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书丽
可以说,没有葛浩文的研究,也就没有后来中国大陆的“萧红热”;没有《呼兰河传》对葛浩文的吸引,也许他的文学翻译事业将是另一番风景,二者互相成就了彼此。在这几十年来的文学翻译生涯中,萧红也是他用情最深的一个,这从他的藏书中就看得出来。
尽管我不能完全明白,葛浩文为什么会将个人全部藏书和资料捐赠给俄克拉荷马大学图书馆,毕竟,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该校在全美大学排名中远在百名之外,和哈佛、耶鲁、斯坦福等名校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也没有捐赠给他最后供职的圣母大学,但我相信,他是有自己全面的考量。当Dr. Stalling为我打开葛浩文捐赠书籍所在的藏书室时,无疑为我打开了一座巨大的宝藏,也为我近距离地探究葛浩文和萧红的结缘开启了一条捷径。
葛浩文遇到萧红,充满了偶然性。有关他的经历,学界已不陌生,越战时期应征入伍的葛浩文被派驻台湾,回国后因为有了汉语的基础就入学继续了汉语和中国文学的学习,在印第安纳大学东亚语言专业攻读博士学位时,于图书馆偶然遇到了《呼兰河传》,并立即被萧红的才情所吸引,从此开始了追踪,不仅完成了关于萧红的博士论文(A Literary Biography of Hsiao Hung,1976年以Hsiao Hung出版,中文版为《萧红评传》),随后开始了对萧红作品的翻译,并扩展到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翻译。
我非常能够理解葛浩文对萧红的感情。多年前进入大学教书时,曾为中文系本科生代了一门课,即“中国现当代女作家研究”,对于我这个专业为比较文学的人来说,短时间里要大量地翻阅中国现当代女作家的作品是必需也是急需的。一学期下来,让我念念不忘并促动我拿起笔来写点什么的,只有萧红,即后来发表的《不动声色的文字下面——也说〈呼兰河传〉》,那的确是一种冲动。我在该文中这样写道,“虽然面对众多现代作家不敢轻易动笔,为萧红写点什么的冲动却总是一次次泛起”。就像葛浩文在他的一篇题为the Writing Life的文章中写的那样,“every once in a while, I find a work so exciting that Im possessed by the urge to put it into English. In other words, I translate to stay alive.”(“每次我发现一部令人兴奋的著作,都忍不住有一种要把它翻译成英语的冲动。换句话说,我译故我在。”《华盛顿邮报》2002年4月28日)也许,正是由于萧红,也由于这样一种共同的感觉,在我浏览翻阅葛浩文的藏书后,首先要写的仍然是萧红。
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首席翻译家的葛浩文,能把大量中国现当代文学传播到英语世界,我们应该感谢他。而让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两位女作家的重新浮出地表,大陆学界应该感谢的是两位海外人士,一位是夏志清,他让学界重新认识了张爱玲;另一位就是葛浩文,他将萧红又重新带回到她的祖国和家乡。葛浩文对萧红的用情之深,从他艰辛的搜集资料的过程就可看得出来。
葛浩文的藏书为我们了解他对萧红的翻译和研究能提供一些重要线索。我在这方面占据了天时、地利,此时此刻,这偌大的藏书室独属于我,可以随意而尽情地翻阅这些图书资料,也就慢慢地理出了二人相知相识的过程。
这些藏书可以看出葛浩文对萧红情有独钟,他甚至搜集到了萧红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发表的作品。如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这是鲁迅自掏腰包帮助她出版的作品,也恰是这部作品为萧红在当时的文坛赢得了不小的名声,该作品和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等作为“奴隶丛书”出版。葛浩文竟然搜索到了初版的《生死场》。除此之外,还有香港1958年中流出版社的版本、该社1979年的版本,以及1980年的人民文学版本和1981年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版本,共计五本,这样的收藏恐怕很多国内图书馆也不能相比的吧?《呼兰河传》是萧红于1940年12月20日于香港完稿的,只是不知道葛浩文先生当年看到的是哪一版本?他的藏书中,最早的版本是1975年香港新文学研究社出版的。在有关萧红的珍贵藏书中,葛浩文还搜集到了由上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商市街》,是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初版,该书萧红是用自己早先的笔名“悄吟”署名的;还搜集到了《牛车上》,仍由该社出版,时间是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初版。其它,还有一部萧红的小说集《小城三月》,是由香港上海书局于1961年出版的。不难想象,葛浩文捧读这些发黄发脆的“吹弹可破”的旧书时,是怎样的小心翼翼,又是怎样的虔敬啊?!在这些资料中,值得一提的是由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37年3月第三版的《牛车上》,显然是从萧红的老友手中获得,因为扉页上有“奉呈域外第一本萧红传论的作者——葛浩文教授”的字样(在其藏书中,更有端木蕻良和萧军的赠书)。
当然,这其中最让葛浩文割舍不下的是萧红的未竟之作《马伯乐》,该小说竟让他一度萌生了续写该作的念头。这部由香港创作书社于1975年出版的作品,仍然采用了萧红亲自设计的初版封面。在一次访谈中,他说:“Given the nature of the work and what I know about the author, Ive concluded that she would have written yet another sequel had she not died at the age of thirty in Hong Kong at the beginning of World WarⅡ. She didnt, of course, so Im doing it for her, in English, following what I perceive to be her plan, and inserting translations of some of her short essays and stories from those later years.”(“就这部小说的性质以及我对作者的了解来说,我敢断定,如果不是因为在二战初期她刚刚三十岁就死在香港,她一定会写完续集的。当然了,她没能写完,因此我会为她用英语完成,遵循着我在她的写作计划中所感觉到的,中间穿插一些她后来几年的一些短文和短篇小说的翻译。”)endprint
翻检这些搜集的资料,不能不让人汗颜。除了上述那些单行本小说之外,葛浩文竟然搜罗到了萧红流落哈尔滨结识萧军后发表在报纸上的几篇小说。那些发黄的、脆薄的旧报纸,那模糊的、繁体竖排的汉字,相信对于今天的很多中国大陆学者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挑战了。如果没有一颗虔诚的为学之心,对研究对象的热诚之心,恐怕很难这样。那时萧红是以笔名“悄吟”面世的,如发表在《大同报》上的《弃儿》、《腿上的绷带》、《哑老人》、《清晨的马路上》;发表在《哈尔滨公报》上的《看风筝》,《国际协报》上连载的《麦场》以及《出嫁》、《离去》等。万里迢迢,葛浩文将这些带回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羞煞我辈这些一心想着美国名牌服饰的访学人!
葛浩文在萧红研究方面的贡献,不仅仅在于将其重新发掘出来,也在于他对《生死场》进行了不同于三十年代左翼作家阵营的评价,这一全新评价早在该书出版之前他就发表过。1974年6月1日在日本举行的“十九届东方学者国际会议”上,葛浩文递交了题为《萧红在现代中国小说家中的地位》的论文,并用中文书写了演讲稿并发言。该文中,葛浩文写到:
肖红的处女作《生死场》和肖军的《八月的乡村》是在当时最早成功的抗日文学,后来在1936年所谓的“国防文学论战”(就是主张“国防文学”的周扬等人和主张“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鲁迅等人),两派都以《生死场》为他们的代表作之一。一直到现在,《生死场》还常常被一些人认为是肖红最值得称赞的遗作,也是1935年期的代表作。
不过我很主观地看来,它是一本平淡无奇的小说,也是肖红主要著作里文学价值很低的一部。那么《生死场》到底是怎么样的小说呢?一般研究这本书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拿《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作者王瑶来说吧!他说:“书里写农民们正在辛勤地生活,突然东北沦陷了,一群群善良的人被屠杀、被强奸,逃到哪里呢?都没有用,只有一条真实的路——反抗。于是一切善良朴实的谨慎的人都站起来了,走上了民族战争的前线。背景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村庄,是农民们在最初阶段的觉醒反抗的纪录……”
王瑶的说法当然有些道理,也有些根据,但是要说《生死场》是以反对日本侵略为主题,恐怕与事实有一个相当的距离。因为这本一百五十页长的小说的前一百页并没有丝毫有关日本侵略的事迹,只是静静地描写中国传统封建制度被地主压迫,与农民在大自然的安排之下听天由命、迷信无知的悲剧生活罢了。在那前一百页里读者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作者是描写风景或叙述一个动人的故事方面的天才。
至此,我们基本可以看出葛浩文对萧红这部《生死场》的评价。他后来始终坚持着这一观点,不仅保留在后来的《萧红评传》里,也保留在他再版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序言》里。他说:“萧红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并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充满爱国热情的浪漫的战争图景,而是它对日常生活中的真实的人们身上产生的孤独的、极端的个人化的影响。” 但正像在美国,人们没有想到一部小女人的书——《汤姆叔叔的小屋》会引起南北战争一样,在中国,那么多的人直接忽视了萧红在《生死场》中用大量篇幅写下的中国农民的悲惨现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小说后面那不多的抗日文字,显然,这不是萧红的初衷。将其放在萧红所有作品中一起来看,非常明了,她关注的目光,始终是底层小人物的生与死。
在萧红的所有作品中,葛浩文最欣赏的仍然是《呼兰河传》,并把它看做是萧红的代表作。仍然是在上述提及的序言中,他是这样结尾的,“In the final analysis, Tales of Hulan River must stand as Xiao Hongs representative work; it is her most personal and artistic creation and is a lasting testimony to her artistic genius.” ( “归根结底,《呼兰河传》必定作为萧红的代表作而存在,它是她最具个人色彩和艺术性的创作,也是她艺术天赋的永恒的证明”。)
应该说,葛浩文对萧红的理解是最深刻而到位的。在一次采访中,谈到对萧红的选择,葛浩文曾说,“萧红有她的特殊性。作为一个新女性,她在中国当时的社会中寻求独立的人格,要遇到外部的压力和她自己内心的矛盾。我开始研究萧红是纯客观的、冷静的,但在接触了她的生平后,她那艰难遭遇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使我动了感情”。但是,在“动了感情”之后,涉及到对萧红作品优劣的评价时,葛浩文又回到了他的冷静、客观。
从深入研究了萧红及其创作之后,葛浩文之后也开始了对萧红作品的翻译。1979年,他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出版,之后他又先后翻译了《萧红的小说选》和《染布匠的女儿》等萧红作品,一些旧的译作也得以再版。可以说,在葛浩文的翻译生涯中,他对萧红是用情最专、最久的一个,直到后来遇见了莫言和其他中国当代作家。
多年以后,当葛浩文的翻译已经转向了中国大陆当代作家的作品时,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仍然是萧红,可以说,萧红是他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间的第一场“恋爱”。在被问及在他所有的翻译中,最喜欢的是哪个时,他是这样回答:“我有几篇最喜爱的作品(有那么一两篇我当然会忘掉)。《呼兰河传》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之一,即便我有机会重新审视二十五年前的作品,它仍然是我引以为傲的。”
除了搜集、翻译萧红本人的作品之外,有关她的著作,葛浩文也尽量搜集到,因此,在他的藏书中,有关萧红的传记类著作就有多部。如骆宾基的《萧红小传》(增订本)(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1),丁言昭的《爱路跋涉——萧红传》(台湾业强出版社,1991),仍是丁言昭的《潇潇落红情依依——萧红》(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该书又于次年在台湾由新潮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还有王小妮的《人鸟低飞——萧红流离的一生》(长春出版社,1995),以及铁峰的《萧红文学之路》(哈尔滨出版社,1991)和曹革成的《跋涉生死场的女人——萧红》(华艺出版社,2002),甚至还有日文版的《萧红传》(尾坂德司著,燎原书店,1983)。
如果说,葛浩文的翻译事业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标志而达到了顶峰,萧红则是他翻译事业最初的一盏明灯,为他照亮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事业这条康庄大道。没有他与萧红的一见钟情,也就没有了后来葛浩文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长相厮守。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小说能够在英语世界占有一锥之地,要首先感谢萧红,因为是她最初吸引住了葛浩文搜寻的目光,并把他带进了另一个文学天地。endprint