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樱朴
电影《眩晕》剧照
众所周知,电影艺术天生长于言语叙事及视觉表达,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物内心情感体验描摹则显得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即便导演可以透过镜头语汇、对白陈述、动作展现、场景氛围铺垫等种种手段将人物内在心理活动极力暗示给观众——但相比于音乐而言,电影的种种表达方式始终太过间接且难以完整呈示人物内在情感变化发展体验的整个过程。尤其对于那些并非明确稳定、而是较为细腻微妙复杂多变的人物情感体验而言,往往是依靠电影艺术自身所根本无法准确传递展现的。因此,作为“情绪的艺术”,在电影中,音乐实则无时无刻不担负着描摹、传递及展现人物内心情绪情感体验的重任——这堪称是电影音乐最为普遍与重要的功能之一,也是作曲家通常最感得心应手与驾轻就熟的一项技能。无论角色当下感到快乐还是悲伤、振奋或是沮丧、烦恼抑或轻松,是爱慕、痴迷、渴望与希冀还是恐惧……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均当能以一支生花妙笔将角色的心理内部活动予以淋漓尽致的外化描摹展现——这在影片不借助言词与动作叙事(无对白及画外音、无显著动作场面)时往往体现得最为明显。
当代电影音乐大师伯纳德·赫曼与“悬念大师”希区柯克合作的传世经典——《眩晕》(1958)堪称是这方面的一部集大成之作——以音乐描摹角色情绪情感体验的精彩范例堪称俯首皆是。当然,希区柯克在影片中对人类“爱欲”及“恐惧”心理的集中探讨,亦成就和滋养了伟大音乐的诞生。
《眩晕》中,警探斯考蒂因一次意外事故不幸罹患“恐高症”,每当由高处向下望时均会身不由己的感到头晕目眩、惊恐不已。影片中,斯考蒂三次“恐高症”发作时,赫曼谱写的“眩晕和弦”均不失时机出现——与斯考蒂的痉挛面孔、惊恐眼神及向下张望时所见的失真景象一道,令观众瞬间对他的晕眩及恐慌感同身受。“眩晕和弦”由两个彼此间相差半音的大小三和弦(Dmaj与Ebmin)叠置而成,带来了听觉上的强烈的冲突、不协和感,再辅之以加弱音器的小号与特色乐器电颤琴(震音奏法)的持续强奏,令人闻之毛骨悚然。同时,大小调并置的两架竖琴(竖琴一:D大调,竖琴二:Bb小调)一同在4个八度的广阔音区幅度内以反方向强力滑奏,准确再现一波波袭来的晕眩感。
除了恐惧,斯考蒂对玛德琳非一般的“爱欲迷狂”是影片所着力刻画表现他另一个重要心理活动及情绪情感体验。欧尼在饭店初见玛德琳那一刻,思慕与渴望就已在斯考蒂的内心深处悄然滋生。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玛德琳那如同待宰羔羊般惊恐万分却又无处可逃、似乎命中注定般即将成为不可知噩运的无辜献祭品的楚楚可怜形象激起了斯考蒂强烈的保护欲,并与他内心深处渴望通过将其拯救而获得自我重生的隐秘欲望一拍即合。如此,这爱恋更是不可抑制地在二人间疯狂地蔓延滋长、灼热燃烧,并随着死亡阴影的步步紧逼而攀援直上、一跃而至激情的巅峰,直至死亡终于降临,将两人彻底分开。
希区柯克设计了两场高潮戏份(依据本片独特的“两段体”结构)以表现:当爱欲与死亡的矛盾纠葛到达巅峰时,人在希望与绝望、欢愉与痛楚、极乐与极苦这命运两极毫不容情的撕扯蹂躏下,情感可能到达的深度、广度与复杂度。当然,这几乎只能仰仗真正的天才音乐方能做到。幸运的是,希区柯克的黄金搭档赫曼再次助其将理想完美实现。
本片的第一个高潮诞生于玛德琳自杀前夕:为了破除一直令玛德琳深受其扰的死亡梦魇,斯考蒂驱车带其来到了离他们居住的旧金山市不远的圣胡安包蒂斯塔(San Juan Bautista)——一个曾数次现于她梦中、实则在现实中存在的古老的西班牙式教堂。然而,来到此地后,玛德琳亡魂附体的征兆愈加明显。她不顾斯考蒂的苦苦哀求,屡次挣脱他的怀抱、执意一个人奔往教堂的塔楼顶端。眼看她即将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他对她的爱意也升腾至顶峰——斯考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我爱你”。随后,他就因恐高症发作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纵身一跃。第二个高潮诞生于斯考蒂痛失所爱后,终因玛德琳“复生”而夙愿得偿、爱火重燃之时:自从斯考蒂在街头偶遇容貌酷似玛德琳、但装扮气质与其截然不同的茱蒂后,便病态般的执迷于将其改造成玛德琳的样子。他对茱蒂的抗议置若罔闻,使尽手段迫使她屈服。在改变妆容、衣着与发型后,走出更衣室的茱蒂亦人亦鬼,宛如玛德琳再生!斯考蒂爱欲复苏、颤栗激动不已,再次到达无以伦比的情感巅峰——这一次,他似乎终于将爱人由死神手中夺回。
两场戏中,爱欲与死亡纠缠交织,令斯考蒂经历了情感上的极致体验。如果说第一场戏中,斯考蒂的激情迸发尚能经由两人彼此间一追一逃、男方苦苦挽留女方决绝挣扎的激烈动作与绝境下两人真情流露、互诉衷情的对白得以部分显现的话;第二场戏中,从斯考蒂焦灼等待茱蒂换装归来,到他发现瑕疵命她进更衣室重整发型,再到茱蒂彻底幻化作玛德琳现身、两人终于紧紧拥吻在一起——长达4分半钟的时间内几乎没有对白,人物的神情动作起先亦十分克制——这对于表现由玛德琳“复生”所引发的斯考蒂内心深处百感交集、波澜起伏的情感狂潮而言,显示是远远不够的。
为此,赫曼谱写了一段神似瓦格纳乐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爱之死”咏叹调的天才音乐放在两场戏中,予人物内心汹涌迸发的狂热激情以精准描摹再现。这段淋漓尽致传递斯考蒂内心爱欲激情的“爱之死”音乐,缘起于一个短小的“爱情”动机(谱例头三小节)。该动机凭借弦乐的明亮音色,带些许斟酌、踌躇感的缓慢速度、悠然荡漾的三拍子节奏,和先是以Em7和弦的分解琶音形式抖擞精神、拾级而上后又悄然下落的旋律轮廓,准确的表现出一种内心春风荡漾、暗流涌动——深感思慕、渴念与向往的同时,又有些许惆怅不安的暧昧情愫。这之后,赫曼借鉴了瓦格纳的“无终旋律”与“半音和声”技法,将此动机不间断的上下辗转挪腾、拓展延伸、丰富裂变;不稳定的半音和声进行令音乐的内在紧张度大大增强,并进一步夯实“旋律停不下来”的印象。如此,音乐给人感觉延绵不断、悬而不决,恰如滚滚情感洪流波波来袭,令斯考蒂难以自抑。四分多钟内,赫曼营造出两波铺垫与两波高潮:铺垫处缠绵悱恻,高潮处(两人拥吻时)更是波涛汹涌——似岩浆般炽烈升腾翻滚,似海啸般将人无情吞噬。
综上所述,作为一部心理悬疑惊悚片,希区柯克在《眩晕》中对于人类“爱欲(迷恋)”、“恐惧”心理的探讨表现可以说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企及的惊人高度——而上述种种人物或复杂微妙、或细腻深刻心理活动的表露在相当程度上均依赖于音乐对其的精准描摹刻画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