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寿
我说的是自家小院。
旧洮沙县城衙门口的对面,有一个小村庄叫刘家街。解放前有二十来户人家,现在发展到七十多户。小村西北面有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就是我们家。
有街就有铺面。我们家原有三间南房,临街几间铺面。我小的时候,有两间铺面被拆掉了。进里院,还有一间房子大小的门洞。拆去屋子的那片空地用来堆放柴草。秋末冬初的时候,母亲就在苞谷秆下面储藏一些白菜和大葱,它们是用来过冬的菜。白菜叶上有冰凌,炒熟吃还有些甜味儿。腊月里杀了年猪,肉炒白菜是上好的菜。
那空着的两间房子是母亲拆掉的。有一段时间做饭没有柴火,母亲拆了房子做饭。那时父亲在李家湾村当村支书,母亲和我奶奶,带着哥哥、妹妹和我三个孩子,日子过得一定很艰难。否则,她怎么会拆房子做饭呢?很遗憾,我没有向母亲问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大门就开在拆除房子的那里。说是大门,其实是个单扇门。奶奶去世时,棺材抬不出去,只好将门挖掉。
我小时候跟奶奶睡南房,厨房里有炕。母亲就住在厨房里。叔父结婚时将原先的二门洞用土坯砌起来,安上门窗,变成了新房。
叔父一直在通渭县工作,回家的次数不多,来了也住不了几天。有个远房亲戚在王府庄学校念书,本来是和我一块住的,母亲让我们两个孩子跟婶婶住在一起。睡觉时我们俩老是抢挨墙的一面。奶奶搂着我睡觉我愿意,但我们不愿让婶婶搂着睡。我小他两岁,动作慢,上炕时常常落在后头。因而,挨着婶婶睡的老是我。觉得很不自在,但闭上眼睛很快就在她的怀抱里睡去了。
后来叔父跟我们分了家,拆去那三间南房,盖在我家的菜园里。我也长大了。婶婶跟我们的关系疏远了。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大后出嫁到龚家庄,离我们村只隔着一条河。儿子没有念好书,没有参加工作,他又不愿当农民,被坏人勾结走了,在陇西抢劫出租车司机,犯了法。判刑后在定西监狱改造,我一次次地去看望他。我们还是兄弟啊。但婶婶却跟叔父分居了。他退休后回临洮居住,一个人过着,不回老家。我见了婶婶还用旧称呼,大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叫顺口了,再说她跟我无冤无仇。我又长年在外工作,回不了几趟家,见了她总得有个称呼,还能叫她什么呢?堂弟犯法后,结婚不久的妻子也走了,留下一个儿子,婶婶抚养着。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无法理出头绪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孩子七八岁了,叫我大大。我能不应?有什么好吃的,我还给他。我可怜这个孩子。他的长相跟我堂弟十分像。
而我自己因计划生育,只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这样。你又能怎么样!我们不过是草民而已。
爷爷我没有见过。叔父告诉我,他是解放那年去世的,他一直是个牧羊人。这个身份在我们那里是最低等级了。他在牧羊时不慎被摔下窟窿,腰腿被摔坏了,在炕上睡了十多天就离开了人世。那时医疗条件差,穷人的命由天决定,老天让你早上死,你不能活到天黑。
奶奶死于胃癌。她死时肚子痛,说里面有一个疙瘩。肚子胀得很高,应该是胃癌。那时死了,也不清楚得的是什么病。只说心口疼死了。里面有个疙瘩。就这样,再说不出什么。埋葬奶奶那天,我举着引魂幡跑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我不知道奶奶要去哪里,等埋进土里,我才伤心地哭起来。现在我还保存着一张奶奶的照片。她戴着一顶黑帽,圆脸,两眼有神,她的鼻梁高,前庭饱满,表情严肃,穿着黑棉袄。
这张照片是叔父给我的,他保存了多年。其他人都没有她的遗物了。大姑和小姑早已去世,二姑还活着,我把照片给她看时,她没有认出是谁。二姑八十三岁了。
我很幸运,是奶奶领大的,我不会忘记她的。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我都去给她烧纸磕头。
母亲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真是一大堆。我和哥哥长大了,从能干活的那天起,就帮母亲干活。哥哥比我更懂事,他不仅帮母亲干活,还常常陪母亲说话。我是个贪玩的孩子,一有时间就往外跑。有时,母亲把我锁在家里,我就从墙头上翻出去。为此,我也挨了不少巴掌。
在我十四岁的那年,母亲决定盖房子,把旧铺面拆了,盖成了北房。它不仅敞亮,也暖和。土坯是哥哥打的。我帮他用架子车把土坯拉回家。那时人们心齐,各自的事情也少。谁家盖房子,料备好了,全村的人都来帮忙。几间土房子盖起来也不难。原先,我家的后院就有一个菜园,不大。浇水也一桶桶地舀,很不方便。新房盖成后,从大门旁边开了水路,穿村而过的流水就能潺潺湲湲地流进我家的菜园了。
母亲生我那年种下一棵梨树,它先在后院,屋子一转方向,就到了院中。母亲极爱她种下的这棵树,无论怎么拆房盖房,都不伤梨树。但这棵梨树生长并不旺盛,好多年也不开花结果,等我成了少年,它才开花挂果。果肉粗、渣大、皮厚、汁少,后来重新嫁接过,但果质还是不佳。盖房时缺少石头,母亲说离树不远的地下有石头,让我去挖。果然那里有不少生锈的石头,我把它们一个个挖出来。后来,我家一头几十斤重的猪死了,我将其埋在树下。来年梨树快速成长,只两三年的工夫,它就长成了一棵大梨树。树长高了,枝头常有小鸟鸣叫,小燕子也飞来飞去。我家小院充满了生机。到了秋天,父亲把一些剥了皮的苞谷挂在树杈上,还有白菜、辣椒也挂在树枝上。
我家的房子全是土木结构的,石墙垫底,土墙、屋顶也是草泥抹的。每间房子安装一片流淌雨水的青瓦。檐前砌两层砖。洮河一带雨水少,人称干北乡。屋顶都没有瓦,裹层草泥,也不漏雨。过几年重新裹一层。
木门木窗,石头台阶。后来修洮慧渠时,湾沟筑的是坝,渠帮贴了水泥预制板,决口了一次,又改成了渡槽,预制板被拆下来。有一天晚上,村子里响起架子车的声音和急粗而笨重的脚步声,我出门一看,见有人往家里拉预制板,我也拉起架子车,奔向湾沟大坝,见那里黑影晃动。全村人都上阵了,你争我抢地往车上装预制板。我拉回家的预制板把我家的台阶全铺了。预制板铺的台阶要比石头铺的好多了,晒粮食最好。
经过几次改建,我们家拥有北房五间,西房四间。这些都是母亲和大哥主持盖的。后来,我又在西边补修了一间装柴草的屋子,北面修了一间羊圈,与大门道连在一起。我考上大学后,母亲让三弟在南面紧靠柴草房又修了一间小屋,里面还盘上土炕。三弟就睡在那间小屋里。
母亲和妹妹睡三间北房,父亲领着我和四弟住西房。西房是我家的庭房。北房暖和。在我十七岁那年,外祖母去世了。她的晚年是在我们家度过的。母亲原本是住西房的,外祖母去世后她才搬过去。
母亲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口红木箱,用来装衣物。还有一口破旧的木箱,一个长方形小木箱,与红木箱并排放在母亲的土炕上。上面叠放着被褥、枕头和衣物。母亲把它们折叠得整整齐齐,苫着一块白布。
炕裙是花纸糊的,图案略像扑克牌的背面。墙纸边上贴一绺红纸。我们家穷,但炕上有羊毛毡。母亲是养羊能手,羊毛多,每个炕上都有羊毛毡。母亲的炕是通间炕,要铺两块羊毛毡。半边还铺着红线单子。枕头是母亲亲手做的,上面绣着菊花、虎头,里面装着荞皮。母亲做的枕头有大有小,每人一个,还有预备的,客人来了也有枕的。
大哥给我们家用榆木和沙枣木做了两把椅子,油成了本色。在那时是很时尚的,摆在母亲的屋子里。碗柜上放着一个茶盘,这是阿干镇的姑母送给母亲的。茶盘里摆几只玻璃水杯。还有一个三格面柜也放在母亲的房间里。
庭房里摆放的东西要稍好一些,因为客人来了要请进北房。炕上摆着一对大哥亲手做的木箱,被漆成红色。屋子的中间摆放着一张带抽屉的八仙桌,也漆成了大红的。八仙桌两边各放一把木椅,它们是我找材料做的。另一边摆放着一个三格大柜。炕的对面是一对单人沙发,配有茶几。这也是大哥做的。有两个脸盆架,是大哥在修建顿大沟渡槽时用工地上的钢筋焊的。
厨房里砌有三个锅灶,两大一小。大的能搭尺八锅。案板是用榆木做的,翘起了一角,合缝裂开了,用面抹住。我们家的碗都是粗碗,白色,上面有一道蓝线圈。几个洋瓷碟子。铁勺磨去了一个豁口。有两个尺八缸和一个尺五缸,一个更小的缸。还有几个坛子,是母亲用来装臊子、清油、咸菜的。
土灶有一个木风箱。母亲蒸大馍馍时要我烧火。我哪里能坐得住?母亲为了哄住我,就在大馍馍中间放一个比包子还小的白馍馍,说是给我的。我一边拉风箱,一边老是看着蒸笼,那里热气腾腾。母亲揭开蒸笼的瞬间,我高兴得跳起来,把手伸过去。母亲还要在那个小馍馍上点上一点红颜色。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蒸大馍馍是要去亲戚家,他们家有了大事。
为了把馍馍蒸好,母亲要点一炷香,看时间。
夏天,晚饭做熟了,我们就在院子里吃。我把小炕桌摆好了,就去端咸菜、盐,也有炒菜。端午节一过,菜瓜就熟了。炒菜瓜是我们最好的菜。母亲领着我们围绕那棵梨树辟出一块小菜园,种上多种蔬菜,特别是豆角。我们帮母亲插上竹棍,把豆角蔓蔓挂起来。它们开花可繁了,一串串的结满了豆角。大哥爱吃豆角,我也爱吃,把它煮熟了,拌上蒜,用清油一炝,吃起来又脆又香。父亲很少做饭。饭熟了,母亲打发我去叫父亲,把弟妹们都叫来。一家人围在炕桌四周,幸福地吃着粗糙的饭菜。吃饭的声音很响。母亲还开玩笑说:人上十口,吃饭牛吼。那时,我们家八口人,父母身边围着他们的六个孩子。
两天当中吃一顿白面饭。其余三顿是苞谷面馓饭、疙瘩,或把掳。那时,每到秋末,母亲就要储备大量的过冬菜。除了洋芋、萝卜、苞苞菜等外,母亲还要腌几缸白菜、咸菜等。家里大大小小的缸几乎都被腌满了。就这,一个冬天还不够吃。母亲还要把一些小白菜用麻绳串起来,挂在南墙上阴干,等腌菜吃完了,就吃干菜。干菜也好吃,可能是没有别的菜吧,用它做酸菜、做菜疙瘩,都很不错。母亲最关心的就是一家人的吃饭和穿衣。
那时每年都发布票,按人头发。我们家的布票很紧缺,不够用,母亲就去阿干镇三姑家里收拾来一些旧衣服,改做了,我们再穿。母亲每年还要做十多双条绒鞋,每人一双是不够的。父亲则要为我们捻羊毛线,织袜子。我自己也学会了修鞋底。在布鞋底上钉一层架子车废弃的轮胎。日子就这样在一家人的努力下艰难地过着。母亲用她的精明温暖一家人的心。有些人家连发的布票都用不上,拿出去卖给别人。冬天没有棉衣,夏天没有单衣。日子过得更苦。母亲却用她的勤劳和智慧维系着我们家的基本生活。我们六个孩子快乐地成长着。
过年的时候,母亲是要想方设法杀一头猪的。那时养猪极不容易,没有多少像样的饲料。人缺少吃的,猪也没有好食。每年母亲要养两头猪,一头交国家,一头自己吃。由于缺少饲料,猪长不大,也就百十来斤。交国家的要一百二十斤。这也不错了,它是吃野菜长大的。猪最好的食物就是糖菜叶子。秋后加点洋芋、胡萝卜,到了十一月、腊月才给一点苞谷。杀了年猪,平日里不做饭的父亲要亲手做些酥肉丸子。我最爱吃父亲做的酥肉丸子。
母亲喂养的羊每年要卖出一只,几十元的收入就是家里一年的支出。大哥高中毕业了,我也高中毕业了,我们家的劳动力猛增了,但还欠着前些年累计起来的口粮款。分粮时,我们家的口粮常常被扣押一些。母亲就千方百计借钱,交口粮款。实在交不上时,就给生产队长说好话。好在,那时交不上口粮款的有好几户人家。大家都拖欠着,生产队也很穷。东家欠一点,西家欠一点,把本来就穷的生产队拖得更穷。母亲为一家人的吃穿煞费苦心,在她的苦心经营下,我们一家人总算没有挨饿,没有受冻。土炕是热乎乎的,没有烧炕的柴草,她就自己去扫,也打发我们去扫。
过年了,母亲要给每个孩子一件新衣裳,或者一双新鞋。总之,都有一件。穿上新衣跟别人家的孩子去玩,我们心里很自豪。
过年时,母亲要精心设计,腊月二十三,母亲就让大哥或我把屋子打扫干净。把炕洞里的灰清理掉,把窗户换成新的。隔壁的大妈是母亲的好朋友,她常给我们的纸窗上贴上窗花。
屋子后墙的正中贴着毛主席的像,两边的玻璃框里装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面柜上摆放着酒瓶或罐头瓶。没有别的摆设,这些没有多少价值的东西也成了装饰品,美化着我们的家园。
我们六个孩子三个高中毕业,三个初中毕业。我和大哥还上了师范学校,当上了国家干部。
父亲一直是村干部,他当过解放军,是党员。叔父也考上了兰州农业学校,毕业后也是国家干部。我们都爱这个家。
后来哥哥结婚了,家里又多了嫂嫂和侄子。两个妹妹也出嫁了,我和弟弟们都结婚了。母亲去世后,我们分了家。大哥在我们家的自留地里打了庄,四弟在承包地里盖了房,我在县城里买了房。都有了新家,但我们还惦记着大家共同的家。三弟留在了老院。那些母亲积累起来的坛坛罐罐也分开了,它们再无法合在一起了。旧房子也过于陈旧,三弟要盖新房了,它们全被拆除了。院中的那棵梨树也被挖了,菜园被填平了,连洋芋窖也被填平了。
我回家去,再找不到原先的那个家了。两个大侄子参加了工作,在城里买了楼房。整个村庄也变了,土房没有几户了,全是平顶或瓦房。解放后的几十年中,刘家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奶奶、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走了。母亲的孩子们也都有了孩子,大哥还抱上了孙子。每当想起那个家,我的眼里就盈满泪水,就充满幸福感,就想到奶奶、母亲和父亲,想到姑姑她们,也想起外婆。
我们兄弟姐妹还在,叔父还在,侄子们正当青年。母亲没有留给我们多少财富,可留给我们许多精神的东西,它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金银珠宝是不能比的。
我爱那个家,我们都爱那个家,就像人人都爱我们的祖国一样。
泥 土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写泥土。
我心中的泥土是一座座高山、一个个平川,是辽阔的大地,是生长着庄稼的田野,是筑起的土墙和它们围起来的村庄,是埋着亲人的那一堆堆黄土;是隐隐约约出现在山梁上的战国秦长城、烽燧和城池。
我的家在西北黄土高原腹地。从小我就在泥土中爬,在泥土中玩,在泥土中奔跑,在泥土中劳动。我的身上常常沾满泥土,鼻孔里、嘴巴里也少不了它们。有位长者说,一个庄稼人,每年要吃下二升土。肯定,我是吃了不少土。你看我这黄皮肤,跟黄土的颜色多么一致。它们在不断改变着我的血型,改变着我的思想和个性,也改变着我的情操和感受。
它们在不断地孕育我,培养我,塑造我。
用泥巴在地上摔响,这是我的童年;在地上画方格跳房子,这是我的童年;在地上寻野菜,找猪食,这是我的童年和少年;去大屲上寻柴火,这是我的少年;打土坯盖羊圈,这是我的青少年;在土地上播种与收获,这是我的少年和青年,也是我的一生。
我的手上沾满泥土,脸上、头发里也沾满泥土。衣兜里、鞋窝里、干粮袋里也有泥土。我不怀疑,我的血液里、心里、骨头里都有泥土的一分子,它们构成我的形体和灵魂。因为我的心里长满庄稼、杂草和树木。因为我眼里只有连绵不断的山,一座座相连,大海一样翻腾着,涌动着,呼啸着。我的梦在泥土里萌发,在泥土中生长,在泥土中放出光来。
没有泥土,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没有泥土,我看不到鸟飞;没有泥土,我听不到虫鸣;没有泥土,我看不到成群的牛羊。没有田野、没有河流、没有村庄、没有树林、没有池塘,什么也没有。
我的双手捧过泥土,我的双膝跪过泥土,我的头曾抵在泥土上。我在泥土上躺过,太累了,我躺在地上歇息。我在泥土上坐着喘息,喝水,吃馍馍。每一个劳动的人就这样,干活多了,就这样坐下来,吃一点,喝一点,攒足了力气再干。我的脚在土地上蹭了一个坑。那一次背麦的时候,捆得太多了,背着麦起不来了。就我一个人,也没有人从后面帮一把。我就那么挣扎着,好一阵才站起身来。背到场院里时,我累极了,就把身子朝后一仰,和麦捆一起倒下。就那么躺着,出了几口长气之后,才站起来,解开麦捆。
为了拔出地里的一个萝卜,我用手指头挖开泥土。指甲被挖坏了,流出血来;拔草时不小心,手指也被冰草划破了,流出血来;割麦时,有一次割破了手指,流出血来;拉车时滑倒了,膝盖破了,流出血来;有次劈柴,手被柴片划破了,流出血来;放驴时,被它奔跑时拉倒了,摔在地上,额头上流出血来。在伤口上压点土,用它来止血止痛。
掉在地上的馍馍,捡起来,吹吹土,又吃起来。落在身上的泥土,拍一拍,就觉得干净了。沾在手上的泥土,洗一洗,就去和面。我是农民的儿子,常常跟泥土打交道,我没有嫌弃过泥土,而是对它充满感激。
泥土是多么干净啊!母亲说,她坐月时,就把黄土堆在炕上,孩子一出生就落在泥土上。我就是千千万万个落在泥土上的孩子。落在泥土上哭出了第一声。
羊羔生下时,母亲教我从炕洞里取出一小块被烧焦的黄土,喂到它的嘴里,让它吃下去。吃下去,它的肠胃就开了。接着用灰土把它的身子擦干。母亲产后,也用黄土把自己的身子擦干净。
那头毛驴,它躺在地上打滚。那只鸡用爪子把土刨起来,刨出一个坑,它在坑里滚来滚去。那条狗把耳朵贴在土地上,倾听着。那头牛卧在地上。畜牲和家禽学会了土浴,用泥土把自己洗干净。
那个炒蚕豆的人,把蚕豆在湿土里埋了三天,取出来一炒,非常酥,爽口好吃。你说不清泥土有什么样的特效。
泥土,它被打成土坯,它被烧成砖,它被烧成陶器,烧成我们盛水的缸、装馍的盆、吃饭的碗。
我的爷爷赶着羊群,在山沟里钻了一辈子,我的父亲扶着犁在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我的母亲跪在地里锄禾锄了一辈子。还有人要牧下去,耕下去,锄下去。
我的弟弟是地道的农民,我的妹妹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经历着爷爷奶奶经历过的,经历着父亲母亲经历过的和他们没有经历过的。我家的墙上挂着犁,它很古老了。挂着镰刀,挂着草帽。屋檐下挂着谷穗,挂着麦穗,挂着高粱穗,挂着苞谷棒子。挂着萝卜籽、白菜籽,挂着葫芦。
我家院子是泥土,炕是泥土,屋顶是泥土;锅台是泥土,粮仓是泥土;水窖是泥土,洋芋窖是泥土,驴槽是泥土。
泥土,它堆积成村后的山,屲,小村就在它们前面。山坡上长满了杏树、梨树和苹果树。泥土,它平整成河边的地,长着茂盛的庄稼。大屲上牧放着羊群,云一样飘在天边。连绵的山峰和苍茫的高原,远处的河流,它们就是我们的家园,就是故乡,就是西部,就是千古江山。
这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五千年前,祖先们生活在这里。他们的血脉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流淌至今。
当我面对一个刚刚从泥土中挖出的马家窑彩陶时,就像看到祖先们还在跳动的心。我周身的血液就燃烧起来。
我的父亲母亲已埋在泥土中,有一天,我也会被埋在泥土中。在墓穴中撒上五谷粮食,放一只粗碗。泥土,它是我们永恒的家园。活着的家园和死后的家园。是我们永远的归宿。
我一次次跪在泥土上,我还要一次次跪下。
大地,这自然的母亲,我对你充满了热爱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