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操流韵

2014-03-13 20:02邓跃东
飞天 2014年2期
关键词:拉琴胡琴学琴

邓跃东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把一片冰心倾注在了一把胡琴上,琴却不动声色。如今回首,别是一番滋味,不曾阅世,何以知音!

我这么想,是前些天里,儿子小清从柜子里翻出我那把久藏的胡琴,嚷着要我教他拉琴。我蓦然忆起年少时缠着先辈学琴的往事,一切是那么的相似;惊叹的是,我对待小清学琴与先辈对我学琴的态度竟如出一辙,都是置若罔闻、不屑一顾。这两件事,好像并不遥远,中间相隔二十三年,而我的双手也有十年没有摩挲那把胡琴了。

但是,我对琴是敬畏的,念及悠久,最初的记忆,要追溯到我的祖父身上。我是十五岁提出跟他学琴的,他给我上了深深的一课——拒绝了我。

听伯叔们说,祖父读过新学,会拉胡琴,还能演戏唱歌,毕业后做了家乡湘西南武冈县国民政府的教育督员,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可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天天能听到他拉琴、唱歌,家里一派升平。

可是,未到一年,武冈解放,祖父当了一名机械学校的老师,后来又到乡下教中小学。我家成分不好,是整肃的对象。祖父处世任性,对时势表现冷淡,因未及时参加一次集体学习而被组织停职,他跑到县里大闹一场,拍了领导的桌子,再也不回学校,组织就处以“自由离职”。祖父从此成为一个农民,每天早出晚归,空闲了就拉一曲,家里的年轻人也跟着他学琴,倒也不寂寞。祖父留下一首《遣怀》五律:

朝语伤当道,夕栖蓼水旁。

浮云暗白日,斜雨入寒窗。

月灿明珠泪,菰多孤雁粮。

吞声思范蠡,扶耒泥沙香。

诗境孤清,可想他这时的弦音要平缓多了。

祖父的琴到底拉得有多好呢?我未曾听过,实是感觉不出来。堂伯父说,祖父有学问,能改编曲子,把风尚教化一类的东西融入进去,听他的琴音能知道他想说什么。家里的年轻人受挤压无处去,都到他那里去学琴或听琴,久而久之,大家心里就不空虚,外面风雨飘摇,身上有了定力,能够安静地度日。

不久,祖父在村里组织的拆屋劳动中,不幸被突然掉下的一根大梁砸中右大腿,痛得死去活来。庸医误为脱臼,以致骨折病变不合,只好打上钢板,但这条腿不能走路了,只能踮踮地。祖父这年四十一岁,他有雄才大志,却折翅不起了。祖父在家里养伤一年多,没有工分,短吃少穿,日子窘迫。听伯叔们说,祖父偶尔也拨弄胡琴,曲调古怪,没人听得懂,拉的时间也不长。

这时候,村里的批斗愈演愈烈,家中遭遇接连而至。祖父的叔父被划为地主,在批斗中被人推入河中,用石头击沉,其子被吊在篮球架上活活打死;抗日中当过国军医生的大祖父被关押,不知去向;二祖父受批后发大病,不治而终,实为吓死;祖父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在武冈师范任教,后下放农村,有病不能治,四十来岁就病殁了,其夫从朝鲜战场归来,也被关进了牢房。

这种日子,再无心去拉琴了。可是却由不得你。一些好事者不忘对祖父的关顾,要是让他在集会上唱一段拉一曲,活动会更加精彩。为了一家人,祖父不得不去,让他唱什么就唱什么,要他拉什么就拉什么。祖父腿脚不便,还被逼着演武戏,红脸不能上,只能扮黑脸,要投入,要逼真,要逗观众叫彩,不然就过不了关。那红脸健将入戏得很,真枪实战,一场戏下来,祖父身上是紫一块青一块,回家痛得睡不着,第二天还要接着来。

祖父既要操琴,又要演角,领导觉得还不够,指令他把两个会拉二胡的侄儿也叫上。在邻村第一次巡演时,我堂伯父就被逼哭了。那晚本是一场声讨地主的集会,会前要造势,安排我堂伯父拉琴,一女生唱《红灯记》。刚拉开过门,台下就扔来一只鞋子,砸在堂伯父的头上,有人高叫要他滚下台。他们指责堂伯父的二胡有问题,那琴杆上面雕刻了一个龙头,龙是神话鬼怪封建物类,怎能在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中出现?这是明目张胆,公然挑衅!两人顿时成为批斗会的主角,做检讨、下保证还不行,硬是被逼着当场锯掉了琴杆上的龙头。

祖父巡演万分谨慎,但也防不胜防。那一晚,县里来的一个演员上台独唱,堂二叔拉琴配乐。二叔乐感灵敏,那个演员一个音节走调,他喊了声“唱错了”,人家没听到,却被对面的祖父听到了,他要张口再喊,祖父立即瞪眼怒目,两束热辣辣的目光,硬是把他的懵懂之气给逼下去了。要不然,又是一场大祸。

伯叔姑姑们也不能读书了,是村里不准,堂二叔两次被生产队长从中学赶回。他脾气倔犟,不读书就独自拉琴,长夜不息。祖父对他说,拉琴可消解磨难,但不能宣泄情绪,你指上的怨气太重了。二叔说,你不是说琴音传递的是心声吗?祖父反问,你心里向往的是什么?二叔不吭声了。听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对祖父的视听修养极为钦佩,自此静心练琴,研习音律,后来成为一名作曲家。

拉琴本来可以生发愉悦,升华情操,但大约从这时起,祖父却疏于拉琴了,多数人认为是拉琴伤了自尊。可那些好事者没忘记祖父,要让他出来,热闹热闹。祖父竟然拒绝了,不去,再喊,还不去,任你们骂,一个人默默地在屋檐下劈柴。

后来动乱结束,因教育需要,祖父复了职,担任高中物理教师。这时候,社会风清气正,人们十分爽朗,经常举办文娱欢庆活动。大家希望祖父参与进来,点拨一下学琴的年轻人,祖父却委婉地谢绝了。他不但不拉琴,还把胡琴也送了人,连家里人都弄不懂他的心思。退休后,祖父帮助家里放牛、进山采蘑菇、到溪边钓鱼、雨天织蓑衣、间隔帮人写对联,再未拉过一次琴。生活里没有琴声,也没有烦恼,一天一天这样过着。

如此看来,我向祖父提出学琴实是不通情理。可是我不知晓这些情况啊。那时我读初二,觉得拉二胡有成熟感,到镇上花十二元买了一把粗糙的竹筒二胡,兴冲冲地要祖父教我。哪知他都不正眼看一下,斥责我不正经,学习吊儿郎当!我硬缠着要他教,还以去广西全州学武打为要挟,他才勉强应下。

祖父说,二胡有多种弦法,要不断变换,先学简单常用的52弦吧,他只口授,并不操琴,或是把弦法写到纸上。练了几天指法,他先教《四季歌》,后来教《沂蒙山小调》,我很快就差不多拉会了,就要祖父教我新的弦法,要学阿炳的《二泉映月》。他却问,阿炳在泉边望月是何意?我说是在赏月吧。祖父说,无锡惠山古泉世称天下第二泉,盲人阿炳孤单无处去,在泉清月冷的夜里,抱着一只琴,诉说乞讨的心酸。可你有心酸吗?斗米唢呐担米琴,笛子入门一早晨,吃一担米(120斤)才算入门,你那也是学琴?

我是剑胆琴心,用琴对抗着祖父,拉得天昏地暗。祖父没多说什么,只给我念了苏轼的一首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乐音不在琴,也不在手,在心里,琴遇知心人而鸣,你的心性于琴不适,还是去读书吧!

这以后,我学了一些新的曲子和技法,但技艺不能深入,音不贴心,热情慢慢下降了,兴趣又转到读书作文上。

年岁增进,听人谈起家中拉琴的旧事,才知当初鲁莽学琴撞及了祖父的伤疤。悔悟之时,他已逝去,自此手腕沉重,运不开弓子。

参加工作后,单位文工队有很多良琴名师,他们有意启发我,这也是一条出身的捷径。我却没有一丝练琴的心情,但我私藏了一把好琴,留在身边,以示对少时倾心胡琴的纪念,也有几分愧对祖父的追悔。望琴知过,我以为祖父不拉琴的原因就在这里了,他不愿听到那些逆耳的声音。然而,我又错了。

去年回到乡下,发现我的那位音乐大师级二叔也不拉琴了。他将琴搁置于柜子顶上,尘迹斑斑,青霉点点。二叔年轻时对音乐醉心不已,苦练胡琴,自习作曲,专研儿童歌曲,力图追寻失去的童真。他发表作品多首,梦想能弹上钢琴,命运却只允许他拥有一台脚踏风琴。现在六十多了,儿子成为大学音乐教师,有了钢琴,要他去城里,他却不愿去,而婶子进城多年,他一个人自在地住在乡下。我问他不拉琴,一个人怎么过啊?二叔说:捡松果,扫落叶,上架砌墙,路边除草,水沟修桥,哪里谈笑哪里去,前两天还到山里看了一天高速公路打洞子,机械轰鸣,人来车往,热闹得很。

没想到,二叔也是这样。他不跟我谈琴,却叫我坚持早年开始的写作兴趣,并谈及我祖父去世二十多年了,说他影响后辈太深,不仅是拉琴,还有做事,宽厚、友爱。

回去后,我着手缅怀祖父的散文《大地回春》的构思。我将祖父留下的几本诗文残稿拿出,安静地翻阅,惊讶地发现一副联语:“断弦裂鼓无琴意,移步进林听鸟声”。这是祖父唯一谈及自己不拉琴的文字,竟是这样的意思,一个玄奥的疑惑,答案却这么简单。我感知到了祖父的深刻和博大,并非耿怀旧事,他已不需借助胡琴了,他的身怀可以消融一切,林间溪边,尽是仙乐。

记得王羲之在兰亭兴感过,无丝竹管弦,俯仰山水,也能畅叙幽情;人生就在一抬头、一低首间过去了,不必拘泥形物,各种际遇都应放达。而我们一家,三代人拉琴的归宿都是这样,穿越荣辱悲欢,最后交付了涧水林涛。我想,应是此种生活样式不能表达鲜活生命的内涵了。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生命存在方式的本真吧。

若可,操琴一艺,犹有琴操;大音希声,古以流韵。

猜你喜欢
拉琴胡琴学琴
特长
胡琴
孔子学琴
母爱
官中胡琴与角儿胡琴
当代语境中民国胡琴之多维品鉴
拉琴人的不同选择
炀炀的“三心二意”学琴路
找门道(新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