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松,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辽宁省北票市人。曾在《清明》、《飞天》、《芳草》、《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章回小说》、《星火·中短篇小说》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现供职于铁路某单位。
晚春时节,天底下本该是一派细雨蒙蒙的景致,可对于高纬度的辽西地界而言,今年的晚春却是个跟往年不同的冷春,于是那派细雨蒙蒙的景致,便在这个冷春里经常让位给一场场纷纷扬扬的飘雪了。就在今天早晨,整个红石村又被老天给强行梳了个淡妆,而那些偷偷涂在向阳坡上的嫩绿,也顺势被老天的手一下子给抹白了。
白雪此时站在村头的一棵老榆树前,脚下踩着的是一截如同大象鼻子一样的树根,这大象鼻子卷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红石头,举也举不起,放也放不下,这样一来便乐坏了雪花,它们一朵一朵地就渐次开在这块红石头上了。白雪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发现晚春的风头原来是有迹可寻的,原来是被雪花牵来牵去的,它时而缠起老榆树,时而擦过枯枝,时而打旋在自己的脸上,看上去真是风头正劲。这让白雪不得不低下头用双手开始搓起脸来,她想把晚春的风头在自己双颊上旋起的那两朵红云搓掉,就这样反复搓了十几下,直到红云渐渐散去后,这张脸才露出了本来的光洁。白雪将一双手从脸上拿了开去,前倾着身子,又重新看起了眼前的老榆树,她忽然觉得这棵老榆树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磨砂玻璃罩给扣住了似的,看上去竟然模糊不清起来。
其实这个身体前倾的二十四岁的女孩子,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回到了她的出生地红石村,当上了一名大学生村官。刚来红石村的那些日子里,白雪像是焊在了办公桌前一样,埋头整理着这个村子的各种台账,刚刚整理出些许头绪来,又被叫去替村妇女主任登记村上那些正在受孕和正在避孕的适龄妇女们。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白雪就像是这个村子的勤杂工一样,干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活儿,她仅仅应了“大学生村官”这个名号而已,并没有单挑起自己的一份工作来。可是两个多月过后,白雪正好赶上了红石村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于是在众多村民眼中还是个孩子的她,突然间就以接近满额的高票,当选为红石村的村主任了。
其实这结果在全村人的意料之中,同时也在白雪的意料之中。可是在最初的那几天里,白雪却对自己身份的突然转换有些不适应,由勤杂工变成村主任的这一过程也太容易了吧,用她当时的话说,我怎么就忽悠一下子被乡亲们推到了主席台前排就坐了呢!
你以为主席台前排正中的那个位置坐着舒服呢吧?有不少村民捂着嘴在背后偷偷地注视着白雪。这不,白雪刚一接手红石村,便接过了上一任留下来的一个棘手问题,这个棘手问题就是怎样才能把一棵老榆树从正在修建的“村村通”油路上给移走。
其实白雪在刚回到红石村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这棵老榆树和在它上面筑巢的那几只喜鹊了。那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郝大庆给她讲的一个段子,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周末,在大学的草坪上,白雪躺在郝大庆的怀里,夏季的阳光透过丁香丛细碎的叶片照在她的脸上,像是给她贴了层面膜。郝大庆在摸着白雪的同时就开讲了,说有一棵老榆树,长得老高老高了,上面落着两只喜鹊,其中一只被猎人咣地一枪给打了下来,掉地上一看,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正纳闷间,另一只喜鹊飞到猎人跟前扇着翅膀大叫,你这个没人性的屠夫,老子好不容易哄它脱光了衣服,你就把它给打下来了!白雪听完后在郝大庆的怀里笑得扭起了身子。
可如今的白雪,再也没有当时郝大庆讲给她那个段子时的快乐了。现实中就有这么一棵老榆树,这两天里,这棵老榆树都把她的脑子愁成一粒核桃仁了,稍微一摇晃,里面就咣啷咣啷乱响。这是一棵上了讲究的、又上了岁数的老榆树,七十多年前是一棵长在红石山上的消息树,那时节鬼子常常来围剿兰天林扯起的抗日铁血兄弟会,这棵老榆树当时还小,脚腕子那么粗,就很容易被拔倒再栽上,栽上再拔倒,就这么反反复复了十几次,直到鬼子投降了,人们上山看看这棵树依然是枝繁叶茂,就说这棵树是一棵神树呀,它保了咱村多少人的性命呀,把它挪下山来栽在土地庙前吧。
如今土地庙早已荡然无存,可老榆树却站成了村头的一个风景。
白雪不停拍着老榆树,都把自己的手掌拍红了,丝丝缕缕的痛感就开始绕在了心头,她还把自己的脸弄成了个囧字型,一边拍着一边说,老榆树呀老榆树,你可让我咋办呢?按照咱村的新农村建设规划,油路必须得从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过呀,只有从你这儿过,咱村看上去才横平竖直,才像那么回事,才能通过达标呀;老榆树呀老榆树,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呀,没想到你在咱村里的后缓团还真强,要不然我早就把你给推了。你以前是做过消息树,那是你的功劳,我尊重你,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看现在哪还有你那时的消息呀,现在一切都歌舞升平了,一切都灯红酒绿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着人待见呢?你倚老卖老了吧你?
白雪冲老榆树喋喋不休了一通之后,又开始转动脑子恨起自己来,她后悔自己考了个跟艺术有关的大学,然后又学了门跟裁缝有关的专业,好不容易把它给学完了,可迈出校门一看,又碰到了满大街乱窜的就业危机,各行各业的职位都被人蹲得满满的,逼得自己到今天就跟过去的返乡知青一样,又回到了农村,干起了这件劳身又劳心的活计。
一想到这里,白雪就满脸的郁郁寡欢,失去了刚当上村委会主任时的那份冲动和激情,她骨子里本想学艺术,搞点小资一类的东西,比如在阳光房里自斟一杯红酒翻看张爱玲的书什么的,可毕业后的那一年里却又是一事无成,全国各地跑了偌干个大学生招聘会,却连个像样的聘都没被人家招上,可见自己的艺术水准是掉在了一个什么层次上。
在还没回到红石村之前,白雪始终把对红石村的印象定格在了自己九岁那年,她,小芝、兰兰和大红这些小伙伴们,常常在放学后被一个独眼老教师叫到他的独身宿舍,独眼老教师让她们轮番坐在自己的腿上补课,还往她们的小手心里放些糖果呀瓜子呀什么的零食,放完之后还把手放在她们的小身子上,弄得她们咿咿呀呀地叫着痒痒痒。大红比她们大两岁,坐在独眼老教师腿上的时间比她们多,她小手心里的糖果和瓜子自然也就比她们多,小芝和兰兰看在眼里就不干了,就回家哭闹着对家长说了这件事,还特别强调糖果和瓜子几乎都让大红一个人吃了。当时白雪的嫉妒心还没有小芝和兰兰强,她的家境很好,那些糖果和瓜子,她家茶几上摆的全是,而且还常年累月地就那样摆着,只是她稍稍对独眼老教师那两条腿的温热有些许依恋而已。
小伙伴们这样一哭闹,从此后就再也没看到那个独眼老教师,直到她们又长大了几岁,在一个偶然的见面场合里,才明白独眼老教师在她们身上当时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了,这让她们后怕得抱头痛哭了一通。就是到了现在,白雪还在感觉,独眼老教师虽说是早已钻进了北坡上的某一座孤坟,可那上面的莠子草时不时地伸过来,还依然在触碰着她曾经幼女的稚嫩神经呢,这根比纤毫还细的稚嫩神经,让她一辈子记忆犹新。
白雪把自己放出去的眼神从北坡上收回来之后,就想自己自九岁那年开始,已经没有了对红石村的印象,九岁之前,她看见红石山上的颜色还是像现在这样红,那颜色被太阳光线缠绕着,然后又被拖进了天狼河,河里浮出的水雾也就相跟着变得这样红了,而九岁之后,占据她心中印象的已经是独眼老教师了,这或许是她把过去对独眼老教师的具体印象置换成了现在对红石村的整体印象了吧?而这其中的原因,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清楚。如今,这所在原址上才盖了不到五年的希望小学,因为村子里的学苗稀少,早已经是人去楼空,这些少得可怜的学苗,都被移到了师资力量比较雄厚的镇中心小学去了,只留下了这栋画着亮闪闪卡通画的二层楼房。而那个独眼老教师曾经的独身宿舍,也被压在了这栋楼房的东北角位置上。
这样一个给自己幼小心灵留下了某种滋味的出生之地,对后来随父母住到城里的白雪来说,其实并不愿意回来。可是不回来又能怎么样?白雪咬着牙在想,自己的户口还在红石村,某个山坡上还有属于自己的那几亩薄田,这难道是他们动员我回来的借口?或者是我之所以能够回来的条件?唉,还是就业的大气候不好呀,大气候一不好,小气候自然要遭殃,自己就是个成不了大气候的人,一个小气候的人还挑肥拣瘦的干嘛呀?回来就回来吧,人家外国人都不要咱国家从血汗工厂里生产出来的衣服了,我这个搞服装设计专业的能顶个屁用呀!白雪对自己少有地说了一句粗话。
白雪又回想起自己在城里念书的那段时间,似乎是从高二的下半学期吧,坚持学理的她,数理化就开始不好了,成绩下坠得比奥运会的十米高台跳水还快。
有一天,白雪的父亲白景太对她说,雪儿呀,我看你就别学理了,改学文吧,你不是从小就喜欢要新衣服穿吗?你不是从小就喜欢要好东西吃吗?你将来就学服装设计吧,或者学食品营养学吧,你若是学成了服装设计呢,你的新衣服就可以怎么穿也穿不过来了,你若是学成了食品营养学呢,你的好东西就可以怎么吃也吃不过来了。白雪当时听到父亲的话很生气,你这不是变相拿我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看待吗?你这不是变相说我好逸恶劳吗?你这不是变相承认我的脑子坏掉了吗?哼,你让我学文,我还偏就不学!
其实在白雪犟劲儿上来的同时,也有她自己的打算,那年文理科分班之后,她暗恋的同学郝大庆去了理科班,在她左右为难之际,郝大庆对她说,白雪,你要是学理,我们就能又在一个班了,你想好了学啥吗?白雪仰头看着郝大庆那张载满青春痘的脸,这张脸在她心里比电视上那些快男的脸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张脸像一个太阳,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于是她咬着牙说,我也学理!就这样白雪又跟郝大庆一个班了。
白雪开始心事重重地学起了理,每天若是不看郝大庆一百眼,她就会满脸的不开心。离高考还有大半年了,白雪看郝大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看公式、定理、例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把数理化看成了天书。
说心里话,这样的学习日子让白雪自己感觉都很难受,有时甚至都急得她一个人面对着墙壁哇哇大哭起来。突然有一天,白雪跟自己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斗争,斗争的结果是,她找到了父亲白景太,尽管发出的声音比蚊子飞的声音还小,可是语气却出奇地坚定,说,找人把我调到文科班去吧,我想学艺术!白景太说,好呀雪儿,我这就找人把你调过去。白景太的能量很大,只要是女儿白雪不开心,他就能想出办法来让她开心。
就这样白雪从头开始学起了文。她还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心说自己的脑子不是被数理化击败的,而是被郝大庆击败的,在接下来的百米冲刺中,我要断了对郝大庆的念想。事实也正是如此,白雪对郝大庆的念想一断,脑子就非常灵活地转了起来,考榜一公布,她便被录进了海滨城市的一所轻工大学里的服装设计专业。
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眼间就过去了,白雪的服装设计专业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而同在这个海滨城市的一所理工大学里学机械制造的郝大庆,专业虽然是马马虎虎刚好过关,但却意外练得了一手很漂亮的梨花体诗歌,成了校园著名诗人。在还没毕业的半年前,写梨花诗的理科生郝大庆就被家乡一个超大规模的钢铁集团给签了用人合同,而作为艺术生的白雪,竟把自己的那一份份精致档案,全部投成了一头头入海的泥牛。记得有一次白雪从广州又跑到了上海,找到了一个正在筹备服装节的组委会,把自己的几件作品展示给一个她仰慕了很久的专家看,那个专家说,这件你是仿范思哲的,这件你是仿费雷来的,说到第三件的时候,专家一时想不起那个外国服装设计师来了,就嘎吧着嘴说,这件你是仿仿仿……在说到第七个仿的时候就被白雪打断了,她低着头说,这件我是仿詹巴迪斯塔·瓦利的对不?专家立即对对对了起来。白雪满脸通红,就在这对对对声中将作品胡乱划拉到一起,塞进包里走人了,把人家一个非常有名的专家给晾了干白菜。
就这样,白雪带着满肚子的气回到了家。那天她一推开家门,就踢掉鞋子对跃层上的一个房间喊,妈,我要吃红烧肉炖干白菜!白雪的母亲向来在白雪面前逆来顺受,听着女儿狼一样的喊叫,噔噔噔下楼来,只用了很小的一声回答,行,闺女你等着。然后转身厉声对保姆说,快去弄红烧肉炖干白菜呀!不长时间,红烧肉炖干白菜的锅仔端到了桌上。白雪的母亲满脸堆笑,像看着姑奶奶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味道怎么样呀闺女?白雪举着一双筷子像举着两股钢叉一样没好气地说,我还没吃呢!
白雪夹起了一块红烧肉,来回摇着它,这显然令她想起了在广州求职时的不快遭遇,你不就是一广州破专家嘛,在我看来你就是一块红烧肉,我吃了你这块红烧肉能咋地吧,你说你能咋地吧!白雪夹起了一片干白菜,来回摇着它,这显然令她想起了在上海求职时的不快遭遇,你不就是一上海破专家嘛,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片干白菜,我吃了你这片干白菜能咋地吧,你说你能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