗歌,诗歌不足以达其感情,舞蹈应运而兴,以琴瑟、钟鼓之音使人心端正,宣扬王道教化移风易俗,此为风化乐教之端;君子淑女成婚之义,与“雎鸠”、“麒麟”阴阳相应,上合阴阳交感谐和之大道。立足《毛诗序》的文本,考察《关雎》之道,可以看到《诗经》礼乐教化之道始于夫妇人伦,由人伦之情而至礼乐,从礼乐和谐再求诸“神人以和”此即为阴阳和合、天人谐和之道。最后孔子主张“夫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1]165,进一步说明他整理六经而将其大义要旨皆归于《关雎》之道,完完全全阐明论文《关雎》之道的三个层次“人伦礼仪之道”、“礼乐治乱与王道”和“天人阴阳谐和之道”,这就从事理逻辑上挖掘出了《诗经》的要旨,便于恢复《诗经》微言大义之本色,发现其深层文化含义,便于《诗经》文化走向大众化,在社会层面产生一定的效用。
【参考文献】
[1](汉)韩婴.韩诗外传集释[M].中华书局,2009.
[2]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M].中华书局,1989.
[4](汉)司马迁.顾颉刚,点校.史记[M].中华书局,1982.
[5]季旭升.陈霖庆,郑玉姗,邹浚智,合撰.《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读本[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清)孙星衍,陈沆.尚书今古文注疏[M].中华书局,1986.
[7](宋)朱熹诗集传[M].中华书局,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