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十月》、《天涯》、《清明》、《当代小说》、《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等发表作品500万字。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集《麻醉师酒吧》、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
这年,她三岁,他23岁。
他率小分队日夜兼程,于这天黎明时分抵达边关重镇——燕西城。他没有在城外安营扎寨,而是攻其不备,如一束锐利的曙光杀入胡寇占据的城池;面对层层包围上来的胡寇,他面无惧色,挥剑直驱,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战,必将成为后世的传说。三天两夜,昏天暗地,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直到第三天黄昏,镇西大将军黄义郎率大部队赶到燕西城东城门外,伤亡惨重的胡寇才从西城门仓皇出逃,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暮色沉沉,风沙刮地,天地间灰蒙蒙的,他策马穷追一名落单的胡寇;胡寇背着沉重的包裹,不知抢了多少宝物?他志在必夺,飞奔上前,大喊一声,挥剑刺向胡寇后背;胡寇惊恐万状,侧身挥剑来挡,胸前竟成了空门。说时迟那时快,他剑走偏锋,乘虚而入,一剑结果敌人的性命;胡寇应声落马,坠落在一堵残墙断壁边。他挥剑去挑包裹。突然,一声婴儿尖细而又稚嫩的啼哭,轻轻划过他的额头,就像一抹春风划过寒冬的山峦,让他突然有了听觉和视觉。浴血奋战了数日的他,早已对惨绝人寰的杀戮场面视而不见,早已对满城血雨的鬼哭狼嚎听而不闻,只知道机械地杀杀杀……但这一刻他却触电似地收回刺出去的剑,翻身下马;他发现倒在残墙断壁下的胡寇竟是名年轻妇女,她背上的包裹里也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婴;她的头和四肢露在外面,但刚才他却没有看见,若是这一剑刺在包裹上,岂不是伤及无辜的小生命?他是个军人,不是屠夫!他小心地从妇女背上解下包裹,呆呆地瞪视托在手上的她。
她流着泪,手舞足蹈,哇哇大哭。
他浑身颤抖,不仅仅因为手上的她;数日鏖战令他精疲力竭,他已经累得连手托婴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摇摇晃晃地将她放到地上,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堵乱石垒起的残墙推倒,砌成年轻妇女的坟茔;他将她的剑插在坟茔上。他重又将女婴抱在怀里。她依旧啼哭。他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的哭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在他怀里睡着了。
苍茫的天空中一轮残月。月光如泪。他抱着她回到营地,黄大将军见状问他是怎么搞的?他声称她的父母皆被胡寇所害。黄大将军骂道:“你是军人,不是娘们。赶紧送走!”他低头瞧瞧熟睡的女婴道:“我累了,明天送吧。”他留给黄大将军一个坚毅的后背。第二天破晓,军号吹响,他将熟睡的她包裹起来,绑在胸前,裹在他厚实的战袍里;晨风阴冷刺骨,呼呼作响,他一只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捂紧胸口,一马当先,直奔燕西城以西四十里外的滚石镇。
在滚石镇,他与胡寇展开激烈搏斗。
她从他的战袍里探出小脑袋,面对杀戮场面眼都不眨一下;见到胡寇就哇哇直叫,兴奋得像见到亲人一般。而那些胡寇见到她也像着魔似的,都愣头愣脑地前来送死。他有如神助,越战越勇,单凭一柄剑横扫胡寇;杀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一战告捷,他和战士们兴奋地将她抛向空中,接住后又抛向空中……她在空中洒下阵阵欢笑声。
远征军相继在边关几个小镇——滚石镇、沙驼镇、跃崖关和定远屯等地与胡寇展开拉锯战;每次出征,她就在他胸口“坐镇指挥”,手舞足蹈,嘴里哇哇直叫。那些胡寇见到她,无不惊恐万状;而他,自从首战燕西城、再战滚石镇之后,早已令胡寇闻风丧胆。就连他自己也纳闷,她和他怎么就成了胡寇的克星?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她被他和他的战士们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她呵呵大笑,和他们一样欢叫,庆祝胜利。
八个月后,胡寇基本歼灭,边关小镇悉数收复;大将军黄义郎率大部队择日班师回京,留下小分队继续镇守边关。皇恩浩荡,他被册封为定远将军,官居五品;边关大小军事民政由他掌管。他和他的小分队住进将军府。当然还有她。她和他生活在一起。最初,他每次外出,她依旧被裹在胸口,仿佛他的胸口是她永远的家;后来她渐渐长大,却依旧和他同骑一匹马,坐在他的胸前,被他双臂小心地呵护。她不但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剑术。每天他练剑时,她就和他一起练,在将军府东进的莲池边,剑挥得呼呼生风。
莲池原先是鱼池,有天傍晚,她和他看天时,见到朵朵盛开的白云,他说像白莲花,她说她没见过白莲花长咋样的;他就托运送军粮的老兵从京城带来了莲子,而且必须是白莲;于是鱼池里就有了碧绿的莲叶,和朵朵白云般的莲花。白莲花香味浓郁,却不张扬。他们练完剑,习惯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清清爽爽的香息直入肺腑,柔柔的,顺顺的,舒服极了。
这年,她13年,他33岁。
春天,一纸调令和一支换防的部队同时抵达燕西城,他和他的小分队不日可以返京。她和他默默站在莲池前,池水清澈,群鱼忽而潜入池底,忽而浮上水面。她突然跳入池中。他大惊,紧跟着跳了下去。水寒刺骨,他硬将她抱上岸,怒吼道:“你疯啦!”她说她要把池里的莲藕与鱼全部抓起来,带回京城去。他说:“路途遥远,到不了京城它们就没命了;再说京城什么没有,还用得带吗?”她哭泣道:“那不一样。这儿是这儿,京城是京城。”他说:“你不是收藏了不少莲子,可以带去种呀。”她问:“那池里的呢?”他说:“就留在这儿吧。说不定我们还会回来呢。”她破涕而笑道:“真的吗?你不骗人?”他点头道:“不骗人。”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京城,他交了差,休闲在家。他家是武官世家,祖上出过三名武状元,直到他祖父才不幸家道中落;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借祖上威望,十年前他娶了一位显赫的京官之女为妻,其父官居三品。巫氏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他远赴边疆十年,家中诸事井然有序。巫氏见他带回来一个半大不大的女孩,惊愕在心里,却脸上堆笑;他向她解释,巫氏微微摇头,轻轻地拉起她的手道:“孩子,你到家了。”她却害羞地躲到他身后。这天深夜,夫妻俩刚要就寝,她却先上了他们的床,非要跟他睡;巫氏脸色突变,欲言又止。他忙抱起她,送回她的卧室,她拉住他不放。他哄她入睡后,轻轻扳开她的手,起身欲走,她却从睡梦中哭出声来。他不得不又躺下,直到天亮。
巫氏一夜未眠。他向她解释,讲述了他们在燕西城相依为命的经历。巫氏表示理解。但这儿是京城,不是燕西城,这事传将出去,你想过影响吗?他表示理解,愿意找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连续数日,白天他带她玩遍京城所有好玩的地方,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东西;还叫人在府里挖了莲池,与燕西城一般大小,把带来的莲子种下去,又养了不少观赏鱼。晚上他哄她睡觉,一起回忆在燕西城的开心事,她就乖乖的,抱住他的手臂安然入睡。半夜时分,他才偷偷溜回夫人房里。一灯如豆,巫氏炖了红枣莲子燕窝羹,坐在灯前等他。巫氏问他谈得怎么样?他说在谈。他说这孩子被娇宠惯了,得慢慢来。巫氏微笑道:“这孩子,搞得我们像谈恋爱似的。”
不久,他加封定远大将军,官居四品;任左右监门府大将军,屯守京城北门外。赴任这天,她非要与他同去。他不许。她又吵又闹,跑回卧室,趴在床上傻哭一气;又取了剑,趴倒在莲池护栏上,往池里练剑,直到天黑。第二天池里飘满了白花花的鱼尸。他军务繁忙,三五天不回家。她天天骑马上北门外找他。他见过她一次。她要求留在营地,被他骂作胡闹。她再去,他拒绝不见。她不但在长安街上练骑马,骚扰路人;而且还在家里找“人”练剑,不少花木被“练”得光秃秃的。巫氏倒也大度,家里家外告状者无数,她却从不在他面前透露一字半句。
他难得回家,多与巫氏外出应酬,且带她的时候少。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枕头哭得伤心欲绝。他当然关心她的饮食起居,关心她的剑术马技;但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和他在一起。她就是瞎子、聋子和傻子,也感觉到他已离她远去;自从回到京城后,他就不再是她的。他是大唐帝国的人,他是巫氏的人,但就不是她的人。大唐帝国,她没法与它争;但是巫氏……为什么他要有巫氏呢?这个女人棉里藏针,她恨死她了!
巫氏就像抽去蚕丝一般,将他十年的爱从她身上一点点抽走;她害怕抽干的这一天,但这一天不可逆转地来到了。这一天,巫氏为他产下一名男婴。他和巫氏的孩子。他家的香火。第二天府上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而她,孤零零地关在房里。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京城根本就不是他承诺的模样。她恨巫氏。她更恨他。
她不能得到他,巫氏也甭想得到他!
她抹干眼泪,拔剑而起,突然蹿入会客厅,令众多宾客大惊;他也惊愕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快步迎上去,不无责备地问道:“你来做什么?”她一言不发,蹲身,刺剑。“噗……”剑无情地刺入他的腹部。他瞪大了眼睛,困惑、愕然、痛苦地望着她。她松开手,眼泪默默地往下淌。她呆呆地望着他。心碎和绝望的眼神,关切和哀怨的眼神,仿佛临死前最后看他一眼的眼神,令人战栗。她突然捂住悲泣的眼睛,转身奔跑。宾客和家丁们如梦初醒,合力将她捉住。
他蜷曲着身躯,使出最后的力气,朝大家喊道:“放开她,随她去吧!”
众人放开手,她仓皇出逃。望着她在会客厅门口一闪而过,他随即倒在地上。
这年,她16岁,他36岁。
这天,京城著名青楼之一,位于金线巷的怡香院,迎来两位贵宾:一位是兵部尚书黄义郎的长子黄大海;另一位是左右监门府大将军的他。今日怡香院又有一位雏妓梳拢。黄大海是这儿的常客,半年前撞见到她,一见钟情,朝思暮想;待到她梳拢之日,执意出资为她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并赠给怡香院一笔重金;而他是她执意邀请的,她修书一封,请柬和书信于当天下午送到他手上。他素来与青楼无缘,这请柬和书信来得蹊跷;而且书信哀婉决绝,“我得不到你,我就毁了你;我毁不了你,我就毁了自己……”字里行间还有泪痕;他见字如晤,已猜到八九分,就急忙赶往怡香院。怡香院门庭若市,淫秽之声不绝于耳,他大皱眉头,自报家门后,有管事的引他到二楼潇洒阁。只见阁内圆桌上堆满山珍海味、仙琼玉浆,上位孤零零地坐着肥头大耳的黄公子。他是黄义郎的旧部下,与黄大海素来相识,但在这种场合相见,分外尴尬;至少他是如此,而黄大海岂止尴尬,他甚至有些恼怒地瞪着他,问:“你来做什么?”
他没有吭声,绷着脸,挑了个看得到门外楼梯口的位子,默默坐了下来。
一会儿,门外喧哗,鸨母手牵着盛装的她款款而入;她一身素白,犹如出水芙蓉,貌若天仙。她俩身后是六名下等妓女,怀抱乐器,悄然散坐在门口两侧的鼓凳上。鸨母满脸堆笑,带她向两位行万福礼道:“今日小女白莲花梳拢,承蒙黄公子和宋将军厚爱!”她乖巧地取了银壶玉浆,给客人斟酒。他早就一眼认出她来,但此刻他像被钉在凳子上,无法动弹,搁在桌上的双手颤抖不已。当她给他的玉杯斟酒时,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起身欲走。
鸨母处惊不变,依旧满脸堆笑道:“宋将军心急吃不了热粥,来来来,喝杯喜酒再说。”他被鸨母半推半就又坐了回去。她涨红了脸,眼里闪动着泪光,挣脱他的手,给自己和鸨母斟了酒,向他们敬酒。黄大海本来就憋了一肚皮气,今天所有的费用都是自己出的,也就是说粥是自己熬的,凭什么叫他吃呢?又见他神情异常,猜到他与她之间必有隐情;黄大海将杯中的酒一口闷了,等她新斟了酒,便不阴不阳地敬他道:“宋将军有事,但走无妨!”
即使黄大海不说,他也要带她走了。他起身对她说:“我一直在找你,你跟我回去吧!”
她问:“回去?回哪儿?”
他说:“回家。”
她说:“那不是我的家。你能带我回燕西城吗?”
他说:“不,你必须跟我回家!”
她说:“那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黄大海跳将起来,插到他们两人之间,责问他有什么权力带她走?他又说她是他的。他大手朝门口一指,叫他滚出去。但他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脸色急白。黄大海仗着他爹是兵部尚书,官大一级压死人,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样;便嬉皮笑脸地抱住她,欲亲她的嘴。她挣扎着。但她越是挣扎,黄大海就越是霸道,尤其在他面前。他朝鸨母使了个眼色,强行将她拉进里间。她叫着骂着哭泣着,他心如刀绞,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满桌玉碟金盘乒乓作响;他大喝一声:“住手!”但黄大海岂敢罢休,只听得她直喊:“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她是对他喊的。
鸨母和两名打手,哪里拦得住他的去路。他冲入里间,见黄大海像头肥猪一般拱在她身上,顿时恶向胆边生;而肥猪却目中无人地朝他大吼,叫他死出去,没见老子正忙……没等他把话说完,他出手如闪电一般,一剑将黄大海从她身上挑开,又一剑从咽喉处将他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他的剑仿佛刺穿了鸨母,她突然倒在一名打手怀里;而另一名打手也傻了,愣在那儿。他拉起她,出了怡香院,将她抱上自己的战马,拍马而去。鸨母苏醒过来,大叫大吼,怡香院里顿时乱作一团;忽然又见他泰然而入,鸨母因惊吓过度,又昏厥过去。他坐回圆桌边,叫管事的速去衙门报案;他自个儿却自斟自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锒铛入狱。
兵部尚书黄义郎趴倒在国王脚下大哭,要求杀人偿命。但国王念及宋氏祖先世代精忠报国,欲给他一条生路。他的副将陈九,与他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是夜向兵部尚书告密。黄义郎大喜,急忙带他夜闯王宫,向国王禀告:那个雏妓是胡寇头目之女,他暗中私养十余年,居心叵测;如今又为她刺杀忠良之后,其野狼之心昭然若揭,里通外国,证据确凿。叛国罪,即是死罪。国王沉吟再三,遂下旨将他打入死牢,明日诏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会审,必有公断。
“你死定了!”黄义郎大喜。
陈九提升为左右监门府大将军,替代他的位置,官晋两级。
这年,她18岁,他38岁。
边关告急,胡寇卷土重来,势不可挡。
一年前,沉寂十余年的胡寇突然再现,数月间侵占边关所有小镇——滚石镇、沙驼镇、跃崖关和定远屯等地;不久又攻克边关重镇燕西城,守城的将军李远被迫自尽,官兵被杀得落花流水,仅有几人逃回京城。朝廷忽闻胡寇大肆侵占边疆领土,仓皇出兵;兵部郎中方金光自荐统帅,率领五千官兵远征。方金光素来傲慢,小小胡寇岂在他眼里。他带骑兵迅速西去,快得就像奔丧;及至边关,后勤部队远远落后,夜间被胡寇偷袭成功,粮草尽毁。副将劝回,他怎么肯?还大言不惭道:“敌人毁我粮草,我就从敌人那里取嘛。”谁知胡寇白天销声匿迹,晚上声东击西,加上缺粮少水,坚持不了两天,军心大乱;胡寇趁虚而入,大开杀戒,方统帅稀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
噩耗传到京城,举国震惊。朝廷不敢再小瞧胡寇,国王钦点兵部侍郎刘大钊统帅一万精兵出征。刘大钊乃方金光的顶头上司,国王此举,似要他负起领导责任来。刘大钊与方金光性格截然不同,他稳重踏实;远征军步步为营,一路摇摇晃晃,犹如观光一般。前车之鉴,刘大帅把粮草看得贼紧,倒也没什么闪失;无奈胡寇善于游击战,从关内开始就咬住他们不放,一路蚕食,等到了边关,部队早已四分五裂,再加上水土不服;胡寇越战越勇,官兵越战越怕,最后会战燕西城,人家是马到成功,他却是马下成仁,落得和方金光同样悲惨的命运。
胡寇猖獗,占领边关后,迅速向关内推进,扬言要杀到京城去。国王急了,召见兵部尚书黄义郎,要他亲自出马,再度西征。黄义郎诚惶诚恐,坦言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举贤不避亲,向国王推荐了次子黄大江代父出征。黄大江兵部员外郎,官居六品;此前有方金光和刘大钊垫底,黄大江如获全胜,岂不扬名天下?黄义郎早就存有私心,方金光作法自毙时他就开始运筹帷幄,制定行军路线、作战计划等;黄大江率三万大军出征,黄义郎亲自送到京城外,临别时又给三只锦囊,每逢绝地按计行事,必定逢凶化吉。
黄大江严格按照其父的旨意,兵分三路,左右两支成剪刀状,自己殿后增援,粮草居其中,三军步调一致,进退有序;黄家军犹如铜墙铁墙,胡寇屡屡来犯,首战告败,再战又败,三战还败。一路西进,尽管胡寇挑衅不断,但黄家军不恋战、不贪功,不骄不躁,稳扎稳打;胡寇节节败退,连燕西城都不敢坚守,拱手相让。到了燕西城,黄大江好生纳闷,朝野上下谈“胡”色变的胡寇,就这么让自己给打败了?老爷子给的三只锦囊,他一只都没用呢,胡寇没他们说的那么可怕!收复燕西城的第二天,黄大江在将军府召集三军将领,设宴大庆。谁想到所有赴宴的将领无不中毒身亡,包括洋洋自得的黄大江。三军大惊,群龙无首,再加上连日狂沙蔽天,胡寇趁此有利时机,偷袭黄家军,大肆杀戮,三天三夜,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这一战必将成为后世的传说。
黄家军兵败如山倒,逃回关内的官兵还不到一万,个个胆战心惊,灰头土脸地逃回京城。黄义郎闻信,潸然泪下。他强忍悲伤,毅然觐见国王,向他推荐一人;国王大惊,继而紧握他的手道:“爱卿,忠臣哪!”黄义郎推荐的,不是别人,正是身陷死囚牢房的他。国王下旨,恢复其原职,许他召集旧部兵马,陈九任副将,率军出征。皇帝欲给他五万兵马,他却只要三千。国王半信半疑,黄大江拥兵三万,尚且坠在胡寇手里;他只要三千兵马,岂不是拿国家安危当儿戏?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他执意率领三千精兵强将,不日辞京。
他带兵西进,一路无遮无拦,顺风顺水地抵达燕西城。竟是一座空城,不见一个胡寇。他熟门熟路地回到将军府,这里与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在西进兵营安顿好士兵,他踱步回到东进自己原先的住宿时,惊呆了,只见她身着普通民服,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他惊呼道,“真的是你吗?”
她含泪点点头道:“是我,是我……”
她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
他抚着她因为哭泣而起伏的背脊,哑然无语,满脸是泪。
“回来了,呜呜,终于回来了!”
她又哭又笑,把头埋在他怀里,来来回回地滚,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情感。他将她抱得紧紧的、紧紧的。她突然仰头,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拉着他来到莲池前。时值盛夏,一池碧莲盛开朵朵白云,碧天白云间,鱼儿畅游。
她又哭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含泪笑道:“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这年,她23岁,他43岁。
盛夏,黄义郎率领十万大军,突然兵临城下,将整座燕西城围得水泄不通,五里一个包围圈,层层包围,来了个瓮中捉鳖。使者来报,他出城相迎。两军对阵,他拍马向前,问尚书大人所来何事?黄义郎自称奉国王之命,前来督阵剿匪,捉拿胡寇女魔头。他说边关日趋安宁,胡寇残余不足为患,何劳尚书大人兴师动众?下官愿随尚书大人回京向国王禀明一切。黄义郎横刀立马,仰天大笑。尔等雕虫小技,岂能瞒过老夫慧眼?五年前敢在国王面前推荐他,敢放虎归山,今天就敢上山打虎。黄义郎双手抱拳,朝东方天空拜了三拜,高声道:“吾王英明,早已明察一切。你只带三千兵马,却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收复边关,若不与胡寇勾结如何办得到?你为了蒙骗朝廷,与胡寇上演一出出双簧,让胡寇时不时地在哪儿露一下脸,你就装模作样地走一下场,既骗得朝廷供奉的军粮,又让自己在边关站稳脚跟。你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由三千兵马骤增至一万余人,拥兵自重,意欲谋反;年初让你调防,你却以边关安危为由拒绝,野狼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已败露,你还敢妖言惑众?速速献上女魔头首级,束手就擒,老夫容你不死!”
他心下大惊,国王远在数千里之外,怎么会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他反唇相讥道:“尚书大人一派胡言。孙子兵法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费一兵一卒而能收复边关,只能说明我善于用兵,难道这也有错吗?再说,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确保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目的,壮大我军,削弱敌对势力,既是民心所归,也是保卫边疆所需,何罪之有?我宋氏历祖历宗精忠报国,功绩卓然;下官镇守边关十五年,功不可没。试问尚书大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拥兵自重、意欲谋反了?”
黄义郎厉声道:“休得狡辩!老夫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此时,你若乖乖献上女魔头首级,老夫饶你不死;不然以叛国罪论处,诛连九族!”
他黑下脸道:“你敢!”
黄义郎冷笑道:“将他们带上来。”
只见对方的军阵中推出数辆马车,车上站满男女老少,个个被五花大绑。巫氏和他八岁的儿子被绑在第一辆车上;巫氏默默地注视着他,人消瘦得都不成样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儿子大声地叫着爸爸救我。他大怒,边痛斥黄义郎卑鄙小人,边拍马欲前救人。黄义郎一挥手,数辆马车迅速退入军阵中。黄义郎问道:“你现在明白我敢不敢了吧?”
他勒马而返,失魂落魄地回到将军府。
数日前,黄义郎尚未抵达燕西城,她就说来者不善,劝他一起离开,从此退隐江湖,不问朝政,浪迹天涯,做一对双宿双飞的潇洒客。但他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忠良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国家好,为什么逃走?他劝她速速离去。但他不走,她怎么会走?他回到将军府,要她从府中暗道逃走。她摇摇头,眼睛盯着池中的莲花发愣。她说:“黄义郎有备而来,在城外围了三层,出了暗道,还不是在他的手中?逃是逃不了了;再说我逃走了,你怎么办?你家九族怎么办?”
他大惊,问:“你都看到了?”
“嗯,我从城墙上看到的。”
“怎么办?”
“抱我。”
他坐在莲池边,背靠汉白玉的护栏,抱着她,望着她;她躺在他怀里,朝他微微一笑,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说:“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很香的气息,我闻了就想睡;那晚你杀了母亲,将我抱入怀里,我就稀里糊涂睡着了。后来回京城,我偷了你穿过的衣裳,藏在枕头底下,方能入睡。我就知道,你这儿——她用手轻戳他胸口——将是我最后的归宿。”果然,她又在他怀里睡着了。
清晨,白莲花纯真的清香,那么浓郁,令人沉醉。
黄义郎堂而皇之地拥兵入城,把将军府团团围住。
陈九悄然入府,右手握剑,朝两人微微低了下头。他问陈九:“人呢?”陈九说:“昨夜已移到城外。”他叹息道:“这样也好。”陈九又说:“尚书大人已在门外等待多时。”他苦笑道:“陈九,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我没有谋反,没有叛国,我只求边关安宁,百姓快乐。”陈九说:“事至今日,将军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尚书大人是为儿子报仇而来,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他说:“我知道。”陈九说:“将军若是为难,就让小弟来替你……”
她哈哈大笑,突然拔剑自刎,血溅莲池。陈九见状,大喜,欲前取其首级。他将她抱入怀中,血红了双眼,如巨兽一般。陈九吓傻了。他含泪对陈九道:“看在我们多年兄弟的分上,小儿和荆妻就拜托你了。”言毕,他也饮剑身亡,轰然倒地。
这年,她1023岁,他1043岁。
燕西县为开发旅游资源,拨款重建将军府,历时一年有余;其间修缮人员清理鱼池淤泥时,挖到十几米深处,突然泉水迸涌,令人惊叹。然后,更令人惊叹的是,第二年夏天,池中自个儿就长出一支支莲花来;而且支支都是并蒂莲;而且每支并蒂莲上,一朵是白莲,纯洁如雪;一朵是红莲,艳红似血;各有奇香,闻者终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