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凌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西安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32)
互文性视阈下古代小说文本研究的现状与思考*1
王 凌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西安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32)
与结构主义将文本视为封闭自足的主体不同,互文性理论强调通过发现和建构文本之间的联系来阐释作品,因其具有无限延展的包容性,故在当今文艺批评中盛行不衰。现代学界从互文性视角出发对古代小说文本进行了一定程度开掘,但在对本土互文思想的总结,对形式互文性的全面理解,对读者反应的重视,以及研究的整体性、系统性等方面还有所欠缺。本文认为,古代小说互文性研究至少在以下方面还存在深入的必要和可能:小说版本中的“副文本”现象、作品中的各种“引文”、小说内部的互文结构、小说评点中的互文意识、现代影视改编的互文策略等。
互文性;古代小说;文本研究;现状;反思
“互文性”是20世纪60年代由法国学者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巴赫金对话理论基础上提出的概念,指“一个确定的文本与它所引用、改写、吸收、扩展或在总体上加以改造的其它文本之间的关系”,[1]又被译为“文本间性”、“文本互涉”等。互文性概念被提出之后,迅速得到罗兰·巴特、热奈特等人的认同和发展,并逐渐形成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文本理论之一。互文性理论在20世纪70、80年代伴随结构主义传入我国,随即在学界引起较大反响,于上世纪末形成理论研究的高潮。秦海鹰、王瑾、罗婷等学者对于互文性理论以及理论提出者克里斯蒂娃进行了不遗余力的介绍。目前,互文性作为一种有效的文学批评方法被广泛运用于各时期的各体文学作品研究,并呈日渐繁荣之势。互文性作为文学研究方法其最大优势在于强调文本意义的开放性,通过发现和建构文本之间的多重联系展开对作品的多角度阐释,避免了结构主义封闭文本所造成的认识局限,并有助于进一步揭示作品文本特征与接受反应之间的互动关系,为文学文本研究打开新的思路。
目前,互文性理论在古代小说研究领域也开始得到一定程度运用,虽未有古代小说互文研究专著问世,但董上德《古代戏曲小说叙事研究》、周建渝《多重视野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刘博仓《三国志演义艺术新论》等著作均采用一定篇幅分析小说文本的互文性特征,可见现代学者已将互文性纳入小说研究的常规范畴。刘勇强先生在其《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学研究反思》一文中特别强调互文性“对于理解话本小说的某些文本特点及叙事策略具有启发性”,并认为是此后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2]散见于各学术期刊的700多篇互文性论文以及相关学位论文亦有部分涉及古典小说,其中有一类研究集中精力论述古代小说与其他某一特定文本之间所形成的互文关联,如朱慧琴《〈金瓶梅〉与〈废都〉互文性研究》(学位论文)、乔光辉和陈金鑫《日本〈忠臣水浒传〉之与中国〈水浒传〉的互文性解读》、杨森《世德堂本〈西游记〉与〈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的互文性研究》、张晓永《解读文本互涉:从〈儒林外史〉到〈孔乙己〉》等,互文对象涵盖现当代小说、外国小说以及其他叙事文体,视野相当广阔,分析的具体内容亦涉及作品题材、主题以及文体特征等多个层面,是目前古代小说研究中最易切入和操作的一种互文探索模式。除此之外,研究主要还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古代小说的母题互文。从历时角度对小说文本的题材来源进行梳理,从母题入手分析小说文本对前文本的引用、吸收和发展,并以此为出发点对作品形成、流传的文化语境进行解析,与传统影响研究具有极大相似性。事实上,广义互文研究的要点正在于“影响”,一切影响作品的因素皆可视为“文本”,因此所有作品也都是“互文本”。在此方面,大连大学的王立先生论著尤多,专著有《佛经文学与古代小说母题比较研究》、《宗教民俗文献与小说母题》、《〈聊斋志异〉中印文学溯源研究》(与刘卫英合著)等,论文有《明清小说中的宝失家败母题及渊源》、《〈聊斋志异〉中的反暴复仇母题——蒲松龄互文性意识和古代中国向猛兽复仇故事》等。此外,刘卫英《明清小说宝物崇拜研究》(专著)、《明清小说宝物描写若干情节模式研究》、《明清小说中的喷火兽母题佛经来源及其异国情调》、《明清小说神授法宝模式及其印度文化渊源》、《古代神魔小说中的宝瓶崇拜及其佛道渊源》等都属在互文性宏观视野之下从母题入手对古代小说进行的研究。
古代小说的修辞互文。研究多选择经典名著的文体特征、文本意义生成机制等进行跨文本互文分析,切入点虽小,却往往能对具体问题形成深入透视,得出既新颖又客观的结论,颇具价值。由于接受西方前沿理论的优势,海外学者在利用互文性视角审视中国古代小说的实践方面走在前列,其中尤以高辛勇《从“文际关系”看〈红楼梦〉》、周建渝《文本互涉视野中的〈石头记〉》、安如峦《从互文性看〈儒林外史〉的讽刺手法》等论述最为深刻。当然,国内古代小说研究者也逐渐对互文性产生兴趣,张岚岚《〈葬花吟〉的复调叙事及其互文性生成》、计文君《失落的〈红楼梦〉互文艺术》、张永华《从互文性分析的角度解读〈红楼梦〉的继承性与发展性》等均为代表。
古代小说的图文互文。主要讨论古代小说特殊版本中插图与文字之间的关系。巴赫金认为:“如果宽泛的理解文本,释为任何的连贯的符号综合体,那么艺术学(音乐学、造型艺术的理论和历时)也是同文本(艺术作品)打交道。”[3][p.300]图像作为独特的文本形式与文字文本共同构成读者的阅读对象。文字的画面表现既能反映绘画者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同时也对其他读者产生次级影响。插图与文字之间的关系为我们破解小说在不同时期的意义生成与接受情况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有的学者在研究中还引入图像学理论,将认识更加推向微观和深入。如颜彦博士2012年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清叙事文学插图的图像学研究”正是学界在互文性宏观视野之下对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进行创新的直接反映。不过,目前这方面研究的成果还比较有限,杨森《世德堂本〈西游记〉图文互文现象研究》是为数不多的论文之一。
古代小说的影视互文。现代影视对古代小说的改编反映的是现代语境对文学经典的接受与解读,在影视改编大受欢迎的今天,小说文本与影视作品之间的互文关系,以及同题材影视作品之间的互文关系亦成为古代小说的研究方向之一。随着古典小说(尤其是名著)影视改编活动的繁荣,从互文性视角对其得失成败进行讨论的作品亦层出不穷,如王瑾《互文性:名著改写的后现代文本策略——〈大话西游〉再思考》、项仲平《〈红楼梦〉电视剧改编的互文性研究》等论文可为代表。当然,有的研究在标题中并未直接提及“互文”概念,但亦不能掩饰研究者对于“互文性”的自觉承认,如饶道庆《〈红楼梦〉影视改编与传播研究述评》、《〈红楼梦〉影视改编中的阻碍与流失》、《〈红楼梦〉电影中的戏曲因素》等。
经典小说的现代译介。相比而言,语言学者对小说互文性的关注热情最高,尤其是在译介学领域,语言符号的文化指涉性直接考验译者的能力水平,经过翻译的作品能否充分展现原著的文化内涵,同时又配合所译语言的语境习惯,是所有翻译工作者面临的难题。正因如此,从互文性视角出发关注小说名著翻译的成果层出不穷,如钱耕云《互文性与翻译——〈三国演义〉罗译本评析》(学位论文)、康宁《从互文性视角解读〈红楼梦〉两个英译本的跨文化翻译》、朱耕《异化的表达:〈红楼梦〉诗词英译的互文性》、《互文性理论视角下〈红楼梦〉书名涵义及其英译解读》、苏艳飞《论互文性给翻译造成的困难:以〈红楼梦·金陵判词〉典故英译为例》等。这些论著虽侧重于语言学中的翻译问题,但对古代小说文本解读起到了深化和丰富作用,值得借鉴。
古代小说评点中的互文意识。从明清小说批评的主要形式(评点话语)中寻找现代互文理论的对应点,将二者进行对照分析,比较异同,这是在西方互文理论思潮影响下进行的本土文化反思,研究涉及比较诗学,具有一定难度。目前对明清小说批评理论中的叙事学研究成果较多,如张世君《明清小说评点叙事概念研究》就被刘勇强先生评价为“目前最有深度的叙事学清理与阐发”,[2]但互文性研究方面的成果很少,其中代表性作品仅有陈维昭《索隐派红学与互文性理论》、刘海燕《〈三国演义〉毛评中的互文批评举隅——以景物描写的评点为例》等,拙文《毛宗岗小说评点与“互文”批评视角略论》也试图在此方面将研究推向深入。
总的来说,在“互文性”理论观照之下,古代小说文本研究已初步走出结构主义限制而呈现出新的特点,研究正朝多元、纵深方向发展。不过,与互文性理论本身的发展速度,以及在其他领域(语言学、文艺学、现当代文学及比较文学)的运用程度相比,古代小说研究对其的运用仍稍显逊色。从目前所出现的论文数量来看,小说翻译的互文性问题所受关注程度最高。文化语境的差异造成文学经典的不同阐释,而这正好为“作品意义存在于文本之间”的命题提供了直接证据;另外,原著与翻译文本之间所形成的特殊关系本身也提供了最直接的互文分析对象,这是学界热衷于从互文性角度切入小说翻译的直接原因,但同时也造成了研究的某种不平衡性。相比之下,无论是图文互文、母题互文还是影视互文研究都处于不温不火的发展状态,虽然已有学者认识到论题的价值,但成果的形成仍需时日。而就古代小说本身的特点而言,小说成书过程中不同阶段形成的文本之间,作品的不同版本之间,同一内容的白话与文言文本之间、小说与戏曲文本之间等等,其实也都构成各具特色的互文关系,而这些问题却很少被学界从互文性角度切入并加以关注。笔者认为以下几点是目前研究中存在的比较显著问题:
第一,对本土互文批评思想的忽略。虽然我国古代并没有系统的互文理论,但概念术语的缺席并不意味观念、思想的空白。事实上,“互文”一词与“intertextuality”的对应已经证明了互文思想在本土文化中的存在。在我国,“互文”于汉儒解经时已被广泛提及。郑玄在其《毛诗笺》中就以“互言”、“互辞”、“文互相备”诸说揭示互文的奥秘。后来唐代贾公彦将其正式定义为“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关于此解释是否出于《仪礼注疏》学界尚有不同看法,参见何慎怡《〈诗经〉互文修辞手法》,载《第四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5页。现代语言学将之解释为“两个相对独立的语言单位互相呼应,彼此渗透,相互牵连而表达一个完整结构”,[4][p.39]是一种微观的积极辞格。在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论中,intertextuality将微观的互文辞格中上下文句之间的对应牵连关系扩展到语篇、文本之间。二者都强调语言形式上的相互对应和意义上的相互补充,可见其相通之处。而除了概念的对应之外,我国传统文学批评中本身也存在西方意义上的互文思想,训诂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以笺注、集解为特征的古代阐释学就特别擅于将与阐释对象具有渊源关系或疏证关系的文献资料进行汇聚,[5][p.23]其实质就是要通过建立文本之间的联系来为作品意义提供参照系,这种批评思路在古典文论中被概括为“秘响旁通”或“交相引发”。有学者甚至认为“交相引发”与西方互文性思想是“世界诗学发展史上一对名称相异、精神实质一致”的孪生儿,[6][p.349-367]可见中西互文思想之间的沟通性已经得到学界认可。
明清时期盛行的小说批评活动中已经出现大量互文解读的实践,这正是我国传统文学批评观中的“秘响旁通”、“交相引发”思路在小说批评中的具体运用。目前虽已有学者从比较诗学的角度对此进行讨论,如徐学《“秘响旁通”与西方的互文性理论——兼谈对比较文学认识论的意义》、张淋《略谈西方和中国古代中的互文性理论》等,但从小说理论出发进行的系统清理工作却迟迟未曾开展起来,小说评点研究专著对此的论述也不充分。以毛宗岗《三国志演义》评点为例,笔者认为至少有以下几方面涉及互文阐释的理念:通过史实参照来建构小说人物的品评模式;通过引入前人诗文增加小说意趣的个性化解读;通过寻找情节互文来阐释作品内部的特殊结构形式并形成文人式的阐释风格。[7]类似互文意识在明清小说的评点话语中相当普遍,它反映的是传统文学批评中的现代元素,也代表了古人相对进步的批评理念。传统小说理论为我们探寻适合古代小说客观实际的理论命题提供了可以充分激活的资源,应当引起重视。
第二,对形式互文性的认识片面。虽然互文性理论强调文本内容之间的普遍关联性,但并不因此忽略或否认艺术形式之间也存在相互借鉴、吸收或改写的可能。费尔克兰福将此称为“语篇深层的互文性”,或“结构互文性”。对古代小说而言,“文备众体”的体制特征就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文体之间的融合与渗透:韵散结合叙述模式的形成,史传笔法与小说笔法的融会贯通等,这些问题在小说叙事研究中也都曾被不同程度涉及,但研究多关注其他文体对小说的单向影响,对小说的反向作用则相对忽略。赵望秦师在其《唐代咏史组诗考论》中曾论及《新刊宣和遗事·前集》中频繁穿插胡曾《咏史诗》的现象,并认为这种现象“在作者是引诗为证、以诗证史,以增强描写的真实性,而给读者的感觉未尝不是在串讲诗意,以史注诗,相互发明。”[8][p.122]就从读者角度出发,敏锐捕捉到了同题材小说对诗歌意义生成及接受的影响。其次,小说叙述典型人物的方法也被不少咏史诗所接受,丰富了其艺术表现形式;[9][p.94-96]《三国》小说的流行还在咏史诗的基本范式之外促生了另一种“类咏史诗”或“仿咏史诗”(即以小说中的虚构故事情节为吟咏对象),*比如穿插在《三国演义》中的“静轩诗”就有大量涉及小说虚构内容,并不属严格意义上的咏史诗(周曰校万卷楼本《三国志传通俗演义》中就有69首“静轩诗”属于此类)。参见赵望秦《〈三国志演义〉中“静轩诗”是依据小说文本吟咏写作的》,《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9期,第44-55页。这些都证明了小说文体的巨大影响力。
除此之外,在特定作品的互文分析方面,形式互文性也还存在全面探讨的空间。明清时期戏曲和小说创作的相互渗透为多种叙述形式在文本中的融合提供了实践平台。小说中富含的大量戏剧因素,既有可能来自民间曲艺,亦有可能对之产生影响,二者形成互动。以《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为例,“白罗衫”作为纽结情节和制造冲突的关键道具而得以强调,两件罗衫的分合伴随苏云一家的失散与团圆,情节的巧合与主人公情感的激烈冲突都十分符合舞台的表演需要。*“三言”中大量作品都具此特点,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赫大卿遗恨鸳鸯绦》等。正因如此,改编戏曲“白罗衫”至今仍在昆曲、京剧、川剧等舞台上表现活跃。*《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故事本于《太平广记》卷一百二十一“崔尉子”条,清人又平话改为《白罗衫》传奇,参见孙楷第《小说旁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页。再如李渔的小说《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在人物安排上亦借鉴了戏曲角色的设置,其情节也与南戏剧本《荆钗记》存在某种同构性。*此观点参见刘勇强《戏里传情——谈〈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载《文史知识》2004年第4期,第56-62页。这部小说后被李渔本人改编为戏曲《比目鱼》,其后《比目鱼》又被他人改编为中篇小说(《戏中戏》、《比目鱼》上下两部),同一题材在小说与戏曲之间形成如此频繁的交替改写,可见文体之间的互文关联。
第三,对读者参与的关注程度有限。互文性批评要求消解作品结构中心主义,强调对文本进行开放式解读,在此过程中,读者的主动参与至关重要。然而从现有古代小说互文性研究的尝试性成果来看,对读者的重视尚未充分显现。古代小说的创作一直非常关注读者反应,对白话小说而言,无论是早期话本还是后期成熟的案头之作(如晚清连载于报刊的通俗小说),读者的欢迎与否都直接关乎作品所能带来的经济效益,而唐传奇在“温卷”的功利性目的推动之下也必定充分考虑读者因素。事实上,任何作品都拥有潜在的阅读对象,作者对其反应的推测会直接引导其创作活动。当然,实际读者有的只进行个人化的阅读活动,外界无从知晓他们对作品的看法;但也有一类读者在阅读活动中通过不同方式发表意见和见解,针对古代小说所形成的序跋、读法即为此类。郭英德先生认为,这类读者同时又是小说的“次要作者”,他们可能对小说采取如下改造活动:(一)发凡起例的整理;(二)添枝加叶的附益;(三)删繁就简的删略;(四)修饰润色的修订;(五)逐字逐句的校勘;(六)分句识读的标点;(七)注音释字的注释;(八)条分缕析的批评;(九)不同语种的翻译。[10]这些改造一旦发生,小说文本就会出现形式内容上的变化,与原作形成特殊的互文关系,一起为后续读者提供参照。热奈特将这种互文关系总结为“副文本性”。[11][p.117]
对古代小说而言,以评点者对小说文本的改造最为全面,几乎涵盖以上所论除“不同语种翻译”之外的8种方式。首先,评点者作为小说的早期阅读者,其以往丰富的阅读经验为之提供了互文联想空间。小说《林兰香》的评点者就经常由作品中的耿府联想到《金瓶梅》中的西门府,如六十三回夹批有云:“此可见当日大家规矩。看者以此书为《金瓶梅》之对……”[12][p.490]评点文字与原作以共时存在的方式呈现于后续读者面前,直接对后续读者的阅读产生导向作用。其次,评点者还可能对文本进行直接修改,使之以新的面貌呈现在后续读者面前。这些删改有的确能提高作品艺术价值,如金圣叹对《水浒传》武松十字坡与孙二娘交手一段文字的改动,由于对叙事视点问题的敏锐洞察,评点者将限知视角自觉运用于小说,增强了该段情节的艺术效果,[13][p.217]但有时也仅为评点者表达个人价值取向的需要。如毛宗岗对《三国志演义》“拥刘反曹”主题的明确与强化等(毛宗岗同时也有许多提高原作艺术品位的修改,如对穿插诗词的删节和规范)。目前,学界已有小说评点研究的专著(如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古典小说评点简论》等)论及评点作为特殊读者反应的价值,似可进一步从评点者本身出发,对其参与文本的方式与程度,独特阐释思想出现的原因、背景,以及对后续读者造成的具体影响等给予关注,以此拓展和推进对小说互文性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此外,针对小说文本进行的直接改编活动,透露的是以改编者为代表的读者群体对原作的某种态度,因此也可从读者接受角度加以讨论。如《宝剑记》对《水浒传》林冲被动、隐忍形象的改造反映李开先强化忠奸之争主题的意图。昆曲《水浒记·活捉》对阎婆惜故事的扩展则表现读者对这个原本无比丑恶的淫妇追求真爱行为的某种同情。从读者视角切入改编作品与原作之间的互文关系,庶几更有助于把握文学现象的本质。
第四,整体与系统研究的缺乏。目前虽有从互文性角度研究古代小说的论文陆续出现,但多只针对单篇、单部作品(主要是明清几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尤以《红楼梦》、《三国演义》为重点关注对象)进行局部解析,对古代小说进行全面、系统的互文探讨者尚未出现,既乏专著,也无相关论文集问世。这与此前古代小说叙事研究的繁荣景象颇异,与互文性理论在其他文体尤其是古典诗词领域的运用情况也不尽相同。*如范子烨《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阈下的陶渊明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陈金现《宋诗与白居易互文性研究》,文津出版社2010年版等,皆是从互文性角度切入古典诗歌研究的代表性专著。另外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领域也不乏互文性研究专著,如陈丽蓉《中国现代小说互文性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李建波《福斯特小说的互文性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帕特里克等《互文性与当代美国小说》,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等。在学界对叙事研究的狂热退潮之后,我们也逐渐意识到形式主义将文本封闭所造成的认识局限,而互文理论所强调的文本开放观念(尤其是对主体间性及文化视野层面的拓展)恰好能弥补这一缺陷,为古代小说研究的健康发展打开新的突破口。然而与这种理论本身迅速的发展态势极不相称的是,国内古代小说的互文研究总是浅尝辄止,始终缺乏整体观照的宏观视野。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当然很复杂,但至少有两点不容忽视:首先,互文性概念的涵盖内容过多,*有学者认为:“互文性理论具有强烈的原生语境性,它的阐释与讨论意见,大多出自欧美思想家”,“因此在跨语境的理解和接受上往往存在一些困难”。另外,“互文性理论本身也存在多义性、矛盾性、复杂性。”参见王瑾《互文性:理论与批评》,首都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第8页。既包括作品题材、主题,也涉及作品艺术形式,关乎作品形成及接受的文化语境,从整体着手确实存在一定的操作困难。其次,建构符合本土小说自身实际的互文批评体系尚需时日。尽管文艺学方向的学者一直通过各种方式积极介绍西方互文理论,比较文学方向的学者也对中、西互文观念的异同进行了一定程度对比,但古代小说理论研究方向的学者们却对此反应冷淡。现有研究多从某一特定作品入手,选择与之有明确互文关系的另一文本进行参照解读,研究显得随意和零散,古代小说的互文解读应设定几个基本要素,遵循怎样的操作规范,以及对古代小说进行互文解读有何实际意义等问题均没有进行深入系统的思考,真正适合我国古代小说客观实际的互文解读体系尚有待建立。
小说作为相对晚出的文学体裁,其形成必然受到其他文体的直接浸润,这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规律。巴赫金认为:“从原则上说,任何体裁都包容在这类小说结构里。”[14][p.106]就是针对小说文体的这种兼容性而言。另一方面,古代小说(尤其是明清作品)中有大量作品经历了世代累积的过程才最终成书,民间数百年的流传、演变为作品融入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提供了机会。进入文人独创期之后,小说“文备众体”的审美要求、“有所本”的传统意识又为小说文本提供了广阔的意义参照空间。此外,读者的广泛参与也对明清小说文本的形成产生极大影响,书场听众对故事内容的现场反馈、职业文人对于小说的细读点评等都直接影响到文本的最终呈现方式。凡此种种,为古代小说提供了巨大的互文阐释空间,亦为我们进行小说互文研究提供了基本前提。从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古代小说的互文性研究至少还可在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开掘:
第一,关注小说版本中的“一书各本”与“副文本”现象。“一书各本”是针对我国古代小说复杂的版本现象而言。版本问题历来是古代小说文本研究的重要内容,但关注热点多在不同版本出现的时间、不同版本之间形式内容的差异等,从互文视角聚焦小说版本的并不多见。而事实上,版本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与热奈特提出的“副文本性”问题极有相契之处。*热奈特发展了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创立“跨文本性”概念,并进一步将“跨文本性”分为五大类:互文性、副文本性、元文本性、承文本性和超文性。参见(法)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2页。热奈特所指的副文本性,意谓“一部文学作品所构成的整体中正文与只能称作它的‘副文本’的部分所维持的关系。”“副文本包括标题、副标题、互联性标题、前言、后记、告读者、致谢等,还包括封面、插图、插页、版权页、磁带护封以及其它附属标志,作者亲笔或他人留下的标志。”[11][p.116-117]显然,副文本的内容与我国小说版本构成之要素有若干重合之处。明清小说版本的复杂程度很高,出版商为追求商业利益着意迎合读者口味,批评家欲通过小说批评宣传自身文学主张,都可能成为小说以不同形式出现的原因,而漫长复杂的流传过程也给小说最终表现形式的多样化提供了适宜土壤。绣像本、评点本、抄本、刻本等众多名色透露了古代小说“一书各本”现象的普遍性。版本变化直接引起副文本性的变化,因为每一不同版本都对应一种特殊的副文本。副文本最主要的功能是“为阅读活动提供一种氛围”,“副文本处于文本的‘门槛’——既在文本之内,又在文本之外,它对读者接受文本起一种导向和控制的作用。”[11][p.116-117]插图配合能给读者带来形象直观的感觉,评点的介入亦能营造一种循循善诱的亲切效果,足可印证副文本在小说意义生成与接受过程中的参与作用。
以《金瓶梅》研究为例。崇祯本的200幅插图对文字语言进行了怎样的形象化阐释,体现了绘画者怎样的接受心态,又为小说增添了怎样的附加含义?诸如此类,都涉及小说的副文本性。有学者从崇祯本插图的构图特征出发,认为画面呈现出明确的徽派艺术风格,而画面的背景也与当时徽州府的实际情况相符,并由此进一步得出《金瓶梅》故事的发生背景并非山东而为徽州的结论。[15]此观点虽未获得学界一致认同,却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思路。细谙之下,插图的描绘场面均以修改过的回目所述为中心,*据统计,崇祯本对万历本中91回的回目都进行了修改,修改之后的回目更加契合作品内容,也更加工整、文雅。参见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8页。表现出绘画者对崇祯改写者的认同,同时也传达出绘画者自身对小说的理解。以五十二回第二幅插图为例,画面右上角陈经济跪地向金莲求欢,集中刻画“潘金莲花园调爱婿”的瞬间,山石相隔的左侧则是官哥被大黑猫惊吓哭泣,玉楼与小玉追赶黑猫不迭的情景。*词话本中该回的回目为“潘金莲花园看蘑菇”,显然不如“潘金莲花园调爱婿”更加精炼与神似。见陶慕宁校点《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汝梅、齐烟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香港三联书店1990年版。小说中需按语言线性原则分先后叙述的两大场景在线条构成的图画中却得到了共时性再现,潘金莲轻佻又歹毒的个性特征在语言和画面的交相映衬之下栩栩如生。不过,从插图的空间比例来看,官哥因无人照管受到惊吓的情景似更为表现之重点,笔者认为这透露了绘画者提前铺垫六回之后情节的意图。此后的第五十九回之中,潘金莲利用自己驯养的雪狮猫将瓶儿之子惊惧至死。五十二回的回目虽未对瓶儿之子胆小怕猫的特点进行强调,插图却对此进行了着意补充。有学者将此类现象总结为“图像对语言文本内容的延展”,实为确论。[16]再结合三十二回插图对“潘金莲怀嫉惊儿”场景的表现,读者可以充分了解这一阴谋的酝酿过程。插图一方面凝聚了绘画者对作品的理解,同时又与文字叙述一起为次级读者提供新的参照信息,让读者更加清晰的认识作品结构安排,信息量逐级递增的文本解读模式得以实现。
当然,也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版本问题虽然与副文本问题有若干相契之处,但二者亦非完全等同。在副文本性所关注的正文与副文本之间的关系中,只有副文本属可变因素。而古代小说由于地位的尴尬,其正文内容在流传过程中出现变化的情况亦不少见:评点家会自觉不自觉对作品内容进行删削修改。如金圣叹对《水浒传》、毛宗岗对《三国演义》就有此举动。其他如作品流传过程中的整理者,甚至出版商也都可能参与到作品内容的再次创造中。《金瓶梅》的词话本与说散本、《水浒传》的简本与繁本之间就不只存在副文本的差别,更有正文内容的差异。这种差异显然属于小说版本的因素。引入副文本概念并非以中国小说实践套用西方理论,而是出于开阔视野之需要。在副文本性的启发之下,我们对古代小说独特的“一书各本”现象当有新的认识。
第二,破译小说中的各种“引文”。在互文性的观照视野之下,小说文本意义的产生建立在与其他文本的联系之上。卡勒在其《符号的追寻》中提出:“一部作品之所以有意义仅仅是因为某些东西先前已被写到了。”[17][p.10]这与克里斯蒂娃的看法完全一致,克氏认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18][p.947]古代文学发展至明清时期,深厚的传统积淀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太多可资借鉴的信息。“本事”、母题的流传改写;诗词韵语的引用镶嵌;抒情意境的移用再现;叙事技巧的吸收实践等,无不反映前文本在小说中留下的深刻印迹。于是,破译小说文本中的各种“引文”,成为我们追溯小说意义来源的重要途径。
《喻世明言》卷四“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写青年男女为追求自由恋爱私相结合,男子不幸去世,女子为其守节抚孤,最后遗腹子长大成人光耀门庭之事,其内容与《清平山堂话本》中的“戒指儿记”完全一致,具有明显的相似性。“三言”与《清平山堂话本》皆从宋元以来书场旧话取材,故事多有雷同,不足为怪。不过,若与南宋洪迈《夷坚志》中的“西湖庵尼”相参照,*“西湖庵尼”的故事讲述临安少年久慕一官员美妻,事不得通,谋之于西湖庵尼,尼姑用计赚官员妻至尼庵,并使之醉,少年遂得与之狎昵。然少年喜极暴卒,尼姑与官员妻皆桎梏,后被查明真相,尼姑受刑。参见【南宋】洪迈《夷坚志·支志景》卷三,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02页。我们更易发现该故事演变发展的轨迹。在“西湖庵尼”中,经过尼姑的周密安排,女子至于尼庵密室,男子喜极暴卒。基本情节与前两篇极为相似,从作品出现的时间先后来看,不排除说书艺人先从文言小说中寻找素材,再加生发、改造的可能。当然,除了基本情节的相似之外,诸作亦有差别:文言笔记叙述简略,女子对阴谋毫不知情,与尼姑的亲近成为悲剧发生的直接原因。故事具有一定公案意味,尚不脱搜奇记逸的旨趣。除此之外,由于刻画甚简,人物形象无法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正是这种粗略简单为我们解读白话小说的曲折复杂提供了参照背景,使我们能从对比中挖掘出小说主题的演变痕迹。白话小说篇幅的延长是因为刻画主人公爱情的需要,事实上礼教对于个人爱欲的压制才是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阮三追求爱情无望而病,偷尝禁果之后又体虚身亡,实属不幸;陈小姐痛失爱侣,遭受良心和舆论双重谴责,更为可悲。小说标题虽将阮三丧命归因于前世冤债,但并不能掩盖实质的社会原因。明中晚期以来,思想解放大兴,被封建礼教压抑多时的欲望、个性渐被唤醒,“三言”的编者更明确提出要“以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19][p.1]文言作品中以情节离奇而吸引读者,或宋元书场上以男欢女爱桥段而迎合听众口味的故事,至此更承担起批判旧道德的责任。被封建礼教推崇备至的女子守节行为竟建立在私会幽媾的前提之下,孝子节妇的锦被遮盖不住人们对自由爱情的渴望。有了“西湖庵尼”的参照,我们对“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必定有更为深刻的认识。
这则故事在《金瓶梅》中再次以侧面虚写(次级叙述)的方式出现。*《金瓶梅》第三十四回,西门庆向李瓶儿转述他为官期间所处理的一桩案件:阮三与陈参政家小姐相爱,阮三朋友周二与地藏庵薛姑子定计安排二人相会,阮三身亡,其家人状告陈宅母女。提刑千户夏龙溪为多得贿赂,要将陈小姐问成死罪,西门庆极力反对,略为惩戒之后将其释放。情节内容虽未见变化,叙述效果则大不相同。孔帕尼翁认为,引用行为本身就具有改造作用,某段文字一旦被引用到另一作品中,即便是加引号的引文,也必定会在新的语境中产生不同的反响。[20][p.23-26]嵌入到《金瓶梅》中的阮三故事既不以歌颂自由爱情为目的,也不以批判尼姑奸恶为重点,而仅仅出于让西门庆表明政绩的需要。西门庆因贿赂蔡京而得官,其官做生涯中亦不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事,但同僚夏龙溪的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金瓶梅》中,作为封建社会统治基础的儒家道德规范已在经济转型的社会中面临瓦解,青年男女私自结合、佛门子弟男盗女娼,而这一切与官场上明目张胆的贪贿索贿、黑白颠倒相比,却又不足一提,西门庆的自我标榜在此具有十足反讽意味。《金瓶梅》对阮三故事的引用一方面丰富了作品内容,同时又为故事赋予新的内涵,令其焕发新的生命力。作品中这种“引用”、“镶嵌”的情况非常普遍,东坡与佛印的故事、苗青害主的情节、韩爱姐与陈经济的纠葛在“三言”“二拍”、《清平山堂话本》中皆有不同表现。经典情景的反复演绎,一方面让我们感受到了小说文本的传承与包容,另一方面也提示了文化语境对于情节诠释的重要。文本之间相互渗透、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只有将文本置于这个开放的网络体系之中,才能更好地破译文字背后的隐喻。
第三,寻找小说内部的结构互文。除了文本之间形成的跨文本互文之外,小说作品内部还存在一种结构上的互文,也就是哈蒂姆和梅森所认同的“文内互文”中的一种,*哈蒂姆、梅森认同莱姆克在1985年对互文关系的划分,即文内互文和文外互文,认为互文指涉是“同个文本内部因素之间的关系,或不同文本之间的关系。”参见(英)巴兹尔·哈蒂姆、伊恩·梅森著《语篇与译者》,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页。这种结构互文也许更符合“互文”概念在古代汉语中的原始内涵,即作为修辞手法的“两个相对独立的语言结构单位,互相呼应,彼此渗透,相互牵连而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4][p.39]诗歌作品对互文手法运用最为广泛,“秦时明月汉时关”、“烟笼寒水月笼沙”等皆为成功运用的典范。明清小说将这种“参互成文,合而见义”的微观修辞手法扩展于叙事结构,使得小说文本意义的深层铺展依赖于形成呼应的两处或多处描述对比参照,成为作品突出的章法特点。事实上,重要意象的重复、相同场景的再现、平行人物的设置、情节的对称安排等从某种程度上讲都具有这种“互文”的性质和效果。[21][p.290-305]《儒林外史》中范进、周进等人重复的生活经历就体现了这种安排:考取功名之前,人物遭到远近亲友的百般奚落、羞辱,潦倒落魄几近无法支撑;而一旦高中,众人则对之前倨后恭、百般奉承,态度发生戏剧性逆转,命运大转折情节的一再上演强调了科举制度所造成的时风浇薄。从这个角度看,二人生活经历的雷同显然是作者提醒读者破译作品隐喻的有意安排。《三国志演义》中描述的多组兄弟之事(如刘关张的结义情深,曹操、曹洪的危难相助,辛评、辛毗的各怀一心,袁谭、袁尚的骨肉相残,曹丕、曹植的同室操戈等),单看各自独立,毫无关联,合而见之则突显出深层的结构互文意义。作者通过一系列兄弟事件的有机排列,实际是要传达“古来图大事者,未有兄弟不协而能有济者”(毛宗岗语)的深刻道理。[7]通过正反两方面结果的对应参照,读者可进一步窥见作品的主题深意。评点者对此曾有相当敏锐的感悟,这在论文的下一部分还将集中探讨,此不赘论。
此外,笔者还曾专门撰文分析《金瓶梅》中的“重复”叙事手法对表现潘金莲立体形象所起到的作用,这种“重复”并非让人感觉累赘的败笔,而是有意提示读者关注叙述中的某种关联之处。耶鲁学派的代表人物希利斯·米勒认为小说中的各种重复现象可能正“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的多样化关系。”[22][p.7]以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潘金莲嗑瓜子儿动作为例,孤立来看这仅仅是潘金莲日常生活中一个极小细节,不易引起读者注意。但若以互文视角观之,将人物每次动作的时机、特征联系起来加以观察,我们就会发现动作的每次重现都被安排在潘金莲人生境遇发生变化之时(与武大在紫石街生活之时,初嫁西门庆之时,瓶儿生子之时,官哥与瓶儿相继去世之后等),这个反复出现的寻常动作,几乎串联了潘金莲的戏剧人生。[23][p.35]以此类推,《聊斋志异·婴宁》中对女主人公在不同阶段笑声的反复表现何尝不也具备类似的结构深意。再比如,在人物的配置安排上,小说作者也容易表现出同样的互文意识,潘金莲与庞春梅、西门庆与陈经济在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上的宾主互补;贾宝玉与甄宝玉、薛宝钗与林黛玉在家世性情、理想追求上的对照反衬等皆为此类,而破译这种关系也就成为我们了解作者意图的重要途径。
第四,开掘、整理古代小说评点中的互文思想。明清小说评点中蕴含相当丰富的理论命题,“互文”不仅作为一种小说创作技巧而被评点者总结、提炼,同时也是指导评点者自身进行阅读品鉴的重要方法。首先,评点者所归纳总结的诸如“草蛇灰线”、“常山率然”、“一击两鸣”等法,虽不能直接与“互文”性画等号,却也存在极大相通之处。比如都重视文本前后的呼应和补充,强调前后语境的综合参照对文本意义生成所产生的重大影响等。毛宗岗在总结《三国志演义》结构特点时曾有此一段评论:“读《三国》者读至此回,而知文之彼此相伏、前后相因,殆合十数卷而只如一篇、只如一句也……文如常山率然,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岂非结构之至妙者哉!”[24][p.736]用“常山之蛇”来比喻小说中前后相顾、彼此呼应的结构特征非常形象,*“常山之蛇”出自《孙子兵法·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见《孙子兵法新注》,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4页。亦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小说评点家们的理论智慧。又如《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脂批回前评“‘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25][p.167]评点者此处所总结的小说伏笔,其实也是互文策略的一种表现。醉金刚倪二仗义借钱与后文芸哥仗义探庵的行为之间本不存在直接因果关联,但二者却构成文意上的对应*贾芸仗义探庵的行为目前只能通过脂批留下的线索推测,在程高本后四十回中并无该情节。。与贾府势败后树倒猢狲散的情形相比,市井小民的豪侠之气更值得赞赏。两处情节相互参照,作者的褒贬意图展露无遗。
其次,评点者在细读文本之时,自己也常使用“交相引发”、“秘响旁通”的传统阐释学方法,将小说中的具体情景与其他文本勾连,发掘不同文本之间的跨文本联系,这与现代互文批评思想更加不谋而合。仍以脂评为例,作品第二十五回宝玉欲从远处观察小红,却被眼前海棠花所挡,脂砚斋于此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25][p.175]脂砚斋赞赏作者将前人诗词意境化入小说的技巧,其实是对作品跨文本互文所获效果的一种肯定。“人远天涯近”最早出现于宋欧阳修《千秋岁》及朱淑真《生查子》词中,前者原文“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后者“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皆表现人物因思念所生无奈之感。这句诗后来又被王实甫运用在《西厢记》张生的唱词中,张生自见莺莺之后魂牵梦萦,故有“混江龙”以抒心中所感,谓“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宝玉初次接触小红之后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期待,但因碍于袭、晴等人未敢造次,眼前为海棠花所阻的情景实为宝玉存在顾虑心理的一种外化。宝玉对女子天生一种尊重和欣赏,虽常以博爱之心待人,却要体贴近侍之心,不致厚此薄彼,故多情似宝玉者亦常有无奈。经评点者的这一互文联想,作品更添几分诗意。又该回黛玉饭后倚门出神,脂砚便认为是由李义山“闲倚绣房吹柳絮”之境化出。*该句出自李商隐《访人不遇留别馆》,原诗为“卿卿不惜锁窗春,去作长楸走马身。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脂砚斋此处将“帘”字改为“房”,庶几是有意贴合小说的改动。而接下来黛玉“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雉笋。”脂砚更连批:“好好,妙妙!是翻‘笋根雉子无人见’句也。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评点者所引诗句出自杜甫《漫兴九首》其七,原文为“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前两句写尽初夏杨花飘落、青荷点染水面的如画风景,后两句则“微寓萧寂怜儿之感”。[26][p.836]评点者此处认为“稚子”、“凫雏”,暗寓黛玉年幼;“无人见”与“傍母眠”则形成鲜明对比,突显黛玉寄人篱下的可怜身世。不独小说文本在评点者的互文式解读之下更具内蕴,杜工部的诗作在此也获得进一步阐释与传播的机会,形成一个层级接受的审美链条。借助自身丰富的审美经验积累,对小说文本进行参照解析,脂砚斋的评点具有典型的传统阐释学特点。这种解读也许是符合作者原意的,也许是延伸性的,甚至只是评点者展示个人才华的一种表现,但客观上确能丰富文本意蕴,为次级读者提供参照。当然,评点者联系文本的程度直接取决于自身的文本素养及兴趣习惯,具有较大随意性,但其与现代互文理论的网络解读思路却是十分切合的。
第五,重视影视作品对古代小说的互文改编策略。名著改编是现代影视作品的一大重要题材来源,在一个崇尚娱乐的时代,影视在人们了解经典、接受经典的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经过改编的影视作品与原作形成一组特殊的互文本:前者对后者产生的影响是历时的,没有原著无谈改编;而后者对前者则构成共时影响,因为从小说完成那一刻起,它便脱离了作者以独立姿态与身处其中的文化世界进行自由嬉戏。里法泰尔曾将互文性定义为“读者对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之间的关系的领会,无论其他作品是先于还是后于该作品存在。”[27][p.17]可知明清小说与改编影视作品之间的关系亦是小说互文研究的重要考察内容。改编影视作品作为具有时代特征的文化符号之一,与其他各种因素一起构成古代小说解读的当代背景。
以《水浒传》的影视改编为例,新版电视剧(张涵予版)的人性化叙事策略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是当代人文精神的一种正面反映。电视剧增加了大量细节,以突显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流动性,这是对原作人物的变形演绎。比如第24集武松兄弟相会一段,武大一方面感激金莲操劳持家,一方面欲促进兄弟与妻子之间的关系,特意买首饰让武松送与金莲。金莲本对武松有意,又认作礼物为武松所赠,一时惊喜不已,得知真相后却又大失所望,情节安排颇具戏剧性。围绕这段情由,导演安排了一系列动作和表情特写。这一细节虽系编者杜撰,却因为传达了人物的微妙心理,丰富了人物性格而起到积极作用。在小说《水浒传》中,人物形象尚未脱尽类型化气质,英雄们勇武阳刚、淫妇们恶毒背伦,程式化的脸谱限制之下难以对人物隐秘微妙心理有进一步触及。类型化性格虽能强化读者对人物的印象,却与生活的真实性存在一定距离,而这与现代人的审美追求不甚相符。电视剧的改编体现了编剧通过细节多侧面开掘人性的努力,也代表了现代社会对于人性的深刻反思。武大的柔情、武松的赤诚、金莲的渴望,通过这个小小细节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而恶毒似金莲,也有其可怜可悲的遭遇,英勇似武松,亦有其不解风情的木讷,这样的安排庶几更接近生活的逻辑。其实,去掉英雄身上不近人情的崇高,开掘反面角色身上的人性光彩,让情节发展更符合生活的常识,几乎是目前所有改编作品的共同套路。[28]新《三国》电视剧对貂蝉、吕布爱情进行铺展,电影《画皮》对恶鬼小唯一往情深给予表现,两部《隋唐》(富大龙版《隋唐演义》、赵文瑄版《隋唐英雄》)更是从两个完全不同的侧面对隋炀帝形象加以诠释(富大龙版的荒淫昏庸与赵文瑄版的雄才大略)……诸如此类,皆表现出现代审美视野对人物与故事真实化、生活化的追求。
当然,过度变形也必然导致对原著精神的解构,同时给读者带来戏拟的滑稽之感。在2013版电视剧《武松》中,原著以不近女色为重要标志的好汉人格追求被消解殆尽,淫妇形象却得以大幅正面重塑,在电视编剧大胆的想象与编织之下,武松与潘金莲化身青梅竹马的纯情恋人。守望相助奠定了二人美好的情感基础,阴差阳错的变故却残酷的使恋人变为叔嫂。电视剧一开场就以颠覆性的改变震撼了观众,使之对剧情产生怀疑与质问。而随即展开的情节更充满了荒诞与滑稽,我们看到了《金瓶梅》里西门庆与其结义兄弟应伯爵、花子虚等人之间的罪恶勾当,看到了明清小说(尤其是才子佳人小说)惯用的信物定情桥段。金麒麟的细节甚至使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的史湘云;而人物身份错位引发角色和观众的心里煎熬似乎又是当下流行清宫戏中固定情节的复制(《甄嬛传》中禧妃与果郡王由叔嫂变为恋人,又由恋人回归叔嫂;《美人无泪》中大玉儿与多尔衮亦由恋人变为叔嫂……)经过一系列的剪辑、拼贴,电视剧给观众呈现了一个纷繁复杂、混搭却又有迹可循的世界。剧作的得失成败我们不作评判,但它确可代表这个时代至少一部分读者对于经典的理解和想象。
结 语
互文性批评从关注作品文本间性出发,进而将视野扩展到主体间性和文化的互文性层面。与结构主义将文本视为封闭自足的孤立主体相比,互文性理论更具有无限延展的包容性,这是它在当今文艺批评中盛行不衰的主要原因。与此相呼应的中国本土互文观念在古典文论中已有表现,并涉及创作和接受两个维度。《文心雕龙·隐秀》认为:“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28][p.553]刘勰借用《周易》卦象的相生变化之理对文学作品的互体成文现象进行阐释:既然文学作品都具有“隐”的特质,那就必须在解读过程中通过由此及彼、触类旁通的方法去揭示作品的多重隐喻。现代学者叶维廉先生进一步解释,认为“秘响旁通”的实质就是指文学作品中每一个字的出现都不是全新独立,而是重叠和多义。[30][p.66]这与现代互文理论所认同的文学作品的意义产生于与其他作品的交汇之处,又何其相似。正因为有这样的自觉认识,古代文学批评中常见的诗话、词话以及小说评点中才不乏互文批评的实践。作为古代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小说,每部作品从出现开始就肩负起承载互文信息的责任,而经过数百年岁月的沉淀,历史语境与现代精神相互交织,为我们解读经典提供着越来越广阔的参照背景。作品中有待破解的各种引文、隐藏在叙述语言背后的内互文结构,小说版本之间的特殊对应以及小说与现代影视改编作品之间的互涉关联……凡此种种,为古代小说文本研究提供了不断深入的新视角。而从一部古代小说中究竟能读出多大的世界这关乎作品,也关乎读者和解读她的时代环境。概而言之,小说之外的整个世界构成了理解它的互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对古代小说的认识一定还存在无数可能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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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育彬]
Textual Research on Chinese Classical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WANG L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CollegeofHumanities,Xi'anTechnologicalUniversity,Xi'an710032,China)
Unlike structuralism, which regards text as a closed and a self-contained aesthetic object, the theory of intertextuality emphasizes the discovery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links between texts for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and becomes a popular approach of literary criticism due to its compatibility of infinite extension. Some contemporary scholars have studies Chinese classical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but have failed to give a comprehensive study of the forms and theory of intertextuality as well as the related readers' response. There is much room for further studies on the intertextuality of Chinese classical novels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the paratext in different editions, various citations, intertextual structures, intertextual criticism and strategies for modern film versions.
intertextuality; Chinese classical novels; textual study; present situation; reflection
2013-12-06
2011年陕西省教育厅专项基金项目“古代白话小说文体生成及发展研究”(11JK0247)阶段性成果。
王 凌(1980—),女,湖南常德人,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后,西安工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古代小说。
I242
A
1000-5110(2014)02-01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