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榕,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转载,多次入选文集,曾获第四届湖北文学奖。
代表作有《深白》、《群》,编剧作品有央视热播剧《再婚进行时》。出版有长篇小说9部。
诸事不顺。
方若曦起了个大早接机,苦候两小时才得知客户被竞争对手“抢”走。她拼死拦得一辆出租赶往丽华酒店,推开玻璃旋转门,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冯郡。
清晨的酒店,一队刚被大巴运到的旅游团连人带行李阻塞在大堂,在红帽子的汪洋中,冯郡那颗亮晶晶的光头航灯般醒目。他身着纯黑阿玛尼倚在前台,一个年轻女人亲昵地贴近他说着什么,俩人的距离堪称密不透风。
亲眼目睹自己老公和年轻女人现身酒店,方若曦火速催眠自己:这是巧合!女的是冯郡的职员,他们是来找人的……
此时,冯郡掉转头,视线正望向她的所在。方若曦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闪入侧旁的商务餐厅。
方若曦和冯郡“自然”分居有一年多了。自从冯郡的公司迁到六环之外,他基本安营扎寨在办公室,为此办公室配备了全套盥洗休息设备。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大多在天上飞。只有女儿从寄宿学校回来时,全家人才找一间时尚餐厅,嬉笑怒骂团结友爱宛如正常家庭,其余时间家静得就像一座教堂。有部老电影里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如同教徒和教堂,刚开始每天都想上教堂,久而久之除了重大节日外都不太上教堂了,最惨的是渐渐地男人开始不信这个教了。
见鬼,丽华那么大,冯郡他们却谈笑风生地进了商务餐厅,不偏不倚正朝着方若曦的方向。如不出意外,他们就会坐到方若曦近旁那张空桌。
方若曦猫下腰,打算借服务员的掩护溜走,但她的身后竟然不是路!潜意识里认为的通道赫然是面镜墙。她听到身后冯郡招呼女孩坐下的声音,忙就近在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
桌旁已经坐了个戴眼镜的男人,他在柔和的光线里研读着水单,抬眼时表情太过意外,说是见鬼了也不为过。
躲不过了,索性让冯郡意识到她的存在——
“久等了!”方若曦厚起脸皮对男人说,“我姓方,方圆的方。”
男人的嘴唇花瓣一样张开,成“O”形,半晌才说:“你没认错人吧?”
“我是方若曦。”她找了张名片,姿态更像真的了。
“注册会计师?”他端详着名片,抬头打量她,“你确定认识我?”
她朗诵般字正腔圆念着自己的名字,冯郡怎样都该体会到这番苦心吧?他终于转身离去。
方若曦忍不住松了口气,面对陌生男人审视的目光这才感到了尴尬:“……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一起吃饭吧。”男人突然说。
“可,我不认识你啊!”
“现在不就认识了?”男人咧嘴一笑,“何健。”他简短地介绍自己,没能从口袋里找到名片,调皮地冲她挤挤眼,“这是我的身份证。”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太饿了,出门前就啃了一块饼干,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方若曦在一家台湾装饰材料公司当会计,老板一直当她二十多岁,其实她快四十了。当年被扔出国企时她年过三十,方若曦自认综合素质不低,有工作经验,没想到扔到人才市场里连个泡泡都没起。
方若曦的死党林惠媛江湖经验丰富,为她指点迷津:女人三十出头了找工作很被动的,多数企业喜欢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方若曦不信,拿着招聘启事跟她较真:这不都写得清清楚楚么,三十五岁以下,要求有工作经验……
还真信啊你?男人想要年轻又有工作经验的职员,就相当于童颜巨乳兼而有之!若只能取其一还是选年轻的。
惠媛果断地给她弄了张假身份证,年龄改小八岁,毕业证、执业证、资格证里所有暴露年龄的地方一并改过。揣着全套“假”证,方若曦不敢去大公司,专拣小私企,小私企对人事查得没那么严。她肤白,身材纤细,安全过关。
进新公司以来,她如履薄冰,兢兢业业,逆来顺受,唯恐被人发现端倪。私企里私人时间和私人空间稀少,中午就餐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如厕时间一天仅限于两次,每周只休一天还可能加班。这也罢了。可能是老婆不在身边的缘故,老板挺饥渴。方若曦刚进公司时老板两眼冒出绿光,制造各种机会揩油。方若曦明知自己不是美人,充其量只是半老徐娘,困惑老板啥眼光啊?就自己这样的都能盯上?
她悄悄问惠媛,要不进公司门前我啃两瓣大蒜?还是半月不洗澡熏死他?
惠媛翻个白眼珠子:若曦,你这思想觉悟比你老板的所作所为还恶心人!告诉你怎么样让男人离你远远的,你要跟他这样说,你要对我负责哦,你要跟我结婚哦!保管他立马屁影儿不见!
方若曦如醍醐灌顶,觉得惠媛说得太有理啦。但她不敢尝试,这就不是她的戏码。
林惠媛顶烦方若曦优柔寡断的性格,白糟蹋了好名字。清穿剧大红大紫时,若曦这个名字在大街上一叫,路人甲乙丙丁皆精神一振。辨识度太高了,方若曦反而想改个名,但考虑到这样一来又要重新办理全套假证,算了。好在,和惠媛一比,她心理平衡了。究竟什么爹妈会给亲生孩子取名“会圆”?人如其名,林惠媛就算每餐半根黄瓜一盒酸奶,照样落下一身肉,她称之“罪肉”。肉生错了地儿就是有罪的——她不止一次希望身上的肉和若曦平分。方若曦很赞许这提议:尤其是胸前两块。惠媛的胸罩是罕见的“F”杯。
大学时每年都有冬季长跑,只要林惠媛参加,跑道旁加油的男生就出乎意料的多,人头攒动,人满为患,附近学校的男生都慕名而来。她奋力奔跑时动感十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人热血沸腾,是财大当年著名的风景线。
结束掉一天的工作,方若曦还没喘口气,冯郡她妈来电,命令式的口吻:“我煮了猪手汤……”
方若曦知道,老太太又想惠媛了。
冯郡当年的意中人其实是林惠媛。财大伙食清苦,吃了一个月食堂女生眼睛都绿了。惠媛耳闻同班同学冯郡家在本地,他妈是四川人,烧得一手好菜,惠媛非闹着要给冯郡“过生日”。那天非年非节,更非与冯郡有关的任何日子,宿舍四个厚脸皮的女生在惠媛的带领下呼啦啦冲到冯家,方惠媛一张小嘴像抹了蜜,一口一个伯母,伯母真年轻,皮肤真细腻,冯郡长得随您……将他妈哄得团团转,美不滋滋地烧了满桌子菜,还全是大荤。
说实话,冯郡他妈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无论是回锅肉还是手工泡菜,或清爽或回味悠长。大家毫无风度地大啖美食,看冯郡的眼神就像穷苦大众见到亲人解放军。每周她们都不请自到组队去打牙祭,至于冯郡本人在不在家都不打紧了,到底是太馋以至于脸皮太厚,还是其他原因,已无从分辨。过了三个月,方若曦提议,老这样不行,要不,咱们出点伙食费吧?惠媛转动转动大眼珠子,倡导大伙每人凑一百以母亲节为名义选了件礼物——一套锅铲。方若曦没能亲眼瞧见冯妈妈拆开礼物的表情,想想这事办的,嘴馋归嘴馋,之后她怎么都不肯去了。
大二情人节那天发生了件惊动财大的大事儿。
那年下了场百年难遇的暴雪,冯郡在女生宿舍楼下雪地里用白蜡烛摆了巨大的心形勇敢告白。哎哟,这什么奇思妙想哇,白蜡烛……是守灵么?糊涂的惠媛挤在人群里和大家一块儿起哄,当周围的人此起彼伏高喊着林惠媛、林惠媛、林惠媛时,她完全傻了,能说会道的嘴生平头一遭闭上了。
惠媛扭捏着不下楼,冯郡缩着脖子冻成蟾蜍似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方若曦真看不下去了,催她:“写封信给人家,好歹给人个台阶吧!别真冻坏了,都吃了他妈半年饭呢!”惠媛勉为其难一挥而就,一片哗然声中方若曦跑下楼,将信递给冯郡要他先回去。
冯郡傻乎乎当她面拆开信,呆了,站在零下四度的操场上一动不动,方若曦这才明白过来这是封什么性质的信。大伙儿看看没有更多热闹瞧了,扛不住冷都回了,她担心他,惴惴不安地陪了好一会儿。随后她在宿舍里躺了两天,重感冒,发烧。他给她送了两天的饭。
始料不及的是,传言里方若曦和冯郡成了一对,无论他们当中哪一个出现,都会被人故意问起另外一个。方若曦慌了,觉得自己是个拙劣的小偷,她对开玩笑的人不停地解释,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惠媛总是将她拉走:有什么好解释的?过段时间他们全都忘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冯郡帮她在图书馆占座儿,帮她补习功课,帮她订火车票,做很多男友分内之事,方若曦则帮他洗衣服……他们像是一幅素描,线条简单,毫无浪漫色彩。
冯郡他妈对方若曦没有眼缘,每次见面都以极不愉快收场。老太太说初次见面就觉得方若曦长得干巴猴似的,眼神躲闪,心眼太多。
心眼……这可从何说起?方若曦从小就是以缺心眼著称。父亲是哲学教授,桃李满天下,却对她很少正眼看待。她功课太普通,学了几年琴又学了几年绘画,都是拜的名师,比她后学的孩子们都已经考级拿奖了,她却毫无建树。父亲看她的眼神总露出失望。当她下定决心告诉父亲说想要学哲学时,父亲冷哼一声:“哲学?就你?”吓得她立刻改了志愿。
她向父亲说起婚事时,委屈地说对方母亲不喜欢自己。她站在空间不流通的书房里期期艾艾地盼望着安慰,满屋子的书都冷冷地俯瞰她,她显得更渺小。
父亲放下报纸,一脸疑虑,好一会儿才粗声粗气地说:“好好过!”她有瞬间的冲动很想大声问,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收拾完行李跟冯郡回他的家,她有种撕心裂肺的痛。在火车上,她隐约看见父亲来送行了,狂喜到不能自已,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才发现自己眼花了。女儿远嫁,不来送行也就罢了,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时,也只听到草草的几个语气词,再无其他。
尽管对将来的困难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和冯郡的父母真的住到一个屋檐下,方若曦才发现过日子比想像的更艰难。冯家三口是个年深日久的整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老太太是绝对的一家之主,家是她不可侵犯的领地。
有天夜里,冯父心脏病突发,小两口看电影去了。冯郡的手机关机,老太太一个电话打给惠媛,惠媛二话没说就冲到家,帮忙联系医院,帮忙缴费。冯郡闻讯赶到时父亲已经溘然离世,因为老冯没能看到儿子最后一眼,老太太到现在都没能完全释怀,将一切都怪到方若曦头上,当晚是她提议看电影去的。方若曦心里犯嘀咕:心脏病发作,当然要打给120,找家人能有多大用?那不是耽误抢救时间吗?但这个时候了跟老人讲道理显得自己更无礼,得,方若曦就这点看电影的爱好也不敢再有了。方若曦无论做什么都错,日子久了,她终于琢磨出,和婆家最佳的相处方式就是保持距离,别人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越想融入这个家,反而越让人家反感。
本以为有了女儿和冯家会有骨血的牵系,出了产房,麻药还未全醒,她听到老太太安慰冯郡:没关系,以后再生一个,肯定是儿子……
事后她问冯郡,你妈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啊?冯郡自然全盘否认。
冯郡他妈没什么亲朋,老伴走后更显孤单,除了料理家务,她主要的生活就是困在房里看电视剧。惠媛三不五时地打电话给老人解闷,每次接到电话老人眉开眼笑的,方若曦每当看到,心里不知该酸该甜。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有缘,有些人则恰恰相反。
三不五时的,老太太会做了拿手菜叫惠媛来吃。如果惠媛太忙来不了,方若曦就给送去,省得老人惦记。
方若曦提着保温桶进到惠媛的公寓里时,惠媛正忙着喂儿子吃饭。
“倒茶呀!”林惠媛话音刚落,灵巧的小保姆早就倒好了,笑眯眯地送到方若曦手上,“阿姨正忙着,等会儿招呼您哦!”
惠媛正耐心地将青菜泥细心喂给孩子,胖胖的身体讨好地前驱着,没多久后背就湿透了。
惠媛的儿子才一岁半,得之不易。婚后惠媛没急着要孩子,她在单位干得风生水起,事业保持螺旋上升趋势,前途无量。眼见方若曦的女儿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她终于急了。两口子开始到处看起专家门诊。医生说司徒正常,惠媛子宫后倾,人胖,年纪大……总之问题在她。她开始认真减肥,做各种传说中的治疗,每餐灌下各种药汤,期待奇迹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十七岁的林惠媛终于如愿以偿怀上第一胎。怀孕初期有流产症兆,她不惜请了半年病假卧床保胎。
如履薄冰般生下孩子,她便获知位置被替了,领导找她谈话,意思让她先干着,职位找机会再重新安排。惠媛得知顶替者的背景不俗,显然是让自己托底,为他人做嫁衣,她莞尔一笑,前脚递上辞职信,后脚麻利地开了家美容院。美容院原本是家不景气的小卖部,曾几易其手,在她手上起死回生不说,还将前后左右的洗烫店、茶叶店迅速吞并,拓展成周边规模最大、最红火的美容院,每天门口停车位爆满。在美容院她一身正装,发号施令简洁果断,回家则迅速套上围裙忙前忙后,模式切换得让人反应不及。只要她在家,儿子的喂食洗澡她都一把全揽,绝不容旁人插手。
惠媛的老公司徒刚到家,还没放下公文包就喊了起来:“我儿子哎——”抱起孩子大口亲,也不介意儿子嗞他一脸口水和饭菜混合物。
“我儿子今天好像心情不错。”他端详着儿子,然后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我老婆今天真漂亮,来,亲一口——”
“去、去。”林惠媛一把推开他,“有客人。”
司徒看到了方若曦:“嚯,若曦!”方若曦觉得他一进门就看见自己了,但非装着刚看见。
方若曦起身笑:“大忙人回来了?”
“没办法啊。”司徒夸张地叹了口气,“瞎忙,没价值的。”
当年司徒出现时,没人认为他会是惠媛的真命天子,林惠媛的追求者众多,皆铩羽而归。司徒其貌不扬,矮敦敦的,形似番薯,穿身蓝就是哆啦A梦,穿身红就是消防栓代言人。临毕业时方若曦们个个忙着找工作,制作简历准备面试,无不焦头烂额,唯惠媛气定神闲,司徒的伯父已经给她找好了接收单位,岗位重要晋升快来钱容易责任轻。
“洗手,做饭。”林惠媛眼一横,司徒娇嗔地揪了下老婆的脸,乖乖进厨房。
看着他们夫妻俩打情骂俏,方若曦有些不自在,和冯郡已经分床四年,话都很少说,肌肤之亲早就没了。
“你们家冯郡呢?怎么老不见?”司徒一上桌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惠媛敏捷地搛了一筷子菜堆到他碗里:“不说话会憋死你啊?”
司徒的菜烧得精致,全都是惠媛爱吃的菜,能找个会下厨的男人真是太重要了,这点冯郡一点没遗传他妈。
司徒没停嘴,但好歹换了话题,说你们早要孩子太对了!现在养个孩子成本多高啊,奶粉只敢喝德国进口的,隔段时间惠媛就得去香港背奶粉。而辅食、玩具、日用品大都是小日本产的,什么都是钱钱钱。方若曦养女儿时没那么多讲究,当时吃的奶粉是国产名牌三鹿。
她想,如果不是惠媛的美容院生意红火,这样的消费档次凭司徒那点工资怕是撑不住。
司徒的手机骤然响起,他一看电话号码就皱眉:“头儿呼我。”
惠媛一面给儿子擦嘴一面抢白他:“有什么好事会轮到你这小小科长呢?”
司徒笑笑不接话,一面接电话一面往露台走:“什么事?哪儿呢……行行,知道了领导!知道知道!”他挂了电话,“几个处干约了饭,非去不可。”
“知道,”林惠媛很爽快,“别上牌桌,别喝酒,别玩女人!”
“哪儿能呢?老婆大人,借我十一个胆儿我也不敢啊!”司徒很利落地换了件衣服,程序到位地和方若曦、老婆、儿子包括保姆道别。
他前脚出门林惠媛对好友抱怨:“把家当旅馆!”
“得了,司徒已经很不错了,你就知足吧。”方若曦这时候才将酒店遇到冯郡的事情说了一遍。林惠媛不理解:“看到就看到了,又不是你在外面乱搞,你躲个什么?”
方若曦没说话,林惠媛比她有主见有远见,当初知道她真的和冯郡交往上了,惠媛还认真地跟她长谈过一宿,说她的性格不适合找冯郡那样的。
那我适合什么样的?方若曦想,有些女人找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幸福,譬如惠媛,有些则相反……
林惠媛手脚不停地将孩子弄乱的屋子迅速归位,教导她:“光知道躲有用吗?还不赶紧想辙儿把他抢回来,别等他真被狐狸精迷住那就晚了。”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没被狐狸精迷住呢?方若曦暗自叹口气,想起冯郡身边那个女孩,那背影,那腰身,那臀……近视眼都能瞧得清那份年轻!仅仅是年轻就足够了。
林惠媛继续支招:“再不警惕你就全毁了啊!去,买几套性感内衣,到我的美容院做做脸,健身!你只要捯饬起来,子怡啊亦菲呀冰冰呀跟你都没比!”
方若曦向来佩服林惠媛充沛的精力,她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虽然开的是美容院,惠媛心思却在别处,用美容院积攒人脉,东拉西扯做点小生意。白天忙乎几个小时,回家伺候完小的还出去健身,简直活成了精。
林惠媛第二天给了方若曦一张VIP健身卡:“本市最火爆的健身会所!去见识见识!”若曦要给她钱,惠媛说不用,这是健身房老板送的礼,他们之间以物易物,美容卡换健身卡,可惜方若曦没什么可跟惠媛交换的。
“咱们一起去?”
“我忒忙,不得空!你赶紧的,别让卡过期了!”
在会所,方若曦并未见到惠媛描述的“火爆”场面,一个眉眼酷似许晴的女孩在领舞台上卖力扭动,脸上挂副灿烂的假笑。偌大的健身房里加上方若曦拢共只十几个老女人,快节奏的乐声响起,大家稀稀拉拉随着教练动作,“群魔乱舞”,有点像邪教组织。
她的健身服买大了,稍微动动就往上缩,只好不时将衣服用力往下拽,以防走光。走光——脱光了也不会有人看吧?这里连扫地的都是雌性动物,大家无所顾忌地换衣服,彼此目光没有交集。
方若曦跟不上老师的节奏,几度想要放弃。虽然节奏和动作都不到位,但运动后出身大汗再冲个热水澡,在空荡荡的家里她难得地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第三次健身时她见到了何健,当初看身份证时她压根没想到何健的职业会是健身教练。
那天的气氛大不同,会所里挤得水泄不通,更衣室里的中老年妇女全副武装,各种名牌健身服争奇斗艳。女人们勤劳地压腿、拉筋,不遗余力地展示身体的各种缺陷美。
当何健随音乐跳上领舞台时,女人们登时沸腾,满脸狂热地跟着他的动作,像逆流而上的鱼群。最前面的一名熟女胸脯露出大半,动作幅度大,跳得波澜壮阔。
何健看到方若曦毫无惊诧,他摘了眼镜样子显得更小了,贴身衣服勾勒出撩人的腹肌。他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这个年轻男人含着笑,不时走下台来帮女人们矫正动作。有时他的身子紧贴着她们,看看都让人脸红。他的手触到方若曦裸露的肌肤,好像被魔法棒击中,“刺啦”一声,有电流穿过。方若曦突然向后一缩,青蛙一样跳开,他反倒乐了。
她想,也是,太久没有触碰男人(老板的性骚扰不能算),肌肤像久旱龟裂的土地,骤然遇到水分,立马蒸发无形。
她有几天没去健身房,去,也尽量避开他在的时候。还好,他一礼拜顶多两次课。
她有点怕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她们的踊跃让她想起当年早高峰期的公汽,为了抢到离领舞台近的地方,有人会提前一小时卡位,女人间不时发生纠纷。他身上有种危险的东西。
这家健身会所开的时间不长,火爆原因就是何健。严格说他不能算是优秀的健身教练,健身动作从来就只有那么几个招式,左边杵一下右边必然再杵一下,节奏感尚可,却无美感也无科学性。但他长得周正,鼻子眼睛都有种魅惑,年轻,浑身散发出大剂量荷尔蒙,足可诱惑手里握有闲钱和闲散时间的老女人。她听到不少他的绯闻,他和那些女人的。
世上寂寞的人还是太多了。
当接到何健的电话时,她呆了半晌:“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你猜。”他吃吃地笑,空气暧昧地颤动起来,她有点缺氧。
他们约了午饭。他说有事向她请教,电话里却不肯说到底什么事,她凭着点冒险精神答应了。真正见面却是两个月后,数次约定她事到临头都借故躲了,对她来说,答应是一场冒险,不去最保险。
方若曦心里一直觉得和何健会发生什么,她原本想得很复杂,但后来发现没那么复杂。何健很忙,大多数时间在倒腾一个不赚钱的公司。
那次老板派方若曦去一个小县城出差,这种事本不属于她的业务范畴。私企内部职务划分模糊,老板随意指派工作,方若曦虽然极不情愿却毫无办法,端人饭碗就得服人管。偏巧那天冯郡也出差。冯郡他妈大光其火,发牢骚说家不像家。方若曦赶紧央告惠媛让抽时间陪陪老太太,惠媛就是她的消防员。
方若曦办完事已是傍晚,又饿又累,竟赶上县城停电。破旅店黑乎乎的,到处是腐朽潮湿的气味,暗里摊开的行李箱活像被宰杀的牲畜,忽然间,有种末日来临感。
“叮”“叮”“叮”接连几声,她以为是冯郡的问候短信,一看却是:“想知道他的秘密吗?想知道他是否背叛了你吗?只要五百元,发来他的手机号码,复制同号SIM卡,就能随时掌控他的信息……”
“再不买会后悔!一线江景房,每平米四千五百元,机会不容错过……”
“凭身份证贷款十万……”
她读着这些垃圾短信,悲哀地发现手机电池只剩下百分之十的低电量,随时可能关机。如果她在这个陌生小店里死掉,也没什么人会发现。
这时接到了何健的电话,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问,你吃了没?她没来由地软弱了一下,低声说没呢。他问她人在哪儿。
她找到他推荐的临街小店。店离旅馆不远,里面点着数支粗大的红烛。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守店,婆婆搬出只小煤炉,光生火都费了半世光阴似的。铁皮锅不温不火地鼓着泡泡,炖着土豆玉米,过了许久,竟散发出异香。她记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时光,也是这样拙朴的小火炉,上面坐着一铜壶水,水开时铜壶发出列车般的轰隆轰隆声,壶嘴里飘出缕缕白气。她想那是仙人降临时的雾气吧?立刻虔诚合掌许愿,希望能早日回到父亲身边,那年她四岁。奶奶生她气时会骂她:臭丫头儿,你要了你娘的命啊!她出生时有八斤,体型大胎位又不正,母亲因生她难产而死。所以父亲那么讨厌她。
一道车光从门外切入,轿车轻盈地驶过暗夜,停下。男人从车里梗着脖子出来,年轻肌肤折射着细碎的光。他大步走进,冲她微笑:“嗨!”
她感觉奔流的时光在那瞬间“轰”地到站了,年轻的何健从对面一溜烟跑向她,口里呼出白气……
何健坐在她面前,搓着手说:“这次该我请你了吧……”
那天在丽华用过餐,方若曦提前离席去结了账。当时,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陌生人。
何健让老板加了点青菜,熟捻地用锅里的热汤涮熟。他俩头碰头地在狭小而宁静的小店里吃着,协调得像一对老友。期间他的胳膊无意中触碰到她,隔着衣服她又有了那种瞬间过电的惊悚感。
有个奇寒的冬天,她和冯郡下了班去厂子后面的小摊儿吃牛肉面,一碗面要两块钱,俩人身上没带什么钱,只叫了一碗。方若曦守着老板下面,不时叮咛:“……多烫几下……多搁点葱……多搁点酱……多搁点汤……”
老板火了,粗声问:“要不要再多搁点面唦?”
方若曦被噎得半天没说话,嘟囔道:“也行哦!”老板瞪视着她,突然大笑起来,真的多给了一把面。面里的牛肉数来数去拢共五片,冯郡给她吃了四片,汤都被他喝光了,那汤里飘着好多辣子,冯郡喝完后,从后脑勺冒出徐徐热气,他辣得一直将舌头伸得长长的,像狗。
方若曦出了会儿神,抬起头,发现何健正含笑望着她,他盘子里的食物还剩不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她的,目不转睛。
他做了个意外的动作,伸手帮她擦了擦嘴。
方若曦似乎听到哪里“喀嚓”了一声,似乎是心动的声音,或风声。
她有些结巴起来,没话找话地问他怎么知道这家店的,他半真半假地说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哪里他都熟。
她其实想知道他怎么这么快赶来,想了想,没问,怕听到更不靠谱的答案。
他带上她和行李,在漆黑的道路上载她走了很远,说去找个有灯有热水的地方住,她无力回绝。车上两人都没说话,一路上她脑海里风起云涌,想过无数下车的方式和拒绝的理由。到了酒店前台,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只剩下一个房间。她“呀”了一声正待要开口,他抢先说,没事,给她住。她如释重负,对他陡增感激。
第二天冯郡才来电问她在哪儿,她一喜,还未讲话,正好何健敲门唤她起床,冯郡警惕起来:“那是谁?”
她毫无准备,做贼心虚,不知说实话还是该撒谎。停留的时间有几秒,冯郡已经单方挂断了电话。
当年毕业分配时冯郡和方若曦没能分到一块,两人相隔两小时车程。每个周末她都忙着收拾行李奔向他,一路怀揣着各种甜蜜。后来她费了老大的劲才调到冯郡单位。单位越来越穷,几年都没发过节日物品。有一年据说效益不错,过年时每人发了两袋洗衣粉和一只梨,那只梨真大,一人吃不完,方若曦要用刀切开两人分吃,冯郡说梨是不能分的!正所谓不能“分离”嘛。结果那年春节两人一人捧个巨大的梨啃得浑身冰凉。
冯郡想到来年过年至多不过是四袋洗衣粉和两只梨,心里比梨还凉,遂下定决心离开了单位。起初那几年简直就像噩梦,没本钱,更没背景,开了间小门面,门口的台阶还是两人自己拖了半车砖头和水泥动手垒起来的。结果辛苦半年,货发出去款收不回不说,还莫名其妙招惹了一连串的官司。冯郡浓密的头发眼看着越来越稀少,却不敢让他妈知道真相,老太太总爱瞎操心,什么都往坏处想,知道实情非脑溢血不可。
方若曦偷偷找父亲借钱,父亲的话她一辈子也没消化得了:我没钱。
我是借,写借条,给利息。
你找银行借,找别人借。
也对,女儿工作以来没孝顺一分钱,难得回次家,竟然张口借十万,一般父母应该都接受不了。但她没能体会过“一般”的生活,她不知道该从哪儿着手修复自己与生俱来的错。
那几年走哪儿都有人堵着要债,冯郡躲了,她躲不了,轻言细语对那些光膀子撸起袖口的壮汉们说好话。为瞒住老太太,冯郡将他妈转移到乡下亲戚家,找不着合适理由,他竟胡扯说是方若曦的父亲要过来小住,同一个屋檐下不方便。老太太终究气哼哼地暂时离开了自己家,后来更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血雨腥风的几年过去,冯郡渐渐站稳了脚跟,变魔术般,他的公司大楼突然在豪华地段拔地而起,员工多了十几倍,资产翻番。冯郡开始不止一次要求方若曦辞职,要她回家享福,方若曦没答应。家里老太太把持家务,她什么都插不上手,将女儿送到寄宿学校后家更空了。她不打麻将也不爱逛街睡懒觉,回家做什么?人闲久了会出毛病的,尤其是女人。
公司好在一个“忙”字,忙晕了她就忘记了其实人有多孤单,累到麻木时婆婆念叨什么她都心如止水。
方若曦没有诉苦的习惯,冯郡却多少风闻她的工作实质。名片上印得好听,注册会计师,职务是公司财务总监,其实是全方位打杂的。他苦口婆心劝说方若曦辞职不干,家里还真不缺这仨瓜俩枣,每天逛逛街看看韩剧陪老人散散步,多好?两人脾气都很臭,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久了,桌子拍过后索性就不说话了。
方若曦渐渐就听到了冯郡的传闻,传话的人生怕她不够气得半死,绘声绘色极尽所能。她真恨不能冲到冯郡公司去——去了又怎么样?去骂去砸?那绝对不是她做得出来的,一旦脸撕破了,家扯烂了,于事无补,害人害己。
方若曦把一颗心想疼了想透了,便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冯郡回不回家她都不去管,即使一连七天不见踪迹,她绝不会电话追踪,她学会了给自己催眠:他很忙,打理一个公司应该有诸多事务和麻烦。其实冯郡有些方面也没话说,无论到哪出差都会带给她华美的衣服和精美的礼物,送给方若曦的不是名牌香水就是首饰,还有贵重包包。可惜礼物买得太合意了,绝对女人的眼光,不可能是冯郡独自挑选的。
方若曦怀念大学时的冯郡,头发老长,胡子拉茬,眼睛放光。那时他是大学诗社里的负责人。校庆的时候学校搞庆典,冯郡还挺有激情地排了个话剧,什么内容都不记得了,一开头是两个情侣吵架,几乎吵了四十分钟,后来出现个天使模样的人说教一通戏就结束了。冯郡煞有介事地邀请她们宿舍的人参加演出,惠媛和冯郡出演情侣,方若曦演那个天使,大家排得特认真。演出那天,冯郡一失手将方若曦的眼镜打飞到后台去了,结果剩下的时间是所有人都忙着去找那副不知生死的眼镜。
现在的冯郡每天一脸悲壮守在电脑前察看销售额,抬头纹越来越深,脑门像篆刻着满格的wifi信号。
同一屋檐下,他们之间连客套都省了。
“你老公显得比你老多了。”何健忍不住评判道。冯郡头发日渐稀疏,他放弃“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索性剃光,可光头造型除了婚恋交友节目主持人,一般人可不大适合。听到何健的评判,方若曦歪过脸,惊讶不已:“你认识我老公?”
回到家,惠媛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打下手,方若曦恍然有种踏错时空感。定了定神才发现确实是自家,没错。惠媛给婆婆送体检卡来,星级服务,全方位跟踪体检。惠媛解释说有备无患,“备”下这玩意儿,什么病都“不患”了。老太太被惠媛说得眉开眼笑,打骨头缝里渗出笑来。即使是惠媛当初选的那套锅铲,老太太也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很爱惜,现在还在用,擦拭得闪亮如新。
惠媛耐心地陪老太太聊天,听老太太详细说自己哪儿疼,什么时候疼起,疼了多久了。惠媛的神态专注,不像坐堂中医,挺像神职人员。
方若曦在卧室打开锁着的小抽屉,清理存折和房产证。有备无患,她想。
她需要预备什么?住的这套房在老太太名下,贵重家电和家具是冯郡添置的,她唯一的贡献就是生了女儿,女儿一年十万的名校寄宿费也是冯郡在交,她还真没什么可预备的。
冯郡到家时一脸寒霜,正欲兴师问罪,见到惠媛迅速解冻。两人寒暄起来,惠媛说想给美容院的员工买保险,向冯郡请教买哪种适合,方若曦半晌才想起冯郡开的是保险公司。他们交流得有来有去,方若曦忽然想,如果当初不是她多事,很可能,他会和惠媛走到一起。
老板突然来电:“亲爱的!”他语气轻佻。她迅速从恍神中清醒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晚上有应酬。”
“抱歉!”方若曦小心地选择着措辞,“我今晚和我先生有个重要安排……”
“这次是公司的大主顾,记得吧?让你去机场接机的没接到。好不容易才答应见个面,几十万的生意啊,拜托!”老板的语气根本不是拜托,是命令。
方若曦想,何苦!月薪不过两千,职务是财务,可老板使唤她就跟使唤自家买下的粗使丫头。公司年初效益不好,将保洁阿姨辞退了一个,员工厕所自己负责打扫,她的地位眼看连粗使丫头都不如了。方若曦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贱?放着全职太太的清福不享,偏要出去现眼。
客户看情形分量不轻,公司里所有女员工都出动了,浓妆艳抹,混合的香水味儿能放倒一个加强排。老板的思维模式里“强势公关”等同“人海战术”,其中总有一款女性能击破“敌军”防线,他雄赳赳率领脂粉军团出发,一脸鸨母相。
他们来到了全市最繁华的地标式建筑新加坡城,楼顶的悬空餐厅里豪华吊灯灯火辉煌,他们围坐在一张大得像半个篮球场的圆桌旁,前后又来了十几位客人,衣香鬓影。
在万众期待里,男主角的肚子抢先进门。老板如嗅到主人气息的忠犬,立刻叫唤起来:“小方,傻愣着干吗?叫服务员开酒!”
在公司她是账房先生若曦,到了酒店就是个食客和服务员之间的中介小方,她立刻从睡梦模式切换到飞行模式。
“若曦姑娘!”男主角的惊呼让方若曦晃了下神,差点一失足从清朝穿越到青楼,对方肥厚的手紧握住她的手一个劲摇晃,涨红的脸像有机苹果。他妈的太巧了!这不是我校友么?
可叹当年玉树临风的学长被岁月搞大了肚子,被地心引力摧毁了面容,一身土豪气质。员工和金主攀了亲,老板错觉巨额合同已到手了似的,送礼般将她推搡到男主角身旁。刚落座,男主角已经殷勤地亲自给她斟满酒。方若曦当然知道成为酒局女主角的代价,心里叫苦不迭。
果然,因接机不成她被罚酒三杯。她先以为是喝那种一钱装的小杯子,没成想男主角要求上二两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硬起头皮灌下去,下定决心如果忍不住了,就吐对方个满怀,绝不姑息。
男主角不怀好意地高谈阔论当初大家都暗恋她云云,还打赌谁敢追她,连番屁话只是为了再来一杯。
“那是!我们小方,就是公司一支花啊!”老板适时锦上添花,被“头牌”的方若曦差点没被雷晕。服务员上菜时有人误入包间,被老板厉喝滚出去,愤怒之下带出满口方言。方若曦从服务员的胳膊肘和老板的秃头间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速速闪出。
她喝高了,头痛欲裂,瞅个空档逃到室外。寒冷的空气耳光般让人迅速清醒,她狂吐一地。吐完,她擦擦嘴,冲到酒店门口的停车位上,果然给她找到了目标。她用力拍打着一辆越野车,一个眩晕,突然倒地不起。
“好点了吗?”何健问。坐在驾驶座上的他全副武装,户外服,护耳帽,如果加上一杆枪他就是森林猎人,戴上眼镜的他显得疏离。
在车内的温暖气息的浸淫下,她从混沌状态复苏,刚才误入包房的他没穿外套。总遇到他,巧合太多,漏洞太多。
她伸出手,一把摘下他的眼镜,那是副摄像眼镜,还在拍摄中,镜框发烫。
“你在跟踪我?”她问,打从第一次见面,从机场航站楼出来他就跟着她,一直跟到丽华。那次出差也是。
健身会所呢,那是巧合吗?
他脸冲前方笑得很开心,像是她终于解出他布置的谜题。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何健业余时间是健身教练,另开了家私家侦探所,雇了两个年轻人。委托人无非是想抓到小三儿的正妻,想查证属下忠诚度的上司,想验证合作伙伴信用度的老板。取证方式并不光明正大,酬劳马马虎虎,他对客户却很挑剔,瞧不中的客户不接,这几年究竟是怎么维持下来的,是谜。
“谁雇你跟踪我的?”方若曦问,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满脸沉痛。
何健却反问:“你怎么发现我的?”她不是个精明女人,全身冒着傻气,他有意卖了个破绽,原本是带着游戏精神。猫捉老鼠太没悬念了,老鼠抓猫才有趣。
“眼镜。”初次见到他,这副做工粗陋的眼镜让人印象深刻。
曾经她因老板的性骚扰决意辞职时,老板竟然无耻地要挟她必须找到替代的人才能离职,否则要赔一万元培训费。培训费?这理由也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吧?她知道摊上了无赖,一怒上淘宝买了录音笔和摄像眼镜,打算证据收集完整了就摊给对方,但老板此后收敛了许多——目标转移到其他职员身上了。
“你在查我?”
“你老公已请了离婚律师。”
他的答非所问让她不禁发起抖来,牙齿咯咯格、咯咯咯咯止不住,像台老式打印机。
她第一次流产时就是这副德性。初次怀孕时还在上学,她懵懵懂懂的,怎么怀上的都不知道,当时都快三个月了。冯郡找了家私人门诊堕胎,江湖医生轻描淡写,将手术描述得像除杂草般简便轻松。
她躺到那把刑具般的椅子上,抖得整把椅子晃动。她痛!不敢呻吟,只不断抽泣。当她蹒跚着走出手术室时,冯郡已泪流满面,口口声声说绝不会再让她受这种罪。
但很快她又怀孕了。终究是年轻,既忍不住肉体的吸引,又怀揣着侥幸心理,她再次上了手术椅。因游医技术太烂,她的子宫变得又薄又脆,生女儿时大失血。医生告诫冯郡,别让她再怀孕了,会要了她的命。生完孩子她上了节育环,但过半年后又怀上了,那次医生的咒语应验,她被抢救了三个多小时,输了四袋血。但所有的痛加起来都不比现在。
“有很多不利于你划分财产的证据。”他说。她想,荒谬,能有什么证据?
他在驾驶台上丢下一个信封袋,里面是几张她的照片,和不同男人的,原来应酬中的她相貌如此不堪,满脸谄媚的笑将五官挤变形,妆那么油腻,眼神涣散……酒桌上的,宾馆的,床上的……床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近些细打量,终于辨认出他带她去的那家宾馆。
当时两人只开了一间房,他说自己另找地方,她充满感激地目送他出门,结果却出现了一张他俩都躺在床上的照片。照片里她熟睡着,而他闭着眼,似乎也在睡。
一句话,她被完全设计了,设计她的这个人还不惜亲自上阵。
他是趁她熟睡后偷偷溜进去拍下一组暧昧的照片,看状况,他很可能在她喝的饮料里下了药,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差,不可能睡得那么沉。
可怕!可怕!她抖得更厉害了,他忍不住拍了拍她,她勉强镇定了些。
“不过,”何健声音充满诱惑力,像冷空气递出的一根钩子,“我可以给你推翻这些证据的证据……”
她愕然。看得出,何健有些小得意,哪个行当都不容易,没有证据需要“制造”证据,谁出钱多就为谁提供证据,生存之道。
“我手上没什么钱……”她微弱地说,他对她的存款和她自己一样清楚吧?
何健开了个出乎意料的价:“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给我提供你老板的个人资料……”讯息交换?原来她也有可以交换的东西!方若曦好想大笑,一激动,胃酸狂涌,她如愿以偿吐了他一身。
回到家,屋子又回到了空荡荡的状态,老太太睡了,惠媛走了,冯郡也离开了,冰箱上有纸条:“公司有急事,律师会和你联系。”
他没署名。
律师第二天早晨准时到了公司,方若曦正跪在地上修打印机。
有人轻咳了一声,她抬头见一个高大雪白的胖子站在门口,对方用雪白的毛巾擦着汗:“我找方若曦女士。”
方若曦认出这人是个大律师,姓姜,在报纸娱乐版见过,他曾因给某女明星办理离婚案而名声大振。办公室里挤满各种杂物,委实装不下一个胖子。姜律师只得勉强站着,他哼哧哼哧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件:“这是冯总要我准备的离婚协议,请您过目,方便的话我下午来取。”
方若曦请他稍等一下,她戴上眼镜大致浏览一遍,拿水性笔就签上了大名。
姜律师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愣了一下,没话找话说:“啊呀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这句话谁说过来着?恍然记起是开学那天,报到时方若曦的包包巨大巨沉,很多男生经过都视而不见,她戴着副大近视眼镜,实在貌不惊人。冯郡当时留的长发,她第一眼误认他是位姑娘,他上前帮她时嘴快咧到后脑勺:“妈呀,要了亲命了!”他没好意思撒开手,牙咬得咔嘣响,末了手勒出了道道紫痕,她的心也勒出了印记。
登记时他直勾勾盯着她的签名:“字写得真漂亮!名字也漂亮!”
这么漂亮的名字,这么漂亮的字,原来只有出现在离婚文件上才对他具备重要意义。
“你签字了?你签字了!”何健得知时好看的嘴唇再度张成“O”形,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大姐!你这样等于放弃所有财产,等于自杀!我告诉过你我有证据……”
“现在,你就可以告诉我你的雇主是谁了吧?”方若曦夜里没法睡,整晚想到冯郡竟然处心积虑要抛弃糟糠之妻,简直怒不可遏怒火中烧。她想到各种报复的办法,拉横幅昭告天下人冯郡是现代陈世美,偏不离婚拖死他,找杀手暗杀狗男女……
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她做了一个杀人噩梦,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醒来,所有戾气在梦里都消失殆尽。晨光熹微时,饥肠辘辘的她脑海浮现出冬夜那碗牛肉面,他将五块牛肉里的四块拣出给了她,他的喉结因吞咽口水颤动着,就为了这,不想让离别变成闹剧。就为了这。
那幕话剧里,如果他们忽视掉那副眼镜,完全可以淡定完成演出,毕竟,他们一起排演过那么多日日夜夜。
何健长叹:“我的观音菩萨真主耶稣基督啊!”握有大把证据的他正踌躇满志如何合理运用这些证据,这个女人的蠢却超出他的预计。
“我知道雇主是谁。”她自说自话,除了当事人还有谁会雇佣什么私家侦探?
“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何健忍不住说。她一愣,不是冯郡?那还有谁?谁会处心积虑找人调查她,跟踪她,算计她?
字都签了,其实到底是谁不是最要紧的了,最要紧的是找个房子搬家。像那些励志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翻篇儿,重启人生。她火速租了房,带上衣服和存折搬了家。出门时冯郡他妈亲自送她到楼下,出其不意抓住她的手握着说了保重之类的话,她很久没与人亲密接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过了好几天都没消。老太太还流了泪,印象中婆婆在公公离世那天都没流泪。
车离开老远方若曦才明白过来,婆婆是委托人,只能是她。这么多年,老太太终于如愿以偿维护了领土完整,成功驱除鞑虏。
冯郡的桌上放着方若曦签字的文件,他刚出差回来,眼睛布满血丝,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姜律师一面擦汗一面高兴地说:“很顺利,她用了不到五分钟看完什么也没说就签字了。”暗指自己的能干,律师的公文包里还装了一摞照片,那是方若曦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吃饭的,健身的,还有从酒店同出同进的照片。角度拍得十分专业,可惜没机会拿出来,仅凭这个,方若曦就没有理由得到冯郡的半分财产。当律师拿到这些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原本以为会有一番恶战。离婚官司不好打,尤其是有钱老板的,他觉得自己今年的总运势还不错。
冯郡面无表情地翻了翻文件:“噢,你忙你的吧。”
“现在您签字这份文件就起效了。”律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冯郡挥手让他走开,电话响,冯郡一接电话他妈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同意离了?”
“您怎么知道的?”
“她今天搬出去了。”老太太说,“晚上我约了惠媛过来吃饭,你们好好谈谈。”
冯郡心一紧,他这边都还没签字,她就那么急?一分钟都等不了了?
他尽量放慢说话的节奏:“妈,我现在忙,挂了。”他收线。
电话锲而不舍地继续响起来,冯郡拿起电话还没开口,他妈急切地说:“那是你的儿子,你就得给人家名分!你得负起责!不能再拖……”
儿子?冯郡半天没说话,他回过神来时,电话已经断了,听筒里一片忙音。
他从来就没搞懂过母亲的思路。母亲强势,一家之主,什么都是她说了算,无礼狠三分,得理不饶人。自从他爸走后,老太太更难搞懂了,每天都会出难题给他,或是要带她去看什么藏医苗医,或是购买各种补品保养品。他会一一满足,孝顺孝顺,顺从则是孝,当儿子的对母亲言听计从,应该的。
曾经,他以为方若曦会是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她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她干净、温和、善良。这就是所谓大家闺秀吧?
第一次见面时她戴着一副大眼镜,脸遮了一半,穿得灰秃秃的,还拖着只老旧的行李箱,全校就没有她这样不修边幅的女生。冯郡以为她来自偏远山区,看到她一手流畅的字,他被震住了。
学期开始不久的一次学校的文艺汇演上,方若曦最后一个上台。冯郡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来首流行歌曲什么的,她却挺着小腰走到了角落的钢琴后面,那架“珠江”牌大钢琴自从冯郡进校开始就一直隐藏在丝绒琴罩下,从没发出过声息。方若曦打开琴盖,在众目睽睽下弹奏了一支曲子,冯郡不知道那支曲子是什么名字,他五音不全,毫无音乐细胞。在宽广的礼堂最后面,她手指的每一弹动,每个起落的音符都刺激着他的血管,他想哭,或笑。
寝室里每晚的卧谈会上,分为方派和林派。方派认为若曦适合当老婆,脾气好出身好气质好,缺点是不敢追,不知为什么到她跟前就会露怯;林派觉得惠媛身材好,亲和度高,和谁都能聊得来。
方派反驳说惠媛势利。
林派就反击说若曦阴郁,双方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记得有一年冬天奇寒,好几次夜里都被活活冻醒。他们宿舍的老四正和医科大学一女生谈恋爱,弄了瓶医用酒精回来,75度,500毫升,大家兑白开水喝,全部喝塌了,互相怂恿要干出点“对得起青春的事儿”。冯郡仗着酒劲砸开小卖部买光所有蜡烛,在女生楼下摆好了阵势,抬起头发现整个女生楼的人冒着严寒出来看稀奇,密密麻麻的人头,眼睛都直勾勾地瞅着他。他的酒顿时吓醒了一半,喉咙里呼噜好久都不敢叫出人名。男生们开始起哄,司徒出其不意吼出了林惠媛的名字,冯郡脸当时就绿了,其他人不明就里跟着吼,场面失控。没想方若曦出现在他面前,她一语不发将什么递给他。当时太冷了,光线不好,他的视线没法聚焦,根本不知道那张纸到底写的什么,只知道真实的她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瞬,他认为神真的存在。
现在,他手边是她签过字的文件。
他们之间是怎么了?见面越来越少,他太忙,因为用人不当投资失误,公司出了大纰漏,他带着助理四处公关,每天处理各种烂摊子,却不敢向人诉苦!亲近的人怕他们知道后担心,其他人知道了只怕等着看笑话。方若曦和他一样,个性要强。她也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找人哭诉的那种。冯郡有一次开车经过那个所谓的台湾公司,看到瘦弱的她就像个男人一样在大卡上卸货。她不是财务总监吗?卸货不是那些外来工的事情吗?那些巨大的包装箱比她还高,她脸涨得通红,膝盖都压弯了,就像蜗牛一样移动。冯郡当时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他猛打方向盘离开了那里,一路上腮帮子不停地颤抖,一回家他就向她提出要她辞职回家,她一口回绝。
林惠媛猛踩油门,车拦住越野车的去路。对方将车窗摇下,车里的何健笑了笑,将护目镜拉下:“哟,这么巧?”
“怎么不回我电话?”
“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语气慵懒,带着撒娇性质。
林惠媛瞪视着他,忽然大笑,真有你的!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笑眯眯地贴近她,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当时,他正在对她推销健身卡,他穿着得体,是个清爽干净的男孩。她很豪爽地买了个年卡,就为了这张年轻帅气的脸。当时她以为他想泡她,鼓励地看着他。
他停顿片刻,继续对她耳语,口里呼出的热气吹到她颈窝里,好痒:“我知道你开美容院的钱是怎么来的……”
她笑容依旧:“那又怎样?”那笔钱是她找冯郡借的,没写借条,她也没打算还。那又如何?
“我还知道你儿子真正的父亲……”看到她的脸僵住,他调皮地眨了下眼,“需要我保守秘密吗?”
远看他的皮肤吹弹得破,近了,才发现他用了粉,细一嗅,还洒了香水。
他开了个价,恰好她付得起。
不可否认,她的幸福是被提前透支了,当司徒对孩子的期盼一次次落空后,他开始早出晚归,对各种聚会乐不思蜀,对夫妻生活兴趣骤减。她深知,这是对她一直不要孩子的报复,但没想到他的恨能那么持久。
这厢惠媛每天一丝不苟服下药汤,司徒却影踪罕至,一个月难得过一次夫妻生活,每次都是草草结束。
惠媛崩溃了,她向冯郡哭诉自己种种的不如意,如果当初,如果早知道……那天冯郡也心情苦闷,没劝她,只默默倾听。他们喝了太多,酒后失控。第二天她在酒店房间醒来时,他已提前离开。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儿子那天司徒狂喜,眼睛湿润,连声谢天谢地谢谢她。只是,夫妻关系并未从此复温,他们各自都走得太远,要回归原位并不容易,她没时间去介意,她的全部世界被那个小小婴儿占满了。她以为幸福列车虽晚点,但还是一路飞驰向心中的目标,没成想在不经意间狂奔的列车驰往另一个方向。
她很清楚,只要秘密还在他手里掌控,她就会沦为摇钱树。当他以“融资”为名要她投资他的公司时,她一面假意答应,一面向冯郡的母亲慢慢摊牌:她的宝贝儿子是冯郡的。
底牌迟早要摊开,不如掌握主动,自己亲自开牌。
冯郡的母亲得知讯息自然喜出望外,她一直遗憾儿媳妇没给冯家续香火,不止一次提醒儿子再生个孩子,躲到香港生躲到美国生,小方要是不肯生,你自己在外面偷偷生一个……冯郡每次都附和:马上生现在生,您等着,我这就生孩子去啊!
老人知道儿子在敷衍,却也毫无办法。如今天上掉下个胖孙子,她乐得合不拢嘴,只差满世界去吆喝了。
林惠媛见老太太反应热烈,赶紧千叮咛万嘱咐:别传出去!冯郡的公司眼看要上市,如果被方若曦得知,公司要被分走一多半。好在老太太这点聪明劲还是有,一点口风没露,只是每次看到惠媛,眼角眉梢都渗出笑意。
以林惠媛的冷眼旁观,冯郡和方若曦之间够呛,迟早的事。两人个性都强,都憋着股劲都不知道转圜,过日子太辛苦。冯郡妈对她透露过,冯郡有离婚的打算,早给孩子联系好了国外的学校。但她清楚冯郡的个性,如果要他离婚,他多半会将公司拱手让给方若曦。这不是林惠媛期待的结果。
既然何健送上门了,她请他调查方若曦,这也是老太太的主意。老太太觉得成天不着家的儿媳妇八成也有些问题,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你找到那个人了吗?”惠媛不疾不徐地问。何健先是莫名,双方对视片刻,视线里似有火花闪烁,可惜与爱无关,惠媛提醒,“你找了十年的那个人……”
惠媛另找人调查了何健,一旦查出他的纰漏,她会让他连本带息将从她这儿拿走的全都还回来。还真被她查到了什么,原来每个人都有秘密。
年轻男人突然青筋毕露目露凶光,惠媛呼吸变紧,瞬间她以为对方会一刀结果她。
何健十四岁就跟随哥哥出门打工,兄弟俩虽然都没读什么书,但相貌出众人机灵又肯吃苦,十八岁的哥哥率先在城市扎下根,在西餐厅从服务员成为大堂经理只用了两个月。何健因为不到打工年龄,只能在后厨洗盘子。有一天一位客人酒醉闹事,他哥去协调时被客人捅伤了,送到医院抢救了六个小时,最终没能救活。
凶手逃得无影无踪,扔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和老婆就跑了。公安机关通缉了多年毫无讯息,何健决定自己亲自找。
他像猎犬一样搜寻凶犯的蛛丝马迹。找人需要充足的钱和时间,只要嗅到一丝痕迹,他就不论真假狂奔而去。有人说在健身会所见过凶犯,他便到健身会所里边打工边打听。这时他发现,这儿是认识有钱老女人的捷径。她们一般都开车,名牌衣服,贵重首饰,名包。他分享她们的寂寞,她们与他分享金钱。
林惠媛知道何健的秘密后,曾有片刻的心痛,但当他恬不知耻地一次次用她的隐私来向她要钱时,那点心痛很快被厌恶和愤怒给碾碎了。她的每一分钱都是留给宝贝儿子的,其他人想要,试试看!
听到她的提问他面无表情:“我找到了。”
惠媛惊讶起来,凶手一逃就是十年,真给他找到了?
方若曦搬走后,冯郡的律师联系过她两次,意思是把她的身份证交给他,他一切都可以代理,双方都不必出面。唯一的障碍是方若曦的身份证一个月前丢失,正在补办,大约要等半个月。这前后冯郡都没有露面,连电话都没有。
对他们的离婚,十四岁的女儿很达观:“你们自己的事,怎么高兴怎么办。”女儿很早就独立了,十一岁就表示想出国读书。放假期间她安排和同学一家到新加坡的学校考察,安排妥当才知会她。方若曦不得不承认,女儿这点遗传的是自己。她记事起就开始料理自己的生活了,随时拎起行李就能出发。只是,她一直看着别人的脸色长大,到现在都改不了,看同学脸色看朋友脸色,看老公脸色看婆婆脸色,看老板脸色,做什么都畏首畏脚。女儿想干嘛就干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掩饰思想,也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这一点比她强多了。
方若曦在出租屋只住了一个月就着急慌慌地找房子搬家,没有厕所和热水都可以克服,就是隔音太差,一到晚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就从东南西北涌进她那间七平米的小房间。床的不胜重负声、男人的不懈努力声、女人的不胜舒适声,给方若曦上了堂活色生香的性教育课。
她不得要领地流连在房屋中介所的布告栏旁,发现自己对出租屋的行情知之甚少,以前看新闻只知道房价上涨,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薪水不够两月房钱。
何健的车在路口等她,他不由分说递给她一个字条:“这家房主正好要退租,地方干净、便宜,就是小了点。”她没有什么理由和资本拒绝,联系上后立刻张罗了搬家公司。
房子离公司不远,走路只需十分钟,中途还经过几个小吃店,生活起来很方便。只一个单间,却有独立的卫生间,租金便宜得让她不敢相信,似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搬家后第二天何健来敲门,方若曦不禁露出一脸的不欢迎,堵住门口不想让他进来,不打算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为你找了房子,你都没谢我。”他淡淡地说,她只好开门。
“庆贺你搬新家。”进门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瓶红酒,她惊讶那么长颈的瓶子他怎么塞进去的,他从另一个口袋里变出一包卤菜。菜渗出的油汁已经污损了他的麻料西服。他们席地而坐,酒倒在两只大小、形状不一的茶杯里,一口下去,方若曦的脸上有了层血色。她说:“你不用心怀愧疚,即使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离婚,你只是其中的‘催化剂。”她伸长腿,“我发现,多数夫妻都有秘密,多数夫妻都过得不如意……这样一想,突然就释然了,原来我没那么倒霉。”
他咧开嘴笑笑,颇认可她,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她喝过不少红酒,都是在无聊的饭局上。明明饿,却装出没胃口的样子,帮人布菜、取餐具,浅浅的酒在杯子里荡来荡去,以至于喝的时候会感觉那是洗杯子水。
何健凝视着酒杯上的一个小缺口,片刻后他放下酒杯,伸出手:“我要的东西呢?”
她起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他翻看着资料,眼皮经质地颤动着,嘴角露出一丝诡异。
“为什么要他的资料?”她问,心中依稀知道点答案。老板行事诡异,不见陌生人,包括送盒饭修空调的,一般生意都是电话联系,下属出马。除非是确定再确定的,他才会小心出动,出门前墨镜必备,武装到牙齿。
良久,他说:“谢谢,这些正是我需要的!”
他迅速起身离去,他的麻料西服的衣角擦过她的脸颊,生疼。方若曦抚着脸,原来衣服都能伤人,人是多么脆弱啊!
林惠媛赶到病房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方若曦正守着儿子,司徒却不在。
方若曦解释说孩子突然发烧了,司徒打电话联系不上惠媛,公司突发状况,他必须离开,实在没办法了才联系自己。
林惠媛无声地坐到儿子的身边,孩子紧闭着眼睛,小脸烧得通红。
方若曦的手机响,她压低声音:“老板,是,我刚才说过……我这边有急事才离开的……工作我明天会补上……那,我完事后再过去加班。”
她挂了电话脸色发青,林惠媛说:“给这些土财主做事迟早会被折磨死。”
惠媛不止一次说她是自讨苦吃。方若曦自认没能耐安然享用老公挣的钱,那样,她更没有安全感。方若曦一直很喜欢做各种性格调查题,按照答案来不断修正自己,她的情商得分很高,但生活显然不是简单的调查题。
“手续办了没?”惠媛轻声问,方若曦迅速盯着惠媛的脸看,那保养精细的脸上除去疲惫一无所获。方若曦突然想,委托人有可能是她么?
方若曦从小就没有朋友,是她主动和惠媛成为朋友的。来自小城市的惠媛和她有很大不同,做什么都具备计划性和执行力,目标明确,有魄力有雄心有主见。她们间,每次都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惠媛,每次都是,惠媛很少联络她。方若曦的世界,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荒凉和贫瘠。
病房里只剩下吊瓶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响亮得吓人一跳。
“我记得刚上大学没多久,食物中毒,医务室敲不开门,是你半夜背我去的医院,整晚陪着我打吊瓶。”方若曦说。
“放寒假买火车票,我钱包被偷了,票也没买到,是你借钱给我……”
“别说了。”惠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过去很多年了,我都忘了。”
方若曦走出医院,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出租,上车后司机问地址,她竟半晌说不清现在的住址。刚才在病房司徒告诉她,惠媛提出了离婚。司徒怀疑惠媛和冯郡之间有什么,问方若曦有没有察觉到。司徒和她说话时脸子阴着,眼珠子冰冷。她记起在那幕话剧里,司徒演的是一棵树,站在舞台旁边,整整十五分钟里都伸长着胳膊,一动不动。
不可否认,他们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为生存,为生活。如果停下谋生的脚步细细回望,会发现,彼此已千差万别,千疮百孔。
司徒不离婚:“这辈子想都别想!”他的拒绝和当初对惠媛的追求一样执著,他一直以执著为荣。从结婚那天起司徒就料想到了今天,林惠媛嫁给他属于“下嫁”,她为什么拒绝了十余个追求者选择貌不惊人的他,原因不言自明。他们的婚姻是交换,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交换,他为什么要交出自己的婚姻?
惠媛有了强烈的危机感,如果司徒得知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他一定会夺走她的全部,美容院、股票、所有存款,那些全是她一点一滴辛苦打拼出来的。
时间紧迫,惠媛赶紧找冯郡商量对策,可是打电话无人接听,发信息也不回。姜胖子来电转告冯郡的原话:“我不管那孩子是谁的,总之不是我的。”
姜胖子约她在餐厅见面。惠媛冷眼瞅着姜胖子吃下四个正常人的食物后,不疾不徐掏出烫金皮质记录本:“你开美容院前后他一共给过你四十七万五千块,这个数字不低,他说不用还了。”不愧是财大毕业的,他的账目清楚,时间地点金额总计都齐全。但他似乎遗漏了什么。
“我压根没打算还!”惠媛愤怒起来,本来没有期望过冯郡能立刻处理好婚姻来娶她,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但不应该是如此冷漠。男人!男人!男人!这货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认?
惠媛狠狠吸了口烟,这段时间她烟抽得很凶,餐厅服务员想过来制止,被她凶恶的眼神给击退了。
“这是他的儿子!他就必须对他负责!想随便打发我,不行!”
姜胖子冷漠地看着她:“其实他的公司运营每况愈下……”
“打住!我知道他的公司马上要上市了!”惠媛打断对方,“每况愈下他还在公司养小蜜?”
姜胖子呆了片刻,惠媛提示他:“别告诉我那个跟他如影随形的年轻女人是他下属……”
姜胖子失笑,本想告诉惠媛什么,但觉得多说无益,他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先琢磨着吧。”
天杀的小人!惠媛不顾旁人的目光,在他身后吼道:“告诉他,给我另开一个价!否则,我会将他的秘密全踢爆了!”
全餐厅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惠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秘密,冯郡的。她想,任何人都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冯郡也不例外,只要她去找。
姜律师终于忍不住了,脸涨成猪肝色:“他的秘密?我来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冯总四年前就结扎了。”他的笑容带着怜悯,“医生说他老婆再怀孕会要命,他下决心去做了结扎,当时我陪他去的,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事。”
惠媛呆呆地看着姜胖子的嘴皮一动一动的,他气色真好,嘴红艳得像涂了唇膏。
姜胖子一股脑说道:“而且,不知道是手术的原因还是心理因素,从此后,他那方面就不怎么行了。你的孩子,怎么都赖不到他头上。”
冯郡不是她儿子的父亲,儿子竟然还是司徒的!惠媛瘫软在座椅里,她想弄明白,聪明如她努力如她,究竟是怎么陷入到如此可笑可悲的境地的?
方若曦到公司时发现老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这倒奇了,老板喜欢员工加班,但老板自己从不加班的,他每天准点得就像大堂里的钟,特喜欢在家里遥控员工。有次送文件时她去过一次老板的家,没想到会是那么小的一个房子,只有四十平米,还是栋没有电梯的老式住宅,里面也没什么值钱家具,太让人长知识了。
她打开电脑输入密码,想起何健要她帮忙收集老板的私人物品,他用过的牙刷剃须刀什么的,还有病历、身份证复印件等。这些调查和她所想像的不太一样。
她听到老板接电话的声音,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不太好,但老板声音压得很低,开始是惊讶,连声问对方是谁,随后他惊慌起来,突然暴吼了一声:“……我不怕!有种放马过来!”
老板恶狠狠摔了电话后余怒未消骂骂咧咧良久,他翻箱倒柜了片刻,突然喊方若曦滚过去。
他瞪着她,半天不说话。方若曦勇敢地与他对视着。他问:“账上还有多少现金?”
老板连夜跑路了。第二天一大早来了几名公安将公司的账都查封了,公司乱成一团。方若曦还是装成没事人一样继续上班,在网上查找新的工作机会。
何健深夜醉醺醺来敲方若曦的门时,她没想到还会见到他,考虑到周围邻居的感受,只有放他进来。
“我找了他十年,有两次机会差点抓到他,都被他抢先一步跑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脊背抵住墙,半哭半笑,“十年!肯定有人给他提前通风报信!会是谁?”
凶犯整了容,买了假身份,利用购房政策落了户,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深。两年前何健终于等到他打给父亲的两个电话,都是用的公用电话,一个在深圳,一个就是在这座城市。他从深圳一路找到这里。
经过多年的收集,他对凶犯的各方面都了解得太透彻了,包括喜欢什么酒、什么茶、什么口味的食物、什么牌子的衣服。凶犯别的都能省,就是味蕾不容委屈,定期要打打牙祭。通过对本地几家饭店的蹲守,何健终于锁定了几位客人,他们的身材、神态都像,只是相貌大相径庭,行事最诡异神秘的所谓“台湾”老板成为他的主要嫌犯,只是,他需要进一步的证据。当林惠媛要他查方若曦时,他惊讶地发现方若曦正是嫌犯的员工,机会来了。
“你该忘了过去,人总该向前,毕竟你还年轻。”方若曦安慰他。她觉得自己其实挺不适合安慰人,她对着雪地里的冯郡也是这么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因为看着他那副样子实在是心疼,也心疼他心里的那个不是自己。
在学校文艺汇演时,她平生第一次鼓足勇气上台去弹了首曲子,太紧张,弹得一塌糊涂。那是属于她的独特告白,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永远忘不了,这辈子。”何健喃喃说,当时凶犯在西餐厅发飙,是因为餐盘上有个脏东西,所有的餐具都是何健负责清洗的,可那天盘子太多了,他躲懒,省了一道清洗程序。他哥是因他的失误才被捅的,他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犯下的大错。
“他跑不了多远,”她安慰他,“他带走的现金只有几千块。”
凶犯真如她所说,没跑多远就落网了。何健去庙里上完香后去找方若曦告别,房东说她已经退了房,据说是父亲病重,回家照顾父亲去了。她没打算回来,已经将私人物品半卖半送人了。房东将房钱推给何健。这个市中心的一居室每月也要一千块,何健把它租下来,以每月五百转租给了方若曦。他捏着退款,有阵子迷糊起来,不知道当初租房子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何健在返乡的列车上读到“保险公司老总卷款私逃”的消息,冯郡那颗光头占据了巨大版面。
何健早就发现冯郡公司出了问题,但他的账面伪饰得很好,没有暴露难以为继的痕迹,更没人想到这个大男人竟会一走了之。从报道中获知他的房子已抵押给银行,女儿出国留学,老母亲也被送走,妻子离异。
他的每一步棋都计算到位,只是,有些事不在计算之列。
时光龙卷风般瞬间将沙砾般的他们带离,向着各自的方向,永无交集。
在热闹喧嚣的公路上,他们都没有回头。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